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书本网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书名:妾薄命 作者:雨泠檐 文案   京城人人都知道千重绸庄的东家谢长庭是克夫命。   她两年里克死了三个男人。却一步步越走越高,周旋于达官显宦之间。金玉繁华,锦绣堆烟,皎艳的皮相之下,没人知道,她满手鲜血。   倘若有人问起她死于非命的相公和两个情人,她也只是付之一笑,说——   “妾薄命。” 这是一个我有病,你有药的故事。 蛇蝎美人×纯爷们儿。1v1,HE。 朝代架空,官制采用三公九卿,地理取材西汉,但千万别考据。 P.S.妾是古代女性一种自称,女主不是谁的妾。 内容标签: 阴差阳错 报仇雪恨 搜索关键字:主角:谢长庭,符止 ┃ 配角:沈佩之,湘王,简王 ┃ 其它:复仇,蛇蝎美人   ☆、01 灵堂   春城无处不飞花。   长安城正午,融融暖阳落在大街小巷,巷口的孩子们笑闹着、互相追逐从符府院墙外跑过。那一墙之隔以里,却是香火袅袅,哭声切切。   灵堂里影影憧憧。阳光炽烈,那薄纱似的漆黑幔帐却仿佛如何也不能照透一般。   “什么时辰了?”   符府的总管家安福站在门前,问身旁的杂役。那人却也不知。安福抬目望着房顶,街巷里高低冥迷的琉璃瓦,反着刺目的光。“再等等吧。”他喃喃说。   终于,辘辘的车辙声从巷口传来。摇铃清越,这午后漫长的沉默终于被打破,蝉声树影,都一下子活了起来。那马车停在了符府门前,走下一个年轻的公子来。   安福忙迎上前去:“昨儿就听说将军到了京城,天晚了,也没来得及去迎您。没想今天您就来了。”   他口中寒暄着,心里也算是松了一口气——他们老爷符俊臣殁了三日,这府里没个主事的人,有点乱套。丧事全凭女眷们和下人斟酌着办。虽说到现在还没出什么乱子,可是安福自己已经快要捉襟见肘。   符俊臣在长安没有什么亲眷,唯独这位宁朔将军,算来是他的姑表兄弟。他们父母辈关系比较淡,原本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也就是因为两人同朝为官几年,才有那么一分点头的交情。后来这位宁朔将军封疆那几年,来往就断了。   也亏得朝廷撤了封疆诏,这位宁朔将军班师还朝。才赶上了符府这一场白事。   幕府前,黑色幔子层层叠叠,勾衬着当中硕大的一个“奠”字。府中仆妇引着吊唁的宾客。内院中隐隐可闻哀切的哭声。   符止抬眼略一望那黑沉沉的灵堂。他身量修长,剑眉星目,嘴角却常是微抿着。他这样的相貌其实看不出征战沙场留下的痕迹,除了低头时,那眉梢不自觉带出的一丝冷峻。   他跨过门槛,随着安福向府内走去。   “出殡的日子订下了吗?”   “是。请慧通寺的禅师给看的,这月初八。”安福一边答着,一边将他向灵堂引,“将军这回离京的日子久,已经有三年了罢?老夫人从家里捎信的时候,还常问起您来。说您一个人在外,您母亲常常跟她念叨您……还问您这婚事什么时候才有着落?她们也好领着家里小的,一道上京城来看将军夫人……”   安福是府里总管家,何等玲珑剔透的人。其实一去边关三年,能有什么着落。不过是捡点儿亲近的话说。   又兀自眼角边上抹了一把,叹气道,“老爷在的时候,也常常盼着封疆诏撤了,您不用在边关受那样苦。可没想这才几日,您回京了,老爷反倒是一去不返……”   符止听后,也是随着喟然一叹。神色微微怅然,道:“正是了。这些年离家在外,唯有俊臣如我亲兄弟手足般。”   听他这样说,安福大松了一口气。既然是“兄弟手足”,那么这府里办丧事,便没有不管的道理了。其实安福觉得有些对不起人家——这么大个烂摊子抛给人,遑论是表兄弟,就是真的骨肉至亲,也有些太不见外了。   正想着,便听他又问:“说起来,俊臣还年轻着。三年前我离京的时候,也不见他有什么疾病,怎么会突然就……”   说起这个,安福也是一连摇头:“别提了。要是得病去的也就罢了。是坐着马车从山崖坠下去的,我们找着的时候……那模样太惨,不提也罢!老爷也是福气浅,这么年轻轻的,膝下也没个一子半女,一句话也没留下就去了……”   亡灵面前,安福絮絮的声音也便压了下去。人已经没了,再说这些也是徒劳。   符止提裾跨进了灵堂。这里光线晦暗,满眼能看见的,就只有停棺处幽幽一盏长明灯。就在那灯台的一侧,影影绰绰跪着个人。   听见脚步声,她缓缓转过脸来。   灯光照亮了她半边面容,五官显得模糊不清,只能看得出很年轻,但是极度的苍白,令人心惊。她的身形不在光晕里,只能隐约看见清瘦的身条。穿着素白的孝服跪在那里,背挺得很直。   她显然是哭了很久,眼皮略有一些肿。抬起眼来,两道目光在半空那么一对,都是微微一怔。   她敛衽起身走过来,站在符止面前。略一打量他之后,福了福身:“这位想必就是符将军了。妾身谢氏,见过将军。”   她声音沙哑。行礼时低着头,一绺头发滑过雪白的脖颈,掩进孝服的领口。   符止怔了一怔,忙叫她起了。他三年前走的时候,符俊臣还尚未成亲,这三年间丝毫未听说京城的消息,这位谢氏是什么来历。他瞥了一眼安福,安福会意,忙笑着道:“谢夫人守了这许久,也该去歇阵子了,别哭坏了身子。快请这边来吧。朱菡——”   那名唤朱菡的丫鬟立刻走上前来,掺了她手臂。她晃了一晃,将半边身子倚着丫鬟,又挑眼望了一望符止,轻声道,“符将军,那么妾身告退了。”   “夫人不必多礼。”他也随着唤她夫人。待人出了灵堂,袅袅婷婷去得远了,才转回来皱着眉问安福,“这是俊臣的夫人?”   说实话,他这位表兄的名声是不怎么好的。以前斗鸡走狗的事情没少做,勾栏院里也是常客,以致官拜五品执金都搬令,婚事迟迟没有着落。门当户对的人家,哪个也不愿意把姑娘嫁给他。如今正经娶上一位夫人,倒叫他有一些惊讶。   安福摇了摇头,叹了口气道:“不是的。这两日府里的事,都是谢夫人操持的,人前人后打理得齐全,保全了老爷脸面。说到底……她也是个可怜人。”   符止这三年都不在京里,以致完全没听说过这位谢氏的奇闻。“……她原本许的沈氏,夫家是丞相府门下,本也是一桩好婚。但谁想两年前沈大人被牵进了明堂案——那是当时的一桩大案,牵扯了十几条人命。沈大人也在其中,谢夫人就这么年轻轻守了望门寡。”   符止为符俊臣续了一截白蜡,拜了拜,随着安福向外走。淡淡地道:“未过门就克死夫君,那许是她命太硬。”   “将军可别这么说!”安福不赞同,“谢夫人是个好人,就是福气太薄。沈大人一去,沈家留下的产业是她一手撑起来。现在做大了,每年宫里春会的料子,都是从她店里进。可就是这么个人,姻缘路走得磕磕绊绊。太常掌故卓偐卓大人,您可能听过他——卓大人是沈大人同乡,沈大人去后,时常照顾她店里生意。一来二去的,两个人都年轻,就这么好上了。可没两个月,卓大人也被人告发,卷进了明堂案,一并丢了性命。”   “再之后就是我家老爷。”安福幽幽叹了一口气,道,“我家老爷别的不好说,但是官场上的事情,他是懂得个洁身自好的。以前他确实荒唐,但是有了谢夫人之后,老爷也收敛很多。两个人本就这么平平安安过下去也好,可人算不如天算,前几日两人一道出去,又出了这事……”   符止微微垂下眼,忽而问道:“既这么说,是他们两人一道在马车上,坠下山崖后,她怎么没事?”   “当时是老爷驾车,谢夫人坐在车厢内。坠崖的时候车厢摔散了,但是里面有坐垫,恰好人没事。”安福显然是想到了当时的情形,面色也很是惨然,“找到的时候谢夫人已经昏了,但是还从车辕底下探出一只手拉着老爷。那手上全是血,早就干了,怎么扯也扯不开……”   符止应了一声,心底却有些异样。一个女人能搭上三个朝廷命官,克死了夫君,又先后克死两个情人,还能叫人提起来时满口夸赞她,这也不得不说是极其难得的本事了。   安福还要招待来吊唁的宾客,因此说了几句,就嘱咐丫鬟带符止在府里安置。符俊臣可以算是横死,朝廷为表安恤,追封了一个三等中舆爵,并一批赏赐。他这府邸原本就不大,又从没有经过这样的麻烦事,各种丧葬、陪葬品堆得到处都是。就连内宅也是一样,走在其间,难免有种啼笑皆非之感。   “夫人,今晚上的守灵,我和碧荷替您。您好好睡一觉吧。”朱菡扶着谢长庭回到了琼华阁,对她说道。   谢长庭昨天在灵堂里守了一夜。虽然已经是四月,但是深夜里还是难免寒气迫人。死人阴气又重,一夜熬下来,谁都不好受。   谢长庭面色苍白,望着朱菡感激笑了笑:“那真是多谢你了,我这会儿确实是有些撑不住。”   “这有什么呢。”朱菡安慰她,“您放宽了心。如今符将军来了,这府里的事儿您也不用再操心。好好歇着就是了!”   她实在是疲倦,朱菡看出她脸色不好,宽慰几句就退出来。谢长庭又默然在窗口站了一会儿,望着灵堂的方向,不知在想什么。   琼华阁坐落在内宅西南角,隔水和外宅遥遥相望。站在楼上,恰好能望见灵堂隐约的黑幔。   回到房里,她换过衣裳,打散了头发躺下。因为是白天,连睡觉都是不安稳的。一闭上眼,她就看到一片寂静的山谷,压碎的车辕之下,一只浸满鲜血的手。符俊臣在看着她,他的眼睛睁得那么大,一动不动,只是看着她。   她颤抖着爬过去,紧紧咬着牙,用尽全身力气,强迫自己去握住他的手。   他的血液粘稠冰凉,顺着她的手腕流下……   一觉醒来竟满身是冷汗,像是病了一场。谢长庭急促喘了几口气,坐起身来。打起了床帐,才发现窗口天光将黑未黑,原来才是傍晚。   门被轻轻拍响,琼华阁的小丫鬟在外面唤她:“夫人起了么?符将军过来了,在楼下等着,说要见您一面呢。” 作者有话要说:  注:“宁朔将军”这是个封号 就跟“上将军”“车骑将军”这种是类似的   ☆、02 贵府真乱(上)   谢长庭稍怔了一会儿,才渐渐从噩梦的恐惧中缓醒过来。有些疲倦地问:“他要干什么?”   “不知道。说是有事情要问您呢。”   她眉心轻轻一蹙:“知道了。”隔了片刻才道,“请他稍等,我这就下去。”   符止就坐在小厅里的屏风一侧等着她,屏风外立着个鹤纹蟠花的灯台,灯光融融,照着他的侧脸,更显眉目深邃。只是难掩神态疲惫——在前头忙了一天,陆陆续续有人来吊唁,走不开人。而最麻烦的还不是这个,是安福私下告诉他,到现在找不到符俊臣的官印。   官员职务调动或去世以后,官印要统一交归朝廷,自打前两天起,朝廷就已经派人来催。安福一直借故拖延,直到符止问起,他支吾了半天,才勉强说出实情,“……当时收殓时候没细看,大约是还戴在老爷身上。只怕唯有开棺……才能取的出来。”   这个时候尸体都停了数日,谁还愿意开棺?符止最终也是无法,只得暗中托人仿制一枚铜印黑绶,勉强蒙混过去。   及至傍晚才脱身出来。想了想,还是特地来了琼华阁一趟。   符俊臣的死太过蹊跷。自打今天一见面,他就觉着这个谢夫人有种说不出的怪。她的模样苍白、虚弱、悲伤……着实附和她目下的处境。可那终究是稍不真切,仿佛只是浮于皮相之上的。或许她心里在笑,没有人知道。   他又想起安福所说,这之前被她克死的另外两个男人。不由觉得指尖发凉,面色微沉。   正思忖间,只听楼梯上轻轻脚步声。谢长庭走下来,她面容素净,丧事期间,她未着钗环,只在发间别了三支精巧的白色堆纱绢花。   到他面前见过礼入座,温声道:“符将军有什么事情,请尽管开口。”   她嗓音有些哑,大约是这两日哭得太多的缘故。符止视线在她面上略停了停,便移了开,说道:“今天在前头见您脸色不好,特来看看您。我前两日才回京,这府里的事,还多要向您打听一二——听说之前俊臣的白事,是您打理的?”   她点了点头:“照理说您刚回来,就让您管这一摊子事真是难为情。可妾身毕竟是个妇道人家、又是外人,这府里好些事拿不了主意……您多担待吧!俊臣泉下有知,也必定记着您这一分恩情。”   她和符俊臣的关系其实比较难以定位,外面传成什么样子的都有。她以“外人”自居,令他不由的有片刻疑惑,有心想要问问,但又实在不知道何从开口。隔了好半晌,才应了一声,含糊道:“夫人也别这么说。您事情办的妥当,这阖府上下,都是看在眼里的。”   “您抬举。妾身也是……没有办法。”她恻然一笑,别过脸去,“俊臣这么一去实在叫人始料未及。妾身唯有替他料理这身后的一点事,也算是……对得起他的恩情。”她说着将茶盏放在一边,白瓷的托碟和桌面一碰,发出清脆的砰一声。   她好像被惊了一下。抬了一下头才又低下去,说到到动情之处,眼圈渐渐红了。   符止就是一怔——怎么说得好好的,突然就哭了呢?   他从没遇到过这样的事,实在不知所措——既不能看着她哭;要宽慰几句,又不知能说什么……不免有点儿心烦。好在她没有真的哭出来,只哽咽了片刻,勉强一笑:“叫您见笑。您方才说——要问妾身什么?”   他叫她弄得心烦意乱,这时候已经没什么心思去问,随便提了两句府里的事情。她对这些倒是个熟悉的,当下收了悲声,娓娓道:“府里人丁不多,我也不见得全认识。除了安福这个总管家,还有一个二管家,名唤迎福的……再者就是两个大丫头,朱菡和碧荷,这两个都是俊臣房里的人。虽然不见得管事,但是大家见了也都是客气几分……这宅子是仁启十二年俊臣买的。如今这情形,妾身和两位管家商量过,打算是办完丧事转手卖掉吧。钱财给大家分一分,往后各谋出路便罢。”   其实之前,谁也没预料到朝廷会忽然撤回封疆诏,他远在边关。这府里的事她一个人已经安排妥当,如今叫他拿主意,他也没什么多余的主意可以拿。眼见天色渐暗,半卷的竹帘随风摇动,簌簌吹进几瓣窗外晚开的海棠花来。   他起了身,“多谢夫人提点。夫人也切莫伤心太过,早些休息吧。”   谢长庭闻言福了福身,谢过了他。唤着院中丫头提灯过来,送他离去。   符止走过月华门的时候回头看了一眼,只见她还站在台阶上,却早已走了神。满园海棠灼灼如朱砂,映着她雪白的侧脸。素到了极点,反倒有种淡极始浓的艳丽。他不由又有片刻犹豫——才发现因为她那凄凄惨惨的一哭,自己原本要探听的事情,竟一个字也没问出口。   她是故意的吗?   这个人倘若不是真的软弱不堪,那么当真是精明到了极点——他一时难以分辨。打发了引路的丫头回去,独自提灯步出了月华门。   谢长庭站在阶前,望着那摇曳的一点光亮,渐渐消失在掩映的亭台间。她的神色模糊难辨。直听丫头回来禀报一声,说符将军径自去了,她才回转进来,眼里带了一丝玩味的笑:“他旁的什么都没问吗?”   “符将军什么都没问。”   她就轻轻嗯了一声。转头瞧了眼月华门的方向,窗外天色暗下来,已经看不到什么。   她不知想起了什么,忽然勾唇一笑,那片刻的凛然稍纵即逝。她端起桌上的冷茶,一饮而尽。   棺材在灵堂里停满了七天,按照礼制,就该到了出殡的日子。但符俊臣死得时候不好,才刚入四月,天气却已经不合时宜地热了起来。再加之他在山崖下被人找到的时候,已经死了有三、四天,再这么停下去,只怕尸首要腐坏。   于是之前谢长庭和两个管家商定的,是停棺三天就出殡。事出有因,想必善解人意的符老爷不会计较这点小问题。   但这么一来毕竟仓促了些。没想到临出殡头晚上,又出了一件麻烦事。   ——朱菡和碧荷夜里守灵,两个丫头犯困睡着了。夜里穿堂风有点大,长明灯的火苗被吹起来。被人发现的时候,已经燎了半边黑幔子。   这个事情放在平时根本不算什么,连走水都说不上。左右灵堂里的东西都是要烧给符老爷的,人家在那边等急了自己伸手拿点儿也可以理解。可事情出在这个节骨眼上,府里就被闹得人心惶惶。符俊臣是横死。虽然不是人人都见过他的尸首,但是听人的描述,仔细想想就已经很可怕了。   第二天的殡到底没出成。管家连夜到慧通寺请了禅师过来。符府闭门谢客,前院里插着一炷白顶高香,大小和尚围了一圈,又是念经又是超度。符止对着纹丝不动那口棺材,也是有一点头疼。就在这时,朱菡哭丧着脸从内院跑出来。   “将军,您快去看看吧!老爷的随葬又出事了!”   这个“又”字不得不说是用的非常精妙。符止随着她往里走,问她怎么回事。原来朝廷官员的丧葬规格都有严格规定,符俊臣官拜五品执金都搬令,陪葬必须有弩机、剑柄、带勾各三架,壶、罐、盆各五件,案一张、灶一张。   “早上他们几个小厮以为要出殡了,要把随葬搬上车。搬弩机的时候不知道谁说了一句‘有点轻’,这话恰好让二管家听见了,就上了心,叫人仔细来查。结果这一查居然发现弩机不是铜铸的,是木头里子,外头包了一层铜膜。又发现壶罐上的官窑印没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叫人换成了民窑的……”   符止一听就知道有点麻烦。别的还好说,官窑的东西每一批都有衙门专门计项,数目和样式都不能蒙混过关。给符俊臣随葬的这一批是朝廷拨赐的,哪里是那么轻易就能换掉。   “也就是二管家心细!换了别人,听到也难免漏过去。”朱菡补充说着。   正说着,对面迎福已经走过来了。这人长了一张削尖面孔,开口带着五分笑,总有些伶俐过分的样子。他性格太过仔细,反倒叫人觉得有些苛刻,“…将军可算是来了!我前二年就觉得府里总有些个手脚不干净的,谁想到,竟然敢把主意打到这个上头!”   符止不太看得上他,点了一下头没说话。安福也来了,小厮们把随葬一一排列开,露出下头民窑的刻印。   弩机也被抬了起来,一架已经被敲碎了外壳,露出里面木质的内瓤。还有两架完好放着。符止走过去,俯身想要试一下分量。一只手却已先他一步,搭上了弩。   对方来得太快,他没来得及反应。略有一点诧异,直起身看着她:“谢夫人?”   她看他一眼,又垂下眼帘。纤细的手指在弩机上一握,一拧,看似没有什么力度,手劲其实不小。一下将那冰凉的铜膜捏碎了。细细的青黑齑粉从指尖漏下来。 作者有话要说:     ☆、03 贵府真乱(下)   细细的青黑齑粉从指尖落下来。谢长庭有些恶嫌地收回手,抬头看着院子里的一张张面孔。她素来平易近人,但是这样一板起脸来,有种说不出的凛然。黑白分明的眼睛深处,竟有几分阴戾。   一时间人人自危——这事情出在后院里,跑不出自己人下的手。   符止也明白这个道理,“夫人对这府里的事比我清楚,您说怎么办?”   谢长庭想了一想,抬头时眼中戾气早已消弭无形,转眼又是冰雪春融,道:“随葬这些个东西,平常家里用不上,藏着也没用处。倒是官窑的漆器专有人收,出手能卖个好价钱。府里每天进出都有账可查,从这上头入手,或可看出些蛛丝马迹。”说着就叫人传账房来。   符府的账房有两个,听到消息之后如丧考妣:“主子们明察,给我们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在账目上动手脚啊!”   口说无凭,一个月里的账册,全都搬出来过目。符止不太懂这个,瞧了几眼,收支相抵,一笔一笔写得挺清楚。最近两天的稍微有一点乱,府里忙白事,要买的东西多,但是也瞧不出什么问题。   他转手交给了谢长庭。可她并不看。瞧着那两个账房,只是一笑:“别拿这些糊弄我,玩儿剩下的东西。是你们自己招出来,还是等我亲自查?”   两个账房扑通跪在地上,不敢说话。谢长庭又笑了一下,没有再说什么,却是转身走开了。   符止不知她要做什么,见她径自进了账房内室,笔墨戥子一一摆开,是真的打算亲自动手的模样。他不由面露诧色——他原先听人说起她经营绸庄,也不相信她能主动去做什么,至多是个甩手掌柜罢了。却没想到她真的会看账。   “夫人为何会以为这账册有问题?”   “您有所不知,这些账房门道儿多得很,将账面做平是他们看家本事。不过是一些猫腻手段,经不起推敲的。”   账房的桌子甚高,她一时找不到坐的地方,便站在了一侧。打算盘的动作熟练。他站在门前看她,那十指飞快起落,如玉质般纤细莹白,竟像是随时会折断一般。   她对那目光似有所感,隔了一会儿,迟迟抬起头来。这才发觉他还在这屋里,自己忙得入神,将他冷落在一旁。略带歉意地抿唇向他一笑。   符止微微一怔,而她已经再度低下头去。没有人说话,唯听木珠子一连串清脆的噼里啪啦声。   两盏茶的功夫,她放下笔走出来。将账册向桌上一撂,纸页“哗啦”一声,翻开的那页,几笔帐被她用朱砂勾了圈儿,殷犹滴血。   两个账房都是呆住,知道再也瞒不住。把人供了出来:“是……是总管家,他让我们别声张。否则散伙的时候,我们那份就没有了……主子明鉴!我们手里可一分都没拿,其他的事儿都不知情……”   他们有没有拿钱,这个问题还有待考究。不过大头儿供出来就好。几十双眼睛盯在安福身上,他一时面如土色。半晌,才直愣愣跪下:“夫人,小的……”   说实话,他们这样的人,大户人家里头的奴才,在外头也是有头有脸的人。做这个差事实在太好捞钱。见过的世面多,心自然就大了。安福在符府这些年行事谨慎,处处小心,这样的事有,但是不常干。眼见着主子殁了,白事办完就要散伙,才存了最后捞一笔的心思。   他本来也没把主意打到随葬上边,毕竟是损阴德的事儿。可这时候忽然有个千载难逢的良机——有人愿意出平常三倍的价钱,收官窑的瓷器。   他思来想去,实在舍不得放过,暗中将随葬出手了,又换了一批民窑的顶上。本以为做得天衣无缝,却没想到阴错阳差,竟会被迎福看了出来。   迎福叉着手,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皮笑肉不笑:“哦哟,竟没想到总管家……老爷在的时候怎么待咱们的,你良心都喂狗了?”   安福咬着牙,看迎福这样子倒像是成竹在胸。就连收官窑的事,难保都不是他在背后设计暗害自己……不由恨声道:“你……好!挤兑走了我,我看你又能得意到哪天!”   安福在符俊臣身边伺候了五年余,在这府里的下人中,他的威信业已为最。如今出了这事,安福非但没捞到一分好处,反倒被提前赶出了符府。众人私下一时是议论纷纷,人心不稳。   由是迎福虽然当上了总管家,算是意外之喜。可他毕竟是入府不久,平日里办事也不是很上得台面的样子,众人并不服他。到这时候,多有些等着看他笑话的意思。可他竟全不是往日那个作风,府内府外,事事打理得井井有条。竟像是变了个人一般。   几个昔日和安福相善的人便看不下去——这迎福当真是老奸巨猾,从前谁都没看出他其实是在装孙子。   几人便寻了迎福的几条错处,又翻了不少陈年旧账,跑到谢长庭面前去告状。她听完只是似笑非笑,“迎福会藏拙,那是他的本事。你们说他不行,是打算替他来么?”   那几人没料到她是这个态度,连连称不敢。自此,符府内众人都知道谢长庭看好迎福,再无人敢说他一个字的不是。   有过第一次出殡的夭折之后,符府里又是七天漫长的法事。这样一来,最苦的还是女眷们,每天要在灵床前守着。好在可以轮班倒,白天一般是朱菡和碧荷,晚上是谢长庭。   她大概也是比较疲惫,白天经常见不到人。   灵堂里昏昏霭霭,幔子换过新的,依旧是浓重得令人沉默的黑。   符止一跨进门槛,就看见朱菡和碧荷两个丫头倚在墙边说话——天气越来越热,棺材在这里停了这么多天,已经没什么人愿意靠近。即使离得远,也可以闻到阵阵刺鼻的气味。   见他进来,两个丫头都要起身。被他一摆手拦了:“一直是你俩在这儿?也没吃饭?”   丧葬里,只有最后出殡前的一天早上,全家小辈要坐在棺材前“食材饭”。守灵期间,自然没有对着棺材吃饭的道理。两个丫头都摇摇头:“得啦,这么也吃不下。待会儿谢夫人要来,您去问问她吧,她要守一晚上,怪不容易的。不吃点东西哪熬得住!”   符止其实有一些费解。她们与谢长庭的关系,远不是一般人想象中那样。符俊臣喜欢谢长庭也就罢了,符俊臣的房里人居然也喜欢谢长庭,爱屋及乌也不是这样吧。   朱菡叹了口气:“您别说,我知道您在想什么。其实老爷要是没去这么早,我们这样身份,往后抬个姨娘到头了,一辈子就那样。说到底还是下人,事事要看主母脸色。谢夫人是好人,体恤我们,换了别的主母,我们未必有舒坦日子。原来还可惜她是孀居,不能嫁到符家,现在一看也是好事。倘若那时候嫁了,现在不是得守二门寡!”   多么奇怪的论调。符府大厦将倾,人人自危,朱菡和碧荷这样的身份最为尴尬,无名无份。但是她两个现在却另有一番唏嘘,仿佛要经历苦难的不是她们,而是那个衣食无忧的谢长庭。   符止从未见过一个人拉拢人心的本事可以是这样的。一时间也有些惘然——一个人的心要有多少窍,才能做到这样滴水不漏。   真的是他错怪她了?   谢长庭说多了也就二十出头的年纪。到底十分年轻,她经历的坎坷不少,但要说比别人多什么,应当也就是更加渴望温情而已。她加倍地对别人好,或许没有任何原因。她只是希望别人也对她好而已。   他思忖了片刻,没有再说什么,轻轻一敛衽转身向外走去。就在这时,只听外面门前低沉的“咚、咚”两声,一阵杂乱的脚步声沓向前堂来。   门前报丧鼓被敲响,有宾客前来吊唁。这时候家里的孝子孝孙应当哭丧迎接。只不过符俊臣这一家子人丁实在太单薄,所以最后只难为了门房,来人了就扯着嗓子嚎两声,意思到了,就把人领进来。   来人站在堂前换孝服,这人身材挺拔,面目清俊。默然中已经有一种难以言说的轩昂气度。   符止一看之下便觉得有几分熟悉。仔细回想,不由悚然一惊——这人不是别人,正是当今圣上最小的兄弟,简王年晋意。   简王是太后的亲生儿子,身份贵不可言。符俊臣仅仅是一个五品都搬令,要有多大的面子,才能和这样人物攀上交情。眼见着,人已经向着灵堂走过来,他不及多想,跨出来行礼:“下官镇北巡抚符止,见过简王爷。”   “宁朔将军不必多礼。”简王神情和善,亲自上前虚扶了一把,“死者面前,没什么可讲虚礼的。简王府和符府离得不远,一条趟子里住着,抬头不见低头见。前阵子我奉旨出京办差,回来才听说俊臣的事情。当真天妒英才,可惜了。”   他说着,便进了灵堂,拿起香烛在长明灯上引燃了,祭奠亡灵。   他说得不错,简王府确实也在这趟子里。但是身份天差地别,平日里就算碰见,也只有符俊臣停辕跪拜的份。断没有他一死,人家就上门来拜他的道理。果然,简王从灵堂里出来,却迟疑了一下,没有立刻走开。符止一看就知道有事儿:“王爷有什么示下?”   简王动了动唇,还没有说话。这时候,就听一旁月门上有个声音低低道:“妾身谢氏,给王爷请安。”   她跨过月门的拱来,手里牵着素白帕子低眉纳福。简王眼神落在她身上,陡然一寒,一动不动定住了。 作者有话要说:     ☆、04 简王   夕阳晚照,将院中熨帖上一层薄薄的金色。   不时有一丝风吹过,树影摇曳,而院中的气氛却沉闷古怪到了极点。简王瞧着谢长庭上前行礼,眉眼漠然,不发一语。   简王领的是藩王的衔,但是因为太后上了年纪,舍不得小儿子,一直没让他回封地去。就这么留在京中,算是个闲王。身份虽然高贵,手中没什么权,为人倒显得清和——而今天显然比较反常。众人皆是诧异,不知谢长庭什么地方惹到了这个王爷。却也不敢求情,就由她维持了那个纳福的姿势,半晌都是一动未动。   “免礼。”许久过后,简王才抛下这样一句。抬步走下了台阶。   谢长庭抬起头来。她的脸逆着光,那一瞬间神情不知为何显得有一点模糊。   符止瞧了她一眼,还来不及细想,就见她忽而趔趄了下——大概是方才蹲得太久。他下意识上前扶了,一托她的臂弯:“夫人当心。”   谢长庭轻声向他道谢。符止又仔细瞧了瞧她神色,她平静如常,也看不出什么来。他瞥了一眼简王走开的方向,低声问她,“夫人和简王有过节?”   她摇头:“妾身微末之人,何曾识得王爷,更哪谈什么过节呢?这里头许是有什么误会吧。”   另一边,迎福伺候着简王,在耳房里换下孝服。又拿了他的外衫替他穿上,方系好了衣带,忽见门外似有人影晃动。   简王沉声道:“什么人?进来。”   是谢长庭。她虽依言走进来,却站在门口没敢再靠近,犹豫地咬了一下嘴唇。   简王抬眼看着她,他那双眼睛甚是清冷,在她面上淡淡一扫而过。却迟迟不发话,那意思大概是在看她要怎么说。   她还能怎么说。   事有反常必为妖。简王今天既然会来,那必定是已经知道了些什么。她如何也想不起是什么地方出了纰漏——左右事情到了这一步,对她而言已经是非常坏的情况,那也就不必追究太多。她手底下绞着帕子,力度之大以致指尖都微微发白。   唇角却是微微一抿,露出个感激的笑容来:“妾身代俊臣谢过王爷。今日您屈尊过府,想来他身后知道了,也很是欣慰。”   简王皱了皱眉,用一种几近荒谬的神情看着她。   迎福见气氛不对,早就让了出去。这时屋内只剩下两个人。他终于发话,语气生硬:“……是你杀了符俊臣。”   “您……您这是什么意思?”谢长庭满面愕然,踟蹰道,“妾身是个没眼力的,不知什么时候冲撞过王爷。您以前……见过妾身?”   简王沉默了一下。他以前确实见过她一面——那大概是一年前,春会前夕宫里总要新进一批布料,这个一般是由掌事姑姑挑,他奉太后懿旨跟着在一边儿过目。在千重绸庄里,他第一次看见谢长庭。   她是千重的东家,贵客上门,她亲迎自出来。那时候她抱了一匹茜素红绸,鬓边却别了一簇白花,格外引人注目。后来他知道那是给她亡夫沈佩之戴的孝。她的事,在京城里也算是一段谈资。他是渐渐才听说的,当时只是匆匆那么一眼,算是一场不太完善的初见。   第二次见她,却是在刚刚几天前。   他出京办差,路过城外雱山猎场——那一段山路极其凶险曲折,唯一的驿站在一道山崖上,再无他路。他在那里遇到了她的时候,她形色匆忙,从驿站取了些东西就离开了,反倒引起了他的注意。   回到京城之后,他才听说了符俊臣的死讯。再加之从前听过她和符俊臣之间的传闻,事情就显得疑雾重重起来——符俊臣的尸首被找到时,是四月初五。据传,找到的时候,符俊臣的尸首都已经开始腐坏了。   那么他的死,至少是在四月初一、初二的样子。   他在驿站见到谢长庭,是四月初四。   马车坠下山崖之后,她竟还在山上出现过。而不是传言中那个样子,她在符俊臣身边,握着他的手至死不愿放开。   “雱山的山崖不说百丈,八十丈也是有的。本王刚刚从那里回来,清楚得很。”他看着谢长庭,缓缓道,“倘若说,有人从那里摔下去还能活着,本王不相信。”   他这话说完,谢长庭有好一阵都是沉默。良久之后,她才叹息了一声,仿若是种认命。   “那您今天来,是打算怎样呢?”她轻声说。   简王摇了摇头。他生长在深宫里,是太后捧在手心上呵护的幼子,身子打小也不好,对人情世故便看得比较淡。这次恰好撞破了她这事,虽半是惊诧半是疑惑,却也是个冷眼旁观的态度。唯独是百思不能解,“为什么?”   她杀符俊臣,是为了什么?   “为什么。”她喃喃重复了一遍,神色渐渐归于平静。忽地笑了,“妾身不明白您的意思。”   简王方一怔,只听她道,“您是天潢贵胄,身份贵不可言。妾身倘若什么地方冒犯过您,那是妾身该死——可您扣下来这么个罪名,是什么意思呢?说起来,即便是要妾身的性命,也是您一句话的事。可您说我杀人,这当真是叫人含冤莫白了,妾身至死不能承认的。”   她突然翻脸不认账,简王反倒一下被呛住。待反应过来,不由胸中涌上一阵怒意——自己才方表露出一点不与她计较的意思,她变脸变得倒快。他将椅子一带,站起身来,正要说什么,忽而喉咙一哽,猛然咳嗽起来。   “王爷?”谢长庭忙上前两步,从桌上茶壶倒了水端给他。方才的害怕都是装的,此时她倒真有些忐忑,“您可还好么?先喝两口水压一压,妾身扶您去府里客房歇一阵……”   她这一番关怀倒是真心实意——早听闻这位殿下一身是病,气出些什么事来她怎么担待得起。   简王却毫不领情,厌烦地将她挥开。咳了好一阵才勉强止住,脸色潮红,病态中倒显得双眼奇异地亮。他说不出话,只冷冷看了她一眼,启唇做了个口型——   “你好自为之。”   说完,他便转身向外去了。门口这会儿站的已经换了个小厮,见状忙迎上来,一边高叫着“恭送王爷”,脚步声渐渐往远处去了。   谢长庭犹自立在屋里,深深吸了一口气,手中绞着的素白帕子一松掉在地上。已经被冷汗浸湿了一块。   江帆一路弓着腰,送简王出了符府大门。等门一关上,他立刻窜起来往回跑。在灵堂前找到符止,他压低了声音道:“主子,都听见了!”   江帆是符止手底下的副将,说是副将,实际多数时候也就是用来跑跑腿。这孩子很激灵,混在什么地方听壁角都是一把好手。江帆一五一十把听来的说完了,符止这回是真的有一些变色——   人竟果真是她杀的。   江帆也一脸踌躇的样子:“主子,您信吗?我看这谢夫人不像能干出这事儿的人啊……”   能不能干出这事儿,看是看不出来的。符止苦笑了一下:“要真是这样,俊臣死得也太冤枉。把她手心里捧着,最后被反插一刀,她心可真是黑的么。”   江帆叹气:“那要真是这样,您打算怎么办呢?”   是啊,能怎么办呢?事情查出来,再有简王指认,她一个死罪是逃不了的。可是有什么用,人都叫她害死了,不单是符俊臣,别忘了她还有两个上家。太常寺卓偐,以及她的亡夫沈佩之。哪个不是朝廷命官,沾上她竟落得如此下场……她是疯了么,为什么要这么干?   人已经死了,要揭穿她倒也不在这一时吧!他略思索了一下,对江帆招手:“走,咱们上雱山看看去。”   早年间,雱山是皇家专设的猎场,而到应嘉帝登基时,年纪尚幼。几年里都未曾有大型的游猎活动,就没有再将人力物力投入雱山猎场。后来渐渐便荒废了。   雱山一脉景致却是十分值得一看。四月里芳菲未尽,山间轻红点翠,花香袭人。春分季节更是踏青的好去处,当时符俊臣和谢长庭驾车来此,应当也是来踏青游玩的,没想到最后却是车毁人亡。   行了数里,山势渐渐变得陡峭起来,峰回路转,最窄的地方只有两三丈的模样。江帆小心翼翼驾着车,见这情形也难免有些不寒而栗,连往山崖下看都不敢。   再向前一段,就隐隐约约看到驿站青色的角旗。   “主子,咱们过去吗?”   “先在这里停一下。”符止走下车来。   山风猎猎,吹薄衫透。他走到山崖边,将稀疏的草木一丛丛拨开。很快发现了两道凌乱的车辙印,滑向山谷中。   江帆也过来看,道:“看这样子,符大人的车就是从这里摔下去的。也真是造孽!这么险的路,一不留心就是粉身碎骨。”   符止摇了摇头。君子习六艺,礼、乐、射、御、书、术,其中“御”就是驾车之术。符俊臣是不是君子这不好说,但世家子弟,少年时学习这六门技艺必不可少。好端端的把车赶到山崖下面,这怎么也不太叫人信服。   “照您这么一说,我也觉着不太对劲。”江帆站在崖边,喃喃道,“这山谷太深了,摔下去哪里还有命在……谢夫人当时估计不在车上。可是……后来她怎么会和符大人一起被人找到呢?”   符止念头一转:“兴许这附近有其他的路能下去。”   主仆二人沿着山崖走了一段,很快发现这山上生着一些植物,须根如同蛇一般缠绕着从崖边挂了下去,一直垂到暗不见光的谷底。江帆咋舌道:“抓着这些东西倒是可以下去。可是滑到底下,手不都要被磨穿啦?”   谢长庭何等慎密的人,倘若要是真这么干,想必早就有了准备。手被磨穿是不太可能的,但是不管怎么,都绝对会留下一点痕迹。符止想到这里,眼帘微微一垂:“行了,回符府。”   作者有话要说:     ☆、05 玉骨(上)   马车一路风尘赶回符府的时候,天已经擦黑。府门前风灯摇晃,晕开一团模模糊糊的光。   符止还没跨进门,就听巷子深处辘辘声由远及近,又是一辆车驶进了巷子。停下后,车帘一打,走下个人来。他借着灯光一看,脚步不由一顿。只见谢长庭穿着一条十二破留仙裙,右手一提朱砂色的裙角,款款俯身走下车。   见他在府门前站着,她的神色微微一变。裙摆倏然落了回去。   他视线追着她的指尖,但她却已经将手收到衣袖之下。慢慢走上台阶来。   “将军怎么会在这里?”她福了福身。   符止微微一笑:“三年未回京城,难免有些闲杂事要办。”说到这里,他目光又一转,唇边的笑晕开几分,“倒是夫人您,这是去了哪里?”   他在灯下看着她。朱砂色的漩纹交领衬着雪白的肌肤,脖颈显得尤为纤长。可是孝期内不能穿红,这固然是不合规矩的。   就算她不是符俊臣的什么人,可是府上连丧事都没办完——她这样子出去,何尝将符俊臣有一分放在眼里。   见她垂着眼帘不回答。他心里便止不住冷笑了一声,视线又停在她袖管上。   她果然缩了一下手,那几乎就是下意识的动作。符止心里有了底,“夫人这些日子只有晚上守灵才露面,白天都找不见人,我还道夫人是不舒服。果然是不舒服么?可有请郎中来看看?”   谢长庭摇头:“谢将军问,妾身没什么事。”   “那夫人这是去见什么人了?”他挑起眉端着看她,淡淡道,“这么晚才回。如今俊臣尸骨未寒,您这样,叫人看见了,该怎么想。”   她双肩微微一颤,神色为难。从他的角度看去,她的面颊单薄,几乎成了一个角。   那个角紧绷着,忽而轻轻牵了一牵,绽开一团微笑来。   只听她轻声笑道:“将军问这个做什么呢?您这样关心妾身,妾身是不敢多想的。但是叫有心人听见了,传出去可不好。”   她这反将一军的功夫几乎是炉火纯青了。符止没想到她敢这样跟他开玩笑,一下子倒无言以对。待反应过来,脸色更是一沉:“夫人说的这是什么话!您自已要是行得正站得直,旁人没办法说您什么。说穿了,您别打俊臣的脸——等府上的丧事办完,您愿意见什么人,那是您的事儿。可是现在,您别让大家都难堪。”   谢长庭见他动了真怒,只得点头:“您说的是,妾身记住了。”   他这才脸色稍缓:“回去吧。”   门房闻声前来开了门,迎着两人,向府内走去。一时各怀心思,也没有人说话。符止有心去看她手上有没有伤口,可她两手始终拢在袖中,不愿示人。他心里越发笃定。经过前院时,门房道:“两位稍等一下,小的去唤朱菡那丫头送谢夫人回琼华阁。”   符止摆了摆手:“把灯给我,我送她吧。”   那门房也乐得省事,将灯递过去自己便告了退。   从符府的前院到琼华阁,有数条路可以走。而他太坏了,有心选了一条最难走的,树木丛生,旁逸斜出。果然没走几步,就听背后她轻轻啊了一声,被拂过来的柳条剐了下头发。   他回过头来,见她原地站着没动。任由那柳条缠了发髻也不去摘,手依旧拢在袖内,仿佛有什么难言之隐一般。   他这才旋身回来,伸手替她摘了。似笑非笑道:“夫人没有长手吗?”   谢长庭抬头看着他,目光似乎有点迟疑。忽而开口,轻声问道:“您在怀疑妾身什么呢。”   还未及他回答,她竟主动抬起了双手,摊开在他面前。微茫月色照着那掌心,莹白如玉。没有一丝一毫的伤口。   “现在您满意了吗?”   他略有些震惊——倘若不用手,她究竟要怎么下到那山崖下面去。难道竟真的不是她?可是简王有什么必要编瞎话诬陷她呢。   她见他神色依旧犹疑,咬了下唇:“将军到底是不信妾身。”   她眼睫轻轻颤动,小扇子一般扫过眼下。他恍然才一惊,发觉离她真是太近了,忙后退了两步。再瞧见她脸上失落的神色,虽不知是真的还是装的,却也未能再狠下心盘问苛责她。   再问下去,那就是要撕破脸面的事情了。他微不可闻叹了口气。主动上前来轻轻一扶她的手肘,是个给彼此台阶下的意思:“走吧,我送夫人回去。”   一路上默然无言。两人穿过寂静的内院,方到了琼华阁楼下,便听后面一串脚步声追来。   原来是江帆安顿好了车马回来不见人,一路往内院找过来。到了近前,他明显也是一呆——他家主子什么时候和谢夫人这么好了?   他这会儿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待谢长庭道过谢、回了琼华阁,他立刻跑上来:“主子,您、您怎么会……”   符止在想着别的事,没有理他。可是这个孩子的联想真是太丰富了。嗫嚅了半天,居然冒出一句,“您别想不开,您要什么样的没有?她是要克死人的呀!”   符止这哭笑不得,踢了他一脚:“胡说什么,走了!”   又过了几日,便到了出殡的时候。     棺椁入土为安,符俊臣带着他生前身后的重重疑团走了。出殡的这天,下着小雨。送葬的队伍走在凄凄雨幕当中,真有些魂断无常之感。   符府也是一片愁云惨雾。到了分家散伙的时候。宅子前几日就已经盘了出去,如今白事办完,买主就上门来催了。迎福打点人将府库里的东西都折成现银,丫鬟婆子们一一打发了。又嘱咐:“老爷留下的书信公文都拿去烧了,主子房里收拾干净,别留下什么事端。还有这些年的账册、名册,也都一并烧了。”   手底下的杂役听了很为难:“可是府里的名册,前两天都叫符将军搬走了呀!”   迎福大惑不解:那都没什么用的东西,记载些府里人事变动,将军搬那些做什么?   江帆撑着一把伞从前院跑过来,符止负手站在廊下,接过伞就走下台阶来。   前院正在拆灵棚,香炉自案上翻倒,香灰洒得满地都是,混着雨水,一缕一缕淌进砖缝里。   “主子,您前两天搬来那些名册,到底是要做什么?”江帆跟在他身后问。   话音未落,就看见对面的月华门里,走出两个人来。一个穿湖蓝裙子的丫鬟,怀里抱着一个大笸箩,她身后走出来的是谢长庭。丫鬟走到门前,将笸箩送上马车,回身谢长庭对她说了一句话,她伸出两手在空中比划着,竟是个哑女。   “夫人留步。”符止看了一阵,撑伞走了过来。   谢长庭眉头微微一皱,转过身来。符止手中的伞和她的伞无意间一碰,簌簌落下两串水珠来,有几滴恰好流进她领子里,又冰又黏。   她心里略有些烦躁,这都要走了,他还要做什么。   面上却还带着笑:“还没来得及给您告辞。妾身这便要回了,这些日子多仰仗您。妾身不会说话,也真不知道怎么谢您。日后您府上女眷要裁衣服,就到千重绸庄来吧!不收您银子。”   她不会说话,那这世上的大家大概都是哑巴了。他不动声色一笑:“您客气。”顿了顿,又道,“您也别忙着告辞。这两日,我将符府的名册翻了一遍。有件事正想说给您听听。”   她叹了口气:“您说。”   “是这样,一年前多以前俊臣升迁,刚刚任执金都搬令的时候,府里进了个人,名叫花余进。我问过府里的老人儿,这个人自称是家境太贫,自愿卖进府里来的。他来之后自己改了名字,叫迎福。”   她微微低着头,一副迷惑不解的表情。他继续道:“花余进自己写在名册里的,说他是高平人。我到户曹查了高平郡的户籍,一共三十一户姓花的人家,没有一个叫花余进的人。但是随手翻了一下别的户卷,却找到了,且也实在是巧,就是在您的老家江宁郡找到的。”   谢长庭望着溅起雨珠的青砖地,好像出了神。隔了许久,才淡淡道:“您跟妾身说这个,是什么意思呢?”   符止笑了一笑:“不只是这个。还有一件事,我是前两天才听说的。原来您和俊臣相识还有一段佳话——俊臣府里的丫头在千重裁春衣,许是您店里事忙,送的时候包错了。给送了两套士子深衣来,府里的下人一看,问也没问就送到俊臣那里。他也稀里糊涂,打开的时候,发现衣服里夹了一条绢帕。”   “他是个好吟风弄月的人,碰见这种事,自然要亲自登门,物归原主。那帕子是您的,这自然是您二位难得的一段缘分。只是府里这个下人如此大意,深衣春衣分不清楚,倒令人有一些惊讶。更何况这个下人,正是精明得出名的二管家迎福。”   一阵风吹过来,雨丝细细密密打在伞面上。视野变得模糊起来。   “夫人,您处心积虑接近俊臣。”他的声音也变得似有似无,响在她耳边,模糊不清,又一字字重如擂鼓。   “您为了骗取他的信任,可以不顾一切,甚至……可以牺牲你自己。”   她恍然一颤,木质伞柄在手中一滑,伞面一下被风吹翻过去。   她那个哑侍女看见了,忙放下手里的东西往这边跑来。谢长庭下意识跨出一步,却被他从背后扯住。   “您告诉我,符俊臣、卓偐、沈佩之……”他的伞斜过来在她头上,声音缓慢,带着一丝隐不可见的威胁,“他们究竟是怎么死的?” 作者有话要说:     ☆、06 玉骨(下)      雨下大了些,淅淅沥沥的,春末夏初的雨有种土腥的涩味。   水珠顺着伞面丝丝缕缕流下来,滑过她眼前。整个空间仿佛被切割成分离的两个部分,伞下沉默的他们,和伞外喧嚣的世界。    谢长庭深吸了一口气。凉凉的湿气沁入肺里。她对着不远处哑侍女一摆手:“雪赐,去忙你的。看看琼华阁还有没有落下的东西。”   那叫雪赐的侍女面上露出一阵为难来。显然是当真关心她,不放心。但是碍于谢长庭发了话,她也不好说什么,向琼华阁快步跑去了。   谢长庭这才转过身来,看着符止。   她眉如远山,细细的两道,斜入云鸦似的鬓发之中。这时候螺子黛和青雀头黛,只有皇宫里才用得上,民间用的还是传统一点的石黛。这种眉墨品质比较差,遇水就会晕开,下雨时眉间污一块,很不好看。而她不是。天生的白玉美人,没有任何妆饰,仿佛每一笔都早有上苍仔细雕琢过,说不出的润泽精细。   她伸手压了一下被水滴进去的后脖领子。面上却是从容一笑:“将军这话就让妾身有些听不懂了。他们三个是怎么死的,京城里不是早已经传遍了。您刚见我的时候,肯定也有人和您说过。没什么能瞒住您的,何必还来再问?”   符止一时没有答她这话。她太过八面玲珑,能说出口的话,都是滴水不漏。驳了这一句,后面必然还有一车在等着。   他沉吟了片刻,倾了下伞,携着她走上门廊的夹道,直到周围渐渐人少了,他才一笑道:“夫人很看重你那个侍女。”   她基本已经预料到他要和她说什么,所以先一步,打发走了雪赐。知道的越少越安全,她自然懂得这个道理。   “雪赐这个丫头从小身世苦,爹娘早亡。后来被沈家收养,没过几年好日子,佩之又去了。”她这是第一次提起她的亡夫沈佩之。似乎有一些怅然,茫然望着雨幕朦胧的深巷。青色的路,灰色的墙,“后来她就跟着我,虽然说不上吃苦。可我是个未亡人,跟着我,能有什么盼头?”   “夫人这话言重了。”他在心底冷笑了一下。她也好以未亡人自居——作为一个女人,她实在已经站在了人生的制高点。想克谁就克谁,要谁死谁必定死。就是廷尉寺审犯人,也要等个秋后问斩,哪有她这样来得痛快!   “您别扯远了。”他不动声色,说道,“刚才的话咱们还没说完——您告诉我,他们三个人,究竟是怎么死的?我只比较关心这个。您那个侍女究竟可不可怜,倒是没什么关系的。”   他用雪赐来威胁她——毕竟她轻易动不得,但是一个哑侍女的命,还是不太难取的。   果然,谢长庭皱了下眉,平静的面色终于有了些微变化。   片刻,她终于松动,哂笑了一声:“您一下问这么多,叫妾身怎么答呢?您要是关心您那位表兄,倒是告诉你您也不妨,他确实是从山崖上落下去摔死的。可他的为人您也清楚,仗势欺人、满腹男盗女娼。到现在才死……也算是他前世修福吧。”   她就这么直白说了出来,竟丝毫没有掩饰对符俊臣的厌恶。   她终于脱下了那张精心雕饰的画皮,那个温柔、随和、宽容的谢夫人……那根本不是她。   符止不由一窒,追问道,“理由呢?”   “理由?”她偏过头,捋了一下鬓边的碎发,语气平淡,“您是不是会错意了。符俊臣是自己从山崖上落下去摔死的。他惊了马,一头往山崖下冲。他那马车的车辕本也不是很牢固,他自己不知道。一经颠簸,车辕立刻就断了。后来,那马车也摔碎了,当时若仔细去找,还可以看出车辕被人动过手脚。可惜现在查无对证。二管家迎福说人琴俱亡,看了伤心,一把火将马车整个儿烧成了灰烬。”   她淡淡一笑,极是有恃无恐的模样:“可难道您觉得这些,能和妾身有什么关系不成。”   这是天衣无缝的一场谋杀。他瞳孔微微一缩——她为这件事策划了多久?迎福一年多以前来到符府。是她收买了迎福,甚至迎福根本就是她安排的人?   而还有一件事情是不合情理的,“你当时不在车上,是吗?”   “当然。”她低眉一笑,“妾身的命不值钱。可现在,还不能死。”   她伸手探出伞外,雨水绵密如丝,打在掌心里。她转了个话头,“我知道您在查这事,后来必定去过雱山。雱山那么高,您想不通倘若不用手扒着树根,人是怎么下到崖底的。”   他点了点头:“你手上没有伤。”   “法子总是人想的啊。”她笑了起来。竟像是再说一件别人的事,“除了手,身上许多其他部分也可以承力。比如……跪在山坡上,用膝盖一点点蹭下去。”   他闻之不由骇然——又想起当时简王来吊唁,让她纳福多蹲了一会儿。她起身便有些站不住的样子。那时候他只道她身娇肉贵,连这一会儿都蹲不得。   “你这又是何必。”片刻之后,他叹息了声,“即便你杀了他们,沈大人到底是不能复生。再将自己搭进去,值得么?”   这回却是轮到她惊讶,忽地抬起头看着他,只疑心自己听错了——他怎么会知道。   符止苦笑着摇了摇头,她的动机却是很难猜,究竟是为什么要在两年前杀了前夫沈佩之,又陆续杀卓、符了两个情人。可如果仔细摸索一下这几人的死因,就会发现卓、符两人都可以说是死于意外。而沈佩之却不一样,他的死,其实不像是谢长庭的手笔。   设若他们夫妻感情很好,沈佩之的死另有其因。那么之后她的杀人也有了解释。   她在给沈佩之报仇。   沈佩之死在两年前太常寺一桩无头公案中,称明堂案(注:明堂是古代管理星象历法的部门)。沈佩之被弹劾告发与明堂官员勾结,意图谋反。一时龙颜震怒——可这样一场大案最终草草收场。究竟查出了什么,除了皇帝自己,没人知道。结局只是朝廷大宣仁政,不予追究余党,捉了两个“主谋”下狱处死。其中一个,是明堂的长官明堂丞;另一个,却是当时的丞相长史,沈佩之。   这事情到底是十分蹊跷。即使是当年,也有很多人说这是官员内斗做成的冤狱。而皇帝本人对此事讳莫如深,自然没有人敢舍命去求情。沈佩之终究是作为一个牺牲品,渐渐淡出人们的视线。   可时隔两年,又接连有两个和明堂案有牵扯的人相继死去。一个是太常寺卓偐;还有一个,就是符俊臣。   雨下得大了些,打进青石砖的浅涡里,如珠飞溅。符止回头看着她,“我劝夫人一句,明堂案牵扯太深,孰是孰非早就说不清,你又何必执着。倘若你日后还是这么干,即便我不告发你,也迟早有人会找到你的破绽。人活一世,仇也好情也罢,迟早都要放下。”   “好一句仇也好情也罢。将军以为妾身跟您说这些,是为的什么?”她抬起眼帘,突而轻轻笑了,“难道是我心中太难过,等您来劝解我的吗?”   “我既然敢说出口,那么就必定有把握,不会让您说出去。”   他皱了下眉,面色微沉望着她:“你什么意思?”   她又笑了笑。光线透过伞面的描花,在她侧脸勾下一层暗影。好像分割了她的面容。在那么一两个片刻,他恍然错觉得她那张虚伪婉转脸,随时都会碎裂、剥落一样。隔了许久,才听她低语。   “符俊臣的官印,在我这里。”   符止先是一怔,随后近乎失笑——当时如何都找不到那枚官印,他才无奈之下仿制了一枚,交还给朝廷。倘若这官印当真从此不知下落也便罢了,可偏偏没有丢,竟是让她拿走了。   现如今,她只要将这东西拿出来,便可指他的欺君之罪。   “你拿那个做什么?”他都被她气笑了,“只是憋着威胁我?还有什么其他的打算?”   她却也只是笑了笑,没有再回答。有什么其他的打算,倒也不重要。只如今能捏着这个把柄,威胁他,也就足够了。   两人一路再无言语,沿原路回了符府的檐廊。雪赐已经装好了车,过来扶谢长庭。她登车的时候膝盖微微打了下颤,显然是潮气引得旧伤复发。   谢长庭却毫不在意。上了车转过脸来,依旧是盈盈对他一拜,“符将军,那么妾身告辞了。”仿若方才伞下那些话全如一场梦,被雨声滴碎,再不留痕迹。 作者有话要说:     ☆、07 千重      雪赐放下马车的帘子,辘辘车轮驶进深巷。   谢长庭倚着秋香色素面迎枕,默然垂目不知在想什么。神情有一些疲惫。过了一阵,她侧头看向窗外。皇城脚下,鳞次栉比的公侯府邸,齐刷刷的瓦檐,在雨水下倒映着淡薄天光。高耸、华贵、毫无生气。   “夫人怎么了?很累么?”车里除了谢长庭和雪赐,还有一个十岁模样的男孩子,穿着宝蓝素面对襟短衫,伶俐可爱。谢长庭不说话,雪赐不能说话,他抓耳挠腮坐了一阵,终于忍不住开口。一双圆眼担忧望着谢长庭。   谢长庭这才收回目光。温和一笑:“没事儿,不过是昨天睡得晚了。”又问他,“雪猊,我不在这几天,字练得怎么样了?”   那叫雪猊的少年小脸一垮:“还可以,正、正在练呢……”   谢长庭岂是这点伎俩能蒙蔽的,招手叫他坐到自己身边,微笑道:“是么?那我回去问问你先生。”雪猊的脸五颜六色,扁着嘴不说话。谢长庭伸手拆了他头顶的发髻,用五指作梳,重新替他拢着,一边问道,“谁给你梳的头?小疯子一样。”   “宁子给梳的。”宁子是千重里的一个伙计,年纪不大,因而和雪猊常常玩在一块。雪猊顿了顿,又道,“夫人和姐姐都不在,没人给我梳头呀。”   “瞧这委屈的。”谢长庭替他将头发簪好。这个年纪的男孩子最疯,但是打理干净了,自有一种少年的清爽娇憨。谢长庭看着他,不由微微一笑。至于有没有练字什么的,他不喜欢就随他吧!   雪赐和雪猊是一对姐弟。两个人当初都是沈府的仆婢,沈佩之死后,就一直跟在她身边。姐弟两人身世凄苦,尤其是雪赐,不能说话,从前常常受人欺辱。能过上两天安定日子,对他们已经是最大的愿望。现在跟着她打理千重,虽然累,但是依旧对她感恩戴德。   想着,她的笑容里又带上了一丝苦涩——她已经到了快自身难保的时候。身边的这些人,又该怎么办呢?   谢长庭兀自出神。雪赐坐在她对面,看在眼里,不由得又添了一层忧虑。但是她没办法说话,就伸出手对雪猊招了招,示意弟弟坐到自己身边来。   雪猊却没看见,倚在谢长庭身边,想起另一件事来:“对了,几天前咱们店里来了个人。好大的排场呀,方掌柜说那是王爷,怕我惹事,都不让我出来呢。”   谢长庭眼光微微一凝:“什么王爷?”   雪猊歪着头想了一想:“不知道,方掌柜把我赶到后面去了。不过我从窗户缝里偷偷看了两眼,感觉就是个普通人啊,一个挺漂亮的哥哥,大概比宁子高这么多……”   当朝留在京城的王爷有两个。一个是太后幼子,简王年晋意;另一个是安贵太妃之子,湘王年晋良。和简王不同,湘王是权势滔天的人物,深得皇帝信任,统领京城卫尉官门屯兵。听雪猊的描述,应该不是后者。   “是简王啊。”她轻声说了这么一句,不知想起了什么,神色略显怅然。   简王去千重绸庄的时间,是在去符府之前。他从雱山回来之后就在找她,在绸庄扑了个空之后,才去的符府。店里的情况谢长庭自己最清楚,从掌柜到伙计都是可信之人,大多是从沈佩之时候就留下来的。因而她倒是不担心,简王能从绸庄套出什么来。   放下了心。她问雪猊道,“王爷咱们来店里做什么?”   “来咱们店里还能做什么?当然是裁布做衣裳了!”雪猊眨眨眼睛,又道,“不过听方掌柜说,王爷也是挺奇怪个人。连看都没看,就叫包了几套成衣,坐了一会儿就走了。王爷果真是有钱人么!这么着他家里衣服岂不是堆成山了……”   谢长庭捏了下雪猊的脸,笑着说:“王爷家是什么样子,只怕你此生轻易是不能得见了。不过倘若你回去用功读书习字,将来考取功名,倒也还有一线希望。”   雪猊见她又绕回到这个上头,满脸不高兴,转过脸埋到她腿上不说话。   谢长庭看着他,不由笑了笑,眉宇间是难得的一丝温柔。她待雪猊是真如自己的孩子一般。马车轧过潮湿的路面前行,摇摇晃晃。膝盖又尖锐地作痛起来,衣袖下的手死死攥住挑线纱的裙摆,勉强抑制着颤抖。雪猊原本伏在她腿上,已经快晃睡着了,这时候迷迷糊糊睁眼:“……夫人为什么总抖腿,我压着你了么。”   谢长庭面上露出一丝笑,指尖几乎嵌进掌心里:“没有,睡吧。”   雪猊哦了一声,车里再度安静下来。谢长庭以为他睡着了,可隔了一会儿,又听他轻声问:“听说俊臣叔叔死了,是吗?”   谢长庭一怔,心中五味杂陈。半晌才应了个是。   雪猊学着大人的样子,叹了口气。他其实还是挺喜欢符俊臣的,虽然只见过一面——那是有一次他到千重来的时候,谢长庭在忙别的事,符俊臣是个闲不住的人,就领着雪猊出去玩。带他吃东西、逛市集。雪猊已经忘了他的样子,只记得他牵着自己的、宽大的手掌。   好好个人,怎么就没了呢?雪猊想起绣女们茶余饭后,嚼舌根说出的那些事。犹豫了一下,还是问道:“夫人,她们说俊臣叔叔是你克死的……什么是克死?你害死了他么?”   他还没说完,对面雪赐的脸色已经有点变了。忙摆手示意他不要再说。   谢长庭摇了摇头:“没关系。”替雪猊掖了一下鬓角的头发,却没有回答,只是问,“如果我害死了他,你害怕么?”   雪猊从来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呆了一呆:“不能吧,夫人为什么要害俊臣叔叔……害死了人,是要被抓进大牢的啊……”   童言无忌,谢长庭却微微怔了一下。半晌才道:“是。倘若真有那一天,你和你姐姐也要受牵连。你姐姐不能说话,你要保护她,知道么?”   雪猊要被绕晕了,叫她这么一说,好像这些假设的前提真的已经成立一样。不由得担心起来:“啊,那该怎么办?”   “你就说,那些人都是我害死的。你和你姐姐毫不知情,我不仅什么都不告诉你们,还经常责打、虐待你们……”她还没说完,雪赐就已经露出不赞同的神色来。急急打了一连串手势。谢长庭没有理会,接着道,“你们自始至终是沈府的人。如果有人问,就叫方掌柜拿你们的卖身契给他们看。记住了么?”   她言毕一笑,又捏了捏雪猊的脸。雪猊年纪太小,尚不能辨别她的真话与玩笑,只是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不多时,马车停在千重绸庄门前。雪赐打起来帘子,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雨已经停了。   “夫人回来了!”宁子正在门前扫水,见她从车上下来,高高兴兴唤了一声。   谢长庭笑着应了一声,这时门前跨出个身材瘦长的中年人,正是方掌柜。他脸上却有些不安的神情,虽然也笑着,但是左顾右盼,显得有些急切。待迎了她进门,他才走上前,说道:“夫人,前些日子简王来了。您不在,我们这些人招待着,幸而没出什么事。”   谢长庭点了点头,她已经知道了。   方掌柜摆弄了一下柜台上的招财进宝,压低了声音:“还有件事。当时王爷在店里,后院一个洒扫的丫头说瞧见了个小厮,生面孔。她一喊要拦下来,人立刻跑了。后来王爷走的时候,我留了个心眼,让那丫头到门边上来瞧着,说就是王爷身边的人……”   谢长庭微微皱了下眉,但也没有说什么。交代了几句,便回了后面房里。   千重是狭长一个院子,前面临着闹市,内院里却安安静静。她遣散了下人,在妆台前坐下来。镜中是她苍白的脸,铜黄晕开了颜色,看不真切。竟显得没有一丝生气,像个游离世间的鬼魅。   她感到有一些窒息,这种比喻带有难以言说的恐惧。深深吸了几口气,站起来转身出门去。院角有一间小屋,她推开了门。里面清冷设着一张长案,长案上,是黑漆漆一块牌位。   她在牌位前跪了下来,靠在长案一角。   “佩之,符俊臣也死了……”她喃喃道,“你在那边看到了吗?卓偐死了,符俊臣也死了。你不要着急,还剩下两个,很快的,我也会亲手送他们上路……”   “我会杀了他们。就像他们……也曾经那么对你一样。”   空荡荡的房间里只有她低声的喃呢,如同梦呓。那灵牌冰冷,像一只漆黑不见底的眼睛,注视着她。可她竟只有这样,才能找到一丝心安。   尽管连他的样子都快记不清了。   在他死后,她对他说过的话,竟比他生前还要多。她其实有一点混乱,已经回忆不起沈佩之的面容,只要闭上眼睛,脑海中挥之不去的,反倒是浓重的血色。符俊臣的血,卓偐的血。   她唯有对着灵牌不断地说话,好像这样才能感觉自己是活着的。沈佩之有没有听到,倒也无关紧要了。她唯有发泄出来,似乎这样子,就能将那些血腥的画面甩得离自己远一点似的。而除了他,这世上的人,她竟无一可以倾诉。   就这样过了不知多久。院中响起簌簌一串脚步声。她这才惊觉,站起身来。只听宁子隔着门禀告:“夫人,之前那位尚书夫人又来了。请您过去说话呢!”   她应了一声:“知道了,我这就去。”   宁子应声去了。谢长庭回到房里,换过衣服。脸色实在是太难看,她挑起一点胭脂,晕在脸上。吸了一口气,对镜一笑。   镜中那张脸也是一笑。转眼又是冰雪春融,灿若桃花。 作者有话要说:     ☆、08 进香(上)      林夫人正坐在一旁客厅里喝茶。她头戴着嵌蜜蜡石赤金簪子,一对玳瑁镶红宝的耳坠,一身贵气——林尚书是少府三公尚书,她出身亦是高贵。然而被晾在这小客厅里等了半晌,她并未露出什么不耐之色,显然对谢长庭极是重视。   对面门帘一打,谢长庭走进来,她反倒是立刻笑着起身。   “我还怕你忙。”林夫人迎上来,一挽她的手,“今年热得早,夏衣都早早裁起来了。我一到你这里简直晃花了眼,远看领口细细一条绿花边,近了才看清是镶的翡翠石,真是精细!”   谢长庭也笑了:“您不是来笑话我的吧?您什么没好东西见过,反倒来夸赞起我来了。”   她极会说话。林夫人听在耳中,自然是万分受用。不由得语气又亲近了几分:“咱们不说这些,我是特地来谢谢你的。上次的事,真多亏了你,否则不知道要闹出什么笑话来!”   林夫人有个女儿。那就是几天前的事,她给林小姐在千重裁了几身新衣,其中,有两条短襦长裙。林夫人这人有点儿糊涂,不知道这是妇人穿的款式,姑娘家穿起来并不合适。谢长庭知道以后,便做主换了两件绣花湘裙,亲自送上门去。   林夫人明白了原委之后连道庆幸。对谢长庭这个细心的东家也特别有好感起来。   谢长庭温声一笑,将茶盏里的水续上,向林夫人推了推:“您太客气。”   当时给林夫人送衣服,还是符府办丧事期间。她出来一趟不容易,还冒着被符止抓现行的风险。自然用心不是那么简单的。   转了个话头,她不动声色问道:“说起来,梓娘也到年纪了,还没有说人家么?”   梓娘就是林小姐。说到这个,林夫人深深叹了口气:“别提她,提起这个事儿来我就生气。人家早就说成了,是相府的小公子,说实话,这门亲事也算是人家抬举我们家了。可她偏不愿意,今天闹完了明天闹,没看我们老爷前两日都被她气病了!”   谢长庭叹了一声表示同情:“孩子还小。您都是为着她好,她心里怎么能不明白?”   “她还真就不明白。”林夫人性格直率。谢长庭句句说在她心坎上,她也没察觉出什么不对,“唉!你说说,这孩子究竟是怎么想的?我也是做姑娘过来的人,那时候爹娘说什么是什么,可不像她这样!谢夫人,要不……你能替我劝劝她?你是明白人,又年轻,说不定她能听你的。”   谢长庭眼神轻轻一动。唇角绽开一丝笑来,却拒绝了:“我又说不上话,给您添什么乱呢。”   “怎么能是添乱。你要是愿意,我请都来不及!”她越推脱,林夫人越着急起来。忙拉过谢长庭的手,“说真的,你去劝劝梓娘吧,我是一点办法没有了。这样,过两天我要带她上里佛寺进香还愿,你就跟着一起去。到时候,我打发车来接你。”   谢长庭这才有点为难地点了头:“蒙您看得起,那我试一试……总之尽力而为吧。”   见她答应下来,林夫人这才心里有了底。又闲谈了几句,临走之时还劝了劝她:“你的事情我也听说了。好好个人,偏这姻缘总是不顺遂……你也别难过,到时候,也在菩萨面前求一求。日后必定还能再嫁个好人家。”   谢长庭闻言微微一笑:“我这样的人,再嫁可不敢奢求。只求安安稳稳过完下半辈子,就已经够好。”   她不信佛。在她最初的记忆中,母亲总是在拜佛。阴暗的房间、劣质的香料、高高在上面目模糊的佛像……这些成为了她整个童年阴沉格调的奠基。母亲不是不慈爱,可是太软弱,受的所有委屈,除了抱着她默默垂泪,就只剩下对着佛像整日的诵经。仿佛这样,就能让痛苦减轻一点似的。可是根本没有。   母亲最后在一个冗长的冬天,病死在谢家那个潮湿阴冷的小房间里。她的菩萨没有救她,也没有救她的女儿。最后救她离开谢家的,是沈佩之——她那时决定要用一生去还他的情。可未曾想,到在短暂的陪伴后,他也离她而去。   从那时她就知道,没有神佛会帮她。她活在这个世上,只能靠自己。   林夫人离开后,谢长庭叫了方掌柜过来:“咱们店里那件翡翠石镶领的衣裳,你叫人包起来,给送到林尚书府上。”   两天后,尚书府的车马如约来接谢长庭。里佛寺在城东,还是稍微有一点距离的,如果一天之内来回,必定要早早出发。幸而林夫人年年为佛寺布施,在里佛堂后堂专门留有一间静室,可供住宿。   路上谢长庭与林夫人同车。直到里佛寺门前,下了车,才看见林小姐。   林小姐穿的正是谢长庭挑的那件翡翠石镶领绣花长裙,在车上她嫌热,裙角高高挽起来一截,用宫绦扎在腰上。林夫人一见忙呵斥住了:“梓娘,在外面又发什么疯!一点规矩没有!”   林梓书违抗不过她母亲,扁着嘴把裙子放下来,裙面上压了一个深褶,一时半会儿下不去。她被母亲按着,不太情愿地给谢长庭见礼。   谢长庭笑了一笑:“我也不算是你长辈,林小姐不用这么拘束。”   林梓书看着她,不由又想起那些坊间的传闻,以往只知道她因克夫而闻名,却没想到她如此年轻。她们俩的年龄,当真相差不大。   三人向寺内走去。里佛寺内古木参天,一间挨一间的禅院,偶尔有僧人进出,却更显僻静。小沙弥引着他们来到宝殿前。林夫人这趟来还愿,也是要布施的,入内去与主持叙话。   一时汉白玉的功德池旁边,只剩下两个姑娘。林梓书毕竟还是对她好奇,远远看了好几眼。谢长庭察觉了,转过脸对她温和一笑,却是径直走过来。   她抽过林梓书臂弯里的丝绦,替林梓书展平了裙角。绕过那裙子上压出的那条褶子,松松一挽,又绕到腰线上,将丝绦打成了个团花。   这样不仅遮住了她裙上的褶子,看起来比原先还活泼些,裙腰被束高了,活动也方便。林梓书一下有些惊讶,呆呆看了谢长庭一会儿,才道了声谢,称赞道:“谢夫人,你手真巧。”   她说着也笑起来,上前挽了谢长庭的手,“走,咱们上后头看看去。这寺里我来过好多次了,钟楼里有一个撞钟的小和尚,我认得他,咱们能蹭点斋饼。”   有其母必有其女,林家母女性情都比较单纯直率。谢长庭微微一笑,由她挽着向宝殿后走去。   路上,林梓书还是耐不住,问道:“谢夫人,听大家说你……克死人,是真的么?”   见谢长庭挑眉,林梓书又忙补充:“你不要往心里去。我就是想问问你……怎么办到的。我爹娘总要我嫁人,我不想嫁,要是我也是克夫命就好啦!”   谢长庭这回是真没忍住,扑哧一下笑了:“童言无忌,你道这是好事么?”   林梓书神色略微黯然,“算了,你不说我也知道。我娘想把我嫁出去,这些日子把三姑六婆都弄来劝了我一溜够……我知道她是为我好。说真的,我其实也不是讨厌相府家的小公子,我都没见过他呢!我只是觉得太快了,就这么早早嫁人生子,一辈子就那样了啊。”   林梓书今年十七,说起来也不早了。这时许多大户人家的女孩,十五岁一及笄,就许了人家。又有多少人是心甘情愿的。而她们没有选择。   谢长庭叹了口气,她其实也不太能想象,要如何同一个陌生的男人共度一生。不过好在这种命运对她而言还没有开始,就已经结束了。   两人又向前走了一阵,只见石径一旁,生着几簇毛茸茸的蒲公英。林梓书平时在家中受父母管教,这些玩意儿都不让碰,免得不庄重。此时忍不住欢呼一声,蹲下来折了两朵,又拿了一朵递给谢长庭。   就在这时,只听背后有个人尖声道:“你们是什么人?也敢挡我们夫人的路?”   只见那石径的另一边,迤逦缓步行过两个人来。走在前面的是个华贵妇人,神态端庄,体态略显丰腴。方才说话的是她身后的丫鬟,衣着也甚体面,只是难掩脸上的刻薄倨傲。   被个丫鬟给脸色,这是何等耻辱的事情。林梓书何尝受过这样委屈,怒道:“你们又是什么人?”   那丫鬟冷哼了声,还要再说些什么。那妇人忙喝止了:“紫屏!多大的事情也值得争。”说罢看向林梓书,歉意一笑,“丫头没规矩。我看姑娘面善,冒昧问一句,您是哪家的小姐?”   这位当真是好热情的夫人,林梓书怔了一下,还未开口。这时候,林夫人却已经从宝殿里寻出来了,三两步走上前,见到女儿身边的人,立刻就是一惊:“丞相夫人!”   原来林家和相府定了亲,两家孩子没见面,但是大人却是见过的。这位丞相夫人也是个心急的主儿,早就打听好了林夫人今天要带女儿进香,自己后脚忙跟着启程来相儿媳妇。这一下被说破,还有点不好意思:“这就是梓娘吧,我说瞧着面善呢!”   说着将臂上海水蓝刚的玉镯褪下来,拉过林梓书的手,亲自替她戴上。林梓书稍微有点转不过弯:“您……您这么贵重的东西,我怎么能要……”   丞相夫人越看越满意,笑道:“早晚是一家人,还说什么贵不贵重。”林夫人也觉得有点受宠若惊的。两位亲家母皆大欢喜,寒暄了几句,丞相夫人这才转过脸来,打量着谢长庭,“……这位是?”   谢长庭唇角弯了弯,露出一抹浅笑。轻轻垂下眼帘。   “妾身谢氏,见过夫人。” 作者有话要说:     ☆、09 进香(中)      丞相夫人面色微微有一些茫然,显然是不知道哪里来的这样一个谢氏。半晌,才想起来:“江宁谢氏?”   谢长庭轻轻点头:“是。”   谢氏在江宁是望族。丞相夫人虽不认得谢家人,但也有所耳闻。当下对谢长庭和善一笑,寒暄几句。这时候,丫鬟紫屏却在一旁哼笑了一声:“真是百闻不如一见,这位就是谢夫人么!”   “谢夫人”这三个字听上去就直观多了。再加上意有所指的语气,很难以不被人联想起什么。丞相夫人也是微微一怔:“这位就是……”   “可不就是千重绸庄那位谢夫人!”紫屏睨了谢长庭一眼——她的事,在长安城早也不是什么秘密。没过门的媳妇儿和这样女人混在一起,丞相夫人心里难免有种说不出的不舒服。目光一顿,再看向谢长庭的时候,便不由自主带上一丝冷淡。   林夫人见势不妙,忙亲亲热热上前来,对丞相夫人道:“好不容易来一趟。方才和主持说话,还说到您每年给寺里的布施,都是最多的!您这样的善心,我们家梓娘是有福气了。”   这话听在丞相夫人耳中十分受用。大户人家的女眷们尚信菩萨,布施寺院成风。被这样一岔,丞相夫人也不再理会谢长庭。和林夫人两人说着佛理,向着宝殿去了。林夫人一边走,又一边回过头,递了个眼色叫林梓书跟上。   林梓书咬了咬牙,还是拉住谢长庭:“咱们到后头转转去。宝殿里都是和尚,有什么好看的!”她是个直率人,当真喜欢谢长庭,看不惯丞相夫人主仆对她的态度。尤其是紫屏,一个丫鬟而已,摆脸色给谁看?   丞相夫人看在眼里,面色已经有些不悦。谢长庭何等的知情识趣,轻轻摇了下头:“林小姐快随您母亲去吧。”   她用了个“您”字,刻意拉远了和林梓书的距离。两位长辈都很满意。谢长庭静静看着她们几人走远,目光沉寂,没有人知道她在想什么。那种微妙的冷淡,仿佛万般皆入眼,却无一物入心一般——他人的冷眼与奚落,她早已受过太多。她还能忍,也必须忍。因为她只有一次机会。她一步都不能错。   所以这些许的屈辱,又算什么呢。   她转身向禅院后走去。清风飒飒,楼阁之上,悠悠的撞钟声响起来,余音深远绵长。古寺寂静,观音阁里冷冷清清,唯余宝相庄严。   观音阁的小沙弥见有人进来,便走过来问她是否要布施——香案上有布施簿,香客布施的数目都一一记录在上面。往往下山之后,再着人将钱粮送来。她翻了翻,便向小沙弥要了笔,在簿上写了几笔。接着,便在香案前跪了下来。   通常香客布施,都要跪拜佛像以示心诚。这时间长短随各人而定,一般大户人家的女眷们,难免身娇肉贵,短短跪一会儿也就够了,菩萨面前混个眼熟的意思。她却不是,一跪就不再起。口中并不发愿,但望着佛身金光,双手合十,默然不语。   就这么过了不知多久,门外沙沙的忽然响起了脚步声。   观音阁虽然冷清,要过后面静室去,却是一条必经之路——这正是她跪在这里的原因。   但听这脚步声稳健有力,并非是女子所发。她不由微微侧头,向门前看去。   寺内待久了,眼睛已经适应了黑暗。只看见门槛上光影一晃,却没看清,人已经进来了。是两个人,一个引着另一个:   “符将军请这边来,观音阁后面,就是静室了——”   她听这称呼,不由一怔,微抬起了眼。恰迎着符止也看过来,视线在古寺冷冷的空气中一碰,都有点意外。   她跪得久了,两腿里有些打颤,但是人板整规矩,看上去依说不出的旧赏心悦目。符止审视地打量她,那一眼中分明包含着很多东西,诧异、不解、猜忌……但他很快收回了视线。仿若无物一般,从她身边经过,抬步绕过佛像后面去了。   谢长庭也垂下头——他为什么会在这里,她觉得惊讶,同时心底还有一丝隐约的疑惑。   暮色渐合,林夫人和丞相夫人离了大雄宝殿,相携回后边静室而去。此前,林夫人只有议亲的时候远远见过丞相夫人一面,今日说上了话,打心眼里觉得这位是个难得的好婆婆。梓娘的下半辈子有了着落,做母亲的心里高兴。两人说着话,穿过观音阁,刚跨进来,就看到佛像前跪着的一个人影。   擦着黑儿,林夫人一下没瞧真切,差点叫出来。丞相夫人却在她肩上一拍,止住了她。再看那个人,伶瘦的身条,宽绰的裙腰里一系,更显得后背挺拔。不是谢长庭又是哪个。   一旁案上放着布施簿,林夫人拿过来,随手翻了翻。翻到谢长庭布施的那页,立时就是一怔。千重绸庄财源广进,这些是人人看在眼里的,但谢长庭的苦处,不足为外人道。   林夫人和她有一点交情,心里也明白。她一个人撑起这么大一门生意,精打细算了多久,才有今天的光鲜。零散要用钱的地方太多,她实际的进项很有限,她怎么会一次布施这么多?   将布施簿推到丞相夫人面前,叫她也看。丞相夫人面色也是微微起了变化,再去看谢长庭的时候,眼里就多了分怜悯。   她也真是命薄……丞相夫人转着自己手上的凤眼菩提子念珠,念佛的日子久了,丞相夫人多少相信自己也有些佛缘的。谢长庭的坎坷,让她生出一分微妙的叹息来。有对她命运的感慨,也有居高临下的那种优越。她走上前去,在谢长庭肘上一扶,劝道:“你心诚,菩萨自然庇佑着你。地上凉,跪久了仔细身子。”   谢长庭转过脸来,容色苍白。勉力笑了一笑,轻声道:“多谢夫人关怀。我无碍的,再跪一会儿就起。”   丞相夫人心里颇为感慨,对她的不满早消散无形。和颜悦色道:“那你过会子就起来,咱们在静室用斋饭。寺院里规矩严,过了时候可没有了。”   谢长庭微微一笑,点头对她道谢。   丞相夫人和林夫人向静室去了。待两人都走远了,门前才蹬蹬蹬跑进个人来。谢长庭回头一看,果然是林梓书。笑着过来扶她:“我在外面都听见啦,就知道你肯定跪麻了腿,起不来了。咱们的斋饼蹭来了,我一口没敢吃,留着给你垫肚子的!你现在吃不吃?要不还是先吃饭吧!”   她一边扶起谢长庭往后边走,嘴里也不闲着——她一下午拘在两位长辈身边,实在憋坏了。又说了一连串在大雄宝殿的见闻。   忽而顿了一下,有些迟疑的样子。谢长庭问她:“怎么了?”   “谢夫人,你在观音阁跪那么久,有没有看见什么人过去?”   谢长庭这一下午过得犹如油煎火烤,两条腿到现在还是麻的,哪有心思去看人。细一回忆,除了见符止那一面也没有了别的。侧过头,瞥见林梓书满脸期待之色,心中略觉得不妥当,转眼间无数猜测念头滑过脑海。   面上却还带着笑:“人倒是见了不少。只是不知道,能让咱们梓娘入眼的是哪位?”   她语气轻松。林梓书听了则有些赧然,涨红了脸:“这种话是能乱说的么。”她咬了下唇,放低了声音道,“我也就在宝殿远远看了一眼,他打功德池前面过。当真如古书中说的‘玉山上行,光映照人’!以往有人赞我两个兄长一表人才,可如今才知那大概都是恭维之语了,竟还不及他的一半!”   谢长庭听着心直往下沉,林梓书和相府这门婚事,是她极力想促成的。费尽心机和林夫人交好,便是为了和丞相府搭上关系。眼下好不容易过了丞相夫人一关,可阴错阳差,林梓书竟瞧上了符止。   林梓书到底年纪尚轻,情窦初开,正是热情的时候,只怕难以劝解。她不知道符止有没有婚配,好像是没有——这样子更是难上加难。谢长庭的诸多手段,无论是讨好林夫人还是丞相夫人,都不过“投其所好”四字而已。可这一套眼下完全不对症结,她一时之间,倒也真想不出什么特别可行的主意来。   只能先含糊劝着:“远远地看着一眼,未必真切。兴许也不过是尔尔……再者说,再者说,正经爷们儿你瞧有几个上寺院拜佛的?你父亲和兄长们来么?那人指不定是什么游手好闲之徒,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罢了。”   她不知道符止到佛寺来做什么。心里觉得很烦,不由自主将他越说越不堪。   他除了坏她的事儿,还能做什么。   “小姐、谢夫人,你们来了。”转眼到了静室前。丫鬟提着笼纱的风灯等着,见两人走过来,忙向里迎,“两位夫人等着你们呢。这就要用饭了。”   林梓书怏怏应了一声——她从小长在深宅大院,没有同龄的姊妹,难得遇上一个能说心事的人。没想到谢长庭在这件事上态度冷淡,并不支持她。不由得放沉了脚步,人也没那么活泼,规规矩矩进屋去,给她母亲和丞相夫人行礼。   谢长庭慢了一步,就差一句提醒儿没出口。瞧上符止的事儿,千万别在丞相夫人面前说。 作者有话要说:     ☆、10 进香(下)   里佛寺的静室是两进的小院。穿过前院,正屋里斋饭已经摆上了。清炒芦蒿、花香藕、金桔姜丝蜜……各式各样满满一桌,赏心悦目。   一个桌子上吃饭,真有点一家人的样子了。丞相夫人心里高兴,招手叫林梓书坐在自己身边,笑道:“就等你们了。一下午连口水都没喝着,饿了吧?”说着,替她夹了一筷子菜到碗里。   林梓书忙道谢,有点不知所措。她还没过门的姑娘,丞相夫人已经拿出做娘的架势,她一下子习惯不起来。   林夫人瞧出女儿不自在,忙引过话头,拉着谢长庭,和丞相夫人聊起布施的事来。说了一阵,提到下午在大雄宝殿,丞相夫人倒是想起另一件事:“我瞧着打功德池前头过去个人,像是宁朔将军。听说前一阵子封疆诏撤了,他大概也回京了吧?”   林夫人应了一声:“可不是,我也瞧见了,当时还以为看岔了。说来也真是造孽,听说那苦寒之地,匈奴人个个儿茹毛饮血,一去就是三年!听说宁朔将军的婚事现在还没着落,可不是耽误人么!”   她们这边说着,谢长庭就知道要坏事。还没来得及打岔,林梓书已经开口了:“那人是宁朔将军?三夜破匈奴七城那个宁朔将军?”   “哟,瞧瞧咱们梓娘都知道三夜破七城。”丞相夫人笑起来。   林夫人有些局促:“这丫头从小就野,不知道坊间哪里看来的话本子。也是我管教无方,您以后可别惯着她,这丫头有时候就是欠打……”   丞相夫人不以为意,依旧笑盈盈的,“闺女就该这样养,我瞧着挺好。”话锋一转,又道,“但那些打打杀杀的玩意儿,咱们到底是少看,看多了脑子糊涂。那宁朔将军会打仗又有什么用,还不是连媳妇都娶不上,到庙里烧香拜菩萨来了!”   林梓书听了不太高兴:“这话也不能这么说,人家不一定是为了这个呀。男子汉大丈夫开疆拓土,求菩萨保佑国泰民安也行啊。”   丞相夫人觉得有一点不对劲。自己家的媳妇儿,总向着别的男人说话是什么意思。当下脸色稍沉。啜了口茶,还是换上笑容:“瞧瞧这孩子,真有志气。这性子也直爽,往后见了我们家少初,俩人八成有的聊。少初也说,男子汉舞风弄月不像样子呢。”   林夫人在一旁听得冷汗直冒,真有志气,这是夸人的话吗?给女儿使眼色,林梓书却根本没往她这边看。反倒点点头,很赞同这个观点:“这话对。我看见那些酸人腐儒就牙疼,嫁人就该嫁宁朔将军这样的。”   这话一出口,大家脸上都是五颜六色。丞相夫人“啪”一声放下手里的茶盏,把林梓书惊得猛一抬头。   林夫人只恨女儿不成器:“梓娘!你胡说什么,这么大的人了口没遮拦!”   林梓书当众被母亲一骂,心里又委屈,眼圈立刻红了。林夫人就有点儿诧异——平时也没少训她,以前都不是这么一说就哭啊。   她却不知女儿这时候有心事,看女儿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虽然也是心疼,但毕竟是大局要紧。呵斥了她几句,转头对丞相夫人勉强笑道:“孩子不会说话……您千万别往心里去,她嘴上没把门儿的,都是些胡言乱语。”   林梓书不妥协,抽噎道:“我没有胡言乱语……”   “你还不闭嘴!”林夫人气急了,劈头就骂。   林梓书一下呆住了,静了片刻,她突然站起身来,一扭头跑了出去。   如此林夫人也呆了,几乎都不敢去看丞相夫人的脸色。唯独谢长庭还算镇定,放下漱口的兰露,温言劝道:“里佛寺这么大,这时候派人去跟着是正经,天黑别走迷了路。”   林夫人完全没了主意,听她这么说,立刻吩咐还在屋子里戳着的几个丫鬟:“对,快去跟着小姐!”   “两位夫人也别着急,梓娘年纪小。一时童言无忌,不用放在心上。”谢长庭说着在琉璃盏内洗过了手,拿着丝缕绢子擦干,站起身来,“几个丫头办事,也不放心。两位夫人稍坐,我去劝劝她吧。”   丞相夫人面沉如水,没说话。林夫人这时候唯一庆幸的是这趟带了谢长庭一道来,自己忙着安抚亲家母,感激地看了谢长庭一眼,示意她快去。   谢长庭转身出了门。天色已经完全黑下来,一间挨一间的静室门前,晕黄的风灯摇摇晃晃。她走在石径上,脚步并不快。   找到林梓书不难,天这么黑,她走不了多远。   只是她还没想好,要怎么和林梓书说。事情到了这一步实在有些不妙了,如果放任下去,林家和相府的婚事只怕不能成。   她一边想着,人已经跨进了观音阁。绕过高大肃穆的罗汉像,遥遥可见香案前一灯如豆,立着颀长一个人影。还没有走近,对方已经闻声抬起头来,是符止。   他一双凤眼略略在她身上一扫,也不说话,也不转开。竟像是个在这儿堵她的架势。   谢长庭迟疑了片刻,碎步上前来,屈膝一礼:“妾身见过符将军。”   她语气恭谨,姿态卑微。仿佛还是在符俊臣的灵堂里,他第一次看到她时,那个命比纸薄的未亡人。   可是再也不是了。他现在清楚那根本不是她,只是她自己造出来的一个虚影。和她许许多多的虚影一样。她仿佛天生具备这种令人叹为观止的能力,在不同角色间转换自如。没人能看清她的本来面目,他也不能。   谢长庭似乎有些畏惧,在灯下楚楚望着他,裙角绞在手中。   符止到底是和别人不同,不吃她这一套。忽而问她:“听说你在这观音阁跪了一下午。谢夫人,膝盖可还受得住么?”   自然是受不住的。她的膝盖伤痕累累,最难以支撑久跪。今天傍晚倘若不是林梓书来扶她,只怕真的是站不起来的。   此时闻言,她却微笑答道:“妾身没那么娇贵。您这样关心,可真叫妾身惶恐不安了。”   符止下意识皱了下眉,片刻之后,又舒展开了,淡淡一笑:“指望惹恼了我就不和你计较,没用。我在这儿堵你,你要是不想见,大可以不出门。既然来了,就别兜圈子——谢夫人,这次你又想干什么?”   他指下翻得哗啦啦作响,谢长庭这才注意到,他方才站在香案边,是在看布施簿。正停在她布施的那一页。   你为什么这么自作多情,她在心里道。   在这里碰到他真是个意外。林梓书那边的事儿还没有解决,她实在没有什么精力再编一套瞎话。心中略有些不耐烦,脸上还是带着笑,转开了话头:“那您呢?您来里佛寺做什么?”   “我自然有我的事。”   她继续问:“那是什么事呢?”   这次他迟疑了下,终是没说出口。她低笑了声,“您看不如这样,我不问您,您也别问我。咱们两不相干不好么。”   他扣着桌面,陈年木质发出闷闷的响声,“谢夫人,我明白问你吧——你就一天也不能消停么?你接近丞相夫人,费这么大的心思,接下来打算杀谁?”   她怔了一下,神情在渺茫的光线里看不清楚,喃喃重复,“……我杀谁?”   那一瞬间她眼中隐约一丝阴鸷滑过,我现在最想杀了你——她几乎已经习惯了用这种粗暴的方式解决问题。拢在袖中的指尖下意识微微一动,又被她死死掐进掌心。   “妾身不明白您的意思。”许久,她才露出个笑容,如隔雾看花,“佛门清净地……这些打打杀杀的话,还是别提了吧。”   符止有那么片刻的疑惑,三年戎马生涯练就了极敏锐的直觉,方才那一瞬,分明有什么危险的东西稍纵即逝。可再转回来看她,那一截苍白纤细的脖颈,他几乎一手就能够握碎。   两人对视着,就在这时,门外忽而响起了一串细碎的脚步声。   门前似有影子一晃,却无人进来。再去细看,却见那门框的影子上,贴了个单薄的人形。符止甚为诧异,将布施簿放回桌上,转身欲走到门前去看看。谢长庭则是目光略一闪烁,扯住了他的袖子。   他拧眉回头望着她——那极明显是有人在门前听壁角,她也是挺精明个人,难道看不出来?   而她自然不是看不出来,且她还知那人是谁。如果是这寺院内的沙弥,自然不会是这样的身形;如果是丫鬟,也不可能在门外偷听。唯独在寺里乱走的林梓书——门前那影子这时又动了动,探头探脑。似乎是久不闻殿内有声,显得有一点急躁。   谢长庭心思稍转,抬起头来用极轻的声音道:“符将军,眼下您有一件麻烦事。”   “什么?”这世上难道还有比她更麻烦的事吗。   她神色奇异地笑了:“是这样,您这个事情眼下不解决,日后只怕要牵扯出数不清的麻烦。妾身……就帮您个小忙吧。”   他未及再问,忽而一阵苏合香幽幽窜入鼻端。原是她伸了手过来,那指尖莹白得不像真的,衣袖间香气萦然。不知她用什么法子熏的,这样浓郁不散。他有一瞬间的恍神,也没有躲,就是这么短短犹豫的片刻间,竟是温香软玉撞入怀中。   他甚至都没有意识到,就这样接受了这个猝不及防的拥抱。谢长庭双手缠上他的脖颈。单薄的衣料滑到手肘,她的手臂凉凉贴着他的后颈,那触觉滑腻如蛇。   观音阁的雕花木门猛地弹开,发出刺耳的“啪”一声,来回摇荡。一个人影跌跌撞撞冲入夜色中,跑得远了。   符止这回瞧清楚了,那是个年轻女子的身影。转回来低头看着谢长庭,以为她总该有解释。而她又哪里是个知道收敛的,巧笑着凑到他耳边:“您欠妾身一个人情,妾身记着了。”   她的呼吸轻轻吹在耳廓上,柔软的唇擦过的面颊。他整张脸都几乎僵硬,牙关紧紧咬着,简直是强忍着恨不能立刻咬死她的冲动。谢长庭这回才是真正笑起来——他今日在功德池边上一走、就害她糟心一晚上的事情,也就勉强原谅了吧!   她的手指微凉,慢慢磨蹭着他的皮肤。那一刻符止只觉得身上起了一层栗,心一跳跟着又是陡然一沉。猛地伸手推开了她:“谢长庭,你够了!” 作者有话要说:     ☆、11 进香的尾巴   谢长庭被推得连退了两步,在香案边扶了一下,才勉强站稳。她襟口有一点凌乱,腕上红珊瑚的手钏一直滑到了手肘。此情此景本是无比狼狈,而她像是丝毫未觉一般,慢慢将手钏扶回来,放下了袖子。   见他胸腔犹自起伏,阴沉望着自己。她淡淡一笑:“符将军这可就是过河拆桥了。”   符止简直对她无话可说,“你还知不知道羞耻?!”   谢长庭没有回答,只笑了一下。晚风吹进观音阁内,略带轻寒,香案上火光袅袅,不时绽开一朵灯花。她轻轻剪了一截烛芯,光华如翼,一闪即逝。   所有的颜面、德行、声名……在她决定走上这条路的时候,就已经放下。倘若她真的在乎那些,又怎么会走到今天。   符止也渐渐平静下来,出神盯着攒动的火苗,慢慢将那个旖旎的拥抱从脑海中抹去。她微凉的手、细腻的肌肤、淡薄的苏合香……想起方才那一瞬间的愤怒,也究竟不知是因为什么。因为她,还是因为自己。   自己当时竟为什么没能推开她呢?   两人心思各异,一时间谁都没有说话。隔了许久,他才轻轻叹了口气,“谢夫人,你是不是解释一下,方才那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谢长庭这才应了一声,将林梓书的事情简短说了。符止听过后倒是一怔,神色有些奇异。戍边三年,倥偬生涯,没有半分时间能挤出来给儿女情长。三年前倒是也有人来说过几门亲,但都是没有下文。那些风花雪月念头,这三年间甚至连梦中都不曾有过,遥远到几乎被遗忘。   那些不是不好……年轻的女孩子、鲜活的生命、甜蜜的爱情。自然都是美好的,可他觉得陌生。似如隔世,终究不是属于他的。   他不由得长吁了一口气。哭笑不得地发现这一瞬间……自己竟有点儿感激谢长庭。   “这不是有病吗……”他喃喃道。   谢长庭莫名其妙看着他,不知道突然冒出这句是什么意思。符止也没有再提,只道送她回去。此时天色已然全黑,山间夜凉,两人一路并肩而行,也是再无言语。   回了住处,有丫鬟伺候她来洗漱。快要睡下的时候,林夫人来了一趟,连连对她道谢:“真有你的,这么会儿就把梓娘劝好了,抵我十几年的口舌!刚刚回来整个人都规矩了,也没再提那些昏话。”接着,又好奇道,“谢夫人,你都和她说什么了?怎么劝的?”   这个问题还真有点不好解释。谢长庭敷衍了几句,送走林夫人。   第二天却醒得极早。僧人们要上早课,沉沉钟声回响在寺里。谢长庭披了衣裳起来,支开窗子向外看,只见天光未亮。那院子里却模模糊糊,仿佛立着个人影。   她只疑心自己看错了,却见那人影踟踟蹰蹰,几步挪了过来。谢长庭细看之下不由惊诧,“梓娘?”   山里的清晨有些冷,冻得林梓书脸色发白。谢长庭忙让了她进屋来。   “真对不住你,谢夫人。”林梓书眼睛有一点肿,不太好意思,“我昨儿闹出那么大个笑话,想了一晚上还是觉得得给你道个歉。我不知道你和符将军相好,之前你劝我,我还对你不高兴……唉!现在想想,当时你心里定是极难做,仍要强颜欢笑来劝我。真是我不懂事,夫人别怪我了吧!”   谢长庭闻言一怔,反倒是沉默了。这次里佛寺之行从始至终,她就没安着什么好心。她竟有什么资格让林梓书给她道歉呢?   林梓书见她不说话,怕她多虑,压低声音道,“你放心,你和符将军的事,我谁也没说。连昨天我娘问我我也没提呢!”说着又忍不住好奇,用手肘杵杵她,“说起来,你和符将军是怎么认识的?你既然和他……之前那几位,又……”   谢长庭不由有点儿头疼——昨天晚上回来她就睡了,瞎话还没来得及编好。被这么冷不防一问,她咳了一声,含糊其辞:“还是来京城以前认识他的,老早的事儿了……后来他封疆这二年联络就断了。我孤身一个人,也身不由己的。”   林梓书深信不疑,点点头表示同情。想到自身,又忍不住叹了口气:“谁不是身不由己的。这回我也看破啦,有缘无分的事儿太多,至少你和符将军还是两情相悦的。我呢?就只能等着被塞上花轿,嫁给那位丞相公子了。”   她心性毕竟还很单纯,什么都是来得快去得也快,“……我昨晚上也想过了,你和符将军再般配不过。我跟着瞎凑什么热闹。其实他在那里一走,我连样子也没太看清呢!我就是觉得得有那么个人,像戏文里写着那样,一见钟情的。要不然活这一辈子,不是白活了么?”   谢长庭不禁莞尔,宽慰道:“年轻轻的说这种话做什么?说不准丞相公子更合你心意呢,到时候再回过头来看,他符止算什么?三千弱水里微不足道的一瓢嘛!”   林梓书被她逗笑了:“谢夫人你怎么这么说他呢?”   两人毕竟年纪相仿,也没有什么根源上的矛盾。在房中说笑了一阵,天光渐亮,林夫人遣人来叫启程。   寺门前林府和相府的马车并列停着,两位夫人正在一起说话。林梓书这回学规矩了,走上前恭恭敬敬给丞相夫人行礼,又道:“昨天是我不懂事,惹您生气了。”   “这孩子,还说这些,倒显得生分了。”丞相夫人也不计较。笑着携起林梓书的手,“我一直盼着有个女孩儿,瞧见你,真觉得投缘。好好和你母亲回家去吧,我那有几攒皇后娘娘赏的宫花,瞧着倒是衬你,过两日,打发人给你送去。”   林夫人忙在一旁推拒:“怎么好要您的东西?小丫头片子,那么贵重的东西压不住……”   “不值什么。”丞相夫人笑了笑。又似乎是才想起来另一件事,对林夫人道,“对了,五月节带着梓娘过府来吧。家里亲戚多,各家的女眷们也常有来往的。姑娘也别天天在家里憋着,就当是和我作伴儿,图个热闹吧!”   林夫人有些受宠若惊。忙答应下来,满面喜色。   丞相夫人又转头看了看谢长庭。迟疑了一下,才道,“谢夫人也来吧!”她们三个亲亲热热像一家人,冷落谢长庭一个,丞相夫人也觉得不忍。但语气毕竟生疏了几分,“姊妹家那几个姑娘,都是你千重绸庄的常客。你要是能来,她们想必也高兴。”   谢长庭只微微一笑,恭敬称是。   于是事情就这么定下来。各人登车回府。   京城的天一下暖和起来,倒叫人有些不习惯。入了五月,家家户户裁夏衣、贴新纱。每年到了这时节,千重绸庄顾客盈门,上上下下都是最忙碌的。   打沈家是东家时候,方掌柜就在千重了。细细数来也有好几个年头。如此来他独当一面,说话办事,早已有是一副干练模样。不过今年有点不一样,谢长庭打发了个“二掌柜”,放在店里,叫跟着方掌柜学生意。那人来的时候,方掌柜却不太看不上眼,只觉得这二掌柜一脸尖酸,不是福相。   “咱叫花余进。东家看得起,叫当个二掌柜的,方老爷您可别忘心里去!绸庄里的事儿的事儿,还是您拿主意,我有的跟您学呢!”   宁子在一旁听了都觉得牙酸:“这名字取的可不怎么好。花余进!花钱余下的都进了你的腰包么?”   花余进立刻嘻嘻一笑:“这位小哥说得是。东家也觉着这名字不好,做主给我改了。今后都叫迎福,几位也这么叫着吧!”   他话里话外,一副有谢长庭撑腰的模样。千重的众人都有些不解,谢长庭为什么会用这样一个人。但是毕竟不会有人去问的。况且之后的几天,也着实很难找到她的人。   就这么慢慢地,到了五月节上。   五月节又叫端阳、浴兰节。在民间是个热闹日子,百姓们佩豆娘、挂艾虎、涂雄黄,各地风俗不一而足。长安城临渭水,龙舟竞渡,更是一场盛会。   而女眷们的活动毕竟很有限,尤其是有些身份体面的,去河边看个龙舟,难免显得不庄重。谢长庭这日如约过丞相府上。十来个人,在后院玩牌叙话。谢长庭是下午到的,陪着坐在小花厅里。   她不玩牌,捧着茶盏在旁边坐着看。   林夫人递了碟炒瓜子到她面前,自己也抓了把:“几个年轻的都看龙舟去了,也难为你,在这儿陪我们坐着。”   谢长庭倒也不是个好动的,笑了笑道:“梓娘不是也没去么?要我说也是,岸上人挤人的,能看见什么。”   “她可不能去。”林夫人嘀咕了声。凑过来,压低了声音道,“刚刚一见着丞相夫人,就说什么好些日子没见梓娘了,想得慌……看这意思不让走呢。估计是要安排小两口见一面。说实话我这心里泛毛,刚有个丫鬟说走了嘴,他们家这位小公子别的都好,就是脾气有点儿不着调。再加上梓娘那个性子,待会儿别呛起来。这么多人呢,闹得下不来台就难看了……”   谢长庭听了只是展颜微微一笑。盯着手中的和田白玉茶盏,不知道在想什么。   就在这时,只听门外有人报:“禀夫人,少爷到了——” 作者有话要说:     ☆、12 端阳之避午雨   一屋子人,忽然就是一静。这时候帘子已经打起来,躬身走进来一个人。身穿着鸦青圆领袍,生得文秀俊美。可眉目间却是个散漫样子,见这么多人在这里,也满不在乎,径自走到丞相夫人跟前请安:“给娘道喜!”   王丞相子息单薄,中年才得了这位小王公子,被一家人捧在手心里宠到大的。丞相夫人见儿子来了,眼中已先露了三分笑,嘴上却苛责道:“又说什么胡话,我有什么可喜的?”   “您不是常说,我一天不惹祸,就是您大喜了吗?”他一笑,“我已经好几天没惹祸了。给娘平添这么个喜事,您不赏点什么吗?”   他没个正经。这话说完,一屋子人都抿嘴笑起来。他眼光一转,有些不怀好意地四下看看,目光最后落在一张有些陌生的面孔上:“你,笑什么?”   谢长庭稍愣了一下,见他指着自己。新裁的团扇掩了下口,就露出个茫然的神色来:“妾身谢氏,不知哪里得罪了公子。笑也不成……那以后妾身不笑了。”   王公子一听她自报家门,就知道指错人了。本想戏弄下头次见面的林家的丫头,听说要成亲——他对成亲这事其实也不太愿意,但是非要成的话,那么最好还是找个好拿捏的。最好第一次见面就让她知道厉害,往后不敢逆着自己来。   没想到这一指指错了人。他心中大为尴尬,幸好在坐众人皆不解其意。可转头再一看,唯独谢长庭,用扇子遮了半张脸,可那双眼睛依旧含笑,似乎早已看穿了他的伎俩。   王公子一阵心虚,转身将一旁座上一个五、六岁的孩子抱起来:“哥儿也来了,长这么高了?”   这个小男孩长得挺讨喜,王公子也想不起来了,大概是自己的侄子什么的吧!他很少逗孩子,但是这会儿有点尴尬,抱来充门面。孩子的母亲一看忙去接:“安哥儿下来。孩子淘气,别踩脏了公子衣裳!”   丞相夫人笑起来:“没事,让他带安哥儿外头玩会儿去。”转头又道,“梓娘呢?也别跟这儿拘着了,年轻人跟园子里转转去,在这屋里也是闷着。”   这个用意是在不得不说很明显了。林夫人低咳了一声,用手肘碰碰女儿,示意她快去。林梓书不太情愿,磨磨蹭蹭站起来应了个是。走近了打量他一眼,也不和他说话,垂下头顾自往门外去了。   王少初这下倒被她气得一窒,她这是要反天啊。   当下几步抢到她前头,抱着安哥儿,率先大步出去了。   两人一前一后出了小花厅。都还是孩子,因为彼此赌气,便都强忍着尴尬一路不说话。走了一阵,忽听廊下清脆一声鸟鸣,婉转动听。   林梓书转过头,看见廊下原来挂着个鹦鹉架。架上立着一只虎皮鹦鹉,黄头绿腹,背上一缕缕的褐纹,引吭鸣叫,天真可爱。她不由脚步一顿。王少初看在眼里,觉得是该拿出自己气度的时候了。   将安哥儿放在地上,转过来打开旁边食槽的顶盖,抓了一把黍米递给她:“喂吗?”   林梓书先是一呆,随后反应过来,几乎不知该哭还是该笑——未来的夫君和她说的第一句话,居然是邀请她喂鸟。这个心理上的落差也太大了,她如今已经不求他是个保境安民的英雄,退而求其次,至少也要是个端方清正的磊落丈夫吧?可他第一句话,就将膏粱子弟的种种劣性表露无遗,她简直不知如何作答。   跺了跺脚,转身去唤:“安哥儿,我们回去了!”   见她要走,他忙抬手拦着:“不成,你走了我娘肯定跟我急。”他也不是不明事理。这时只得放缓了声音开解,“你看,咱们其实是一样的。你不想嫁我,我也不想娶你呀。既然出发点一样,和和气气的不好吗?”   有这么开解的吗?林梓书怒目看着他:“那正好,回去以后跟大人说,就把这亲事退了吧!”   听她这么说,他也急了:“婚姻大事是这么儿戏的吗?”说完了,他自己也觉得似乎不太有说服力。于是叹了口气,说了大实话,“梓娘是吧?你看啊,既然早晚都要成亲,和谁成不都是一样么?我知道你看我不顺眼,但我不是那么小气的人,要是成了亲,以后定不会亏待你。咱们互相别找麻烦,相安无事,一辈子挺快就过去了,是不是?”   林梓书听了只觉得无力。是啊,和谁不是一辈子?她一时心中惘然,默默接了黍米喂鸟。安哥儿在一旁树下玩儿,两个人就这么安静地在廊下站了一会儿,谁也没有说话。   那鹦鹉见有人来喂,也不管是谁,欢快地在她手上乱啄。林梓书就问:“为什么不买一对儿。”   “就是一对儿。”他说,“还有一只蓝白色的,叫我挂花厅后边了。分开了好养活。”   这是什么歪论,她闻所未闻。却听他又道,“送你一只要不要。你喜欢哪个颜色?”   她有点儿感动,只觉得就他这句还像人话。迟疑了片刻,却摇了摇头:“我娘不让养。”   可怜见的,他只能叹了口气,表示遗憾。天色有些阴沉了,晚来风急。林梓书迎风掸了下手,转过身,就看见不远处袅袅婷婷,走过个人来。   “谢夫人!”她唤了一声,谢长庭沿着回廊走过来。走近了些对他们一笑。王少初看见她又是那样笑,心里就有点发毛,跟着嘟哝了一声:“谢夫人。”   “瞧着快下雨了,你们母亲打发我来,叫你们回去呢。”她一边说着,又假装板起脸来,“差点忘了,公子面前不许妾身笑。”   王少初被她调侃得无言以对,半晌,才讪讪道:“之前我冒犯了您……您就别笑话我了。”   她这才又扑哧一声笑出来:“行了,快回吧。”   谢长庭在交际上自有她的手段,也不见特地做什么,但两个孩子不知为什么,就是听她的话。两人带着安哥儿往回走,谢长庭又独自往廊下去了,“……几位婶夫人在前院赏花,我还得去叫一趟。”   天沉沉欲雨,华灯初上。渭水上龙舟京渡,直至这时方散,赴宴的男客们陆陆续续来到相府。王丞相执宰数十年,树大根深,达官显宦,多会捧他个场。   符止从马上下来,相府门前的仆役见了,忙提灯来迎。迎面碰见黄门令姚平钟,两人在京曾是一府同僚。阔别三年,攀谈着一道入府来,“……圣上前两日召见,是个什么口风?”   “看那意思,十有八、九是叫我领巡抚台的闲缺吧。”符止微微一嗟。老一批的武将如今都已不太能打,京畿难免空虚,皇帝留下他,是个有备无患的意思。巡抚台是个养老的好地方,他谈不上愿不愿意,总是圣意难违罢了。   “圣上始终是这么个怀柔的态度。和封疆诏一样,平白消磨日子。倘若那位——”没有外人,姚大人犹豫了一下,压低了声音,“那位殿下真有心要反,只怕防不胜防。圣上现在迟迟不肯动,任由他做大,往后就夜长梦多了……”   这个话题不能深谈,两人说了几句便又岔开。一边跨进前院。   迎面夹道上走过来个人。一袭青绿云锦长裙,衬得肤色剔透如玉。符止抬眼一瞥,目光便微微顿了一下。谢长庭似乎也有些迟疑,片刻后,才走过来盈盈一礼:“符将军。”   姚平钟这个人也实在是很妙,一眼看去,就断定此二人间必定是有事的。立刻赔了个笑,“两位慢聊着,我先去了。”   他如此识相真让人哭笑不得。夹道上只剩下两人,相对都有那么几分尴尬。符止轻咳了一声,问道:“谢夫人这是上哪儿去?”   “妾身去厨房打盆水洗脸。”谢长庭笑了下,见他不解。道,“刚才丫头们给安哥儿涂雄黄,我抱着他,叫他涂了一脑门子。”   她说着指指自己的额头。端阳涂雄黄,是民间辟邪的老习俗。孩子额间涂个“王”字,意为以虎避祸。他瞧了一眼,并没有看出什么来:“不怎么显眼啊。”   “还不显眼吗?”   她凑近了些,他这才看到那额上雄黄酒留了浅浅的印子,歪歪斜斜一个“王”字。他一下没忍住,笑了出来。谢长庭不高兴,咬着下唇:“跟您说话您又笑话妾身。”   因为是过节,她唇上薄薄涂了一层胭脂,竟显得娇艳欲滴。雄黄酒寡淡的香气在空中弥散,不自觉醉人。他迟疑了一下,移开了目光,勉强板起脸,“不是要洗脸?快去吧,等会儿开了宴,厨房就忙起来了。”   她这才应了一声,福了福身走了。   天色昏沉,终于是淅淅沥沥下起雨来。俗语道“端阳无雨是丰年”,端阳节下雨,鬼旺人灾,不是吉兆。按习俗,这天下的雨,都是不能沾在身上的,否则整年有灾。   谢长庭离开了厨房,从廊下一道穿过来,到了前厅里。   小雨下一阵就停了,前厅灯火旖旎,宾客们来来往往,已经到了入席的时候。她拂了下鬓边沾上的雨丝,提裙跨进门去。   迎面却冲过来几个下人,簇拥着清癯一个人影向上座去了,“简王殿下到——”   谢长庭微微一怔,顿下脚步抬头去看。简王的衣角从她面前一擦而过,是千重的样式。而他人却已经头也不回,走进门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君明天要回学校了 之后就要开始准备实习 说个大实话更新肯定不能像之前那么勤快   但隔日更是肯定有的 如果条件允许我尽量多更……总之希望理解万岁 大家么么哒=3=   ☆、13 端阳之晚宴(上)   雨后的空气带着一丝潮湿,天色转暗。客人门陆陆续续入席落座,开宴的时候也到了。   王丞相上了些年纪,身子骨不太好。遇上阴冷潮湿的雨天,双腿更是疼痛难熬。众人也都知道他这个毛病,并不勉强,草草用了几口,就劝他回去歇着了。   “老爷这病是年轻时候做下的。”丞相夫人叹了口气,对身边的众人道。女客们的坐席统一在厅西侧,有屏风隔断,气氛很是家常,“……那时候老爷还没开府,忙起来的时候,晚上就住在太常寺值房里。值房冬天不烧地暖,地里寒气侵了腿骨,落下这么个病根。上了年纪知道厉害,宫里的太医都请来看过,也不见起色。要我说,年轻时候上点心,也免得老来受罪。”   “可不是。”一旁的女眷们纷纷附和。   唯独谢长庭不发一语,面色微白。左手攥着裙摆,双膝的颤抖隐约可见。   “咱们都尝尝这个。”陆续有新菜传上来。丞相夫人指了指放在桌当中的海碗,里面是红澄澄的粉丝蒸蟹。这时尚是盛夏,螃蟹在这时节是极难弄到的东西。丞相府富贵滔天,可见一斑。   也不知相府的厨子究竟是什么做法,那蒸蟹的味道极其鲜美,没有一丝腥味。林夫人原本是个吃蟹的行家,这时赞不绝口,吃了半只蟹,又盛了一大碗粉丝汤喝了。转头看见谢长庭碗里只有半只蟹,剥了壳就没有再动,林夫人不由替她惋惜。以为她是不会弄,过来教她:“你要这样将蟹腿掰下来……那上边是肺叶,不能吃。蟹黄是好东西,要吃干净……”   谢长庭没想到她会突然注意自己。有些勉强笑了笑,用筷子拨着蟹壳:“螃蟹性寒,我脾胃虚弱,不敢多吃。”   “少吃一点儿没事,蘸着这个。”林夫人说着把姜汁向她面前推了推。忽而不知怎么,腹中一阵绞痛,林夫人手猛然一抖,几乎握不住那瓷碟。   林梓书在一旁见了,不知怎么回事:“娘,你怎么了?喝两口茶顺顺?”   一桌子人的目光都被吸引过来,林夫人额上沁出一层汗珠。腹中如刀绞,一口气压在胸中喘不上来。隔了好一阵才勉强道:“可能真是螃蟹吃太多了吧。”   突然出了这状况,林夫人的样子有点骇人。一时叫人不知所措,丞相夫人只得叫人倒了点儿雄黄酒,能够暖胃驱寒,劝林夫人喝了。   可没想短短一会儿,桌上又有几人面露不适,都是阵阵腹痛如绞。丞相夫人有些慌了——难道是饭菜出了问题?王丞相不在,她心中正是惊疑不定之时,忽听屏风那面传来“哗啦”一声巨响,而后有杯盘跌落之声,厅里嘈杂起来。   丞相夫人忙问:“出什么事了?”   “回、回禀夫人……是少爷昏倒了!”   心头压上最后一根稻草,丞相夫人豁然起身——从傍晚前下雨开始,她就觉得心神不宁。端阳节下雨,正是凶兆。此刻听见儿子出了事,心更是突突跳起来,快步走过去:“我的儿,这是怎么了!”   此时厅里已乱成一团,屏风也被来往的下人撞倒。王少初倒在地上,身边尽是打翻的杯碟,两个小厮抬着他的手,丞相夫人在一旁,哭天抹泪。但毕竟是场合不对,她哭了阵,也只得停下来,指了旁边伺候的小厮过来:“你来说,竟是怎么回事?”   那小厮早已吓得魂不附体,磕磕巴巴道:“夫、夫人……小的不知情啊!少爷方才还好好的!不知怎么,突然口吐白沫,就、就……”   他们这里乱成一团,相府的总管是经过些风浪的,这时候已经请了郎中过来。围在一旁的几个小厮忙让开,请郎中把脉。但人家只看了一眼,就下了定论:“这是中毒了。”   丞相夫人脑子嗡的一声,几乎站立不住。一旁紫屏忙扶了她,代替问道:“是什么毒?可严重么?”   郎中近前去察看了一番,摇了摇头:“倒不太严重。你们将他扶起来,多灌清水,催他吐出来。吐个两、三次就无碍了。我再开一帖药,待他吐完了服下。”   那都是后话了,当下也顾不得还有那么多人在,丞相夫人叫人抬了清水来。小厮们架起王少初,一连几碗灌下去,果然,他胸口伏了伏,“哇”的一声,吐了起来。   吐完了,他的脸色才好了些,唇色不再发黑发紫,悠悠睁开眼睛来。   丞相夫人提着的一口气这才放下,忙念了两遍佛号:“菩萨保佑,我的儿,可吓死我了!”   下人们忙着收拾秽物。王少初看了看周围,还有点茫然:“我这是……怎么了?”   “少爷是中毒了。”紫屏伶牙俐齿,在一旁道,“您突然昏迷,可吓坏了夫人。您仔细想想,是怎么中的毒?这下毒之人如此狠毒,要置您于死地,可万万不能姑息。”   丞相夫人这会儿也定下神来,叫过小厮来问:“方才少爷吃了什么,喝了什么,你都一一说来。”   那小厮连忙回忆着说了一些。又道,“后来少爷喜欢吃那粉丝蒸蟹,多盛了两碗。那蟹肉甚烫,少爷就又吃了几片摆盘的番柿……”   郎中一听便明白了:“螃蟹与番柿同食,入胃会化作砒霜。”   食用螃蟹有颇多禁忌,相府的厨子自然也知道,今天既用它做菜,许多其它的食材便不能上桌。只是外厨摆盘的人却不知,就算知道了,也根本不会想到有人去吃这些摆盘之物……丞相夫人得知原委,又是心疼又是恼怒:“外厨那些人平日怎样教管的?竟弄出这样的事来!”   说着又去问郎中:“我们这里许多人,想必也是轻微中了毒,现在腹痛难忍。先生看如何救治?”   郎中却觉得很诧异,倘若砒霜入腹,绝不是腹痛一阵便罢的。而且又不是人人都会去吃那些摆盘的番柿。   那道蒸蟹还放在桌上,汤面上的油已经冷了,结了一层膜。郎中上前挑开了,细细闻了一阵,神色就变得很古怪:“这汤里被加了蜂蜜。蜂蜜与螃蟹同食,才会引起腹痛。”   厅内的大家面面相觑——原以为有人在饭菜中下毒导致王少初昏迷,后来发觉是虚惊一场。可现在才知其实是两件事撞在一块儿了,当真有人别有用心。这汤里的蜂蜜,究竟是谁放的?   丞相夫人意识到事态的严重——这只怕是有人要陷害相府。   她想着,叫了厨房众人和传菜的人过来,一一盘问。宾客们都留下别走,服过郎中的药,把毒清了,免得落人口实。   厅里下人们跪了一地,抖如筛糠。相府的总管挨个儿问他们,都做了什么、经手过哪几道菜、碰到过什么人……一件一件问得很细。最后问到一个年轻的杂役,怕得极厉害,哆哆嗦嗦半天,才嗫嚅道:“我、我见了一个可疑的人……”   谢长庭背靠椅背而坐,方才厅里那么乱,她却置身事外一般,不发一言。此刻,反倒是微掀了一下眼帘,目光里淌过一丝波澜。   符止越过屏风看着她,这些细微变化,亦尽收眼底。他只觉得心中阵阵发冷,竟也不知是何滋味——她是去过厨房的,这事唯有他知道。是不是她……究竟是不是她?   谢长庭忽然抬头迎上了他目光。她神态平静,对望了片刻,她才微微对他笑了一下,转开头去。   那边相府的总管还在盘问杂役:“……你见到的人去厨房做什么?你现在,还能不能认出那人来?”   “那人鬼鬼祟祟,不、不知道是去做什么的……”杂役答道。双眼一边在厅内逡巡,忽然一定,“就是他!”   被指到的那人双膝一软,立时跪了下去。是个十四、五岁的少年,也是一副小厮打扮。几十双眼睛都集中在他身上,他简直要哭了:“小的……小的冤枉,各位大人明鉴,小的不过是饿了,去厨房找点儿吃的垫肚子……要知道有这事,我有九个胆子也不敢去啊!”   “你说你是去找吃的,谁能作证?”管家问他。   那小厮六神无主,向旁边一看,总算是抓到一根救命稻草:“王爷……我家王爷能作证!天地明鉴,我怎么敢有害人的心!我是跟着王爷进府的,去厨房拿了点儿吃的就回来了,别的什么都没干啊!”   这小厮竟是简王身边的人。情况有些出乎意料了,总管回过头去,看着自家主子拿主意。   可丞相夫人也万没想到会这样,气势矮了几分。事情闹到这地步,一时半会儿可能都理不清。说什么不能姑息,总不能把堂堂简王架起来审问。   想到这里,她一个妇道人家已然没了主意。只盼着快点儿息事宁人,咬牙问简王:“王爷真能为他作证么?他去干什么了,您若不知晓,千万别替他隐瞒。这样的奴才留在您身边也是个祸害,难保哪天,您也受了他的坑害。”   缜生抬起头来,巴巴望着他家王爷。这简直是要冤死人了!他正是长身体的年纪,挨不到饭点儿就饿是常事。这儿贪一口那儿贪一口,简王也知道,平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怎么管他。是以他进了丞相府就去厨房找吃的,虽然没跟他家王爷明说,简王固然也能猜到。他真怕主子为了摘干净,把自己推出去。   幸而简王没那么干,瞥了缜生一眼,回首对丞相夫人点了点头。   “缜生年少心性,是本王管教不严。他去贵府厨房,本王知道。”   丞相夫人有点儿傻眼了,没想到简王这样护短。眼见着事情僵持在这里,一旁,丫鬟紫屏突然冷笑着发话:“夫人先别忙,这事倒不似和王爷也关系。王爷何等尊贵的人物,这些阴毒手段,又怎么会是他所为?”   主子们说话,这个时候,其实并没有她一个丫鬟插嘴的道理。但紫屏自恃是丞相夫人身边得力的人,丝毫不知收敛,冷眼在厅内逡巡,“依奴婢看,倘若有人在菜里做了手脚,那么她自己必不会吃。方才那道蒸蟹上来的时候,奴婢可看见了,唯独谢夫人借口推脱,一口未动。莫不是谢夫人早就知道,这道菜有问题么?”   她目光落在谢长庭面上,凉凉一扫,“谢夫人,晚宴之前,奴婢分明记得您离了小花厅好一阵。您敢不敢说,您究竟去了哪儿?” 作者有话要说:  注:番柿就是番茄,我们不要纠结古代有没有番茄,就看故事吧= = 吃螃蟹的禁忌是问度娘来的,螃蟹+番茄=砒霜,螃蟹+蜂蜜=腹泻。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总之不要试。   ☆、14 端阳之晚宴(下)   几十道目光顿时投到谢长庭身上。到这个时候,她却显得很平静,略笑了一下正要说话。忽听对面有人轻声道:“紫屏,别……别胡说,谢夫人怎么会是那样的人。”   说话的竟是王少初。他余毒未清,此时尚十分虚弱,勉强支起身子说了两句话,也是断断续续——他原本对谢长庭印象很好,自然不相信她会做如此下作之事。由是忍不住为她说两句话。   可没想他不说还好,如此紫屏更是咄咄逼人,目中几欲喷出火来:“少爷您也太宽心了!难道是被她使了什么妖法不成么?您是宅心仁厚,可别忘了她是个命里带煞之人,害了一个两个还不够,现在又要来害大家伙儿!您瞧瞧,您如今被她害成了什么样子!”   谢长庭似乎有点惊讶,啧了一声:“妾身福祚衰微,说命薄也罢,说克夫也罢。可这跟王少爷有什么关系?王少爷定亲之人是尚书府林小姐,要说我克他,关系是不是太远了一点。”   她是个满脸无辜的模样,紫屏见了更是恼火,几乎是脱口而出:“她和你净混在一块儿,岂不是一路货色!”   这话一出口,厅里半晌都是尴尬的沉默。丞相夫人终于是忍不下去,怒道:“紫屏,你疯了不是?来人,把她拉下去掌嘴!”   紫屏陡然一惊,这才意识到自己失言。太过了——谢长庭一介商贾、身无背景,再加之自身经历就带些不祥之意,当众被奚落两句倒没什么。可提到了林梓书——尤其是在丞相夫人面前,她竟讽刺林梓书和谢长庭一样薄命克夫。这简直是找死。即便是身边用了多年的大丫鬟,丞相夫人也是绝不能容忍的。在一两个片刻里,紫屏几乎不敢相信这是自己所说。被谢长庭几句言语轻巧一激,自己竟会失去理智到说出那样的话。   她却不知谢长庭那几句话怎么会轻巧。沈佩之死后的两年里,她最苦心钻营不过于此,要怎么说话,要怎么做戏——每一个字眼、每一个表情、每一个语气,她都在最短的时间里做过最精密的设计。   “夫人,求、求您开恩……”紫屏满脸绝望,见丞相夫人漠然不语,忽而转向另一边,“少爷,求您救救奴婢……奴婢是怕您被人毒害,一时担心才口不择言……您说句话!求您救救奴婢吧!”   王少初这个时候怎么可能说话,只是无奈看着她,喟然一叹。   谢长庭用团扇遮着半边脸,轻轻一哂。简直蠢得不忍再看——她不求王少初还好,这时开口一求,那些不能安守本分的心思、一跃枝头的幻想……尽数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王、林两家结姻已成定局,紫屏到底是个下人,此前再受丞相夫人倚重,也不可能挤掉林梓书。觊觎少夫人的位置,何异于天方夜谭。   两个相府的家丁上前来,拖着紫屏向厅外去了。那尖锐刺耳的哭喊声一直到很远还依稀可闻。   那一声声,仿佛也哭在丞相夫人心上。毕竟是这么多年的大丫鬟,如今不能再留了,她心中一时也甚惘然。再转回头来看谢长庭——方才紫屏当众那般羞辱她,她也没表现出计较。   她如此大度,丞相夫人反倒尴尬,咳了一声:“丫鬟规矩不严,冒犯了谢夫人。那些胡言乱语,你莫放在心上。”   谢长庭笑了笑:“眼下事情没查清楚,有人怀疑妾身,也情有可原。妾身行得正坐得直,倒也不怕什么。晚宴之前,我确实在前院走了一趟,那不过是因为快下雨了,我去叫大家回来而已。中途在回廊里见了王公子和梓娘,又在花园里和几位婶夫人说了会儿话,他们应当都记得。”   顿了顿,她又想起什么似的,“对了,后来还遇上了符将军和姚大人……那时候已经快下雨了,我们说了阵子话就都过了这边来。这其间,妾身连去一趟厨房的时间都不够,哪有机会在菜里做手脚呢?”   她这番话说得清清楚楚,连姚平钟听了都不住点头,觉得有理有据到了极点。   而唯独符止面色古怪——这不是睁着眼睛说瞎话吗?她敢当众这么说,是哪里来的自信觉得自己不会拆穿她。他遥遥盯着她,可谢长庭眼下演得完全进入状态,根本也没空看他一眼。他盯了半晌,也没办法从她脸上盯出一朵花来。   究竟要不要拆穿她,他有点儿犹豫。正踯躅的工夫,厅内众人已经窃窃私语起来——谢长庭说得倒也合乎情理。这样一来事情再度陷入僵持,唯一一个悬而未决的嫌疑,回到了简王身上。可难道谁敢当面质问他不成。   简王坐在桌边,脸色平淡,旁人说什么他倒也不动如山。他身体底子不好,腥气的东西都不怎么沾,那道蒸蟹上来时,也只喝了一口汤就放下了。没受什么影响,此时只慢慢喝着茶。   缜生立在一旁,察言观色,歉意地上来替他续水:“王爷,都是奴才的错……”他心里后悔,要不是因为自己,怎么会让王爷受这样的不白之冤!   简王摆了摆手,其实他并不在乎。他生长于深宫,自小体弱多病,可是他不糊涂。还有什么是他没见过的。这样的成长经历练就了一种异于常人的沉稳。知道旁人的风言风语不值一听,就是真的蒙了冤,也未必要开口去解释。   这种气度是根深蒂固于他血骨之内的,不会失了分寸。不过当他听到谢长庭再度开口的时候,还是忍不住猛然一怔。   “依妾身来看,此事也不可能是王爷所为。”   她声音清淡,向他这里一望,很快便收回了目光,“倘若是王爷下毒,又怎么会让自己随身之人前去。被人看到留下把柄,这岂非太愚蠢了吗。”   她这话一出口,最高兴的就是缜生了。伸手扯了扯那宝蓝玉绸的袖管:“王爷,您看谢夫人当真是个明白人……”   简王却只皱着眉——她是什么意思。她倘若祸水东引倒合乎情理,怎么会替自己说话。这是在示好、卖乖?一时倒也猜不透她在想什么,只默然着那清瘦的侧影。   “那可真是奇了,”这时候,众人中有人问道,“既然此事与简王无关,谢夫人又自称不是她,那究竟是何人所为呢?”   这语气有些不善,“自称”二字咬得很重。谢长庭回头看了一眼,见说话的是位华贵的夫人。似乎是今天下午在小花厅里的女客之一,一直陪在丞相夫人一桌打牌的一位。她一开口,有好几名女客也纷纷附和——她们皆看不惯谢长庭身份低微,丞相夫人为何对她那样客气。转眼又有一人冷笑道,“况且要说起来,谢夫人也真是娇贵,我们这么多人,怎么就唯独她脾胃虚弱。”   谢长庭叹了口气:“妾身说的都是实话,我自小胃寒,不能吃螃蟹,口说固然是无凭。既这样也罢,妾身这条命不值什么,只求一个清白。愿今日在场的各位,都做个见证吧。”   她说着几步走到厅中央。众人不知她要做什么,都疑惑以对。只见她伸出手,从一旁桌上抄起只不知谁的碗来,里面有半碗未喝完的粉丝蒸蟹汤。过了这半天,汤已经凉透了,透着一股油腻的腥气。   她强忍着,将那碗端到面前,仰头一口灌了下去。   她这个举动实在太突然了——并非真的来不及阻止,而是根本没人想到,明知是毒,她居然也能一饮而尽。瓷碗“啪”一声落地摔得粉碎,令人悚然惊醒。丞相夫人一下慌了起来,这都是什么事!在相府客人被逼成这样,传出去叫人怎么说!   她忙道:“来人!还不快扶着谢夫人,请夫人去客房歇着!”   谢长庭的脸色苍白得可怕,而此刻能感觉到的不止是腹痛如绞——那已微不足道。而是胸中强烈的憋闷与恶心,几欲作呕。她双肩不住地颤抖,试图让自己平静下来。铤而走险到了这一步,自己万万要争气。可耳边那些嘈杂的声音,时远时近,终究是渐渐听不清了。只觉模糊中有个的声音在耳边道:“……客房在哪里,我送她去。”   下人都已经被接连的变故吓软了腿,呆立在一旁迟迟不动。最后还是符止几步走上前,将人拦腰一抱。   她脸色白得像纸,脖颈上起了密密麻麻一层疹子,皮肤下青色的血管凸出来,十分狰狞。他一下倒有些诧异,她此刻竟不是在演戏。这是个什么毛病?不像是脾胃虚寒,反倒像是过敏。他想着心也是一沉,大步跨出前厅的门槛去。   “她就是过敏。”   客房里,郎中察看过后,叹气放下床帐,“想来这位夫人是自己知道过敏,根本不能吃螃蟹。怕扫了诸位的兴致,才推说脾胃虚寒。”   适才那几位咄咄逼人的贵妇此时都没了声息。丞相夫人闻言,也讪然不已,只得嘱咐下人们好生照顾谢长庭,服侍汤药,又着人去千重绸庄通知她的家人。那几日相府的下人们也着了急,谢长庭牙关咬得死,常常一碗药喂下去,要洒出多半碗。   直到两天以后,她身上过敏的症状都逐渐消退了,情况才平稳下来。   谢长庭其实半睡半醒。那种感觉难以言描,痛苦和疲惫一直催她沉睡过去,各种各样的怪梦层出不穷。猛然惊醒过来,额上全身冷汗,急促喘了几口气,才发现自己躺在一个陌生的房间里。   听到响动,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少年探头进来:“谢夫人醒了?”   谢长庭刚醒过来,难免有些迷糊。怔然瞧了他一眼没答话。这时候,门边又闪进个人来,是林梓书。走过来在她床沿坐下,仔细看了看她,许久长舒一口气:“醒过来就好,你可真是吓死人了!”   说着,又转身打发门前的小厮,“还戳在那里做什么?没看谢夫人醒了,去把饭和药都端过来啊!”   那小厮忙应声而去。林梓书这才絮絮和谢长庭说了些情况,原来她已在相府的客房昏睡了两天。王丞相知道了下毒一事后,担心被有心人利用,再牵扯出一些后续来。于是有腹痛之症、或是其他不适的宾客,都留下来医治,确保了平平安安再放出去。   她问起方才那个愣头愣脑的男孩子。林梓书哦了一声:“那个是王少初的书童,他特地指过来伺候你的。”她顿了顿又道,“算他还有点良心吧!”   经过紫屏一事,王少初担心府中下人伺候不周,因而亲自派了放心的人。谢长庭觉得心下微暖,但是更多是说不清的滋味。   王少初是个好人,可那又能怎么样呢,他到底是王丞相的儿子。她不可能因这一时的心软而停手,她也早已停不下来。   她要毁掉这个地方,要毁掉那个人,连同这座华贵的府邸。她要一并毁掉。什么都不剩。 作者有话要说:     ☆、15 端阳的尾巴   谢长庭昏睡了两日,忽然这一起来,也吃不下什么东西。过午烟墨端了些清粥小菜过来,她各样用了些,又服了药。林梓书见她精神还不错,便提议扶她出去走走。   屋后就是一片小院子,有个不大的水池,清风荷影,幽香寂寂。池边杨柳堆荫,有一座小小的凉亭,背靠个竹条搭起、一人高的花架。他们沿柳荫一路行来,到此处稍作停歇,坐在亭里闲聊。忽而林梓书见那花架缝隙间,露出几片紫色嫩蕊,不由笑道:“是鸢尾花。夫人等着,我去摘两朵来。”   说着提裙摆就要过去。烟墨一见,忙拦下了:“哎哟我的小姑奶奶,您要哪朵?我去帮您摘。”   他个子不够高,站在花架前伸手踮脚,半天工夫捧了一大把。林梓书这边吩咐着“要这一朵、要那一朵”,反倒比他更忙。三人这里正说笑着,忽见那柳荫后一片绛紫衣摆一掠而过。谢长庭见了略一怔,抬头便对上一双清和冷倦的眉眼。忙起身走出来:“妾身请简王殿下安!”   那边林梓书和烟墨吓了一跳,也忙上前行礼。烟墨笑道:“王爷怎么来了?”   端阳那天的事不了了之,谁是罪魁祸首到底没个结论。丞相夫人最后也只罚了厨房的几个管事,是个息事宁人的态度。之后简王便扬长回了宫,至于今日,却是特地来探望王少初的——王少初年少的时候还没有这么不着调,先帝在位时,曾选他做过两年简王的伴读,两人算是儿时的玩伴。而今王少初中毒卧病,牵动着不少人的心,来相府探望之人络绎不绝,但到底有几分出于关心他,还是别有心机都未可知。唯独简王,这些年同他来往虽少,但昔时年少的情分,至少是真的。   烟墨被弄来伺候谢长庭好几日,心中也挂念他家少爷。忍不住问了些情况,简王一一答了他。又抬了下眼:“……后来听说谢夫人醒了,本王就顺道过来瞧瞧。”   根本就不顺道好吗……烟墨在心里翻了个白眼。觉出王爷似乎有话要说,既然是来瞧谢长庭的,就从底下扯了扯林梓书的袖子,两人沿花架一路退了回去。   谢长庭只得又敛衽下台阶来拜谢——王爷亲自来瞧你,这是多么大的恩宠,“多谢王爷关怀,妾身已经好多了。王爷尊驾,妾身万不敢当。”   他嗯了一声,也不再有别的示下。只是看着她,那眼睛黑白分明,由是显得特别专注。谢长庭在他跟前站定,直被他看得有些发毛,这时候,却见他忽然掩唇猛咳起来。   她一怔,随后才反应过来,忙偏头将自己发间簪的一朵鸢尾拆了,遥遥抛在地上。   他方勉强止了咳,喘了两口气,喉间依旧荷荷作响,游丝般的气息梗在肺里。半晌,才嘶声问她:“那天席间,你为什么要替本王开脱?”   她一时竟也沉默,微微垂下眼帘。为什么要替你开脱,一方面是以便借口留在相府;而另一方面,当时那情形根本不容她栽赃嫁祸——简王手里本就攥着她的事儿,她其实不愿与他出现在同一个场合。加之那天席间意外频出,根本超出了她的掌控,最后嫌疑落在她和简王两个人身上。她即便栽赃简王,也未必能奏效,而简王一旦反咬一口,翻出旧账她只怕会死得很难看。她除了替他说话,没有别的选择。   可这些话,她自然永远不会说出口。   “因为您是个好人。”许久,她才轻声道,“妾身相信那绝不是您所做。”   简王万没料到会是这样一个答案,见她语声诚恳不像在作伪,不由得愕然。那一瞬间却是心绪纷杂,恍恍间见她低眉淡目,竟是隽丽如画,“……只是这样?”   她点了点头。她也仅仅是觉得对简王这样的人,这样的回答会好些。可并不知道这效果简直好得惊人。见他迟迟不再言语,不由疑惑地抬头看他。对上她眼睛的一刻,他陡然退了一步,竟有种狼狈之感。原本还有许多事要问,此刻也都觉得不知该怎样开口了。   暖风从柳梢间拂过,远远带来另一边林梓书和烟墨的笑声。他恍然回神,端着对她道:“夫人方醒来不久……还是早些回去,服药休息吧。”   “是。”她隐约觉得他还有未竟的话,不知为什么都不再说。但她自然也乐于如此,必不会去自找麻烦,“妾身告退。”   又屈膝一礼,便转身去追林、烟两人了。   简王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逐渐消失于花荫深处。忽而转过头,看到被她扔下的那支鸢尾花,依旧静静躺在地上。鲜艳的紫色花瓣,沾了泥土,有种被摧毁的美丽。他忽然一阵不舒服,走上前去,俯身欲将它拾起。   可只要一靠近它,那甜香入鼻,他便一直咳嗽,停不下来。指尖究竟是离它只差了分毫,颤抖着颓然落下。   下午,大家都是无事。谢长庭便倚着纱橱,教林梓书描了会儿花样子——她经营绸庄这么些年,虽不用事必躬亲,但日常和绣女们混在一块儿,女红上也极是娴熟。   两人画了阵子,忽见烟墨在门外探头探脑。谢长庭招手叫他:“怎么了?进来。”   烟墨踯躅着说明来意。原来是他这两日一直挂念他主子病势,如今谢长庭醒了,也不必留人一步不离守着,他便想抽空去瞧一眼王少初。谢长庭沉吟了一下,转头问林梓书:“究竟也不知道王公子如今怎样了,你去看过他么?”   林梓书瞥了下嘴:“看他做什么,我这两天一直在你这里。符将军把你送过来的时候,我担心你,也跟着过来了。他嘱咐我照顾你呢。”   谢长庭微微一怔,她昏迷前的记忆是比较模糊了,似乎是听到符止的声音,但没想是他送她过来。林梓书看她发怔,了然一笑,凑到她耳边道:“符将军也没走呢,这两天碍着人多眼杂,没过来看你。但是那天他是真紧张你,我都看出来啦,一路把你抱过来,旁人都不让接手。现在你醒了,倒是可以用这个由头去谢谢他,你要是能起来,我这就陪你去?”   她说的还真挺像那么回事儿,谢长庭也没有心思解释,摇了摇头:“咱们去看看王公子吧!也把烟墨给人家还回去。蒙他这么照顾,我心里过意不去。”   王少初住的的闲宜居离客房不远,三人走不多时就到了。盛夏午后,他这里依旧门窗紧闭,屋里何其闷热不必说。“……少爷余毒未清,不能受风。”门前的丫鬟一边解释,一边领他们进去。王少初闻声,便撑着要起身。   他脸庞消瘦了些,但精神还好。靠在床头笑道:“谢夫人醒了?我还琢磨要去看看你,没想到反倒劳动你来看我。”   谢长庭忙道:“那怎么能够,妾身正是要来谢谢您。”她走到床边行了个礼,“那天的事,多谢您替我说话。还有您让烟墨伺候我,真是叫您费心了。”   “嗨,这有什么,小事而已。”他摆了摆手。隔了一会儿,又想起另一件事来,问道,“这两日都在屋里没出去,也不知紫屏那事怎样了。你们有谁听说吗?”   谢长庭和林梓书都摇头,这是他们相府自己的事。烟墨倒是知道:“听说是被拉下去动了家法,打了二十板子。之后赏了些财物便赶她出府了。”   王少初不由长叹一声:“她也是个可怜人。”紫屏比他大一岁,这些年跟在丞相夫人身边,对他一直也关怀有加。不管这关怀是否另有目的,他毕竟是领受了,此时想起来总是怅然。   他是这么个滥好人的模样,林梓书就看不下去:“她可怜吗?还不都是自作自受。”   林梓书心思实际上极为单纯,这其中的利害关系她并不清楚——王、林两家的联姻,才是紫屏必被除去的根本原因。之所以紫屏落得这么难堪,有一半也是为了日后林梓书过门,能在相府立得住 。这些王少初心里懂,谢长庭自然也懂,甚至连烟墨都懂。此刻却都是缄默不言,唯独没有告诉她。就让她以为只是紫屏太讨厌了也罢。   “跟你也说不清。”隔了一会儿,王少初才喃喃说了这么一句。而后又想起,即便说不清,下半辈子却也只能和这个人一起过了。不由得又是愁眉苦脸,觉得最倒霉到底还是自己。   几人在屋里又说了一会儿的话,忽听门外脚步声音。门帘一打,丫鬟扶着一人走进来,“少爷,老爷来瞧您了。”   王少初忙叫了声“爹”。王丞相点点头走过来,他年过半百,虽保养得当,却难掩老态。为人又是极严肃,虽是探望儿子,依旧是教诲的口气,问了些起居服药之事。又见到林梓书立在一旁,似是和儿子处得还不错。王丞相神情稍温和了些,“林小姐也在。这几日在府上,食宿还习惯么?”   林梓书道:“谢您过问,我一切都很好。”   王丞相点点头,目光又移落在方才一直不言语的谢长庭身上,略微显得疑惑。她落落大方,转过脸来,轻轻一笑道:“妾身谢氏,给王大人请安。”   她那个笑容很玄妙,王丞相猛然想起了什么,脸色骤然剧变:“你、你就是沈——”   他只脱口了这一字,而后强自将“沈佩之”这个名字咽了回去。沈佩之官拜丞相长史,王丞相是他的上峰,这个名字虽然尘封,可毕竟一点都不陌生。那一刻旧事翻涌而上,滚滚如潮——王丞相默然良久,终是轻轻一叹。   她还是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16 第三个人      谢长庭打了帘子走出闲宜居内室,王丞相他们一家三口还要说阵子话,她也不便在旁,出来等着林梓书。   外室窗奁半开,一时闷热之气尽去。四扇黑漆牙雕走百病的屏风依墙而立,两侧各是两张梨木镌花椅。谢长庭深吸了口气,在西侧下首椅上坐了,隐约可闻内室语声喁喁,内容却模糊不清。她倚着椅背,一时间目光飘忽,也不知在想什么。   院中树影梭梭,时而婉转一声鸟鸣。符止步上闲宜居的台阶,已有丫鬟迎上来开门:“符将军也是来探望少爷么?”   “也是来?”他低头进门,又问,“还有谁也在?”   “我们相爷在里头呢。林小姐也在,相爷留了说话……将军若是不愿现在过去,外边坐着等一阵子也好。”他们说着转进外室的屏风来。说话声音又不低,谢长庭早已听见,敛衽离座向他见礼:“妾身请符将军安。”   他自然极是意外,又碍着有旁人在这里,他迟疑了一下,也只是淡淡点头:“夫人不必多礼。”   他正有些话想问她,原以为要拖到不知是何年月,没想到她今日却醒了。   他坐在东侧下首的椅上,丫鬟沏了新茶给他们,随后便退了出去。他这才回转了目光,落在她身上。她一连昏睡两日,眼下是个大病初愈的模样,不施粉黛,两颊白得近乎透明。软银芙蓉交领搭在锁骨上,显得极为伶仃,恹恹中有种病态的美。她这副样子,他毕竟要表达一下关怀:“……谢夫人是何时醒的?”   “今日上午就醒了。”谢长庭感激一笑,想了想又道,“听他们说,那天是您送妾身到房间,妾身这里谢过将军了。”   他道不必客气,此时心思电转,却全然不在与她的这些委蛇应付之上。她却只是低头拨弄茶盅盖,用盖沿轻轻片着悬浮的茶末子,也没有再同他寒暄的意思。便这么沉默了一阵,终他是忍不住开口:“谢夫人,那天——”   方说了几个字,只听外面院中“扑棱棱”一阵乱响,又有鸟鸣夹杂。一个小丫鬟轻轻呀了声,“……这不是花厅后面那只鹦哥儿吗?怎么挂这里来了?”   只听另一个道:“少爷说拿过来给林娘子看看,她要是喜欢,他去跟林夫人说。过两天叫林娘子拎家去养。”两人说着,又动手给鹦鹉喂水喂食,在窗下忙活个不停。   符止话说到一半就被打断,皱眉向窗外瞥了一眼。见她们一时也不会走的样子,只得站起身来,走到西侧上首位、在谢长庭身旁椅上坐了,低声道:“那天就是你,对吗?”   这话说得很含糊,但是端阳傍晚在前院的一场相遇历历在目,许多事在他们俩之间心知肚明,由是不必说太清楚。   谢长庭遇到这种盘问,一贯的做法是装糊涂,倒是极少有像今日这样,反唇相问的时候,“您若是这么想,当时在宴席上怎么不揭穿我呢?”   他略沉默了一下,到底是不愿回答她,“我是在问你,究竟是不是你?……你想干什么?”   他们好像陷入了一种不停提问的状态中,却没有人回答,这样的对话自然不会有什么进展。况且没有说几句,内室突然响起了脚步声,款款向门边移来。   两人语声皆是一停。谢长庭反应极快,当即站起身来,却不意手腕从后被他拉住。   “放手,有人要出来了。”这样子实在不像话。陡然抽了下手腕,却根本挣不过他的力道。她一时心烦至极,也顾不得许多,偏了头低声道,“请将军放手。妾身原本没什么清誉也罢,将军您的清誉还要不要?”   他话还没问完,拉住她那本是下意识的动作。正要放手时,却听她说出这么一句,几乎要为之失笑。   这么一耽搁间,那脚步声却已经到了隔帘跟前。他用力扯了她一下。谢长庭也知时间绝对是不够了,只得踉跄了下,跌回身后椅上。就在隔帘被卷起的一瞬间,两人同时收了手。   烟墨跨步走了出来。看清这屋里情形,便是一呆——对面还有椅子,这两位为什么非要并排坐着?但见他们俩都是一脸漠然,烟墨心有狐疑,也不敢多问,只恭恭敬敬行过礼,对谢长庭道:“相爷命我领夫人到书房去,他稍后来,有些话要同您说。”   他实则也不知发生什么事。方才自见了谢长庭之后,王丞相的反应便明显有些异常,言语间也有不宁之色,着他出来传话。   谢长庭闻言倒不惊讶,起身一笑:“那么烦请带路了。”   烟墨应了个是,悄悄抬眼,见符止还是事不关己的那么个淡漠模样,只是眼神沉下去几分。他也不敢再看,心里胡乱做着各样猜测,引着谢长庭去了。   庭阴转午,丞相府中静悄悄的。跨过垂花门,又沿着柳荫间道行了一阵,便来到书房门前。烟墨将她让进去,轻轻带上门。   深深夏意,仿佛一瞬间被隔绝在外。   她坐在屋内,抬头打量着周遭陈设。书案、立柜、博古架……似是极不经意,但目光流连之处,每一件东西的位置,都一一默记在心里。随着一声门响,她才悠悠收回目光。   脚步声掠过她身边,沉重且迟疑。王丞相站在案前看着她,也许是屋内光线太暗,那一刻,他的脸上有掩不住的疲老之态。   “你……是为沈佩之来的?”   谢长庭并不起身,随意到几乎有一些失礼。脸上维持着一种奇异的笑容,也在默不作声地打量着他。   她永远记得,当年王丞相是怎样落井下石。明堂案他也参与其中,可一旦事情走向一变,他立刻洗刷干净自己,将沈佩之推了出去。   她永远记得最后一次探监。潮湿、腥气的地下牢狱,她由差人领着,穿过黑暗漫长的甬道。四周囚犯们的□□声、哭喊声不绝于耳,她其实有一些恍然。这个地方如此阴冷死气,犹如地狱……沈佩之怎么会在这里呢。   他曾经如同天神一样降临她的身边,带她离开那个炎凉无情的江宁谢家。而如今,他在地狱里。   隔着牢房残破的门,她看到他,全身染血,虚弱躺在地上。他几乎无力说话,轻轻叫了声她的名字,“……长庭,不要害怕。”   她怔然站在那里,想哭又想笑,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差人将她往门前推了推,极不耐烦,叫她有话快些说。沈佩之在里衣上擦净了手,伸出来握住她的,“丞相必定会有法子救我,你不要怕……都会过去的。”   他坚定地说。   可他大概从未曾想过,王丞相是否会愿意救他。一个月以后,谢长庭等来的,唯有朝廷处斩的一纸昭告。她永远记得。   时隔两年,这刻苦的仇恨,依旧清晰如昨日。且繁茂更胜昨日——两年以来,它深深扎根在她心里,疯狂滋长,蒙蔽她的理智。她早已没有理智。只要能杀了他们,要什么代价,都不重要了。   敛下思绪,她微微一笑:“大人这话就叫妾身听不懂了。分明是您要见妾身,怎么反问起妾身的来意呢。”   她这个时候又拿出装傻的功夫来。王丞相弄不清她的意图,心里更添了一丝隐忧。因此她故意说话温吞,拖延时间,目光不易察觉地在房间里流连,王丞相竟也没有注意。   隔了一会儿,他才烦躁道:“你究竟想怎样?明堂一案是圣上亲审,根本不可能翻案。沈佩之身后无人,我已经着人去赡养他父母家人,你还想要什么?”   “您也知道他有父母家人吗?”她低笑了一声,淡淡道,“妾身本以为,您这样的人大约是心无牵挂的。而今一见,才知您对您的夫人和儿女,也是重情重义……”   她这话一出口,王丞相不由有些变了脸色:“你想怎样?你恨我也罢,可他们何其无辜!”   “无辜?”她抚着左耳上的珊瑚坠子,目光掠过窗边的书架,忽而一定。其上摆着一只青金蓝八楞弦瓶。这只瓶子,在沈佩之家里有一件一模一样的。原本是御赐的一对,王丞相为笼络人心,特地拆出一只,赠给沈佩之。   她不由垂眸冷笑了一下,“佩之当年就不是无辜的么?”   王丞相欲言又止,神情复杂:“我——不能说。谢夫人,不管怎样,我劝你及早收手。当年沈佩之的死我有责任,我不否认。可他……远没有你想的那么清白。”   谢长庭沉默了一瞬。片刻之后,竟是低声笑出来:“好……好得很。”   她该看的也看了,该记的也记了。此时便不再多言,提裙起身告辞。王丞相面色难看,推开桌案紧走几步,在她身后道:“谢夫人,你究竟是来……”   “我就是来讨债的。”她转过身,一字一字缓缓道,“不仅是你,你的夫人,你的儿子——当年我尝过的所有苦,都要加倍还在他们身上。”   她唇边淡淡勾出一抹笑,宛如罂粟。转身推开门迤逦去了。   王丞相看着她离开的方向,面色青白。烟墨从门外进来,看见自家老爷这个样子,不由吃了一惊,忙上前来问怎么了。王丞相这才回过神来,身子震了一下才站稳,摇了摇头,喃喃道:“都是报应……”   烟墨不明白出了什么事,只道这两日府上事端频出,丞相上了年纪,疲乏难以支撑。边劝边搀扶了他回房休息。   天色渐暗,府内点起了灯烛,融融一团光晕从窗纸透进来。投在窗上的树影曲折婆娑,如毒蛇吐信,静默中有种别样的惊心。丞相颓然跌坐在床头,声名、权势……一瞬间好似都已离他远去。他只是一个孤独无助的老人。偌大的府邸,突然没了生气,仿佛把他困住一般。到此刻忆起谢长庭那个冰冷的笑,他心头依旧瑟缩狂跳,犹如梦魇。   可沈佩之的事情他不能说,至死也不能。   不知过了多久,忽听府内一阵嘈杂之声,凌乱的脚步向门前移过来。   “禀、禀告老爷,书房被人闯进去了!”一个家丁匆忙隔门喊道。   王丞相心中一惊,那一点不祥的预感落到了实处。他猛地喘了几口气:“快把府门封起来,拿住闯入之人!再去看看书房里丢了什么!”   家丁应一声去了。实际上这时丞相府已经乱成了一团,端阳过后,还有许多留在这里的宾客,不明所以,纷纷好奇出来察看。   符止提着灯跨过月华门,迎面几个家丁跑过来。他匆忙听了个事情大概,不由有点皱眉。待这些人走后,他不意回身,忽见一地月影横斜,抽绿的柳条被风拂起,现出其后一个影影绰绰的人来。   他心头猛一跳,几步走过去。对方显然也极是意外,折身欲走,却被他不容分说拦下。挣扎之间,只听“啪”一声,风灯脱手落地,光华一瞬熄灭了。 作者有话要说:     ☆、17 皎夜光(上)      他借着月光去看,只见一个清瘦素淡的侧面,说不出的熟悉。   他不由微微一怔,也顾不得是否唐突,扳着她的面颊转过来。果然是谢长庭。不知她方才经历了什么,一贯平静的面容竟带着一丝仓皇,一头青丝洒落在肩上。抬头怔然望着他。   那目光叫他微觉诧异,轻声唤她,“谢夫人?”   她似乎这才被唤回了神智,目光在他面上停留了片刻,逐渐有了焦距。而这场面太过尴尬狼狈,她一时间竟也没话可说。沉默了一会儿,才低下头,推开他的手。   “夫人这是从哪儿来?”他虽松了手,人依旧是站在她面前,目光怀疑盯在她身上。她在这个时候出现在这里,神情慌张遮掩,总不是什么太正常的事情。正待要再问,却忽听不远处,又是一阵嘈杂传来。   这回来的人不少,是得了令的家丁来捉拿闯入之人。摇摇晃晃十几盏灯簇拥过来,一下将四周照得通明。   那黑暗中的光线格外耀人眼目,谢长庭眯了下眼,心思轻轻一转,当即也一言不发,垂着头在符止身边一戳。她神情会莫难辨,如瀑青丝披了一肩,雪白面颊上染着一丝奇异的红,似有似无。更令人不敢逼视,浮想联翩。   当先冲过来的几个家丁见状,果然都是面面相觑。   唯独烟墨,这时候揣着糊涂装明白,见这情形,立刻回想起下午在闲宜居外室,所见的那一幕来。轻咳了一声走上前:“府里出了点事情,我们这里例行公事……冲撞了两位贵人,真是对不住。”   谢长庭还是不说话,踌躇地咬着下唇,底下轻轻拽了拽符止袖子。动作虽小,但众人看在眼里,越加笃定几分。皆以为是撞破他二人私会,一时人人尴尬,噤若寒蝉。   符止简直哭笑不得。抽回了袖子,转过脸勉强端正了颜色,对烟墨道:“无妨。出什么事情了?”   烟墨道:“府里有贼人闯进了书房。打碎了一只青金蓝八楞弦瓶,逃脱的时候被丫鬟发现,落下了这个东西。”他说着,拿出一支翠玉七金簪子,在手中一晃。   谢长庭目中有光微微一闪,却是稍纵即逝,很快又恢复了那个茫然模样。烟墨也注意到她长发披肩,但见她神态赧然,心中便也不作多想,甚至还细心替她周旋了几句:“……我从未见过谢夫人戴这样簪子,想必此事与她无关。”   他也是信口胡说。言毕,便挥手对身后的家丁们道:“这里没有,我们再去别处找找。”   一行人纷纷应声,提着灯,又向远处去了。   一时间,又剩下符、谢两人默然相对。谢长庭将鬓边的头发掖到耳后,抬头望着他一笑,哪里还有什么羞怯之色。她那个笑容多少有种嘲弄的意味。他看在眼里,更觉无言以对。似在笑他无力反驳,又被她彻头彻尾利用了一次。   “谢夫人,说说吧——你这是从哪里过来?”许久之后,他才轻轻一喟,“那簪子想来是你的,你又去做什么了?”   “那您先告诉我,您那天为什么不当众揭穿我。”   见他不回答,她又笑了,“您看,既然妾身问的您不愿说,那又何必强迫妾身回答您的问题呢。”   她说罢转身欲走。却只听他忽然说道:“那不如这样。我问一个问题,你答了再来问我。我们轮流回答,不能说假话,你看可以么?”   谢长庭停住了脚步,讶然回头看了他一眼。他这个人一贯是一本正经,无趣得很,这情急之下想出来的主意,倒有几分想不到的可爱。她思索了片刻,问道:“为什么是您先开始呢?”   “因为下午我就问过夫人一个问题。你到现在还没有回答。”   他唇角微扬,一双眼定定望着她,“谢夫人,毒究竟是不是你下的?”   他这话说完之后便是长久的一段沉默。正当这场问答仿佛即将就此夭折之时,她忽然低声说道:“是。”   “不过您要是想问为什么,那就是下一个问题了。”她未等他开口,已经接下去道,“您不是早就怀疑妾身么?那天您为什么不当众揭穿我?”   “这好像不只是一个问题吧。”他轻笑了一声,倒也没有计较,“我揭穿你有什么用?你既然敢做,自然留足了后路。况且你手上已经有那么多人命,这一次本可下剧毒取人姓命,但你没那么做,已经算是心慈手软。就照这一点,大家倒要谢你不杀之恩。”   对她的道德标准不能定太高。他有些嘲弄地笑了一下,顿了一顿,又道,“况且若非如此,又怎么能知道你接下来要做什么。”   “那依您看来,妾身是要做什么?”她反问。   他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片刻,随后滑过她散落的发梢——她显然是为了留在相府,颇费了一番心机。可是她留在相府又要做什么,冒险夜入相府书房,总不能只是为了打碎一只瓶子。   他几番思忖亦无法猜透,便不动声色道:“这就要问夫人自己了。”   谢长庭略一低眉,也是默然不语。她自然不会是为了打碎一只瓶子而冒险,不过是离开书房之时,见了那只瓶子,不由想起王丞相旧日对沈佩之种种笼络之举,心中一时不忿将它打碎。这才引来了丫鬟注意,她仓皇离开,不意掉了一只簪子在地上。   而此时见符止神态晦涩,她心中亦不知他猜出多少来,忐忑之间不由一阵烦躁。   她这些年杀过不少人,心态多少有些不正常。突然之间源源涌上的怨毒几乎让她猝不及防——她轻轻闭了下眼,那一瞬间也有些诧异自己为什么变成了这样。她与符止之间根本谈不上什么仇恨,只是挡了她的路而已,但这一刻她竟只想置他于死地。     可她究竟是来不及多想,深吸了口气,睁开了眼睛。之前的愤恨幽怨已经完全被压了下去。她望着他,忽而微微一笑,朦胧月色之中竟显得有种别样的凄迷艳丽。   他一时间也怔住。只听她轻轻地道:“说这么多,您到底也是只关心妾身有什么目的。就从没有一分……关心过妾身这个人吗?”   她语调似怨似诉,如月色醉人。风轻轻吹起她的黑发,拂过他的手背。她的手伸过来,竟是贴在他的面颊上,轻轻摹画他的眼尾。   那只手纤细冰凉,触在皮肤上却有种莫名的炽热。他没有说话,似乎是纵容了这样突如其来的亲密,低头看着她。半晌,才忽然按住她的手。   谢长庭眼中依旧是万种风情,眼波轻轻扫向他。却不意他猛地一使力,那一刻几乎将她的手攥碎。她轻轻“啊”了声,尾音却一下子梗在喉间。连连向后踉跄了几步,后背重重撞在一棵树干上。符止单手握着她的脖颈,眼神冰冷,仿佛下一刻就会将她捏碎。   她下意识地仰起头,试图挣脱,而他却越掐越紧。她几乎不能再呼吸,只能不动望着他,目露哀求。   他手上这才稍松了一些,让她喘上一口气。继而冷声道:“杀人不是像你那个样子的,谢夫人。我不愿意杀你,并不是我不能,我只是不像你一样混账,知道么?”   她点点头,脸色苍白如纸。他见状也不再逼迫她,松开了手:“我不是傻子,别再引诱我,我消受不起。”   谢长庭轻轻嗯了一声,捂着脖子也没再说别的。她是何等识时务的人,见符止动了真怒,自然不会再去惹他不高兴。   他本已抬步欲走,回头见她面有痛色,青丝雪肤,脖颈间隐约几个指印,不知为什么又低低叹了一声。   转回来拉开她的手,只见那掐痕宛然。他心里说不上什么滋味,一方面有些后悔自己下手重了,另一方面又觉得她方才的举动实在是过分,掐死她也是活该。摇摆许久,最终什么都没说,只一拉她手腕:“过来。”   林梓书正在客房外间,翻看下午画的花样子。忽听门一响,符止大步走进来,她立时一惊。再看见随后跟进来的谢长庭,一手捂着脖子,林梓书更是大惑不解:“符将军、谢夫人,你们这是……”   “没什么事,你歇着吧。”谢长庭笑着道。   林梓书见她神态如常,也只得忍住狐疑,不再多问。只见他两人进了屋,除了中途叫丫鬟打一盆冷水过来之外,再无声息。   屋内,符止将棉布在冷水里浸了,捞出来拧至半干,如此重复三次,才叫谢长庭坐下,将棉布细细围在她脖颈上。   那水极凉,她不由得直皱眉。符止一丁点都不同情她,只漠然笑道:“凉也忍着。你愿意明天叫人见你脖子上一圈指印子么?”   谢长庭斜倚榻沿而坐,摇头不语。隔了一会儿,才忽然一笑:“那将军又何必掐我。”   她得了便宜又来卖乖,符止轻嗤了一声,不愿意理她。只待那棉布差不多被她体温捂热了,就又摘下来,重新浸过水再敷。其间的等待颇漫长,两人也不再说话,各自歪在坐榻的两头,只听屋中莲花铜漏一声一声,嘀嗒不止。   “谢夫人。”过了不知多久,他忽然唤了她一声。   谢长庭原本已有些困倦,支着腮问怎么了。只听他道,“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你真的对螃蟹过敏吗?”   她微微一怔,眼中的倦意渐渐退去,变得极为清醒。却好似有一点飘忽,目光望着桌上的铜漏,又像是看向什么遥远的不知名处。半晌才低声道:“是。”   她有些恍然地笑了一下,“符将军,您还记得卓偐吗?”   他当然记得。太常寺卓偐,她的第一个情人,和她在一起没多久就也被牵扯进了明堂案,被人告发身死。旁人皆以为那是意外,但他自不会相信,“……他不是你杀的吗。”   “不是您想的那样。”她轻轻敛下眼,又摇了摇头,“不……不全是那样。”   她最初见到卓偐,是很早的时候,甚至在明堂案以前。他是沈佩之的同乡,与他关系相善。但沈佩之并没有把朋友引荐给她的习惯,她与卓偐,自然谈不上有什么来往。   直到沈佩之的死。   那段日子非常艰难,她刚刚接手千重,偌大家业,全凭她一个人支撑。就是那时,卓偐来到了千重,她第一次注意到他是在柜台前,他垂着眼,语声如一串冷珠落下。   “二十匹青绢。”   那时谢长庭对他其实没有什么印象,只是略微觉得眼熟——他是比较容易被忽略的那种人,嗓音低哑,神色沉寂。侧着头的时候,阴影遮住他清冷姣好的面容。   察觉到她在看他,他有些不自然,微微偏过头去。   青绢很快包好了,却只有八匹——他们店里境况近一段时间都不好,很久没有这样大笔的生意,一时间库存竟周转不来。他却也不计较,留了个住址,让晚些时候将余下十二匹布送去。   方掌柜笑逐颜开,这样出手阔绰的客人可不多见。忙应承着:“您差人在家等着吧!最晚,明天也给您送过去了!”又有意留客,跟着问道,“还请问公子贵姓?”   “卓偐。”   他淡淡答了这两个字。直裰在门槛上一掠而过,他已跨出了门,只留一个清瘦的背影。   谢长庭有点茫然,看着他离开,在脑海中搜寻这有关这个人的记忆。这时候,背后却忽听“啪”一声脆响,原来是雪赐端茶过来,手一抖落在了地上。方掌柜训斥了几句,雪赐却拼命地摇头,急急打了几个手势。   谢长庭看懂她在说什么,不由皱起了眉头:“你记得他?是了……我也瞧着眼熟,佩之似乎是有个同乡,想来就是他了。”   雪赐咬着牙,又打了几个手势。这一次她的动作非常慢,手甚至有些颤抖。   谢长庭看了,面色微微一变:“你是说……明堂案发前那天晚上,佩之去了太常寺?” 作者有话要说:  祝大家中秋快乐,合家团圆:)   ☆、18 皎夜光(下)   春去夏来,卓偐穿了好长一段时间的青绢。   他不是很富裕,这个时候一般人家都穿素,绢比较贵,不会用来做常服。二十匹青绢,几乎抵他一个月的俸禄。   之后的一段时间,他不断地从千重绸庄购进布料。月牙锦、刻丝杭绸、提花缎……一匹一匹,堆在家中。能用掉的便裁了做衣裳,不能用掉的,甚至单独辟出一间屋子堆放。   他将那间屋子锁好,钥匙小心保管起来。一如他保管那段明堂案背后,尘封的秘密。   “大人。”管家从前堂穿过来,低声禀报他,“有位夫人求见您,说是千重绸庄的东家。”   前院里,卓府的丫鬟引着谢长庭,向花厅走来——千重近一段时间的境况不好,这样的回头客,就显得弥足珍贵。谢长庭对卓偐,起先只是感激。可之后雪赐告诉她的事情,又彷如巨石压在她心上。雪赐向来是不说谎的,那么他与沈佩之的死,究竟有什么关系?   穿过前院,她默不作声打量着四周。   这府邸不大,不难看出他的财力实在也很有限,不知是怎样负担得起那些昂贵的布料。她心头不免又添了一丝疑虑。正当这时,通传的管家已迎了出来,含笑道:“谢夫人,请。”   谢长庭如此其实多少有些冲动——此时她才方脱离沈佩之的羽翼保护,尚谈不上有什么手段心机。她与卓偐不过短短几面之缘,这场突如其来的见面,未必不尴尬。只是她方迈进门槛,卓偐已不太自然地站起身来。似乎无措更甚于她。   谢长庭心中疑惑。面上却还是微微一笑:“这些日子没见卓大人到店里去,大伙儿还担心您家里出了事情。妾身这才自作主张过府拜访,唐突之处您别见怪。如今见您没事儿,我们也就放心了。”   说着,又将手中的布包放在桌上,“这两件成衣是新的,我估摸着您能穿,就想给您送来。算是谢您对我们的照拂吧!”   她情真意切,神色感激。卓偐却只有默然,半晌,才摇了摇头:“夫人的好意,在下心领。账还是要算。待会儿您在前头等下,我叫管家拿钱给您。”   她黛眉微蹙:“您这样,可就是看不起妾身了。”   他平日素来少言寡语,更极少与年轻女子打交道,几句话被她说得哑口无言。但他也有他的办法——直接唤了管家过来:“将钱备好了,待会儿给谢夫人带上。”   谢长庭直有点儿哭笑不得,“一点心意而已,您这又是何必。”   他沉默不言,手掌却在袖中紧握成拳。谢长庭目光微微闪烁,直觉到大约果然是有事——心中波涛不止。面上却不知为何,竟隐约浮出一个诡谲的微笑来。   临别时,她面带失落,在门前回眸看他:“那您……以后还会到店里去吗?”   她语声微带幽怨,他闻之一震,觉得不是很对劲。但是不愿意多想,当下只点了点头。   她这才嫣然一笑,竟仿若少女般娇俏。缓步转身离去。   之后的一段时间,这样的事在不断重复发生。谢长庭有一种超乎寻常的执着,尽管卓偐一再说不必,但她还是会定期挑几件衣裳送到他府上。他坚持要结账,可是没有作用,后来渐渐也不知道她究竟为什么而来。有时候只是到他府上坐一会儿,说几句话。   这事情的走向出乎意料,简直令人心慌。他终于无法再任由其发展下去,直截了当对她说:“往后要买的衣裳,在下会派人去千重取,夫人不必再来。”   谢长庭噎了一下:“也就是说您不会去了是吗。”   他不回答,摆出送客的姿态。她慢慢垂下了眼帘,轻声道,“妾身对您的心意,您不懂得吗?”   他沉默了一阵,似乎有些颤抖,最终还是平静道:“夫人不必再来。”   这一句绝情话很有效,谢长庭似乎被狠狠打击了,终于消失在他的视线。卓偐也不再亲自去千重,而是托了几个同僚家的女眷们代替。   那些荒谬,仿佛也只是一段短暂的插曲。   永启六年的秋天,京城阴雨绵绵,连日不晴。寒意来的格外早。那天他从太常寺回府,隔着雨帘,远远看见一个人影立在门前。他陡然一怔,只见她面颊苍白,虽然站在檐下,肩头还是被打湿了一片,瑟瑟发抖。   他犹豫了许久,才走了过去。面色却还是冷的:“谢夫人又来做什么?”   他语气不耐烦至极。她听了果然垂下头:“今天妾身瞧见这件鹤氅,真想留给您。就送过来了,想起您不让妾身来,就在这里直接给您吧……”又小心抬眼觑着他脸色,“您生气了吗?”   她脸色苍白,他硬生生转开目光,不敢去看。只冰冷道:“在下不需要,夫人请回吧。”   说完他转身进了门,头也不回。雨一直从午后下到了傍晚,渐渐起了风,雨点打在窗纸上沙沙的。管家从外面进来回禀,说她还在。他听了心里一沉,久久不能言语。   谢长庭起初还觉得比较难熬,但是冻得麻木之后,反倒好了一些。只是感官有些迟钝了。听到身后的门吱呀一声响,还尚有些反应不过来。卓偐拧着眉跨出来,瞧了她一眼:“我收下了,夫人走吧。”   她将怀里的包裹递给他,被她的体温捂了很久,没有沾上雨水。他接过来的时候,察觉到她冰凉的指尖从他手背上滑过去,冷得可怕。   她也发觉了,忙收回了手,勉强牵唇一笑,露出个抱歉的神色。   “今年冷得早,鹤氅您早些穿起来吧,别冻病了。妾身……这就回去了。”   她上唇压了压,要说什么却又放弃了,似乎生怕被他嫌弃。打着颤福了福身,便转身往台阶下去。却因为太僵了,脚步落在积水的地上,突而一滑,向下栽倒过去——   卓偐心头猛地一跳,那一刻几乎是下意识地托住了她臂弯。她讶然,回过头看他,神色期待还带了点茫然。终于击溃了他最后一道防线。他握住她冰凉的手,包在掌心里。   “进来暖和下身子,待会儿我叫人……我送你回去。”   他将她带到东厢房安置,叫人煮了些热汤来。又拿了个手炉给她捂着,过了一阵子,她才缓了过来,唤了他一声。他这才转回来看她,神色却比原先更加沉寂,眼里是难以言说的犹豫。   谢长庭裹着毯子倚在榻上。离他那么近,他甚至可以从她的眼睛里看到映出的自己。可是他看不清自己……那一刻也不知心中究竟是何滋味。越是逃避就越是泥足深陷,什么时候开始竟已是放不下了,他不知道。   那就封死所有的退路吧。   他伸手揽住她的肩,几乎是有一些颤抖地拥抱她。谢长庭似乎方才真是太冷,尚未缓过来,神态懒洋洋的。那目光说是迷离,倒不如说是空洞,仿佛没了生气。忽而轻轻闭上眼,“我困了,想睡一会儿。”   他微微一怔,见她确实神色疲惫,便扶她躺下来,为她掖好毯子。他这个人其实很温柔,只是言语不多,“那你睡吧,我出去了。”   她嗯了一声,抬头对他一笑。卓偐有片刻的怔忪,她那个笑容很模糊,深处竟似乎藏着几分刻毒。可是稍纵即逝,再去看的时候,她已经歪在榻上,沉沉睡去。   他起身走了出去。门被轻轻带上的一瞬间,她睁开了眼睛。   厢房里一片寂静,门窗紧闭,十分温暖。她站起身来,目光在房内逡巡——他房间收拾得很干净,桌边整齐码着一些书卷公文。她动作放轻,一本一本抽出来看,可什么也没有。她不甘心,在四周察看,忽而在桌板下面一摸,发觉竟还有一层,从里面取出一本《周髀算经》来。   太常寺掌宗庙事,平日里主要管理的还是些历法、星典、祭祀的事务。《周髀算经》是星象一学的历典,卓偐看它并不奇怪。只是为什么要单独放起来。   她翻了几页,里面轻飘飘落下一张纸来。她眼神不由一凝,这竟然是一张星图。画得不是很精细,但是右下角标注一行小字,却如芒针刺痛她的眼睛——永启五年一月十八。   就在明堂案发的前夕。   时隔一年,明堂案许细节已被封锁,朝廷也严令不准议论此事。但其多人都清楚,天子之所以震怒至此,多半是因为这件事牵扯了一件皇室丑闻,甚至导致了圣上胞妹、琼音公主的死。而这场风波的起因,实际是一张明堂丞所绘、寓意难辨的星图。   因为这张图,明堂丞与沈佩之赔上了性命。却没想还不够数,这件事里,卓偐也有份。   谢长庭的手指有些颤抖……如果不是他,沈佩之不会卷入这件事情里。所以在沈佩之去世以后,卓偐才会如此愧疚,以至到了必须做点儿什么以弥补他的地步。她猛地闭上眼,将那张薄薄的纸攥在手里。   片刻才又重新睁开,目光终于归于沉寂,缓缓将它展平,重新夹入书页。   之后的一段日子很平静。谢长庭偶尔到卓府去,起初有点犹豫,担心卓偐会做出什么她不能接受的事来。她与沈佩之成亲毕竟十分短暂,对于男女之间相处之道,始终似懂非懂。假戏真做的话大抵会有些困难。只是没有。卓偐一直对她以礼相待,甚至有时候,会刻意保持一点距离。   京城的秋天短暂,转眼入了冬。谢长庭用这些时日摸清了卓府的底细,也渐渐还原出当年事情的一个轮廓——那张明堂案图,并非出自明堂丞之手,而是出自卓偐。他的《周髀算经》书页上,有过对照星象推算的标注“敛兵待战,国运亨昌”。明堂丞想必是急于向朝廷邀功,将这张图上呈天子,没想到,却成了别人的替罪羔羊。   虽然这只是当年事的冰山一角,却也足够置卓偐于死地。   “吴大人今天好兴致啊!”千重门前,一辆华贵的马车驶过。车里的人身着官服,一副肥硕身材,一双小眼溜溜打转。听到有人恭维,他嘿然笑着探出头去。却没见到人,四下看看,才发觉,一个身量不高的孩子从车旁跑过去,一转眼就不见了。却有一样东西轻飘飘地,落进了车窗里。   “小兔崽子!”吴寺监只道谁家孩子作弄自己,骂了一声。又将抛进来的东西拿来一看,却发现那是一封信,随手打开看了看,面色却越来越惊异,最后转为狂喜。吩咐车夫,“快回廷尉寺!有大案子,老爷我要升发了!”   雪猊跑进路边的小巷子里,贴着墙藏起来。待马车掉个头驶远,他才得意洋洋地跑回千重,“夫人,办完啦!你猜的真准,你怎么知道那个胖子一定会掉头折回去?”   谢长庭微微一笑,并不回答。只摸了摸雪猊的头:“我要去一趟卓府。你好好在家,听你姐姐的话。”   她有一段时日没过卓府,卓偐见到她,略有点意外。两人相对坐着,半晌也无话。好在是晌午十分,在一起吃个饭,也算有点事做。   谢长庭将神态控制得很自然,但毕竟心里压着事,胃口不太好。桌上有一道粉丝蒸蟹汤,卓偐替她细细舀了一碗:“不饿也多少吃一些。这汤不错,你尝一尝。”   她心不在焉应了声,喝了口感觉有点烫,微一皱眉。这时,外面却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廷尉寺查案!闲人退散!”   大门被猛地撞开,数十名官差闯进来。查出明堂案余党,甚至惊动了廷尉寺卿,满面肃然,跨进门来。寺卿后面跟着的一人,脑满肠肥,正是吴寺监。他脸上得意非凡——线索是他“发现”的。只要在卓府找出了证据,少不了要记一大功。不由亟不可待起来,高声吩咐:“都还愣着做什么?快将人犯卓偐押起来!找出证据,带回廷尉寺审理!”   卓府的下人从未见过这样阵仗,一个个吓得躲在后院里。官差闯进屋里,一间间搜查。很快,那本《周髀算经》被翻了出来。   廷尉寺卿面色凝重,叫人押了卓偐入内指认。到了这个时候,卓偐反倒是异常平静,擦净了手,站起身来。忽然回头看了一眼谢长庭。   那神色似乎是认命,也有一些解脱。最后还带了一丝难以言喻的不舍。   那分量太重,她几乎无法承受。她忽而觉得茫然,只想着难道他心里竟然都明白吗。那他为什么还能放任她的一切作为呢?可她终究是没有去迎他的目光的。只留下一个侧脸,宛如白玉,冰冷无情。   卓偐随着廷尉寺卿去了。只余谢长庭一个人,对着一桌残羹冷炙。只听有人哈哈一笑,她身边坐下,是吴寺监:“你是卓偐的夫人?他犯了什么案子,你知道吗?”   他一下凑得非常近,贴着她的耳根子说话。谢长庭皱了下眉,将脸转开。汤已经冷了,碗面浮着一层油花,她勉强喝了一口,又腥又涩。吴寺监还在喋喋不休说着,“……瞧府里寒酸成这样!夫人您这样的人,跟着他算是糟践了,好在他命也短,沾上明堂案,这算到头了!您出了这府,后头好日子还长着呢……”   卓偐必死无疑这是共识。吴寺监到了这时候,不免飘飘然。心道这卓偐自己虽是个短命鬼,倒娶了个难得的美人儿……等卓偐被下了监,美人儿无依无靠,还不是任由他拿捏!当下咽了咽口水,伸着手,就往谢长庭腿上摸。   她被推到桌沿上,手中的碗“啪”地摔碎在地。油腻的汤水溅起来,沾满她的裙裾。   不知为什么,她胸中忽然升起一阵可怕的窒息。吴寺监放肆地搂着她的腰,一只手攀上她的脸。她猛地推开了他,弓下腰在桌边干呕起来。吴寺监面色难看,甩手给了她一巴掌:“贱人!老子看上你是给你脸了!”   胃里翻涌,但是吐不出什么。她伏在桌边闭上了眼,忽觉面颊冰冷,一摸才发觉竟是两行泪流下来。究竟是为沈佩之,为卓偐,还是为她自己,她却不知道。 作者有话要说:     ☆、19 符将军的后院问题(上)      又过了几日,宾客们中毒的症状终于消退,陆续离开相府。符止已经先一步走了,他回京以后,在镇北巡抚挂了个虚职。没什么事务要处理,但也没有赖在相府的道理。他一走,谢长庭便松了一口气。磨蹭了两日,叫人传话到千重,叫雪赐来接她。   王丞相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如释重负。她一日不走,他心中一日忐忑,如今可算是一块石头落地。却又为难另一件事:那天闯入相府书房的人,究竟拿走了什么?   现场已经被检查过很多次,除了一只青金蓝八楞弦瓶被打破在地上以外,找不到任何变化。王丞相心知闯进来的人大约就是她,可又毫无证据。   “她究竟要干什么,到底少了什么……”他又一次亲自翻捡起桌上的公文,一本一本摞起来。堆得太高,忽然“哗啦”一声倾倒下来,纸片洒了满桌。   就在这时,烟墨从门边探进个脑袋:“老爷,少爷听说谢夫人要走了,硬是爬起来要去送她呢。我们实在劝不住……”   王丞相心中一沉,怒火烧起,猛然抄起一卷书册摔过去:“逆子……由他去!退下!”   烟墨吓了一大跳,慌忙闪开了,将门掩上一溜烟跑远。来到前院,就看见王少初和谢长庭两个人,有说有笑地向府门前去。   王少初大病初愈,但是精神头十足,“……谢夫人以后有空来找我吧,带上林丫头,我请你们上东街茶馆,咱们喝茶听说书去!”   谢长庭笑着应了个是。   王少初还待说什么,转头看见烟墨跑过来。就换了副语调:“哟,这是打哪儿来啊?我一从屋里出来你就跑了个没影儿,找我爹报信去了?”   烟墨嘿嘿赔笑。莫名其妙得罪了老子,可千万别再把儿子也得罪了:“……小的这不是关心您吗!老爷这两日忙,您爷俩也没说上几句话,我叫他老人家安个心,也是好的。”   王少初哼了一声,算是接受了这个解释。他这两日也确实很少见到父亲,听说了些府里出的事情。不由又问:“我爹在忙什么?”   烟墨叹了口气:“我也不知道呀。我一进去,就被老爷拿书砸出来了,吓我这一大跳!从没见过老爷发这么大火,您说说,是不是这两天府里人多,让什么妖魔邪祟的混进来,把老爷给魔怔了……”   王少初给了他一脚,把他踢得一趔趄:“这是人话吗?你就这么咒我爹!”烟墨连忙告饶:“小的不敢!可是小的在门外,听老爷一直说什么少了、少了什么……真挺吓人的啊!”   “少了什么?”王少初想了想,无外乎就是有人闯入书房那件事吧!听说没丢东西,这不是挺好吗?真想不明白父亲为什么要找个不停,好像非要确信丢了点什么才行似的。当下也不当回事儿,一笑置之。却没有注意到谢长庭在一旁,嘴角微微一弯,笑容稍纵即逝。   “少了什么?就不能是多了点什么吗。”她仿佛自言自语似的,轻声道。   王少初和烟墨两个都没有听清,很快的,三人就走到了府门前。雪赐在外面等着她。谢长庭见了,回身对王少初一礼:“王公子,妾身这就走了。改日再来拜会。”   “一定来啊!”王少初恋恋不舍挥手。   千重有方掌柜在,大多数事情不需要谢长庭亲自过问。回来之后,她也只是大致了解了一下。方掌柜将这几日较大的进项对她一一说了,还有一件重要的事,就是下月有批料子要送进宫里。   她略思索了一下,点点头道:“先紧着宫里这批,都挑好的,别让尚衣局那帮人挑咱们的刺。”给皇宫里进料子,虽然是体面,但麻烦事也多。尚衣局这一关最难过,那些姑姑的眼睛都是火里淬过的,有一点小毛病,也别想瞒过她们去。况且以前有过这种经历,够不上格的布料,往往退不回来。不知道最后被转到了谁手里,往往就是石沉大海。   她通常不会对方掌柜说太多,这默示了一种信任的态度。谈了几句,又提起另一件事:“花余进呢?跟着你学的怎么样了?”   提起这人,方掌柜忍不住一叹:“他学得倒快。现在跟着练算账呢。”这人是敛财的一把好手。方掌柜没处安排他,最后只能叫算算账,勉强物尽其用。   谢长庭听了只是笑笑:“麻烦您了。从明儿个起账就别算了,叫他来找我,我给他安排去处。”   这去处是哪儿她没说,方掌柜就也没问。第二天早早把花余进打发了去,不知道谢长庭吩咐了他什么,等出来的时候,他满面都是笑。回头收拾了东西就要走。方掌柜瞧着挺纳闷,站在门前看他。花余进扛着铺盖一笑:“回见了您大掌柜!京城这天儿真不好,我还是跟南方住着合适,等来年再回来瞧您吧!”   方掌柜这就大概明白,谢长庭是把他发配出去了。别管是去哪儿了,只要这人愿意走,千重上上下下都是高兴的,也就不计较那许多。   转眼到了六月里,京城犹如个大蒸笼一般,天气闷热。   这天是雪猊的生日。清晨下了一场雨,到了午后,却又热起来。厨房里做了长寿面,热气腾腾,雪猊眼睛被熏得都快哭了。   小孩子不讲究庆生,但是十岁这一年,俗称“长尾巴”。一家人聚在一起,图个福泽绵长。雪猊早已没了父母,这天,只有雪赐和谢长庭两个陪着他过,倒也其乐融融。只不过谢长庭有意骗他:“……长寿面不能咬断。断了几根,就要倒几个月的霉。”   雪猊信以为真,只敢一根一根嘬着吃,小脸都憋红了。   雪赐在一旁看着,虽不能说话,嘴角却也含着笑。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阵争吵声。雪猊被这么忽然一吓,差点咬到舌头。那吵闹声不断,似是店里起了什么争执。谢长庭站起身来:“我去看看,很快回来。”   撩帘进店,就看见宁子臂弯里搭了件衣服,正一脸为难站在那里。他对面是个年轻女子,苗银蝴蝶押发,一对翠玉银杏叶的耳坠,五官秀美。反倒是浓妆艳抹稍减了几分她的颜色,眼角透出几分鄙薄:“……你们自己店里的衣服做工不好,想赖到我头上?倒没听说过有这样的规矩!”   “这是怎么了?”谢长庭欠身走过来,和气一笑。   宁子一见她来了,总算是见着救星,连忙诉苦:“夫人,这位姑娘刚刚挑衣服的时候……将这件衣服弄坏了。您瞧瞧,这领子成了这样……”他将那件夏衫翻过来,果然,领口处空落落的。松石珠子洒了一地,谢长庭瞧了眼对面那女子的手,大概也明白是怎么回事。   指甲养得太长,有时候难免会有点麻烦。谢长庭略一沉吟,还是微微一笑道:“姑娘看中这件衣裳么?巧了,这件衣裳我也是极爱的。咱们眼光相似,也算是有缘。这样,我着人将这珠子重新绣上去。还给您算原先的价钱,如何?”   宁子在一边听得着急,这可亏大发了啊!这种珠绣极其繁复,卖的就是绣功的钱,重新绣上去,实在不合算。他嘴皮子动了动,方要开口阻拦,却听那女子哼了一声:“您又是哪里来的夫人,想讹着我买你们家的衣裳么?”   她身边的丫鬟也怪声怪气附和道:“也不看看是什么身份,就想和小姐您攀关系。眼光相似?别说出去让人笑话了!”   谢长庭本是息事宁人的心,没有必要为这一点小钱得罪人。可到了这时候也是无言以对。   宁子见状下了决心,咬牙把着门,不给个说法就不让走的架势。谢长庭本也不是个好欺负的,当下也不再多言,取了个小瓷碟,一颗颗将地上的松石珠子拾起来。宁子的行为,她不阻止,一脸若无其事,是个默许的态度。   丫鬟惜燕恨得咬牙切齿,凑到她家主子耳边低声嘀咕了几句。那女子脸上露出一阵迟疑来:“……这样好么?没的打搅了他。”   惜燕瞥了谢长庭一眼,转回来哼笑:“什么好不好的,再这么着,莫非真叫您被这些市井贱民欺负了去。将军要是知道了,指不定怎么心疼呢!”   那女子便下了决心:“那就去请吧!”   惜燕吃了定心丸,点了点头。再看谢长庭的时候,便满是轻蔑,“不知好歹,宁朔将军你总该听说过!要拆了你这店,也不过是他一句话的事。你就等着吧!”   不听说还好,这么一听,谢长庭几乎没忍住笑出来:“那我等着了,快去请您那位将军过来——您也别站着等,这边坐会儿吧。”   那女子面露狐疑,但也没想那么多,吩咐惜燕去了。   谢长庭这时候很好奇。叫人上了茶,和和气气在她对面坐下:“恕我多问一句,您是那位宁朔将军的什么人?”   那女子看了她一眼,神态倨傲,也不答话。谢长庭见状便不问了,含笑抿了一口茶,陪在一旁静静等。   约莫小半个时辰,门外终于有了动静。符止一提常服的下摆,跨进门来。那女子一见,已急急站起来走上前,嗔声唤道:“符将军!”他却只含糊嗯了声,目光逡巡,最后落在谢长庭身上,微露无奈。   “妾身给符将军请安。”她走上来纳福,仰起脸,眼中满是似笑非笑的神情。 作者有话要说:     ☆、20 符将军的后院问题(下)   这位姑娘原叫钟离薇,说起来倒还是和谢长庭有一丁点的缘分的。她是符俊臣母亲一系族里的女孩,和符俊臣血缘还比较近,到了符止这里,就真有点远了。   不过总也算是出身名门。惜燕是她从小带在身边的丫头,自然什么都向着她主子。也知道小姐这趟来京城,明面上是帮着料理下表兄符俊臣的身后事,而事实上一个闺阁里长大的女子,能管得多少人情世故就不得而知了——这一次说穿了,还是因为得着了宁朔将军回京的消息。   符家是真正的名门望族,治世名相之后。后来南下归隐,弃官从商,家底之殷实亦令人叹为观止。符止其实算是旁支,但是年轻轻官拜从四品宁朔将军,前途不可限量。钟离氏几代人依傍符家的势力,符俊臣的母亲就是钟离氏人。他本人早亡,对钟离氏十分不利,所以才忙着又送了个女孩过来,打的就是符止的主意。   而这一层,其实是符止不知晓的。他是的成长环境远离家族内斗,父母都不是锱铢必较的人,性情磊落。是以钟离薇来到京城后,虽然住在他府上,却始终难得有亲近的机会。这就成为摆在这位千金小姐面前巨大的难题。   惜燕也跟着着急,可这是没办法的事。人家符将军根本不上心,姑娘家要矜持,总不好自己上赶着往上贴。于是今天这个事反倒成了机会——现在我们钟离家的小姐被人欺负成了这样,他总不好袖手旁观吧!怜香惜玉是第一步,只要有了开端,还愁后面的事么?   可结局总是不尽如人意,符止听说惜燕来找自己,首先就是一皱眉。   这两日京城出了一件大案——一个自称广夙真人的道士行妖术招摇撞骗,一连害了几条人命。京城各府衙如今都在捉拿此人,镇北巡抚负责宵禁,实行调度安排,很需要费一凡周章。   他为这事忙了大半天,惜燕哭哭啼啼来说她们主仆受了多大委屈,他心中烦闷。最终却不能不管,叹了口气:“你先出去等着,我收拾下跟你过去。”   他提前交接了手头的事,换过常服,向外走去。   “符将军——”明净堂前站立着一人,手扶着门边狰狞的黄铜镇兽。这时候转过身来,符止才看清了,不由一怔:“湘王殿下?”   湘王三十来岁的样子,久居高位,自有一番沉稳气度,虎龙之姿。他转向符止,淡声道:“陛下着各府衙统一宵禁令牌,本王不过是来看看,办得怎么样。到时候查点起来,也有个规章。”又微微一笑,“说起来,上次见将军已经是三年前。这些日子听闻你回京,可都还好么?”   符止答了个好,一边细细想着三年前究竟是什么时候见过湘王,一边缓步向外走着。   他没有表现得太热情,湘王便有所察觉,负手止了步,一笑道:“将军还有事,这便去吧。本王还有几句话要交代巡抚。”   符止略有那么片刻的疑惑,但随即掩藏了起来,推手告辞。   惜燕就等在巡抚外的台阶下,他走了下来,路上问她具体的情况。惜燕也说不太清楚,叫人头疼。他叹了一声,只想着干脆就遂了她们主仆的意吧,到时候拿身份压一压,那边不管是什么人,大概都是只能闷声吃亏的。   谁想到,最后马车在千重门前停下来。简直所有麻烦事都赶到一块儿去了。   谢长庭笑盈盈看着他,一副等着看他怎么办的样子。那边钟离薇面色已经很不好看,狐疑地瞧着他们。   他只得轻咳一声,示意谢长庭说话,“……怎么回事?”   她这才应了一声,开口讲起了事情经过——她言辞客观,连钟离薇主仆也没什么可反驳。符止明白了是怎么回事,男人看问题的角度究竟是不一样,便问钟离薇:“那衣裳你究竟看中没有?”   钟离薇嗫嚅了下,没说话。她其实是看中了的,可是娇纵管了,不想低头,才闹得现在这样子。   谢长庭何等精明,见这样子,便一笑圆场:“既来了就是客,我们再没眼色,也要看上几分符将军的面子。”转头去吩咐宁子,“拿件一模一样的来,给钟离小姐试试。叫绣娘来瞧着尺寸,有什么不合适的地方再改。”   宁子老大不情愿,但是谢长庭发了话,也只得去了。   见谢长庭愿意让步,符止面前,也不必闹得太过分。钟离薇拿了衣服去隔间里试,宁子跑去后头叫绣娘。一时间,店里只剩下他们两人。   谢长庭将一只瓷碟放在柜台上,里盛满了松石珠子。她随手拿了条丝线,将一颗颗石珠串起来。也没有再说什么。   符止看着她慢条斯理地串珠子,不知怎么,心中一阵莫名歉疚。认真说起来,这件事的错处本不在谢长庭身上,可却一直是她在让步。说来她是个极明白生意之道的人,宁可吃亏,只求个息事宁人。如此懂事,忍气吞声,倒是和她之前一贯强势的作风大相径庭,叫人分不出哪个是真的她了。   他一时思绪纷纷,良久才叹了口气:“谢夫人,咱们……来把账结了吧。”   她抿唇一笑:“结账倒是不忙,左右就是一件衣裳,不值什么。不过——”她一“不过”,他就本能感觉有些不好。果然,只听她饶有兴致地问道,“妾身只是想知道,那位钟离小姐,是您什么人?”   先前不觉得怎样,叫她这样一问,却好像真变得不妥起来,“老家来的一位表亲,论起来……大概是俊臣的表妹。”   “那她怎么不姓符呢?”   这个问题解释起来就复杂了,这些远亲的关系他自己也绕不太清楚。便干脆反问她,“夫人关心这些做什么呢?”   谢长庭低头轻轻拨弄着瓷碟里的松石珠子,她十指纤长,指甲剪得圆润齐整,看上去干干净净。拨着松绿色的珠子,更显得肤白如脂。   他视线停留了片刻,想起这双手心的滑腻微凉,竟忽而有种握上去的欲望。   这念头来得太快且太匪夷所思,他别开了视线。幸好她没有发现,只是轻轻笑道:“妾身说过,如果是您府上的女眷来千重裁衣裳,都不收银子。所以要问清楚啊。”   她这话原本也是半玩笑的语态。他听着,却莫名觉得刺耳,沉默盯了她一会儿,才吐出三个字,“……她不是。”   谢长庭听他语气突然有一点生硬,不由疑惑地抬头看了他一眼。   这时候,宁子已经带了两个绣娘从后边儿过来。见符、谢两人相对立在柜台前。其中一个绣娘正欲上前,却被另一个从后面扯住了袖子,悄悄使了个颜色——相府那晚之后,两人私相授受的消息不胫而走。这种事传开总是特别容易,没过几日,千重众人便都听说了。可也不知真假,多以为是讹传。而今看这情形,倒像好似有几分是真了。   两个绣娘心照不宣,掩唇一笑。随后才转进隔间去给钟离薇量尺寸。   因为是成衣,做得比较宽大,改起来也容易。惜燕替钟离薇整好了衣襟,让两个绣娘在袖口、腰线处打褶子,到了合适的程度,用平头针别住。脱下来之后,当场就改了起来。   绣娘手艺娴熟,一边做着针线,嘴上也不闲着,“……之前听说夫人和符将军的事,我还不信。方才我仔细瞧着,也着实是般配呢。”   另一个道:“可不是,咱们夫人命苦,这次应该能修成正果了吧!符将军瞧着是个有担当的,既然不嫌弃夫人寡居,往后要能明媒正娶做夫妻,那真是再好不过!”   一旁钟离薇主仆听在耳中,几乎是瞬间变色。   绣娘你一言我一语聊个不停。改衣的过程渐渐显得无比漫长难熬,待包了衣裳出来,钟离薇脸色已是苍白——竟有这样的事情,她完全蒙在鼓里。母亲将自己送到将军府来,难道是来找难堪的么!   惜燕从一旁扶着她臂弯,低声道:“小姐,我想起来了,先前听说有寡妇克死三个男人的,没想到就是她……也不看看她自己什么身份,竟然打符将军的主意?您也别担心,她哪有的资格和您争?门不当户不对,符将军定也没有娶她的心思,玩玩罢了!”   钟离薇终究是咽不下这口气:“我……我要去问问他!他对我不闻不问,难道……难道就是因为她……”   惜燕忙拦住了:“我的好主子!您千万别去,我看将军现在是被她勾了魂,问什么也是白搭。您还是快给老家递个信儿,长辈管着,总要比您管好些。别让将军知道您插了手。只要您安安稳稳不动,将军夫人的位置难道还能跑了?”   钟离薇深深吸了口气,这才强压住了心头的恼意:“你说的没错……”   她们二人虽为主仆,但是从小一起长大,情同姐妹。惜燕头脑灵活,遇事往往钟离薇都是听她的。这次也不例外——忍一时风平浪静。自己有家族撑腰,往后日子长着,还怕慢慢收拾不了一个谢长庭么? 作者有话要说:     ☆、21 旧恶      符、谢两人在柜台前站着说了会儿话,就等到钟离薇出来了。她进去的时候脸色还好,这会儿却是全然一片阴沉。出来也是一言不发,抬步便向外走去。   符止不擅长揣度女孩儿家的心思,只觉得这位钟离小姐极是喜怒无常,这会儿不知道又怎么了。反倒是谢长庭旁观者清,见状已经可以预见到他接下来一段时间的麻烦,不由垂眸笑了一笑。   这一笑被钟离薇看在眼里,只觉更是讽刺。   她何尝受过这样大的委屈,冷着脸坐到马车里,一路回到将军府,到了门前,符止照旧是叫下人送她去休息。忽而又似想起了什么,回身叫住了她。   钟离薇心中一喜,却听他道:“……我在东街后头还有间宅子,起初你父母亲说你来京城是短住,那边就没收拾。既然暂时不走,赶明儿就拾掇了搬过去吧!那边环境好些,你爱出去逛,路程也近。”   男人对这种事比较迟钝。今天他叫谢长庭问得没话说,才有一些后知后觉——钟离薇云英未嫁,住在他府上到底不妥当。东街的宅子不小,虽然没有将军府气派,但是宅院是新的。叫钟离薇挪过去,也不算委屈了她。   所以,钟离薇一副泫然欲泣的样子他就完全没法理解。最后只得作罢:“不去就不去吧。哭什么呢,你父母亲托我照顾好你,你这样可叫我没法交代了。”   这话不说还好,一说出来,钟离薇哭得愈加伤心。只想着倘若不是有长辈嘱托,他大约早已不耐烦自己。   符止劝了几句,看着收效也不大,剩下便交给了江帆。又打发惜燕陪着她回去休息。可江帆更不会安慰人,一直折腾到傍晚,直累得口干舌燥。回到前院见了他家将军,灌了几大口冷茶,这才长出了一口气。他原本是极看好钟离薇的,经此一事也败下阵来,坐在那里兀自嘀咕,“这长此以往哪里受得了……您倘若娶了她,稍有不顺心见天儿就是哭。这么看……您还是和谢夫人好吧!我瞧着谢夫人不错,难得是个晓事的人。”   他自说自话,好像八字已有了一撇似的。符止听了直笑。   左右只有他们主仆两人在,也不拘说几句玩笑话,便反问道:“你不是之前还怕她命硬克死我吗?”   “哪儿能啊……什么命硬不硬,都是些江湖术士编出来骗人的。”江帆低声咕哝。他已经完全倒戈了,心里都开始盘算着下次要怎么撮合一下他主子和谢长庭。倘若不是接下来几日,镇北巡抚上下为宵禁一事忙得焦头烂额,他也被派出去跑腿办差,还不知要闹出什么笑话。   连雨不知春去,一晴方觉夏深。   正午的阳光照在琉璃瓦上,泛出一股奇异的焦黄。接连几日响晴无雨,阳光照得路面白刺刺的,晒了太久,踩上去都会烫脚。瓦檐下廷尉寺的牌匾,反倒拢在阴影里,模糊不清。   “寺监,咱们到了。请您下轿。”   吴寺监倚在轿中半睡半醒,乍一睁眼,被晃得睁不开。他骂了一声,拖着肥胖的身子下轿来。由底下人扶着,颤颤巍巍走上廷尉寺的台阶。隔着挺远,看见阴影下婷婷立着个人影,身板挺得笔直。   走近了,才看清那是极清丽的一张面容,如煦色韶光,可色泽非常之苍白。吴寺监步子猛地一顿,青天白日,他几乎以为撞了鬼:“你、你不就是……”   谢长庭静静一笑:“妾身谢氏,给寺监请安。”   她说着走了过来。她自然不是鬼,可不知为什么,吴寺监却始终觉得她身上蒙着一层阴森。那是几乎炎炎夏日里也叫人觉得后脊发凉的一种特质。吴寺监半晌才定下了心神,挥退了下人,引着她进廷尉寺的值房去,小心翼翼关起门来。   依旧是就剩下两个人,和当年,在卓府被抄的那日一模一样。   吴寺监是后来才知道,卓偐没有夫人。而那天在卓府所见的女子,是谢长庭。   彼时她一连克死沈、卓两人的轶闻已经传开,直到后来,听说她又克死了符俊臣。吴寺监唯有感到后怕:就差那么一丁点,自己也要去给那三位作伴了!   而今她阴魂不散,再一次出现,就难免更令人心下惴惴。   值房里只开了一扇小隔窗,借着黯淡的光线看她。苍白的皮肤仿佛薄薄一层绢纱,裹住了这个人,真实面目永远无法看清。就像成精的妖祟,或许撕裂了,才会现出她的原身来。   吴寺监干巴巴地开口:“那个……谢夫人,你今天忽然来廷尉寺……有什么事?”   谢长庭笑了笑,那皮相才一下活了,使她看起来像个人,“没想到寺监还记得妾身。”又一顿,“倒也没有什么旁的事,向您打听一桩案子——前些天,永定桥下捞上具尸首,当时天不早了,几个孩子在河边玩,瞧见以后吓坏了。我弟弟也是,回去病了好些天,到现在也不见好,一直怕冤死鬼来找他。我实在是不放心,就想求个准信,那案子破了么?人是不是冤死的,请人超度了没有?”   吴寺监自然不知道她根本没有什么弟弟,只是信口胡诌。当下哦了一声,这案子是有的。永定桥下浮上具无主男尸,捞人的时候,他也在旁边,场景确实可怕。尸首不知已经死了多久,全身被泡得浮肿胀大,面目全非。   原本捞上个把死人,这不算什么事儿。每天城外流病死的、饿死的多了,顺着永定河飘进来,也没什么稀奇。只不过后来认尸的时候出了问题——这人竟不是别人,而是失踪数日的御史大夫闵大人。朝廷命官死得这样不明不白,别的不论,首先家里就不能善罢甘休。闵家来领人的时候,一家老少哭得都要背过去,要廷尉寺给个说法。可是拖了这许久,依旧没什么进展,闵家时不常还要来廷尉寺闹一下,这些天下来,寺卿的脸色已经越来越不好看了。   谢长庭倘若只是为了问这个而来,倒叫人松了口气。或许只是巧合吧!恰好在他当值的这天来了。吴寺监斟酌道:“不瞒夫人讲,这案子还没有破……不过尸首已经让家里人领回去了,想来是超度过了的,令弟不必害怕。”   她还是不满意,继续追问为什么破不了案。吴寺监最终还是决定快些把这位祖宗送走,说了实话:“这案子本已差不多查清了,只是家里人不承认,朝廷……也不满意,才一直拖下来——谢夫人,广夙真人你听说过吗?就是前些日子打着长生名号,害人性命那个妖道。曾有人看见,闵谕和他有所往来。十有八、九,是服了广夙真人的长生丹,登仙去了……”   世人贪慕荣华,为求长生愿一掷千金。她在心中一笑,可那有什么用呢?   这人世间究竟有什么值得留恋。她活了二十年,已经觉得足够了,太多了。   垂头摆弄着腰佩的流苏,隔了片刻,她缓声道:“寺监,这案子一时破不了,您也一时不得安生。眼下,妾身倒是有个主意,约莫能帮您这个忙。”   吴寺监狐疑地看着她。她笑了笑,“当然,也需要您帮妾身一个小忙罢了。”   吴寺监虽不算聪明,但此刻也明白她果然是有备而来,不由微微变了脸色。方才兜了那么久,不过是为了套他的话!他额上冒出了层冷汗,肥硕的身子圈在椅子里,仿佛一个劲儿往下沉。   而转念一想,方才那番话没有旁人听见。即便她说出去,也未必有人相信。不能被她牵着走了——吴寺监拿定了主意,冷哼了一声:“谢夫人,廷尉寺办案,向来还没有让旁人插手的道理。我好心告诉你实情,没别的事你请回吧!这里不该是你待的地方。”   她微微一笑:“您别忙,妾身确实还有几桩别的事情——当年卓府抄家之后,我曾经几次去瞧过,但是都被拦在门外。后来才知道,那宅子被低价转手了两次,最后成了您了别院。这其中怎么回事,大概只有您心里清楚。”   着实,吴寺监当年将那院子强占下来,如今还养着两个歌妓在那里。他雁过拔毛的本事还是比较好的,向来做得秘而不宣。倘若不花费精力去查,根本抓不到一丁点证据。   可这事居然被她发现了……吴寺监心中惊惧,还怀着一丝侥幸,尖声道:“一派胡言!诬陷朝廷命官,谢夫人,你知道这是什么罪名吗?”   “是不是诬陷您清楚。”她神色从容,曼声道,“还有一年前,您强占了一个姓刘的佃户独生女儿,他上门理论,被您府上赶了出去;您府上的三姨太开店做生意,和一趟街上的同行起了争执,第二天那家店就被人砸了,掌柜被打成残废……这些年,您手底下的冤案数不胜数,还要妾身一一说么?”   没人可能知道这么多。除非她从两年前起,就一刻不停地在暗中紧盯他。吴寺监不由感到一阵悚然,他竟从没有察觉过!几乎是一瞬间,他已经动了杀机——不过是个手无寸铁的弱女子而已,此刻要取她性命,易如反掌。   他霍然起身,目光阴狠,向着谢长庭直冲过来。她身条瘦,动作自然灵活得多,闪身避开,吴寺监扑在椅子上。椅脚挪位,与地面摩擦出尖锐刺耳的声响。   “妾身死了也没用。”她轻声道,“这些事妾身留了底,证据在另一个人手中。只要妾身一死,所有事情都会公诸于众。”   吴寺监喘着粗气,死死盯着她。他已经别无选择,怒到了极致,便开始显出心虚怯懦来,“你、你究竟想做什么……”   “妾身说了,我帮您一个忙,您也帮我一个忙。”她唇角轻轻一提,留下个喻意不明的笑。一字字清晰道,“妾身想告诉您一件事——相府书房里东墙下书架的背板后,藏有闵大人的官印。”   吴寺监已经乱了心神,惊疑不定地看着她:“你说的是真的?是王丞相……害死了闵谕?”   她淡淡一笑,是不是真的,那一点都不重要。这一切她从两年前就还是谋划,从卓偐到符俊臣,再到丞相王缄,她一步一步,走得缜密至极。而今终于等到了这个机会,是时候收线了。   眼下,廷尉寺急于结案,只要有地方泼脏水,不会留时间给王丞相自我洗清。相府树大根深,只这一件事,或许没法子置于死地,但打击是致命的。将王缄拖下相位是第一步,后面的事,还要一步步看。   她看着无措的吴寺监,温婉一笑,“线索是寺监查出来的,证据确凿。剩下的事情,就看您的了。” 作者有话要说:     ☆、22 宵禁(上)   谢长庭从值房走出来的时候,阳光刺目,空气中一丝风也没有。她跨出了门槛,不意看见迎面檐廊下,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个人。负手立着,默然向她看过来。   她有片刻的缄默,檐廊和值房几步的距离,想来他是都听见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来的,听了多少,不过他本就知道许多旁人不知的内情,只要听一尾巴,也能猜出个大概。吴寺监也抬步出来,瞧见人忙上前招呼:“宁朔将军怎么来了?宵禁令的事寺卿交代过,待会儿下官着人去巡抚取一趟就成,还劳动您亲自过来……”   谢长庭一见吴寺监把人缠住了,心头略一松。   果然,符止目光在她面上一扫,便转了开。转身随着吴寺监入内,“这次规章不同以往,上头查得也严。谨慎些总没错。”   谢长庭走下廷尉寺的台阶。这次的事还算顺利,吴寺监是贪生怕死之人,罪证捏在她手里,不担心他会变卦。而时隔两年,她见到这个人的时候,还是会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恶心。   不过也差不多了。这个人,左右留不了几天了。   她站在阳光下,深深吸了口气。半晌,才提步继续向前走去。   “谢夫人!”忽而迎面跑来个人。谢长庭脚步一顿,江帆已经张臂拦在她面前,“夫人先别走!我们将军吩咐了,叫我留您一会儿,他有话要和您说。”   谢长庭先是一怔,随即转念想明白,实在是有一点哭笑不得。符止对付她的本事,可谓一日千里。先头自己进去了,却打发了江帆在这里堵她。江帆前几日已经对她的印象大为改观,这时候更是热情得非比寻常。她想走走不了;江帆笑吟吟的,她也不好表现得太冷淡,只得干站着听他东拉西扯。   “……后来我就领了个八品扫夷将军的衔,跟着我家将军封疆去啦。本以为有仗可打,可谁想到一封就是三年。不过边关也有边关的好,那时候雪封了路,往往关上一连几个月,一个过路的也没有。晚上大家在皮围子里烤火煮茶,茶水泼出去,您猜怎么着?落地都成了冰碴子!”   他比雪猊大不了几岁,这个年龄段的男孩子都比较能说,大概是通病。谢长庭不应他,他也能眉飞色舞讲下去。符止出来的时候,这场单方面的聊天还没结束,江帆还在讲他的皮围子夜话。   “夫人久等了。”他走过来,对她笑道,“这孩子太聒噪,难得你不烦他。”   她烦难道有用吗?“还好。这些战场上的事情,妾身以前倒没听过。”   江帆受到了肯定,心满意足去前头套车。符止一边同她慢慢往外走,一边道:“是么?姑娘家没几个爱听这些,我还以为……你会觉着残酷。”   她淡笑了声:“符将军,妾身早不是姑娘家了。”   阳光落在她苍白的皮肤上,根本无法照透的感觉,她白得像瓷,仿佛这具壳子下面没有血肉。残酷么?或许有一点,可是她并不觉得。她的手上何尝不是沾染过同样的血腥。起初会害怕,可是渐渐的,就麻木了。仿佛活着与死了没有什么区别。   两人之间有好一会儿都是沉默,他回头望着她。   就在方才,值房门外听到她和吴寺监的交谈,他才有种恍然之感。她此前的所作所为,都可以得到解释,她布了一个局。相当精妙的局。   首先利用林家母女接近丞相夫人,借端阳中毒一事,将官印藏在相府的书房。很难想象,这件事她谋划了多久,算计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一个合适的时机——终于让她等到了,闵谕的死。   她半利诱、半迫协地使吴寺监答应与她合作。分寸拿捏得刚好,吴寺监别无选择,只能帮她诬陷王丞相。   可唯独一件事上出现了疏漏,就是所谓的罪证。   “谢夫人,你知道么,”他似笑非笑,望着她,“只有同品级的官员,官印是一样的。御史大夫闵谕,位列三公,银印青绶。而你藏在相府书房的……我觉着,大概是俊臣的铜印黑绶,对么?”   官印这东西不是那么好弄的,民间的匠作,轻易没有胆子仿制。她手上应当只有当初从符府取走的,符俊臣的官印。可这两人品级不同,官印,是不一样的。   毕竟只是一介妇人吧!遇到官场上的事情,再精明也没办法面面俱到。他唇角压了一抹笑,仔细盯着她的神情,想从她脸上找到一丝功败垂成的懊丧。   可她静静站着,半低着头,仿若未闻。面上没有一丁点的波澜,看不出情绪。   隔了片刻,她忽而转了话头,问道:“符将军,妾身有一件小事,想麻烦您一下。您能不能……帮我送个人出城?”   这一段时间,京城戒备森严。不单是下了宵禁,连出入城门都受了严格控制。出城要先从户曹报名字,等主簿批下来,拿了牌子才行。很麻烦一个事,她说得倒轻巧。他有些犹豫,不愿意应承,可她表情实在太诚恳,一副乞求援手的神情。   难得见到她愿意低头。他有些心软,却还是板起脸来:“你不知道广夙真人的案子么?这个节骨眼上出什么城?”   她有些惊讶:“查这么严,就是因为广夙真人妖法害死了许多人么?”   街头巷尾的传言听多了,再离奇难免也要信上三分。他嗤然一笑,她也有脑子这么不清楚的时候:“广夙真人有没有妖法不知道,左右我也没见过。宵禁令是陛下吩咐的,一桩是因为广夙真人招摇撞骗,药死了不少人,如闵谕之流;还有一桩案子,约莫你没听说,不知道是谁举荐他入过宫,给后宫娘娘们献了一批驻颜丹。这东西没药死人,但是药掉了德妃娘娘腹中的龙胎,引得龙颜大怒,这才加紧要捉拿他。”   这些自然是她不知道的。不过还有一丝期盼:“真有这么严?连您……也没办法可想么?”   这话他听着很受用,男人的虚荣心充分得到了满足。嗯了一声,缓缓道:“那倒也不是。不过要费些功夫罢了——你要送什么人?急么?不急的话,过两天我当值巡夜的时候,顺道能送出去。”   这就是答应了。谢长庭千恩万谢:“不怎么急,到时候您知会妾身一声就行。您真是好人!”   她说罢就自顾辞别离去了。江帆诧异地站在廷尉寺门口,望着阳光下的车辙印,摸了摸鼻子:“主子,您觉不觉得谢夫人其实是在……”   “算计我么?”   “那倒不是。”江帆摇摇头,“有点像是……利用您吧。”   这个形容也没好到哪里去。他沉吟了片刻,归于一笑:“随她吧。”与人方便,送个把人出城,这不过是小事,通融一下没什么。可是大事上不能含糊,轻重缓急他还是分得清的——她又要憋坏主意害人,这怎么能由她胡来。   想到这里,他渐渐收了笑容。转头吩咐江帆,“回去打发几个人来廷尉寺。什么时候吴寺监去相府查案,立刻来告诉我。不管他们从相府里搜出什么东西,一律先扣下,记住了?”   封疆回来的武将,按常例是准升三级,所以平日衙门里可以横着走。他为人沉稳内敛,很少越权办事,但是这一回破了例。   两天之后,江帆把口信带到了千重。   符止巡夜从一更天开始。六月天里,入了夜依旧燥热不减,空气里没有一丝风。从城根下看去,星子密布,却只有被城墙框起来的一方天空。   江帆等在正南门前的夹道里,提着灯笼,热得满头是汗。   终于看见驶过来的马车,他迎上前。车帘挑开,露出一张白皙清瘦的面容。谢长庭对他道谢,江帆摇摇头:“夫人别客气,都是我家将军安排的,您要谢就谢他吧!”说着递给她户曹的令牌,“到城门那里,把这牌子交出去,他们看了,就会让马车过去。”   谢长庭笑着接了,抬手放下车帘。江帆好奇地探头打量车里的情形,却见那帘子倏地一落,很快便将内外隔绝。   “夫人,成了么?”车内的人低声问她。   这人四十来岁,一副矍瘦精明的貌态,正是花余进。谢长庭睨了他一眼,点了点头,嘱咐道:“你此去将本名改了,以后就叫迎福,知道么?”   他应了声,又忍不住道:“究竟为什么……您要把分号开在桂阳郡?这山高路远,来回一趟就要一个来月,什么都不方便……如今千重的生意做大了,在京城开几家分号,岂不好么?再不成,咱们开到江宁去,也算是富贵还乡……”他不能理解谢长庭的用意。前一段日子她让他跟着方掌柜,熟悉千重的一切运作。现在到了时候,就打发他到桂阳郴州去,经营起别号的事情。   城墙上的炬光从帘下漏过来,谢长庭望着那明亮的一线。半晌,却没有答,只淡淡道:“到那边规矩做生意,安守本分便可。不必想着一步登天,只要能在郴州立足,以后日子还长着。”   “是、这是自然!”他忙一叠声应下。   他是谢长庭离开老家江宁时带出来的。他是谢家的佣工,在厨房做事的时候,不小心打碎了老夫人一只彩釉瓷碗。谢老夫人不是个肯善罢甘休的,叫他赔了个倾家荡产。差一点,就把独生女儿送给谢大少爷做妾。谢家上下,没有一人替他求情。那天最后站出来,把他拦下的,却是十七岁的谢长庭。   “这姑娘我瞧着合眼缘,想留在身边做个丫鬟。哥哥已经有好几位如夫人,这一个,总不会跟我抢吧?”   她不顾谢家人难看的脸色,带走了他们父女。所以当她离开江宁时,他毅然跟随。他为人虽有种种不足之处,却胜在忠心。谢长庭做事总有她的道理,只不过埋得深,常常要走很久,才能走到柳暗花明。   那么就别问吧!就像当初让他入符府做二管一样,听话总不会错。   马车在城门前停了下来,外面传来兵士的盘问声,在僻静的夜里,显得有些突兀。谢长庭看了花余进一眼,点了点头,款步迤逦走下车去。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送迎福出城这个情节:大家可能不知道谢长庭在干啥。其实科普一下大家就明白了,地理上,湘=桂阳+零陵+武陵+长沙。所以桂阳郴州是湘王封地的行政中心,你们懂的= =   ☆、23 宵禁(下)      出城的过程比较复杂,守门的兵士接了令牌,要去交递上级长官查对。谢长庭就在城门下等。夏季蚊虫多,不时有一团小小的黑影,扑向城门前的火光,发出“嗤”一声,再无踪迹。   符止来的时候,就见她站在门洞下。火光照见她一半的身形,另一半却拢在阴影里。但影影绰绰,意外显得柔和。他走了过来,身旁提着更鼓的徼士踏前一步,想要跟上,被他抬手拦了。踱到她面前,谢长庭盈盈福身,轻声道谢:“符将军,叫您费心了。”   “夫人客气。”他转过头,看着那半隐在城门里的马车,“里头这位,是什么人?”   他说着向那马车走去,伸手欲撩帘。谢长庭略一颦眉,下意识退了一步,挡在他面前。   他眼神微微一沉。她不拦还好,这一拦他反倒有点起了疑。手在半途顿了一顿,却没有放弃。对她道,“不过是看看。你不用怕我变卦,我只怕你坑我。”说着轻轻握了她臂弯,欲将她扯开。   谢长庭却还是没动——符止知道迎福是她的人。她费尽周折要把人送出去,难免他会起疑,横生枝节。她目光微微闪烁,忽而抽了下手臂,轻轻痛呼了一声。   引得墙根下几个兵士都伸长了脖子,向这边看来。   他察觉到不妥,只得松了手。借着缥缈灯光瞧着她的神情,语气已经有点冷了:夫人是什么意思,这不是过河拆桥么?”   她察觉了他那一点点的冷意,不由也有些迟疑。究竟是不想惹他生气。僵持了一会儿,她轻轻叹了口气,转过身敲了敲车舆。车帘一掀,就见迎福满面是笑,走下车来行礼:“原来是符将军来了。小人家中出了急事,赶着要回去,没想到遇上这时节,多亏您通融!小人没法子谢您,就给您磕个头吧!”说着,当真敛衽就要跪。   迎福跟着谢长庭有几年了,做戏的工夫也算得尽真传。符止没想到是他,一伸手扶了,口中道,“不用客气。”心中到底也是在掂量,他们主仆的说辞有几分可信。   谢长庭走过来,轻声道:“这次是妾身求您办事,不敢对您有所欺瞒。倘若有什么问题,您以后尽可拿我试问。”   这话也在理,左右跑得和尚跑不得庙。他终于松了口,摆了摆手:“行了,走吧。”   那边兵士已经对完了令牌回来,没有差错,便打开了城门。马车在夜色中驶出了京城,辘声渐远,消失在官道尽头。   宵禁从一更三刻开始,耽误了这一会儿,时辰已经过了。要回去得等到五更以后。总不能让谢长庭在城根下戳一晚上,他琢磨了一下,招手叫了个兵士,“带谢夫人到谯楼上歇着。”   那兵士也是福至心灵,目光在两人之间转了转,笑嘻嘻地脆声应道:“夫人这边来吧!”说着,恭恭敬敬弯下腰做了个“请”。   显然是将她当做了符止的什么人。谢长庭抬了头,目光淡淡在符止面上一扫。随即温声道:“有劳了。”竟是个受之坦然的模样。他略有一些意外地望向她,她抿唇一笑,那个短暂的对视中似乎也透出一点微妙的味道。再寻索时,她却已经垂下眼帘,款步转身去了。   他目送着她逐渐隐没在阴影中的背影,心情颇有一些难以言说。半晌,才深深吸了一口气。头顶星空寥廓,夜色愈深沉。他转身招呼徼士,继续巡夜。   天幕如漆,遥遥一弯新月如钩。这夜显得格外静寂,风声虫鸣,都听不见。只余更鼓击打的声响,悠悠越越,穿过夜空远去。   这样安静,车轮轧过路面的辘辘声传来,显得格外清晰。一辆轩车驶过夹道,高高的顶帐雕刻鎏金蟒头,除了当今天子,这是最尊贵的殊荣。一时间,城门处的兵士纷纷跪地行礼:“参见湘王殿下!”   湘王步下车来,笑着道:“都起来吧。半夜里上值,难为你们了。”他语声亲切。这里许多下级的兵士,从前没有见过他,此刻也觉得这位王爷极是平易近人,好感顿生。   “今晚巡夜的是符将军?”见符止从夹道另一头走过来,欲行礼,被他抬手止了,“本王不过是来看看。圣上反复嘱咐下这次宵禁,一切从严办。本王便想着来看看,图个放心。”   符止道了声辛苦。湘王只是一笑,对他道:“忠君之事罢了。可没想将军会亲自上值——圣上前些日子还提起来,明年秋后和匈奴开战,权指望将军统兵。值夜最耗精气神,你虽尽心竭力,也仔细身子骨,没的在这上头消磨了。”   符止颔首称是:“末将谢王爷和圣上体恤。”   平日里值夜他其实是不来的,打发江帆过来瞧瞧便罢了。今夜会来,不过是因为谢长庭那个事。而湘王为什么会在这里也是个问题,忠君之事这个说法也太过冠冕堂皇。湘王是何等身份,平素里,这些小事他怎么会亲自过问。   火光下,湘王神态平和,如同神坛上的金身,那一丝笑像是已经刻进了皮相里。太过仁慈,反显得捉摸不透。   更鼓击响在夜幕之中。打更讲究“紧十八、慢十八”,急急如雨一番鼓点过后,留下一串稀疏的尾音。在谯楼上听,有种模糊的悠远。   兵士引着谢长庭至一间屋内,点起了灯,请她在窗边唯一一张矮榻上坐了。又从旁边的梨木柜中,找出个弹墨靠枕来,给她垫在背后:“……符将军值夜空闲时也偶尔过来这里,这靠枕是他的。没别人用过,您靠着歇会子吧!”   她道了谢。站在窗边向下看,城门前的景象尽收眼底。忽而映入眼帘的是那辆高阔的轩车,那车顶上的金蟒头简直刺眼。她略微一怔,瞥见车上下来那人,玄色暗纹下摆,仪态尊贵不凡。   她攥着窗沿的手猛一收紧,在一两个片刻里几乎不能顾及自己身在何处,全身止不住地颤抖。   吸了一口气,回头换了副平静神色,仿若只是随口一问:“下头同符将军说话的,是什么人?”   兵士凑到窗口瞧了瞧,哦了一声:“好像是湘王殿下。”   她闻言只垂下了眼帘,微茫月色照着她的脸,却好似更加模糊。不知道她在想什么。隔了许久,她才轻轻启了启唇,声音几乎低得不可闻,“……是么。”   她看了一会儿,似乎是乏了,回转过来在榻上坐下。那兵士见她也不再有什么吩咐,便掩上门退了下去。   符止进来的时候,她依旧是那个姿势,一动不动。   他以为她睡了,动作轻轻地卸了身上软甲,挂在一旁铜钩上。又见她身后窗户开着,不由有点皱眉。怕她睡着了受风,他也不嫌闷热,走过去将窗扇阖上。却没想她在这时睁开了眼,仰头觑着他:“将军来了?什么时辰了?”   或许是因为初醒,她声音有一点有别于寻常的柔软。抬头的时候,露出一截白皙的脖颈,有一种难以言描的旖旎,仿佛随时能在夜色中晕开。   符止低头看了看她,不知为什么就沉默了一下。片刻才恍然回了神,陡然调转了视线。人也跟着站起来,几步离了榻边。   走到桌案前坐下,“还早着。夫人再睡会儿,等五更我叫人送你回去。”   他为人磊落,是个真正的坦荡君子。觉得不合适,便真的一眼都不再看她。翻了翻桌上的邸报——这间屋子是共用的,将官门上值的间隙,都会在这里休息。因而留下不少陈旧邸报。他拿来翻阅,正看着,那边她却又唤了声“符将军”。   他应了一声:“怎么了?”   谢长庭依旧是倚在榻上,到底怎么了,半晌她也没说。符止觉得古怪,忍不住又抬头来看了她一眼。只见她青丝遮住了半张面容,也看不清神情。睡迷糊了吧!他淡淡笑了下,将目光又收回到邸报上。这时候,却听她轻声问道——   “方才和您在城墙下说话的,那是什么人?”   符止不知道同样的问题她方才已经问过一遍,因而也不觉得奇怪,随口答道:“那是湘王陛下,来查夜的。”   隔了许久,她才嗯了一声,自此再无声息。   屋内安静下来,偶尔灯花爆开,发出轻微的“啪”一声,却更显得寂静。四更的时候,符止去巡最后一趟夜,更鼓一声接一声,映亮了蒙蒙的天色。   他没有回来,送谢长庭回府的事情交给了江帆。五更之初,京城的街道显得极清净。到了千重门前,宁子刚刚下了门板,见状忙跑上来接:“夫人回来了!”   谢长庭一夜未归,去哪儿了,宁子没敢问。但是看驾车的是江帆,心中不免暗自一惊。迎着谢长庭进门来,对她道:“夫人要休息么?要不您先吃点东西,我去叫雪赐过来,伺候您梳洗。”   谢长庭摆了摆手:“别忙了,不用。我且问你,前些天嘱咐你裁的那几件深衣,准备妥当了么?”   宁子点点头:“已经做得了。在后头库里放着呢,我这就给您拿去!”   他说完去了,谢长庭则回了自己院中。推开院角的房门,里面依旧和从前一样,死寂沉沉,毫无生气。   “佩之,我见到湘王了。”   她走进去,燃了一炷香,供奉在沈佩之的牌位前。这个地方总是特别安静,她说话声音极轻,“以前我觉得接近他有点难,但是今天……我突然找到了一个法子。你不要急,待湘王死后……”   她说到此处,声音忽然一噎,面上也露出几分茫然。她一步步走到今天,已是如履薄冰,她的对手不止是卓偐、符俊臣那样的小角色,而是一国丞相,甚至是天潢贵胄。她一方面执着于为沈佩之复仇,而另一方面,她其实并没有要随他而去的愿望。   但她若弑湘王,只怕也无法抽身而退了。   倘若真有那么一天大仇得报,她这一生,也走到了尽头。   半晌,她才望着那香顶明灭不定的光点,有些自嘲似的轻轻笑了。   谢长庭从院子里出来的时候,宁子已经拿了深衣回来。她略察看了一下,便包了起来,一边吩咐:“备车,我要出去一趟。”   和前几日一样,闵府上下笼罩在一片愁云惨雾之中。三姨太太方用过了早膳,正坐在小花厅里喝茶。管家从外面进来,对她低声禀报了几句,她撇着嘴酸笑了声:“哟,我还道这城里人人都看咱们家笑话呢,敢情好,还有人不知道这事儿。人都死了,送什么衣裳!”   说着将茶杯一放,涂着蔻丹的手抹了抹杯沿。随口道,“得,让她进来吧!”   闵府里挂着白素,谢长庭进来的时候,显得颇为惊讶。三姨看看她,鄙薄道:“还等着收钱呢?告诉你,人都没了!这衣裳我不知道我家老爷什么时候订的,总之现在用不上了,你要愿意就搁这儿,不愿意就拿回去。别摆那么副脸色,你当我们府上容易么?没那闲钱打发你,你随意吧!”   闵谕去世以前,府上最得宠的就是这位三姨太。现在人死了,不过没关系,不妨碍她颐指气使。又打量了下谢长庭,她有些新发现,“你就是千重那个谢夫人?”哼笑了声,“你倒挺会闻风而动,哪儿死了男人你往哪儿凑是不是?我们比不上你,死了一个,我们全府上下这些人就快活不了了。哪儿像你一连克死三个,还跟没事人似的!”   从局外者的角度看,谢长庭的运气也确实太好。克死了一个,后面立刻有新的补缺。而且找的都不赖,一枝比一枝攀得高。听说现在又缠上了回京不久的宁朔将军,简直越发了不得。   三姨太唾弃了声,站起身来向花厅后边去了。酸着嗓子低声骂:“拿乔作势的,以为别人不知道她是什么货色么?不要脸到家了!”   谢长庭被撂在花厅里,面上却还是静静的。将手中的衣裳放在了桌上。   一家里也讲究调和互补,有脾气大的,就必定有气势弱的。谢长庭转身向外走,果不其然,刚到门口处,就有人追了过来。是个颜色素淡的妇人,细声给她道歉:“……老爷去的仓促,好些个事没来得及料理。您别担心,这衣裳既然裁了,就不能短了您的银子。管家——”   她招呼管家拿钱。管家面露难色:“夫人,这个小的做不了主。倘若三姨太知道了……”   “你就说是我叫你拿的,快去。”这话中气也不怎么足,管家犹犹豫豫,终是应声去了。闵夫人叹了口气,回首看着谢长庭,笑得有点窘迫,“府上也没个规矩,叫您看笑话了。您来我屋里等会儿吧!您……怎么称呼?”   近来这府里都是三姨太主事,方才谢长庭在花厅里和三姨太说话,闵夫人在后头屋里,没有听到。于是这时候谢长庭含糊带过:“……您就叫我沈夫人吧。”   她的名声有点问题,不说反倒比较好。闵夫人没多想,点点头,迎她进了屋。这屋里素净得过分,光线暗淡。一个四、五岁的小姑娘正坐在窗沿上,穿着旧衣裳,扎着两只小角辫,用细细的手指去抠窗框里的积灰。   “贞娘,快下来!”窗户开着,小孩子身条窄,随时有掉下去的危险。闵夫人脸色有点白,走上前去,想把她抱下来。贞娘却抓着窗框,不肯松手,咧嘴嘻嘻笑着。神态间一片茫然,竟是个痴孩子。   “我来吧。”谢长庭伸手过来,轻轻掰着贞娘细嫩的手指,拢进手中。她身上的苏合香味很好闻,贞娘凑上来嗅了嗅,便高兴地偎到了她怀里,还叫了声“阿娘”。   闵夫人松了一口气:“真是谢谢您了。这孩子……太不叫人省心了。这么大了不认人,话也不会说几句。”   贞娘听不懂她们说话,沾灰的小手贴在谢长庭脖子上,来回乱摸。谢长庭微不可见皱了下眉,却复又是温和一笑:“做母亲的,哪个不为孩子操心呢?贞娘还小,再等几年,慢慢也就都会了。”   闵夫人在这府中常受人冷落,极少有人体贴她。听闻这话,心中酸楚,竟忍不住流下泪来:“您不知道……贞娘打落地就是个傻子,老爷不喜欢她,但我没法子放着她不管。您大概也是做母亲的人……孩子是身上掉下来的肉,贞娘傻,我更心疼她。我什么都不求,只求她平平安安长大……可谁想现下出了这事,老爷撒手一去,我们母女两个的日子更难了。方才您大概也瞧见了,三姨太作威作福,我只恨自己没用,连累孩子也受苦……”   要说她没用,也确实没用,但这样子瞧着也真是可怜。谢长庭沉默了片刻,没有作评价。   安慰了几句,她转开了话头:“说起来——闵大人还年轻着,怎么忽然就去了?”   闵夫人没什么心机,几句话间已经消去了戒心。并不觉得谢长庭交浅言深。抹了把泪道:“说出来惹您笑话,我家老爷好清谈,这几年又迷上了修道……他研究那些个法门,我不知道是真的假的。不过前些日子……他认识了个道士,还请到家里来,要和那真人炼仙丹。我有点怕,劝他他不听,当晚上吃下去……就不好了,那道士见势就跑,老爷追出去也没了音讯。结果过两天,就等到了廷尉寺叫去认尸……”   吴寺监说的不错,闵谕果真是因广夙真人而死。谢长庭略一沉吟,轻声道:“闵夫人,您如今的苦楚我知道。眼下,我倒是有个法子帮您。”   闵夫人愕然抬起头来,隔着泪眼看着她。谢长庭敛下了眉眼,唇角抿着淡淡一抹笑:   “我有能救您和您的女儿的法子,您愿不愿意听?” 作者有话要说:     ☆、24 暗换乾坤(上)   闵府的管家颠颠跑去支了一趟银子,因为怕叫三姨太发现,也不敢声张。回来的时候,正碰上谢长庭出来。闵夫人亲自送她到门前,托着一只紫檀描金木盒。那盒子尚没有手掌大小,却仿佛千钧之重。   闵夫人犹豫了片刻,终于咬牙递给了她。动了动嘴唇,究竟是什么都没说出来。   谢长庭接过了,对她一笑:“夫人放心,必不负所托。”   一尺二见方的银印青绥。银质比较软,年深日久,右上角被磨掉了一小块——那只紫檀木盒里所装的,正是闵御史的官印。   谢长庭回到千重之后,便将木盒收了起来。随后吩咐宁子:“叫人用缣缃织一条新蔽膝;再去廷尉寺,悄悄告诉吴寺监一声,让他去相府查案之前,务必来一趟店里。”   蔽膝织得很快。那边吴寺监接到的消息,却一头雾水。生怕谢长庭又出什么变故。   好容易等到查案这天,他知会了廷尉寺卿,自己先一步启了程。半道上在小巷子里叫停了车,间四下无人,才独自拐进千重来。   谢长庭就站在柜上等着,见他来了,目光闪烁,几度欲言又止。   吴寺监有点急了:“姑奶奶您有什么事快着开口吧!待会儿寺卿要到了相府,发现我不在可没法说。是怎么了?我可在寺卿面前打过了保票。正要开始查,别是又出了什么问题?你这不是要我的命吗!”   谢长庭垂下眼帘,是个欲说还休的模样,远不似平常那样从容娴静。如此一来,吴寺监心中更是没了底。只听她嗫嚅了几番才道:“没有,我就是托您件事儿——您查您的案子,能不能别把我抖落出来?就说这罪证是您自个儿发现的,自始至终别提我,成吗?要不我手上攥着您以前的那些案底,保不齐就……”   吴寺监大松了一口气:“闹了半天,就这么个事儿?”他好大喜功,本就没打算把这份功劳分她一半。当下也没有将她的威胁放在心上,摆了摆手,“行了行了,我记着了。”   他说罢,转身欲走。却没想这时候,迎面里门帘一掀,正有个人撞上来。   宁子端着个托盘,被他撞得踉跄了几步,慌忙“哎呀”一声。一整杯茶水就铺在了吴寺监的蔽膝上,嫩黄的茶叶,沾了大半块布。   吴寺监脸一下沉下来:“瞎眼的东西!这双眼不想要了是不是?”   宁子吓得脸都白了,连连告罪。谢长庭赔着笑上前来:“您瞧瞧,真是对不住。寺监您高抬贵手,看在妾身的面子上饶他一次吧!”又转头对宁子道,“还不快去找条新蔽膝,给吴寺监换上?”   宁子应了一声,忙去后头取了新蔽膝,替吴寺监将那条沾湿的替换下来。吴寺监余怒未消,步步高升的大好日子,一大早上遇到这么个糟心事儿,他觉得实在是晦气。看宁子碍手碍脚替他系腰带,他低骂了一声,将人踹开,自己一提裤腰,“欠管教的东西!”说完抬步向外走去。   谢长庭笑着相送,亲自伸手替他整了整腰带,又在悬挂的笏囊上轻轻一握。片刻,才退开一步:“吴大人好走。”   闵谕的案子,已经在廷尉寺压了半个来月,这次吴寺监信誓旦旦说必定能破,大家伙儿都是将信将疑。但毕竟是一条线索,廷尉寺卿也很重视,带着左右平、奏擜掾、奏曹掾一干人等,浩浩然前往相府查案。   这边刚刚启程,那边就有人到镇北巡抚,给符止报信。   他赶到的时候,相府已经被廷尉寺的官差围了个紧。女眷、仆役一些无关人等,这时候都被留在内院不准出入。书房门前,是廷尉寺卿和吴寺监等人,王丞相也站在一旁,望着差役进出的书房门,神态显得格外苍老。   “宁朔将军也来了?”廷尉寺卿很快瞧见了他,却也不觉得惊讶。点了点头,“您来得正好。巡抚台协助办案,也显得公允。本卿先谢过将军和巡抚大人了。”   巡抚台有协助办案的权责,只不过与廷尉寺相互独立,极少有通力合作的时候。符止只身前来,镇北巡抚并不知晓。不过这个由头正好,他便也不解释,对廷尉寺卿淡淡一点头。   “——找到了!书架背板后果真有东西!”正当这时,门内的衙役忽然大呼出声。   吴寺监顿时喜上眉梢,一时不顾旁人,率先跑到了门前。衙役小心翼翼托着个绸布包,呈递上来。是个一尺二见方的官印形状,托在手里,沉甸甸的。廷尉寺卿伸手要接,却被吴寺监一把抢了先——他抑制不住心里的狂喜,自己往后的官途运道,全押在这小小的一尺二见方之上了!   因而廷尉寺卿面露不虞,他也没有在意。尖着嗓子道:“王丞相,你谋害御史大夫闵谕,私藏物证!如今证据确凿,你还有什么话说?”   他说着,将那绸布包层层打开。绸布太滑,里面的东西不意一滚,从他脚边滚了出去。   站在近处的一个衙役见了,忙弯腰拾起来。迎着光一打量,却是一脸异色:“吴、吴寺监……这好像是您的官印啊?”   此时院中众人都看了个清楚,那衙役手中所拿,是一枚铜印黑绶。这事态叫人面面相觑,不是闵谕的官印吗?怎么银的变成了铜的?吴寺监也懵了,手里还托着块绸布。将那布抖了抖,里头什么都没有了,他不由慌起来:“胡说!铜印黑绶的官员不止我一个,何来说那是我的!我的官印好好带在身上——”   他说着将绸布向地上一扔,下意识去解自己腰间的笏囊。   方才一番变故符止都看在眼里,不觉得意外。只等着官印呈交廷尉寺卿的时候,自己以巡抚台的身份出面,暂时扣下便好。可到了这个时候他心里却猛地一沉,不对!   他竟还是低看了谢长庭。   到了此刻,却是要阻止都来不及,吴寺监三两下解开了笏囊,一枚银印青绶就这么暴露在众人的视线之下。   “这、这……不可能!”吴寺监全然乱了阵脚。那枚官印像是灼烫,他手一抖,官印骨碌碌落在地上,滚了几滚。闵谕的官印不该在相府书房里吗?怎么会跑到他身上!这变故来得匪夷所思,他今早出门前还确认过,自己的官印好好带在身上。中途除了千重,哪儿也没去……不,不对!吴寺监面色剧变,千重!谢长庭!   就是在换蔽膝的时候,他笏囊里的官印也被换过了——只能是那个时候!   查案查到这个份上,事情实在是十分扑朔迷离了。罪证不在相府,却在吴寺监身上,再继续下去,只怕更是一锅粥。众人的目光落在廷尉寺卿身上,现在到了拿主意的时候——究竟是没完没了地查下去,还是把罪名推到吴寺监身上了事,都看他一句话了。   王丞相默然立在一旁,事到如今,他却仿佛已经置身事外。低沉沉的面庞上没有一点表情,就像某种认命,结果是怎样都已经无所谓了吧!欠下的,早晚要还,而今祸端只引到了他身上,尚且不连累他的家人,那么就还不算太坏。   廷尉寺卿沉吟着,半晌,才打了个官腔,拖长声道:“吴寺监,你三番五次保证,你知道闵谕一案的内情。可现在,这罪证在你身上搜出来,是怎么回事情?你所谓的内情,又是从何而来?”   吴寺监做事不牢靠、贪功冒进已经不是一次两次,廷尉寺卿对他甚感厌烦。眼下既要忙着结案,将吴寺监推出去倒是正合适。   吴寺监脸色变了几变,脸上的横肉颤抖着——一切都是谢长庭!她本就打着要害他的主意!他蠕动着嘴唇,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心中不断回想起她的威胁,切切犹在耳边。倘若他此刻说谢长庭陷害他,这些人会不会信是一方面,而她掌握的那些他的旧案底,必定会全部公之于众。   他面如死灰。到时候,他同样是必死无疑。   这时候,却忽听一个低沉的声音说道:“依我看来,闵御史之死未必与吴寺监有关。银印青绶不止这一枚,未可知便是出自闵御史。此时定罪未免武断。”   是符止。他缓步上前来,将地上那枚银印青绶拾起来。在手中把玩了下,转头问,“寺卿,您以为呢?”   廷尉寺卿略一迟疑,有些摸不清他的意思,这是不赞同给吴寺监定罪了?不知道是这位的意思,还是巡抚台的意思,但不论哪样都是廷尉寺卿不想得罪的。那就先不定吧!反正这案子磨磨蹭蹭拖了这么久,也就不在于这一时半刻。点了点头,方要说话,却听院外一阵慌乱,一个女人披头散发、哭哭啼啼冲进来——   “求求各位大人,替妾身做主,给我家老爷伸冤!”   来人是闵府的三姨太。人失去理智的时候有多可怕是显而易见的,她一哭闹起来,方才平静下来的场面,顿时又是混乱不堪。   廷尉寺卿面色也不太好看,“胡闹,怎么放人进来了?还不快拉住!”   闵三姨太抹了把脸,将衙役一推,放声大哭:“简直是没天理了!死了人不让叫屈,杀人不用偿命,这世道是这样,妾身恨不得也随着老爷去了!”   她哭着就要往台阶上撞,符止站在一旁,眼疾手快拦下了。细细端详这位,没见过,虽有几分姿色,但掩不住徐娘半老之态,大约也不可能是假扮的。可出现的太巧,廷尉寺一早来查案,怎么就让她知道了?   这时候,闵三姨太却瞧见了他手中的东西,一把抢了过去:“这……这是我家老爷的官印!我认得,掉了一个角,这就是我家老爷的官印!” 作者有话要说:     解释两个事儿:   1°廷尉寺就是大理寺的前身,这样说大家应该明白了。本文官制原型取材三公九卿制。作者考据无能,好多地方是自己编的……总之不要在意这些细节_(:з」∠)_   2°我们假设是同级官员的官印是一样的。符俊臣和吴寺监同级,他们是铜印黑绶。闵御史是银印青绶。谢长庭放在相府书房的官印是符俊臣的。   ☆、25 暗换乾坤(下)      闵三姨太的出现出乎所有人的意料,闹到这一步,已经有些难以收场了。吴寺监最终还是被当场剥了官服,收押待审。   王丞相这边则有一些难处理,他是一国丞相,没有切实罪证,本可置身事外。唯独书柜后面搜出来的铜印黑绶,有些令人费解。这铜印黑绶究竟是谁的到现在为止都说不清,倘若是吴寺监的,那或许有同党之嫌。可这也变成了未解之谜,吴寺监被下在狱里之后,大病了一场,醒来之后,就有点神神叨叨的,问什么也说不清楚了。   没有人想到过,这桩案子最后会有这么多牵扯。廷尉寺案卷上呈,甚至惊动了永寿宫太后,指了简王来同审。   太后上了心,皇帝不能没表示,下令严查。镇北巡抚也难免其职,这回是真得协助办案了。   头顶上悬着“执法持平”的匾额,符止跨进廷尉寺的时候,典客署、仪司署都已经就位。公堂里鸦雀无声,仪司署的典吏手持刑棍,侍立一旁,黯淡的光线里,有种影影绰绰的森寒。   后堂里的气氛反倒松泛很多。简王已经到了,正和廷尉寺的官员们说着话,语声平淡,不疏远也不亲近。他此前对这个案子未曾有闻,坐在这里,其实象征意义大于实际。   至于审案的事情,他不用太关心,自有廷尉寺卿会办理。   见符止进来,他略点了一下头算作招呼。他下首坐着个寺监——廷尉寺设有两个寺监,一左一右,吴寺监而今已经变成了阶下囚。硕果仅存的这一位就难免心有戚戚焉。叹了口气:“没想这个案子会把吴嗣牵进去,到现在也真难办了!廷尉寺什么人都审过,就是没审过疯子……如今吴嗣成了那个疯癫样子,待会儿公堂上闹起来,指不定要出什么事儿呢!”   在这里许多人没瞧见吴寺监变成了什么样子,难免好奇。他便解释,“……不认得人了,整天哆哆嗦嗦,好像谁都要害他似的。但说来也怪,一见着女人就不一样……他家里丫鬟来送饭是这样,隔壁监里女眷探视也是这样,只要是女人,他就过去给人下跪,还磕头求人家‘别说出去’……也不知道是藏着什么亏心事儿!怎么疯成了这样呢!”   符止听到这里,神色微微一凝。吴寺监疯了,这其实可以理解,毕竟是一夜之间天差地别,做着升官发财的美梦,却一脚踏空了,直打落十八层地狱的火坑。而究竟为什么变成了这样,也不难去猜测——   谢长庭。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她却连面都没有露过。而正是这样才可怕。她已经计划好了一切,所以根本不需要亲自出现,只要在背后推波助澜。   吴寺监是否该死,且不去评价,眼下来看,谢长庭已经算是除掉了这个人。而这远不足以让她停手,王丞相还在,她必定不会停手。可她下一步究竟要怎么走,也无从去猜测。   不知怎么,他忽又想起那天谯楼窗下短暂的一瞥,她半睡半醒之间的侧脸。那么近,那么生动。他当时想着倘若能脱去那些仇恨该多好。可她究竟是脱不掉。那仇恨几乎与她成为了一体,是她的内核,也是她的外衣。   他承认那个瞬间他是有一点心动的,只是太短暂。她摘下面具的时间太短暂了。他抓不住,留不下。   沉闷的堂鼓一声接一声敲响,陡然停下来的时候,整个公堂肃然无声。   简王坐在了上首,依旧垂着目光。他这个人算是皇室中的异类了,或许是因为常年贵体欠安,对人对事,总是个寡淡索然的模样。可到底是身份尊贵,自然是没有什么人敢去指摘他的。人家王爷这叫以不变应万变。   符止、廷尉寺卿分坐左右两旁。廷尉寺卿鼻观口口观心,沉着嗓音,道:“带人犯吴嗣。”   两个衙役将吴寺监押上来。就这么略略一看,倒也不让人觉得他疯了,在监狱里没有受刑,整个人除了气色虚了一些,看不出其他变化。但是看眼神就不对劲了,呆怔怔的,乜着眼盯着仪司手中的朱头刑杖一动不动,令人心慌。   衙役按着他跪下,他却不会行礼,肥胖的身子缩起来,瑟瑟发抖。   毕竟是曾经的同僚,如今落得如此下场,廷尉寺卿也觉得脸上无光,打算尽快审完了事,清了清嗓子:“人犯吴嗣,御史大夫闵谕,是你杀的吗?”   吴寺监忙着发抖,自然不会回答。只不过如今这事情,他说与不说确实也没有什么区别。廷尉寺卿又问,“你为了什么杀他?你的官印,又为何会在相府书房,王丞相与这件事有什么关系?”   前面的都好说,扯上王丞相就有点麻烦了。符止敲了下公案的边沿,低声道:“寺卿,眼下要查的是闵谕案。相府的事,另立一案再查不迟。”   廷尉寺有点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在相府的时候,这宁朔将军就是个息事宁人的态度。大约是丞相的人?他胡乱琢磨了一通,沉吟着点了头,“将军所言有理。那么带证人闵赵氏上堂来。”   闵三姨太很快跨门槛进来,她今天挽了个如云高髻,簇新的撒花洋绉裙,姜黄色太生嫩,配她这个年纪,反倒有点不伦不类。她盈盈上前:“妾身闵赵氏,见过殿下、诸位大人。”   她行毕了礼,抬起头来,浓黛描摹过的眉眼不安分地逡巡。事到如今,她觉得自己是想明白了,谢长庭能的,她一样能。不靠男人,她的下半辈子要怎么办?难道像正房那样,守着个傻女儿到老到死么。只要是得寸则寸的好处,脸面又算什么?   可终究是欠了些火候,出发点就是不一样的。闵三姨太搔首弄姿的意味太明显,叫人看了难免尴尬。廷尉寺卿干咳了一声,只作不见。叫人将证物呈递过来,拿给三姨太看。   “闵赵氏,你看清楚,这可是闵御史的官印?”   衙役将那枚银印青绶递到她面前。三姨太瞧了一眼,点头道:“就是这个,妾身不会认错。”   她说这话的时候难免心虚,她以前都没见过这官印呢!之所以那天会闹到相府去,是因为暗中听到了正房和底下人的谈话,才知道,原来等案子结了,正房依惯例能追封一个三品诰命。难怪她一直按兵不动,原来是在等这个——三姨太不由得一阵后怕,谁说正房没城府来着?等有了诰命夫人的衔儿,自己还有什么活路,岂不是任由正房拿捏?   所以趁眼下,案子还有转机,她才要使尽浑身解数闹到公堂来——当堂作证的是她、签字画押的是她,人人都知道闵府上做主的是她闵赵氏。到追封的时候,难道还轮得到那个缩在后面的正房么?   这样想着,她又平白生出底气来。嗟然一叹:“殿下、诸位大人明鉴,老爷这一去,妾身是个妇道人家,心里全没了主张,只求您几位给妾身做主。”   说着用帕子拭了拭眼角:“老爷为人耿直方正,从前言语上得罪过个把人的,而今死得不明不白,那些人全都等着看笑话呢!说我们老爷是听信方士道术、服食仙丹暴亡,当真是子虚乌有的事!”   闵谕之死与广夙真人脱不开关系,这是所有人心照不宣的事实。只是闵三姨太表面功夫做的不错,一口否认了,既保全了闵家的名声,朝廷面子上也不会太难看。   廷尉寺卿点了点头:“那么闵赵氏,你认得吴嗣吗?这官印,就是从他身上搜出来的。”   三姨太瞧了眼地上跪着的吴寺监,佯作惊慌,连连退了几步:“就是他!出事之前,我经常看见他过府来,最后几次,还在书房里和老爷起了争执……定然是他害死了老爷!”   这样就最好不过了。廷尉寺卿很满意,抬起抚木击下:“既然如此,吴嗣杀害闵谕一案,人证物证俱全——”   方说到一半,却听门外一个女声清声喝到:“且慢!”   寺卿手中的抚木一顿,只见围观的百姓纷纷让开,人群中走出个素服的妇人来。她敛衽上前行礼,声音低低的:“妾身是御史闵谕之妻,见过简王殿下、各位大人。”   堂上的人表情各异——方才是闵赵氏,现在又来了个闵谕之妻。死了的这一位后院是要有多乱。   而另一边,三姨太脸色已经变了,正房来做什么?这时候来,岂不是要坏自己的事么。她咬了咬牙,上前一步,正要说话,闵夫人却忽地转过头来,冷冷道:“赵氏,你退下!”   她面上全然不见过去那种软弱之色,这让三姨太吃了一惊。只听闵夫人接着道,“你一派胡言,扰乱公堂,还要让闵家因你蒙羞么?你身为妾室,哪里有资格进得了老爷的书房,又什么时候见过吴嗣其人?”   闵夫人说着,转向堂上。拢着双手,一字一句道:“殿下、各位大人明鉴,我家老爷乃服食广夙真人的仙丹而死。妾身亲眼所见,如有虚言,天打雷劈。” 作者有话要说:  是的你没有看错,闵御史的名字就叫闵谕,吴寺监的名字就叫吴嗣……妈妈再也不用担心我取不出名字了_(:з」∠)_   ☆、26 审案的尾巴      闵夫人此言一出,整个公堂陡然陷入安静。各样带着不同神色的目光,齐齐向她投来。   闵夫人吸了一口气,隔了片刻,才娓娓道出了原因。说得太快、太流利,竟像是早已准备过多次一般:   “诸位大人有所不知,我家老爷近年有心慕道,一直所求未果。前段时间,吴嗣此人忽然频繁过府拜会老爷。他走之后,老爷与妾身言,吴嗣承诺带他去见一位广夙真人,说此人术法高强,已是半仙之身。妾身曾劝过老爷,修道之术真假难辨,不可轻信吴嗣所言。但老爷告诉妾身,吴嗣虽未必可信,但因着他背后的介绍之人,此事绝不可能是假的……”   闵夫人顿了一顿,低声道,“这背后的介绍之人,就是丞相王缄。”   “丞相王缄”四个字一出,堂内竟一时间不动反静。从堂上到堂下,大家神情各异,却是不约而同,无一人言语。   毕竟在相府搜出吴寺监的官印,这是已成的事实。无可否认王丞相确实同这件案子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闵夫人如此解释,竟全然合乎情理。   公堂上几个主审都沉默着,谁也不愿率先发话——审判当朝丞相,廷尉寺还没有这个权利。要给丞相定罪,首先需要有人弹劾,上报朝廷,由天子亲自裁决。届时,再牵扯一桩广夙真人案,事情将会变得极为复杂。   这下谁都不肯表态,僵持着也不是办法。廷尉寺卿咳了一声:“闵夫人,当堂作伪证、毁谤朝廷命官,这是杀头的大罪——你可确定,方才你所说的全是实情?”   闵夫人闻言,肩头不由得微微一颤。说辞背得再好,那也是事先准备的,她心里没底,到了这时候难免心虚。   这变化细微,堂上几人都注意到了。本以为闵夫人打算改口,却见她只是回眼微微向斜里一望,就像是忽然有了主心骨一般。   只见人群疏疏落落。当中有个清薄瘦削的人影,一袭烟纱散花留仙裙,挽着个低云近香髻,正是谢长庭。她作的是那种放在人群里并不怎么显眼的打扮,可一旦你看到她,之后却再难忽视。   她怀中抱着贞娘,静静而立。见闵夫人望过来,便朝她微微一笑。   闵夫人略受安抚,这才定了神。屈了屈膝:“回大人的话,妾身方才所说,全是实情。”   廷尉寺卿还有点摸不着头脑,但是符止已经看明白了,神色微微一沉——闵夫人这番说辞,必定是谢长庭教给她的。谢长庭意欲拉王丞相下水,事到如今,闵夫人咬死了不改口,吴嗣又状若疯癫,无法自辩,那么只怕真的会遂了她的意。   不能再审下去了,必须找个理由休堂——这个念头在他脑海中成形的一瞬,忽听抚木“啪”地敲在公案上,整个公堂为之一震。   “休堂!”简王沉声说道。   他说罢搁下抚木,起身拂袖向后堂走去。   休堂。这是简王从坐在公堂是开始说出的唯一一句话。余下几个人面面相觑,都觉得有些奇怪。不过既然已经休了,那也不必拘在这里了吧!   休堂的时间一般是两刻,一众官员纷纷向后堂走去。廷尉寺卿一边走,一边转过脸来,对符止苦笑。那意思很明显:案子越审越乱,又不知道哪里惹了这位王爷不快,当真是不顺遂到了极点。   “宁朔将军。”这当口,却见走在前头的简王忽然脚步一顿,折身回来。符止听他唤自己,不免一怔。不知什么时候同这位王爷有过人的交情,能得这当众点名的恩荣。   却见简王面色沉郁,“将军能否借一步说话?”   符止压着心头的疑惑。随简王走了几步,在廊下站住了。简王这才低声问道:“将军可知道……这个案子,和谢夫人有什么关系?”   方才谢长庭站在公堂下,简王自然也看到了。鉴于以往谢长庭的所言所行,感到不安,实属正常。大抵是又听信了一些流言,以为他们俩既暗通曲款,符止必定知道些内情。才有此一问。   场合不对,现在似乎也不是解释清白的时候。他喃喃重复,“和她有什么关系?”他沉吟了下,却是避而不答。忽而道,“既然您问起来,在下倒有个不情之请。”   简王闻言眉宇间蹙得更深。有好一会儿都没说话,眼中种种神色短暂闪过……疑惑、意外、压抑,可最终是归于一抹浓浓的担忧。那一刻符止只疑心自己看错了,简王为什么要担忧?   为了她?   这个答案呼之欲出。简王为人一贯的淡泊,可眼下反常得令人心惊,竟是对她上了心……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他不及去想,只骤然觉得有种寒意,攀附着脊椎慢慢向上爬。   她当真玩得一把好手段。   静了片刻,才听简王沉声道:“将军请说。”   他慢慢回了神,勉强换上从容神色:“王爷有所不知,此案是有人意欲构陷丞相府与广夙真人勾结。在下想请您按下此事,保住丞相府。”言罢才发觉简王依旧面有踌躇,并不满意。他才想起补了一句,“……此案实则与谢夫人并无关系。”   简王唔了声,有些迟疑,但显然也拉不下脸来继续问。接了另一个茬:“这案子的情况我多少知道些,也与你想的类似。倘若真是王缄同吴嗣勾结杀人,又何必留下官印落人把柄,由此看,相府倒像是毫不知情的。只怕是王缄得罪了什么人,才招致这一场横祸。”他自然想不到这人正是他才方牵挂于心的那位。又道,“将军放心,案子的事,我心中有数。”   既然简王决心偏向相府,升堂再审的时候,形势就全然逆转过来。闵夫人被突如其来的一连串喝问吓住了,事先准备好的说辞都用不上。底气渐渐弱下去,口中嗫嚅,已经是捉襟见肘了。   谢长庭事先想到过很多种情况,但到底是没算到会是这样一个转折。   简王淡淡地道:“太后着本王来审的,是吴嗣杀害闵谕的案子,没听说这里头和王丞相有什么关系。”   太后都抬了出来,这事情基本就不可能再有转圜的余地了。一堂审完,最后只定下个吴寺监杀害闵谕的罪名来。围观的百姓们有点儿失望,相互议论着离去了。闵夫人从公堂上下来,紧张得汗水都透了衣襟。   谢长庭把贞娘放到地上,闵夫人俯身去紧紧抱住。这才觉得有了一点真实:“我的天!事先可真没想到是个王爷审案子!谢夫人,我……真对不住您,我心里一害怕,当时就、就不知道该说什么……”   谢长庭摇摇头,依旧是对她一笑:“也是我没料到,不关您的事。带贞娘家去吧,案子一结,追封诰命的旨意就该到了。从今往后,再没人给你们母女气受了。”   闵夫人自然是千恩万谢。没帮上谢长庭的忙,但是在公堂上训斥了三姨太一顿,想必诰命的衔儿是跑不了的。算下来全成了谢长庭在帮她,因此有些歉疚,“……那往后我再带贞娘去看您。您有什么事,尽管开口,倘若我能办到的,一定尽力帮您。”   谢长庭自然也没什么要她相帮的,当下只含笑应了。   “执法持平”的匾额悬在头顶,符止走下廷尉寺台阶的时候,谢长庭正在送闵氏母女离开。   他走了过来。闵夫人看见了也认得,慌忙半蹲下行礼:“给符将军请安。”   他点点头说不必多礼。转头再看谢长庭,她如今胆子倒越发大了,仿若未见。自顾自在那边捏了下贞娘白嫩的小脸,惹得贞娘咯咯笑起来,娇糯唤了声,“阿娘。”   谢长庭也笑了:“又认错了可怎么好。回家去吧,改天叫你娘带你来千重,给你裁几件新衣裳。”   她的唇轻轻抿着,低垂的眉间有种奇异的温柔。仿佛那个站在公堂下、模糊不清阴影中,一步步将别人推入死地的人不是她。他盯着她含着笑的侧脸,真的是琢磨不透,看得久了,几乎有种入魔的错觉。   谢长庭站起身来,目送闵家母女二人离开。知道他在身后,却迟迟不愿回头。脸上的笑意渐渐淡了。   “妾身给符将军请安。”隔了一会儿,她才回身行了个礼。难免有些敷衍,“您忙着,妾身告退。”   他不可能让她走,忽地伸手握住了她手腕。   谢长庭挣了下,见挣不动,也就作罢了。回眸看着他——他本就身量修长,两人这样台阶一上一下,更是比她高出不少。她少不得要仰视他才行。那眼中分明有难掩的一抹怨色。   她情绪很少外露,可今天确实是说不出的心烦意乱。连片刻虚与委蛇的心情都没有。两年以来,一步一步的精心设计付诸东流,没能撼动王丞相分毫。这不仅是半路杀出来个简王的问题,简王不理事,这是众所周知的事实,况休堂之前,他还没有偏倚任意一方。   事实上,当她在堂上见到符止的一刻起,心便是一沉。   果不其然,休堂之后简王的态度遽然转变。除了符止在背后拆了她的台,不作他想。   两人就在这么站在廷尉寺的台阶上,仿佛陷入了某种僵持。隔了一会儿,她才别开了视线。眉心微低,轻声开口,“符将军,现在您满意了吗?”   他满意了吗?她居然还在问他。   ——当朝丞相,三公之首,她因一己私欲设局陷害;借闵家妻妾不和挑拨事端,教唆闵夫人当堂作伪证,如同儿戏。他一时间感到极度的无言以对,几乎要笑出来,“你还有理了吗?”   她只是道:“符将军,您先松手。那么多人看着呢。”   一堂案子刚审完,尚未散去的百姓、廷尉寺的衙役在四周。虽不敢指指点点,但目光灼灼总是有的。符止原本也觉得不是太合适,但听她这么一说,胸中方才便积压的一股无名怒火,突而冒了上来。这股火本是极没来由的,其中或许还夹了些难言涩然,他也来不及细辩。只冷笑道:   “谢夫人,你怕什么?你这么高明的手段,现在连简王都一心护着你,难道我还敢对你怎么样?得罪他相当于得罪了太后,你找的当真好下家!”   他这话一说完,谢长庭却是一愣:“简王护着我?什么时候?”   她满面诧然,不似作伪,竟是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微微瞪大了眼睛望着他。   不知为什么,他忽然觉得有点满意。喟叹了声,轻轻松开了手。 作者有话要说:  这周榜单任务有点紧 明后两天都有更新 求个收藏 大家么么哒=3=   我已经看到无存稿裸奔的未来在向我招手了_(:з」∠)_   ☆、27 宫妃(上)   他这话一说完,谢长庭却是一愣:“简王护着我?什么时候?”   符止叹了口气松开手,忽而觉得有一点头疼。原来是简王一厢情愿,她竟什么都不知道。   早知道这样,他为什么要提起来呢?只不过她现在已经起了怀疑,不说清楚,她自然是不能善罢甘休的。只得斟酌着解释:“……方才他叫休堂,或可能是因为瞧见了你。以为你和这案子有牵扯,到后堂里,还特地问过我。”   谢长庭不由微微一怔,简王叫休堂的时候,眼睛是切切实实盯着她的。她其实记得。符止这么将点而未点破,她心窍玲珑,哪里还有不明白的。一时心思渺然,说不清是什么滋味。   简王是个好人。他是在云端上的人物,纤尘不染。而她活在泥淖里,要如何蒙得起他错爱。   如此便唯有继续装傻,微微一笑道:“您也真是多心了。简王休堂,自然是因为闵夫人突然上来作证。别人可以不管,但他是主审,案情的事,不打听清楚怎么行呢?”   见她不再追问,符止便也含糊带过。两个人仿佛有了种心照不宣,都绝口不再提这事。   谢长庭望着廷尉寺台阶上朱漆的梁柱,一时间少有地感到茫然。   ——吴寺监除掉了,这对她而言不算好事。这步棋她准备了两年,没有真正派上用场,便已经废掉。再找一个合适的人选加以控制,眼下看来很难。一步错步步错,她的这个环节被符止拆毁,整个计划都搁浅了。再往后,这条路只会越走越艰难。   放弃么?她不甘心,可是事已至此也毫无办法。竟不得不暂先搁置下来。   这是第一次,她精密设计的局面出现了疏漏。因为他的介入,她全局崩溃。想到此处,她不由抬起头,深深望了他一眼。   她的眼睛黑白分明,盈盈如水。可一眼望不到底,竟像是要将人吸进去一般。他窒了一下,别开了眼睛,忽然问:“谢夫人,你记恨我么?”   这是个好问题。她是如此精通于复仇的人,令她记恨于心,那真是酷暑炎阳下想起都让人后脊发凉的一件事。   “妾身不敢。”她摇了摇头。   这太难叫人信服了。他轻轻叹了声,还是换上劝慰的口气:“这件案子就这么过了,你干的那些事儿我心里有数。以后不提了,咱们都烂在肚子里。王丞相现在不同你计较,但是往后呢?你孤身一个人与相府作对,能落得什么好处。你觉得我是在害你么?我是在救你。”   他说到这里,也收了笑意,“谢夫人,现在收手还来得及,再这么下去,我也救不了你。”   他说完没有等她的回答,抑或是不期待她的回答了。能听得进去最好,可若听得进去,那也不是她了。抬眼遥遥看见廷尉寺门前停了一辆马车,雪赐正立在边上,“夫人回吧,你府上的人过来了。”   她屈膝一礼,“妾身告退。”   她转头走下台阶去。脑海中不断回想着他方才那句话,救她么?她早已不再寄希望于被谁拯救。他以为她能收手,可从她踏上复仇这条路的一天起,就注定不能停,只能一步一步走下去。一个人走下去。   到底是入了头伏,长安城下了几场雨,也是暑气难消。   隔日见了太阳,更是闷热难当。这几日将军府的氛不怎么对劲。月初,钟离薇给母亲去了信,倒足了自己在京城积攒的一肚子苦水……却没想,前两天老家回了信,母亲非但没安慰她,反倒旁敲侧击催着她自己争点儿气。钟离薇欲哭无泪,她想要争气,可是能怎么办?大哭大闹都试过了,到了现在,符止甚至宁愿住在巡抚衙门里也不回家,连面都不见,无声地拒绝,她还能怎么办?   她没受过这么大委屈,气得要回老家去。惜燕见状忙劝住了:“小姐您想想,现在回去,不是摆明了您在符将军这头没讨到好处,叫人白看笑话!”   钟离薇就指着这个丫鬟出主意,枯着一张脸:“那你说怎么办?要不咱们上镇北巡抚找他去?这回寻个好由头,别又像上次那样,搀和个谢长庭进来,自讨没趣。”   惜燕忙拦了:“这不行。有了上回,将军也没那么容易信呀!”   她口中劝着,自己其实心里也有点没精打采。她做奴婢的没有出路,权指望主子嫁个好门楣,自己也跟着水涨船高。可是她主子心机不够,符将军看着和气,实际上脾性不小,婚姻上头不愿意勉强。大家僵持在这里,眼见也没有什么出路了,不是长久之计。   惜燕叹了口气,“要不这样吧,您也别老想着这事儿。您姑母不是在宫里做妃子么?咱们探探她去吧,替家里带个好,也当是散散心。”   钟离薇心中烦闷,足不出户憋了好几日,觉着这个提议也不错。托人去给宫里递话。她这位姑母好几年前就进了宫,听传出来的消息,说位分倒是越升越高,如今封了德妃。只不过这些年过去,和家里早算了联系,这话能不能递到不好说,就是递到了,人家做娘娘的也未必愿意见就是了。   却没想过了两天,那边就回了话,亲亲热热邀她到宫里去。入宫那天起得早,钟离薇坐在轿里靠着满池娇的软枕,就着蒙蒙亮的天色向外望,就看夹道里一辆高棚马车辘辘而过。   她看着好奇,转头去问随轿的小太监:“听说宫门前不让随便走车来着,那辆车是怎么回事?”   小太监扬起头看了看,笑着答道:“那是往尚衣局送布的!凡事有特例,宫里娘娘们要用的裁剪太多,拿轿子抬进来,那真是把人手都抬断啦!”   钟离薇点了点头,瞧了一会儿也没上心。昏沉着两眼回轿里打盹去了。   宫车在尚衣局门前停下来,早有掌事的姑姑迎上来。几个小太监上来一匹匹卸车,谢长庭不能走,要陪在旁边数点,还要等掌事一一验过了才行。   天色将明未明,宫监仿佛拢在一层冷冷凄凄的雾里,不浓不淡,笼罩着往来宫人的身影。   千重的品质还是比较值得信任的,谢长庭不是第一次来,几个姑姑对着她,也难得露出了一丝和悦:“谢夫人是不是累了?到屋里坐会儿吧,大清早的,也难为你。”   尚衣局的桌柜旁有椅子,她道了谢走过去坐了。也确实是累,忙了一早上,困意抑制不住涌了上来。就半睡半醒地托着腮点头。   少坐了一会儿,忽听门前有人尖着嗓子笑了一声:“哟,几位掌事今儿个辛苦!”   只见一个鸦青色宫装的宫女子跨进门来,是德妃身边伺候的弦月。尚衣局几个掌事都认得她,面上是笑着,但谁都没说话。最后,才有其中一个开了口:“弦月姑娘这是有什么事儿?”   弦月目光流连过那些花团锦簇的布匹:“听说今天有批好料子进来。我们娘娘差我来问问,去年那种孔雀纹锦还有没有了?我们娘娘本家侄女儿来了,年轻的小姐,穿这个最合衬不过,娘娘张罗着给带几匹,回去裁衣裳呢。”   她有点自说自话的意思,几个掌事听了,虚虚应着,也都是皮笑肉不笑。但是架不住弦月一个劲催,终于有其中一个松了口,也是叫她说烦了:“那就拿两匹走吧!既然是德妃娘娘的意思,我们底下人岂敢有不从的。”   弦月当真不客气:“那我这儿先替娘娘谢过掌事!”说罢,顾自向里走着搬布去了。   尚衣局里这会儿是最乱的时候,新送来的布匹摞在一起,还来不及入库。弦月乍一来也是眼花缭乱,好生翻了阵子,依旧是没找见。这时候,只听背后有个人轻轻道:“在你左边立柜上第二层。”   弦月陡然一惊,回过头,才发现背后的椅子里坐了个人。立柜的阴影拢着她半边苍白的脸。是谢长庭。   方才弦月和掌事在外面说的话,她都听见了,这会儿被吵醒了,就顺手帮着指了一下。孔雀纹锦果真在她说的那地方,弦月有一点迟疑,回头瞧了瞧她,却也没说什么,抱着布转身出去了。   “张口闭口德妃娘娘,当她主子的话好使么!”等弦月出了尚衣局的门槛,立刻有个掌事嗤笑出来,“德妃娘娘有本事,连个龙种都保不住?现在肚子里空了,还想在这宫里横着走,早晚有她摔跟头的时候!”   当初,广夙真人向宫里进献一批驻颜丹,人吃了没事,唯独德妃腹中怀着的龙胎,一下子被药掉了。德妃钟离氏自恃出身高贵,在后宫里向来不屑于与人来往。当今天子膝下子息不丰,德妃自打怀孕以来,更是眼高于顶,树敌无数。如今孩子掉了,她尚不知收敛,才引得宫人们都怨声载道。   几个掌事在外间说着话,一直到中午,才将布匹都查讫。   点够了数,谢长庭拿了条子去少府监领钱。这一来一回又不短的路程,待她要出宫的时候,已经过了未时。   方出了尚衣局,走上夹道,没多久,身后就有个小太监急急追过来。急促的脚步声回荡在宫掖里,显得极为清晰。跑到近前一把拽住她:“夫人留步!方才……可是您往宫里送的布?”   谢长庭迟疑了下,点了点头。   小太监嗨了一声,弓腰做了个请:“那您跟我来一趟吧!皇后娘娘请您过华阳宫去呢!”   谢长庭微微一怔,她只负责送布,方才在尚衣局里都交接清楚的。就算是料子出了问题,也不会这么快就把皇后惊动了。但是娘娘发了话,她还能拒绝么?跟着小太监往回走,穿过御花园,来到一座飞檐斗拱的宫室以前。   门口有宫人引她进去,穿过水晶碧玉灯的走道,珍珠隔帘背后,只见几个人影晃动。皇后坐在窗边的檀木椅子上,她大约三十来岁,五官其实颇秀美,但严苛的神情和厚重的装扮令她看上去有几分木态。   谢长庭走进来行礼的时候,皇后抬了下眼睛。却还没来得及说话,另一边,一个宫装美人已经哼笑着开口:“哟,这就是今天给德妃送布的那位东家了!”   吵吵嚷嚷的,皇后觉得不合适,低声呵斥:“惠妃——”   惠妃扬了扬眉,高声道:“臣妾就是咽不下这口气。皇后娘娘您说,德妃目中无人可是一日两日的事情?您上次都说了,今年的孔雀纹锦分给大家裁几条裙子,现在叫她自己个儿拿走了,岂不是连您也不放在眼里?” 作者有话要说:     ☆、28 宫妃(下)      惠妃眼下正得宠,怎么可能肯善罢甘休。就是要德妃知道下斤两!徐娘半老,以为仗着那点家族外戚的势力,就能在宫里横行霸道么?她盘算着给德妃一个难堪,如今正是机会。因而谢长庭这里不能放过,嗤笑着问道:“德妃给了你什么好处?听说你也不是第一趟来了,每年宫里的料子有定数,你知不知道?为了巴结她德妃坏了规矩,你当得起这个罪么?”   谢长庭不太懂宫里的礼制,娘娘们不好相与,随便哪个都能拿她下菜碟。自己在弱势,就更不能自乱阵脚。她欠了欠身,轻声应道:“回惠妃娘娘,妾身只是来送布的,从早上就一直待在尚衣局,有掌事们作证。其余的,妾身一概不知。”   她举止得体,一时间,惠妃也挑不出她一丝错处来。就在这时,门外宫人通报:“德妃娘娘到——”   珍珠隔帘微微晃动,德妃扶着弦月的手走进来,她穿着银线绣梅花宫装,鬓发梳得一丝不苟,整个人透着一股高高在上的端庄。钟离薇跟在她背后,这时怯得厉害,进来随着德妃给皇后行礼,声音也细细的:“钟离氏见过皇后娘娘。”   德妃见她怕成这样,眼里闪过一丝不耐。但很快又换上了笑容:“这孩子,皇后娘娘为人和善,你怕什么?”   又转过脸去,对皇后道,“孩子第一次进宫来,您别见怪,臣妾想着把她带来给您见见,还求个人情——臣妾几年不见这个侄女儿,眼下亲人相见,臣妾心疼她,实在是舍不得。往后允她多来宫里走动着,也和臣妾做个伴,可好么?”   这不是什么大事情,皇后略停顿了下,方要点头。却听那边惠妃已经冷笑出声。   “德妃说这话可叫人觉着奇了。你疼侄女咱们能理解,但是把人往宫里带,这是在疼她么?后宫里头大家一样,尊卑贵贱,说到底也都是皇上的人。你这侄女儿清清白白的姑娘,隔三差五往这里来,怕是不太好吧?”   她顿了顿,又自己哦了声,“也是了,皇上有日子不往你那里去,您心里寂寞,要找个娘家人诉诉苦也是有的。”   德妃沉着脸色,想自己封妃那会儿,惠妃她不过是个小昭仪而已!当初自己怀上龙胎,她还不是得咬着牙、低声下气给自己道喜。没想到现在竟妄想爬到自己头上来了!   她垂着眼皮打量惠妃,惠妃却也不在意,“再者,这孔雀纹锦是宫里的东西,你私自拿去给你这侄女儿,是什么意思呢?我们这些人还望眼欲穿,等着皇后娘娘赏下来裁衣裳。你倒好,伸手就拿,已经做主替皇后娘娘分忧了。”   德妃气得发抖:“我何时……”   惠妃温吞一笑:“不是德妃拿的么?我着人尚衣局打听了,全是弦月抱走的。莫不成是这婢子自己的主意?”   弦月一听涨红了脸:“娘娘,奴婢没有……”   惠妃伸手就是她一巴掌,骤然的“啪”一声。把弦月打得懵了。惠妃鄙薄地斥道:“主子面前,什么时候轮到你开口了?”她不能拿德妃怎样,但收拾一个宫女绰绰有余。当下冷笑道,“还不跪下,自己掌嘴?”   弦月是德妃身边的大宫女,哪里受过这样委屈。眼里含着泪,转头去看她主子,却见德妃冷着一张脸,瞧也不瞧她。   这是打定主意是要拿她顶缸了。弦月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忽而一抬眼,看见立在一旁的谢长庭。她心中一动:“不是奴婢,是她!她在尚衣局把布给了奴婢,说是专程带来孝敬德妃娘娘的,奴婢信以为真,才收下了……”   谢长庭皱了下眉。她毕竟懂得轻重,她们这里再热闹,华阳宫里做主的,依旧是皇后。微微抬眼打量着,就见皇后垂着眼帘,神情已经有一些难看了。   今天宫里进料子,也是赏赐各家贵女命妇的日子。这时候,许多妃子、命妇都到了,等在外殿。她们这里乱成这样,叫人见之耻笑。皇后最看重规矩,谢长庭还尚且令她满意,再看那几个,眼中便已隐约现出厉色:   “都住嘴——喧哗宫掖,成什么样子?惠妃退下;德妃也别管那料子是怎么来的,都送还尚衣局。”   皇后为人严厉,各打一巴掌,就算料理了这事。两边谁也没讨得好处,都恹恹退了下去。唯独谢长庭没得着吩咐,她倒也不拘谨,依旧临着珠帘立着。规规矩矩。皇后将视线转回来,不由脸色一缓。淡声道:“好了,今日之事本与你无关。你也退下吧。”   谢长庭这才行了一礼,轻声应道:“是。”   她礼节性地轻轻一抿唇角,抬起头来时,却发现皇后的神情忽而有些僵硬。几乎是有一些直勾勾地在看着她,她心下微感诧异,却也没有多做停留,转身离去。   谢长庭的背影消失在水晶碧玉灯的走道之中。皇后这才忽而回过神来,吸了一口气。   华阳宫里的掌事姑姑云槐是皇后身边的老人儿,自打皇后进宫就一直跟着她。见过的阵仗多了,此时也是免不了心惊。提起茶壶为皇后续上,低声道:“您也觉得像吗?依奴婢瞧着,她不笑还好,一笑起来……可真是像极了那位。”   皇后端起茶喝了一口,半晌,才缓缓吐出一口气来:“这世上相貌相似之人何其多,也不算稀奇。”   她放下茶盏,杯沿磕着她手上长长的珐琅护甲,发出一声钝响。皇后敛下眼,“不过还是小心些……云槐,打发人把她送出宫门去。两年前那些荒唐事,你也都知道……倘若半道上碰上了陛下或是湘王殿下,万万要避开了。”   谢长庭出得殿来,德妃和惠妃还没走。彼此都是老对头了,这一会儿都攒了一肚子火气。钟离薇带着惜燕站在德妃身后,虽然底气不足,也是个给她姑母撑腰的意思。弦月捂着半边肿起来的脸,还在那里抹眼泪。   惠妃趾高气扬地哼了一声——德妃身边的人,没一个成得了气候。宫里面指不上,现在又想从娘家找帮手了?她转过头,看见谢长庭从门里出来,“你站住。”   谢长庭站住了,抬起头来:“娘娘还有什么吩咐?”   惠妃走下台阶来,脸上尽是温和的笑容:“你别怕,倘若有人冤枉了你,本宫给你做主。”方才在华阳宫内,谢长庭一直不说话。惠妃便以为她是害怕,“你说实话,那几匹孔雀纹锦,可是弦月打着德妃娘娘的名号去尚衣局取的?”   德妃冷冷道:“皇后娘娘面前告状不成,惠妃娘娘好本事,现在还想借个外人的口来给本宫扣罪名么?”   德妃说着,也将目光刺向谢长庭。谢长庭一时有点为难,略想了一下,方要开口。却听外殿门前有个温和的声音传来:“方才我都听见了,不过是要两匹孔雀纹锦给姑娘裁衣裳。这有什么呢?我们王爷去年封地还有贡上来的,我回去叫人包了,给德妃娘娘送来就是。”   来人语声温柔。德妃见了,也只得换了笑容:“没多大的事情,哪里能麻烦王妃。”   谢长庭稍一怔,不动声色地打量对面的女子。简王尚未立妃,她有所耳闻,那么面前这个是谁的王妃,可想而知。   湘王妃迎上她的目光,没有停留,又转头去看着惠妃:“这六月的天太燥,最上不得火。您也仔细着点儿,气伤了身子怎么好?”   惠妃讷讷应了。湘王妃既然主动出来圆场,再吵下去,也没什么意思,反倒丢了皇家颜面。两厢散了,谢长庭这才松了口气,对着湘王妃蹲身一福。   她是个非常有自知之明的人。知道自己是什么身份,一福便罢,没有说更多感谢的话。   湘王妃每次入宫来,听德、惠两妃打嘴仗已经成了习惯。因为不胜其烦,所以出言劝解,其实压根儿没关心过她们吵架的原因。此时才注意到谢长庭其人,见她对自己行礼,便也是淡淡一笑,点了点头。   但这一刻对于谢长庭的意义则是完全不同的,湘王妃……湘王也就差一步之遥了。所以越发不能急躁——要接近湘王,她原本只有符止这一条路。现在或可还有湘王妃,只是时机还不成熟,贸然接近,太过突兀。   她轻轻敛下了眉眼。已经等了两年,再多等些时候,又有什么关系呢?   那边德妃回了自己的仪瀛宫。在惠妃那里吃了亏,闹得她心里老大一股火,再加上弦月一直哭哭啼啼,“主子……奴婢尽心给您办事,您……你方才为什么不替奴婢说句话?主子一句话,就是奴婢一条命的事啊!”   “因为你蠢!”德妃气得反手给了她一巴掌,“叫你去趟尚衣局,多大点的事也办不好!”   弦月脸色煞白,慌忙跪下来请罪。德妃心下极为恹然,也不愿理会。转过头去,看见钟离薇主仆立在一边,茫然无措的样子,在心底叹了口气。勉强和颜悦色道:“你头一次进宫来看姑母,没想碰上这事。也罢了,姑母这里还有几匹雨花锦,你且别嫌弃,拿回去裁两件衣裳。算是姑母的一点心意……这孩子,自家人不必这么客气,姑母几年没回过家了,你以后常来宫里陪我说说话,就算是谢我了。”   说着叫人包了雨花锦来。钟离薇推辞不过,只得收下,又见德妃露出几分倦色,主仆两人便告辞离开。   仪瀛宫门前用汉白玉圈着一个小水池,波光粼粼,碧色流转。钟离薇出了仪瀛宫,目中映着那池水浮动的颜色,透出些许迷茫。以前她只知姑母身份尊贵,而今日才知道,原来这后宫的日子远没有看上去那么光鲜。   惜燕却满面的兴奋之色,压低声音道:“小姐,往后多多的来宫里看望德妃娘娘……您的好日子就要来了!”   钟离薇茫然“啊”了一声,不懂她的意思。惜燕笑着道:“您没看出来?娘娘把您带到皇后跟前,这就是个保举您的意思……方才在仪瀛宫里,奴婢悄悄打听过了,当今圣上子息不丰,后宫四妃位只封其二,贵妃的位置也一直空着。您想想,您若是能进了宫,后半辈子也荣华富贵享用不尽的日子。更何况,一旦能诞下龙种……”   惜燕已经把她主子的下半辈子做了个系统的规划,而钟离薇全然没往这上头想:“……我没觉着姑母是那个意思啊?”   “我的好主子!等您觉出来就晚了。”惜燕比她还要急,“今儿咱们回去,赶紧把德妃娘娘赏的这几匹布裁了做衣裳。改日穿着进宫来,也是个由头。德妃娘娘刚刚没了龙胎,正是要靠您的时候……您就别想将军府的事了,入宫才是正道。早先家里给您算命,不也说您命里带着泼天的富贵么?符将军这辈子封个一品镇国将军,也就算是到头了,哪及得上这现成的真龙天子!”   惜燕眼中闪烁着莫名的狂热,钟离薇皱着眉,只是不应。半晌才道:“快走吧,符将军答应今天来接咱们回府的。”   惜燕顿时泄气。主子这是打算一条道走到黑了,她只恨自己没有这样好的出身,否则换了是她,怎么可能眼睁睁将这个机会放过去。主仆两人一路无话,一直走到宫门前,远远看见夹道旁站了个人。 作者有话要说:     ☆、29 妾身看她不顺眼      宫墙里栽了一株合欢树,枝叶越过宫墙,低低垂到夹道一侧来。谢长庭站在树下,这时候恰转过头来,绯红的合欢花映着她的脸,洁白如瓷。   钟离薇看见是她,虽然谈不上分外眼红,脸色也不是太好。谢长庭却是牵唇对她微微一笑。   那个笑容很奇异,带了一点说不出的感觉,但是稍纵即逝。钟离薇略怔了一下,才走上前来,冷声问道:“你还在这里做什么?”   “我在这里等您。”谢长庭竟然说出这么一句话。   钟离薇皱起了眉,却听谢长庭道,“我想着,今天是休沐日,符将军大概会在府上。我有些话想和他说,正好和钟离小姐一道走。”   她说得极为理所当然,在某一瞬间钟离薇感觉今天这个人的行为是如此古怪,但是这种感觉却迅速被心底的怒意冲淡了。谢长庭对她的态度是一种完全的蔑视,因为根本不觉得是对手,反而特别和颜悦色。她脸色完全沉了下来:“是么?可是符将军今天恰好不在府上,他要来接我的。”   谢长庭心里早有答案,钟离薇出门,必定是央求符止接送。平日里他可以推辞,但今天是休沐日,他大约是推不掉的。然而此时,她却像是什么什么也不知道一般,露出了个极惊讶的表情。   钟离薇目光中带上了一丝得色,瞥了谢长庭一眼:“谢夫人想必知道符家是个什么样的门第,我劝你一句,还是别太高看你自己了。”   她说着,从谢长庭身边走了过去。谢长庭像是呆住了,直到钟离薇出了宫门,她才追上去。皇城的地势为京城最高处,宫门外是长长一串台阶。谢长庭追过来时,钟离薇已经走下去很远,一眼已经能看到台阶下等待的符止和江帆。   她一扯钟离薇的袖子:“钟离小姐,等等……”   她神色急切,声音却很轻。钟离薇本就讨厌她,被这样一拽,下意识就想反手推开。但猛然想起这是台阶上,还是硬生生收住了。回过头去,却看见谢长庭脸上又浮现了那种难以言描的神情。缓缓地,化作一个奇异的微笑。   钟离薇陡然觉得袖口一松。谢长庭的身体却已经不受控制地向后倒去,如同风筝断线,毫无预兆,竟从台阶上摔了下去。   她这一摔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包括目瞪口呆的钟离薇、心眼灵活的惜燕,以及站在台阶下的符止——他方才站得远,只看见谢长庭对钟离薇说了句什么,钟离薇面露厌恶,然后就把她“推”了下来。   好在剩下的这一段台阶不长,大约七、八级的样子。   可见她萎顿在地,裙摆铺洒成一个半弧,如一抹鲜血。他的心还是猛然揪了下,走上前去扶起她:“谢夫人!”   谢长庭缩了下手,符止这才发现她一路摔下来,手臂上擦破了好几块儿。因为皮肤白,更显得触目惊心。他几乎无处着手,第一次觉得她这么脆弱,仿佛一碰就会碎似的。最终一拥她的肩。她依在他怀中,轻声道,“符将军……您怎么来了?”   钟离薇这时候也快步从台阶上走了下来,听见她这话,几乎气得背过气去:“谢长庭!你装什么糊涂?我方才明明告诉过你符将军要来接我,你假意从台阶上摔下来,现在又来……”她还没说完,符止便已经寒着眼扫过来。她的话一下梗在喉咙里,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唯有呆呆看着谢长庭,满目骇然——她是故意的,这人已经疯了。   谢长庭用余光看着她,隐约勾了一下嘴角。   这时候符止已经将她打横抱了起来,转身大步走向马车。一边吩咐江帆:“我先走,你送钟离小姐回府。”江帆方才一时间也吓愣了,这时候才哎哎两声,回过神来,帮着打起马车的帘子。符止将谢长庭抱了上去,马车便扬长驶离了宫门。   江帆回过头去一躬身:“钟离小姐、惜燕姑娘,咱们走着吧!宫门前没法子雇车,咱们先走出这段去到街上再说……”   钟离薇面色颓败:“她……她分明是故意的。”   江帆不明所以,叹了口气:“钟离小姐,按理说这话咱们不该说。咱们不知道谢夫人和您说了什么,是故意气您还是怎么的,但是您千不该万不该,也不该推她呀……”   钟离薇满腹委屈,不知道从何说起。再想起德妃的态度和惜燕说过的那些话,越加心烦意乱。喃喃道:“我……不信符将军看不出来。她是故意的,他为什么就是不信我……”   其实符止未必是真的看不出来。   实在是谢长庭那倾情一摔,太过精彩,出人意料。一下子先声夺人。其中种种不合理之处,他慢慢才醒悟过来——钟离薇是名门闺秀,自小教养极严。即便是再恨一个人,她也万万做不出在台阶上推人这样的事;至于谢长庭这个人的品性如何,他不好评论,只不过,她的新招层出不穷。为了各种各样的目的,她往往能做出极端古怪惊人的事情来。   况且从钟离薇情急之下的解释,也不难明白事情的大概。只是那时他一颗心都悬在谢长庭身上,竟没有深想。   不甚宽敞的马车内,她坐在一角。车帘摇动间,透进来的光照亮她光滑白皙的侧脸。   符止看着她,沉声道:“你故意的是不是?”   谢长庭并不看他。半晌,才淡淡一笑,望着窗外轻声道:“妾身不懂您的意思。”   她能在这个时候依旧保持万分真诚的语气也不得不说是一种本事。他简直无话可说,不止是气这个事的本身,更有一种再度被她愚弄的愤怒。忽地捏住她下巴,强迫她转过脸来,问她:“你又想干什么?”   他面容紧绷,“你别闹得太过,皇宫门前是能由你胡来的地方么?叫羽林军看见说你喧哗宫掖,下在监里你就知道厉害了。”   她却道:“您也看见了,是钟离小姐推我下来的。”   “你脑子磕傻了?当我瞎了么?”他怒极反笑。那台阶那么高,当她摔下来的时候他不可否认有一瞬间的惊慌,怕摔坏她。现在一想简直多余的可笑,摔坏了正好,左右留着也是祸害。   谢长庭下巴被捏得生疼,她却仿若未觉。两人对视着,许久过后,她才低低一笑:“那真是让您失望了。”   她终于卸下了那副楚楚可怜的面具,拨开他的手,转脸瞧着窗外。淡声解释道,“摔坏是不能够的。我算好了时候,等钟离小姐走了一会儿之后才追上去,那时候离地就只剩七、八级台阶。倒的时候侧下身子,不至磕碰着脸。至多是身上擦伤一点儿,出不了什么大事。”   他完全没想到她还摔出了一套理论,竟是个蓄谋已久的样子。迟迟盯了她一会儿:“……你早就准备这么干了?为什么?”   她或可不大喜欢钟离薇,这是可以理解的。毕竟钟离薇主仆在千重绸庄颐指气使,对她出言不逊。谢长庭有点儿记仇,蓄意报复也是正常。   但这依旧给他一种说不出的违和感——谢长庭是个主次分明的人,她大仇未报,报复钟离薇这一丁点的小事,不可能在她的日程上。摔一下毕竟有可能受伤,她怎么会因为一时之气,冒这么大的风险?   她回头一笑:“早就准备……那倒没有。妾身是今天早上进宫的时候,看见了钟离小姐的轿舆。就想着今天是休沐日,您大概会来接她吧。”   于是就做这一场戏给他看?他皱了下眉:“目的呢?”   她沉默了一会儿,竟然懒洋洋地笑起来:“妾身看她不顺眼呀。”   她说完舒展了双肩,靠在车座的软垫上,不欲多谈的神情。符止压根儿不信,但是拿她毫无办法。他真的看不透她——在他的人生中从没有过这样一个人。戍边三年从戎征战的生活,他有过很多对手。但是没有人像她这样。他不需要他去看透谁。那些年里,他只有输或赢、生与死的区别。   而她不是,她做事情向来都是隐蔽的、晦涩的。他看不懂她的目的,却反倒有点身陷其中的两难。   这样想着难免有些惘然,慢慢垂下眼帘。两个人都不再说话,一个望着窗外,一个盯着坐垫的缎面,相对沉默。马车在将军府前停了下来,他收回了思绪,才发现谢长庭不知什么时候调回了眼神,正征询地望着他。   他心头的气这会儿也消了,但转念一想,觉得还是不能给她好脸色看。其实有点幼稚,一言不发地倾身抱起她,板着一张脸,但是动作到底是温柔的。   将军府的下人和门房迎出来,一见是这情形,立刻面面相觑。   他们将军可从没往家里带过人啊!这位是什么身份,大家想问又不敢问。最后还是门房迎上来,一面偷眼打量一面笑:“将军回来了,您看是要我们准备点什么……”   “把澜月阁的客房收拾出来。找个手脚利索点儿的丫头,过去伺候着。再请个郎中过来。”   下人们忙应着做事去了。澜月阁很快收拾出来,床上的被褥都是刚刚铺上去的,还带着整齐的叠印。屋内的陈设说不上华贵,但是该有的都有了,简单干净,也算是赏心悦目。   谢长庭坐在床上,伸手摸了摸一边儿的云丝衾被,那料子极好,又软又滑。她到底是有些好奇,“将军府上的铺盖都用这个吗?”她开绸庄的家里也用不上呢。   符止却摸不清她什么意思,只以为她嫌怠慢了。不冷不热道:“那也没办法。澜月阁是客房,用度已经是全府上下最好的。你不信上我屋里瞧瞧,倒还不如这个。”   她知道他误会了:“妾身不是那个意思。”又道,“在您府上已经很叨扰了,怎么还能去您屋里看呢。”   她说到最后声音渐轻,也有几分尴尬。他才意识到不妥当,让她住在他府上,本已是让人背后指点的事,再说什么让她到他屋里去,实在不庄重。他叹了一口,恰逢这时候门扇轻轻一响,一个白衣老郎中背着药箱走进来。   谢长庭这一年里特别多灾多难。好在也是有惊无险。手臂上伤痕累累,但大多是皮外伤。郎中对这个也没有什么特别好的办法,拿伤药帮她涂了。由留了药,嘱咐她每天的用时用量。   安排毕了,合起药箱欲走。符止却踱过来,一摆手拦了,“给她看看膝盖。”   谢长庭的膝盖是在雱山时候伤的,那时候为了杀符俊臣,她不择手段。在雱山下熬了两天,自己做了简单的处理,被救上来的时候,创口已经不再流血。她不想节外生枝,便一直隐瞒了下来。到现在却成了个病根,那伤口留下的疤痕之可怖连她自己都不愿去看,就更不要提找人医治了。 作者有话要说:  妹子们十一假期快乐=3=!   ☆、30 旧伤      那伤疤露出来的时候,连郎中都倒吸了一口冷气——疤痕纵横交错,竟已完全看不到一处好的皮肉。而她的小腿又是那么白皙纤长,巨大的反差令人心惊。谢长庭皱了下眉,素来淡然的脸上也隐约露出一丝窘迫。   她毕竟还是爱美的。这是天性,尽管她一向竭力压制。她有一双沾满鲜血的手、和一颗足够冰冷的心,即使有温柔妩媚的一面,也是一分分用在刀刃上,没有浪费丝毫。可她毕竟还十分年轻,这样把自己身上最丑陋的部分拿出来让别人看,让她有种错乱的羞耻感。   当下面带冷色,一言不发将头扭向一旁去。   郎中叹息着摇了摇头:“瞧这样子,夫人是受过严重外伤,当时该卧床休养,想必夫人是没有。如今裂骨自愈,很有可能已经变形,再过几年,大约下地行走都是困难了。”   谢长庭则依旧是瞧着窗外,仿若未闻。   郎中有些尴尬。最后,还是符止轻咳了一声:“还有没有什么补救的办法?别等过几年,现如今阴天下雨就腿疼,也够折磨的。”   郎中只以为他们是燕尔夫妻,心中感慨,到底是郎君知道疼人。点了点头,说倒是可以一试,“我给夫人按按腿。如果疼了,夫人就说出来。”   说着,右手食指和拇指节并起,压着谢长庭的腿弯,缓缓用力。   他压了一下,见谢长庭没有反应,便向上移了半寸,又加了些力道。如此反反复复,将她整个膝盖都捏了个遍,她依旧是一言不发。   没见过这么不配合的病人,郎中有点急了。符止却摇了摇头:“方才倒数第二个地方,再来一下。”   郎中为她验查的时候,他一直注意着她的表情。即使是轻微的变化也没有漏过。谢长庭闻言支起身子,有一点挣扎。他却走过来将她的手按在床沿,示意郎中快些。   那郎中不明所以,以为方才她真的不痛,下手就没个轻重。照着那个地方用力一捏,就听谢长庭凄然一声惨呼,几乎破了音。惨白的脸上全是冷汗,下意识反手死死抓住了符止手腕,连指甲都嵌了进去。   郎中也是骇然一惊,连连告罪。   符止被她掐得嘶了声,也顾不上,转头问郎中,“怎样?还有救么?”   郎中这才开了张方子来:“……用这些药材制成药膏,早晚敷于膝盖。只是敷药后切不可平躺不动,要站起来四处活动。”   符止没听过这样治伤的,将信将疑:“要起来活动,这是什么道理?”   “夫人腿上的骨骼已经错位,这药可以松动她已经愈合的腿骨。连敷三天,待完全活动开了,才可上夹板重新固定。”   郎中解释了一番,又嘱咐了些敷药期间要注意的事情,便告辞离开。符止回过头来再看谢长庭,见她痛得心有余悸,额边一层冷汗,歪在枕上。不由叹了口气:“一开始疼的时候为什么不说?你这不是自找罪受。”   隔了好一阵,她才低声道:“可我自己并没有想治腿。”   她语声平淡,侧脸对着他,亦看不出表情。他在床头的椅上坐下来,道,“可见我一片好心都喂了狗。”她没有说话,只慢慢松开了抓着他的手。她方才太用力了,指甲都已微微发白,松开了,才慢慢恢复出一点点血色。   她今日为了入宫,起得极早,到这时已经有一些困倦。恍惚之间,却听他忽然又叹了口气,“那就算我自作多情吧。你这一摔也算回本儿……你且在这儿住着,将腿治好了再走。难道你想等过几年真不行了,在床上过一辈子么。”   她忽地笑了,转过头来,想说我在哪里过一辈子跟你有什么关系呢……只是视线一动,发觉他腕上几个月牙形的血印,正是她抓出来的。倘若方才他不按着她的手,她骤然疼起来的时候必定会抓在床板上,只怕是指甲都要断了。   她究竟是什么都没说,皱着眉别过了脸。   治伤的药膏配好了,傍晚便送到澜月阁。符止没有亲自过来,指了个丫鬟,顺便也留下来照顾她。送药的小姑娘叫映儿,才十三、四岁,见了谢长庭也不太敢说话。谢长庭就顺手一指桌上,叫她把药放下。   映儿却十分坚持:“将军嘱咐我一定看着夫人把药涂上,要不我……我替您涂。”   谢长庭就卷起裙角叫她来涂。看见那伤处的时候映儿显然是一呆,但她是个老实孩子,明白不论是主子还是客人的事情,不该问的一句都别问。只是低头蘸了药膏,替她细细抹匀。   那药膏微凉,沾到皮肤上倒是很舒服。但隔了不到片刻,便有一阵灼烧似的剧痛从骨骼深处传来,要把长好的骨头重新分开,那种痛苦几乎不可想象。她的人生奉行对自己狠一点,但那是在她觉得有必要的时候,不是现在。膝盖的伤她其实不太在乎,后半辈子是不是在床上过——可她也得有后半辈子。   当下叫映儿去打了盆水。映儿起初不知道她要干什么,水端过来,见她绞了毛巾才着了急。但是谢长庭哪里听她的,擦干净了药膏,把毛巾往浑浊的水里一扔便重新上了床。   映儿见实在劝不动她,只得跺了跺脚,转身跑出去了。   谢长庭躺在床上,翻了个身向里。天色渐渐暗了,正模糊之际,只听外间门帘掀动的声音传来。门很快被推开了,她坐起身,就看见钟离薇走进来。   钟离薇沉着一张脸,在床前站定了。冷冷问她:“你今天是装的,是吗?”   谢长庭拥着被子坐在床上,闻言轻轻笑道:“钟离小姐不必担忧,今天的事我没有放在心上。您推了我不假,但我自知身份,哪有资格去记您的仇呢?”   隔着半边床帐,她笑容温婉。钟离薇原本只是心中不忿,来找她问个清楚的。本打算好好说话,可这下被她气得不轻,忍不住上前一步,抓着那床帐一撩:“你分明是故意的——”她手上一用力,床帐何其柔软之物,猛然从顶架上脱落。发出刺耳的“呲啦”一声——谢长庭好像有些惊惧,白着脸退到床脚,抬头怔怔看着她。   “钟离,这是做什么?”就在这时,门口有个人沉声道。   钟离薇手指一颤,纱帐倏然滑落。符止走了进来,他身后跟着映儿,进屋之后,先扫了一眼谢长庭,又将视线转向钟离薇。钟离薇看看床沿垂下的纱帐,一脸惊恐的谢长庭,居然又中了她的诡计!她涨红了脸,一指谢长庭:“符将军,是她先……”   相对于她那目眦欲裂的神情,谢长庭反倒显得很无辜。符止又看了她一眼,最终叹了口气:“钟离回去吧。她这段时间要养伤,你不要到澜月阁来了。”   钟离薇咬了咬下唇,嗫嚅了下,还是转身出去了。门外惜燕过来扶她,她大为恼火:“叫你在门口守着,将军来了你也不知道拦一下!”   惜燕忙解释:“我拦不住他啊……我想给主子知会一声,他都没让我去。”   惜燕撒了谎——眼下,既然有进宫的机会,不如让主子彻底断了嫁入将军府的心思。   钟离薇却想不到跟了自己心腹的丫鬟心底会别有一番计较,闻言只是失落:“如今怎么办?她难道还真的会妖法不成,将军为什么那么信她?从头到尾是她栽赃我,竟弄得像是我在害她!”   她一路低声抱怨,最后惜燕终于道:“主子要整治她,也不是没有办法……”   “能有什么办法?”钟离薇咬着牙,“你没听到么?往后我连澜月阁都不能去,他拿防贼一样防着我!”   惜燕摇了摇头:“真正厉害的东西杀人于无形。您若是真想,法子总是有的。就怕您只是说说,下不了那个狠心……”   她语调阴冷低沉,钟离薇一怔。转头望着自己从小一起长大的丫鬟,似有一些难以置信的陌生。半晌才道:“什么法子?你……先说出来听听?”   屋里,映儿换上了新的床帐。又走到桌边,剪一段烛心磕在银碟里。   却一下剪得多了,屋里暗了一会儿,影影憧憧的。符止借着朦胧的光线,看了谢长庭一眼。方才的事,他心里大概也有数,她手段之多,钟离薇绝不是对手。便也不再提,只是道:“听说你不愿意抹药?”   谢长庭不由得去瞧床边的映儿。   映儿手足无措,呆了一下就要跪。符止几乎笑了:“起来。究竟谁是你主子?她才来半天不到,就把你吓成这样?”又将药膏扔到床头,对谢长庭道,“你自己涂,让她给你涂,还是你想要我给你涂?”   他拿出个不容商量的架势,谢长庭知道争不过,就也乖觉了。映儿走上来,重新为她涂药。膝盖又一阵一阵痛起来,她双腿无力,只是默然靠在床头。   映儿躬身退了下去,符止也站起身来。她以为他要走,却没想他将新换的床帐挽起来,示意她下床,“起来活动。”   谢长庭很明显皱了一下眉,抬头看着他。床头的烛光照在她脸上,带着一丝柔和的光晕,反倒显得真实。不再是那个八面玲珑、却死气沉沉的她。   双膝的疼痛显然很强烈,她手扶床沿而立,显得很勉强。   符止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片刻,有种说不清的感觉。不知怎么让他想起了谯楼上,夜尽天明时分她倚在窗下旖旎的风情。他有些恍然,这次却没有抗拒。笑了笑,在书桌旁拉了张椅子坐下来,对她伸出手:“走过来吧。” 作者有话要说:     ☆、31 符将军的昵称问题      从床到书桌不过两丈半的距离,她却走了很久。符止只是看着她,并不上前相帮。   “这边一般没人会过来,是个清净地方,适合你养伤。映儿手脚勤快,就她一个伺候你,倒也够了。眼下你这半瘸的样子,想必也不想叫人看见,每天就在屋里走走吧。”   谢长庭脚步停了停,扶着花架缓了口气,才抬头看了他一眼,“我也不想你看见。”   她这句话的语气平淡无澜,但却平白显得有几分亲切,或许是第一次没有对他用“您”的缘故。他笑了一下:“那就看你表现了。你要是肯好好涂药,我自然不会过来。”见她已经走到桌边,他起身来,将椅子让给她。谢长庭犹豫了一下,微微皱眉。却被他不由分说按住肩膀,“坐。”   她膝盖承不住力,只得坐下。面前是一张鸡翅木的小书桌,澜月阁的客房不大,用度却是一应俱全。桌上摆放着文房四宝,雕红漆博古架、青花瓷的笔洗,桌上一方玛瑙镇纸,端端正正压着一叠雪白的宣纸。她伸手去,摸了摸纸面。   “夫人可瞧出是什么品类?”符止见了,便说道,“听说做你们这一行的手下都有功夫,不管什么料子,闭着眼能摸出来。你也能么?珊瑚、云母笺、冷金、洒金……摸着像哪一种?”   她闻言将手搭在纸面上,稍稍停了一会儿。又顺着纸面的纹路缓缓移动。   符止站在她背后,并不催促,只是看着她的动作。她手背白皙,腕骨微微向下压住的时候,皮肤上现出一个浅涡,竟仿佛轻易便能折断一般。   可了结两条人命的,偏偏也是这双脆弱的手。   他目光微凝,一时神思飘忽。谢长庭则只是摸纸,也不说话。两人一坐一立,却是心思各异,半晌,都是默然无言。   门口,映儿探头进来,见状也是噤声不语。悄声将刚取来的沉水香添至炉中,便关门退了出去。   冷香袅袅,一丝一丝浮在空气里。片刻,谢长庭才转头微微一笑:“将军方才说的珊瑚、云母笺、冷金、洒金……都是熟宣,可这一沓,是玉版宣。”   玉版宣是半熟宣的一种,质地坚厚,结构紧凑,犹如玉版。只是表面纹路极易于熟宣弄混。符止本也只是随口一提,却没想她真能摸出来,也可见她经营千重的两年里,实在是下了不少的功夫。回眼来看着她:“不错,这是玉版宣。夫人这一手倒真叫人刮目相看。”   她略一怔,随后有点皱眉:“您早就知道了啊。”这不是耍她玩么。难怪他方才珊瑚云母笺说了一大堆……敢情是为了误导她!   她一不高兴,称呼就又换了回去,似乎连她自己都没注意到。符止不由莞尔,那个沉稳从容、喜怒哀乐不入于胸次的谢夫人终究是假的。她把真实的模样藏了起来,因为甚少能窥见,所以越发显得珍贵。   他按住她的肩,不让她起身:“玉版宣分层洇墨,最宜书写,夫人来写两个字试试?”   玉版宣制作工艺极复杂,质地特殊,实在是罕见的珍品。很难形容他这时的心情,说是千金博美人一笑也不为过,竟有种意外的畅快。只是美人儿不领情,满脸的不耐烦,想了想,拿起一支兼毫。笔洗里有水,她蘸了砚里的残墨,在雪白笺纸上随意画了几笔。   还没等他看清楚画的是什么,她已将纸一展,“啪”地向他胸前一拍,“赠给将军正合适。您要是没什么事,妾身有点累了。”   她说着摆出个送客的架势,起身慢慢向床边挪回去。他啼笑皆非,嘱咐她明天记得涂药诸多一系列事情,直到她敷衍地应了几句,才推门离开。   映儿站在门外,见他出来,神情先是一怔。随后想笑又不太敢笑地指了指他胸前:“……将军您这是?”   符止低头,拿起那张墨迹半干的玉版宣。此时仔细端详,依旧看不出她画的是什么,上面有几个圈,还有数条杂乱的线,他不明所以。映儿只得小声提醒:“谢夫人可能在讥讽您的名讳,所以画了一张……符纸……”   他一时哑然失笑。转头看着熄了灯的门扇,默然片刻,终是嘴角微挑。转身大步离去。   之后的几日,谢长庭便在将军府养她的腿伤。映儿尽心尽力伺候她,可谓是到了看她一个表情就知道该端吃的还是该送枕头的地步。敢讽刺将军名讳的人,这些年来实在不多见了。最可怕的是,将军丝毫没有追究的意思。那么不管从哪个角度都不难看出,这位当真是不能怠慢的。   谢长庭倒也安静了几日,早晚定时涂药,然后在屋内走走,活动双腿。待一小盒药膏用完之后,郎中又来了一次,给她的腿上了夹板固定。   固定之后她便在床上躺了数日,不能下地行走。映儿怕她无聊,从将军府的书房找了些书给她,但她却不看,只叫把那桌上的文房四宝搬过来,在床上支了个梅花朱漆小案,每天写写画画不知在干什么。后来竟还要求映儿给她拿个算盘。   映儿百般不解,跑去符止跟前请示。他只是摆了摆手:“随她去。”   他这一阵子忙于公务,便也没怎么管谢长庭,是个放养的态度。直到几日之后,才又去看了她一次,觉着她脸色似乎比平常略苍白了一些。只是她个性偏执,怎么问也不会承认自己有什么不适,他就没有放在心上。只道,“那你平常多开窗见见光。”   如此又过了几日,她的夹板可以拆掉了。   郎中小心翼翼取下了夹板,映儿在一旁看着,紧张得都出了汗。而后小心翼翼扶着谢长庭站起来:“谢夫人……您感觉怎么样?”   谢长庭几日未曾下地,双脚初一承力时,尚有些轻飘飘的,如同踩在棉絮上。走了几步才好些了,活动了下膝盖,倒也不疼。   她点点头:“挺好的。”   映儿和郎中长吁了一口气,都笑了起来:“……菩萨保佑,可算是治好了!”   谢长庭望着他们,在一两个片刻里竟沉默了。她已经很多年没有接受过旁人的善意,她也有亲近的人,雪赐、雪猊等人,但仿佛只有他们活在同一个天地里,外面的世界是冰冷的。她几乎已经不相信,这世上还有毫不相干的陌生人,会真心实意关心你。   半晌,她才走到床头,恢复了往日那种平淡的神色,拿起这几日她写满字的一沓纸:“我要回一趟千重。”   她虽然已经可以行走无碍,但是伤还未好全,郎中也建议她留在将军府继续诊治。不过好在她说的是“回一趟千重”,而不是“回千重”。想必只是离开的日子久了,有些事情要处理交代。   符止一早就去了巡抚台,好在这会儿江帆在府上,一听说她要出门,就自告奋勇驾了车送她。   “夫人回来了?”早上下了场雨,宁子在门前扫水。见她突然回来,也是好一阵惊讶。忙上前迎着她进门去。   她之前已经叫人递过信儿,是以大家都知道她在将军府,但是谁也不知道她在那里做什么。对于这些她只是含糊带过,将询问了千重最近的经营状况,又将记录的事宜一一嘱咐了方掌柜。   正说着,衣角却从柜台下被拉住了。雪猊一脸恋恋不舍:“夫人还要走么?”   这句话其实大伙都想问。方掌柜更是担忧道:“东家,这几天外边已经有了不少传言。说符将军就快被您……”他硬生生把“克死了”三个字咽回去,咳嗽一声,“您要不还是回来吧。人言可畏,何必让他们对您说三道四?”   她不以为意,是个债多不愁的心态。只宽慰了大伙儿几句,捏了捏雪猊的脸,便离开了千重。   江帆没有把车赶到千重门口,就在街口停着等她。她走过去的时候就见人声鼎沸,十几个衣着富贵的年轻人围在一处,不时大呼小叫。这会儿,齐齐发出一声嗟叹,一哄而散。   “谢夫人!”远远有个人从人群里挤出来,高声喊她。   她转头就看见那人满面红光,居然是王少初。他手中提着个黑漆漆的东西。不知遇上什么事,显然是春风得意,几步走到她面前来,语声还带着兴奋,“您怎么在这里?好些日子没见了……这儿人多,不是说话地方,走!我请您聚仙楼喝茶去!”   谢长庭就有点为难,王少初是王丞相的儿子,又是个缺心眼子的主,她自然是愿意与他往来。只是那边还等着一个江帆,她略一犹豫,还是摇了摇头:“改天吧。妾身今天还有事儿呢……”   王少初顺着她的视线,也看到了江帆。他在端阳节的时候和江帆照过面,此时瞧着眼熟,但是细思起来已然全无印象。只以为是谢长庭的随从。   看她这样子真像是有事,他颇为失望:“那您去吧,改天咱们再聊。”   街上人多,他护着她走到马车那里去。谢长庭这才看清他手中的东西,原来是黑布蒙着的一个鸟笼。他见她的目光投来,颇为得意,将黑布掀起一角。里面是一只橘喙的珍珠鸟,憨头憨脑,十分可爱。   “夫人觉着怎么样?”他将鸟笼举起来,递到她面前,“为了它……我可是费了不少工夫。不过您要是喜欢,送您也行!”   他虽然纨绔,但为人十分大方,也很讨人喜欢。谢长庭微微笑了笑:“妾身不养这个,您留着吧。”见他得意的模样,心中又略一思索,“方才那些人聚在一起,就是为了买这只鸟么?”   “那当然!可也不看看是谁来了,本少爷一出手,哪里还有他们的份?”他用食指伸进笼子去逗鸟,珍珠鸟慌得疾拍翅膀,引得他哈哈大笑。   谢长庭不问也知道这万物必定是价值千金,斗鸡走狗也是学问,她不太懂这个,抿了下唇还是没有评价。转了个话头:“和林家的婚事怎么样了?这阵子都没见梓娘呢。”   说到这个,王少初的脸上笑容渐褪。两人走到了马车前,他竟只是随手将那心爱的笼子往车盖下一挂,叹了口气。 作者有话要说:  这周上了活力更新榜,也就是说一周之内要更新2万字……   感觉用生命在码文,简直萌萌哒QAQ   ☆、32 鸳鸯织就欲□□      王少初的脸上笑容渐褪。两人走到了马车前,他竟只是随手将那心爱的笼子往车盖下一挂。嗫嚅道:“前两天刚过了六礼,这亲是成定了……”   谢长庭很惊讶:“这是好事啊,还没来得及给您道喜。”   “是好事……”他喃喃说道,“这门亲事是父母之命,好坏就是那样了。我知道梓娘委屈,也是想对她好点儿,至少往后两个人不互相讨厌吧。可也不知道她怎么想的……原先她不是喜欢养鸟吗?弄只鹦鹉高兴得什么似的。前两天她那只鹦鹉得病死了,我知道了特地买了好几只新的,给她送家去。结果她说我对它们没感情,就是当个玩物,哭着把我骂出来了……她当时一哭,我这心里也是挺难受……可是把鸟养死的是谁啊?难道是我吗?”   说着叹了口气,“她这个脾性。有时候想想要和这么个人过一辈子,真是没辙……”   谢长庭听了反倒莞尔,还记得端阳相府初见,他耀武扬威,要给林梓书一个下马威。那时可丝毫没有在意要过一辈子的人是什么脾性。倘若不曾放在心上,我管你是谁。   便随口找了几句宽慰的话:“姑娘家难免心事多,你多迁就着,待成亲后就好了。”   她虽勉强算是成过亲,但提起这些,大部分还是纸上谈兵。王少初却信以为真,连连道谢。又虚心请教,“那您说我现在该怎么办?我原想明日带这只珍珠鸟去看看她,她要是还不喜欢呢?”   谢长庭想了一下,“那你还不如空着手去吧。原先那只鹦鹉她大概是养出感情了,鸳鸯织就欲双飞,可怜未老头先白。她眼下正伤心,你别让她触景生情。”   王少初闻言醍醐灌顶,对她佩服得五体投地。一边口中反复念着“鸳鸯织就欲双飞”,就等着明天好好表现一番,生怕忘记了。   见他们两人说话,那边江帆也不催促,只买了街边摊上的蜂蜜麻团,边吃边等。这时候,却听对街有人阴阳怪气一笑,引人侧目。   “哟,这不是王少爷么?”   说话的是个青年公子。他身穿宝蓝色锦缎衣袍,头戴羊脂玉冠,华贵无匹,脸色却微微蜡黄。声音尖而薄,一开口便叫人再难忽视,“那珍珠鸟昨日我就看中的,没想到叫王少爷抢了去。原来是急着拿它讨女人欢心,王少爷好妙的手段!”   王少初转头一见,显然也是认识。满面的厌恶:“冯济,又是你?”   原来这人是冯御史家的公子,素来刁横惯了。虽然行的都是斗鸡走狗之事,这人却往往能玩出叫人意想不到的阴毒下作花样。活物到了他手上,没隔几日便被折磨得奄奄一息,连人也是一样,狎戏歌伎清倌人无所不为。王少初为人固然散漫,却无此等诸多恶习,便不愿与这冯济为伍。而这人却恼羞成怒,四处找他的麻烦。   此时见冯济走过来,王少初皱起眉,转头示意谢长庭先走。   而这时冯济已经大摇大摆到了跟前,略扫了眼谢长庭,不由咂了嘴笑道:“王少爷今日有佳人相伴……这位想必就是林家娘子了?”   王、林两家的结姻素来不是秘密,为京城众人所周知。冯济没见过林梓书,认错了人毫不稀奇。当下过去用折扇去挑谢长庭的下巴:“林家娘子好韵致,啧……这张脸真是吹弹可破,就连风月椽的天香和娘子比起来,都不过是尔尔……”   谢长庭眉眼生得太冷,冯济其实更喜欢千娇百媚的美人儿,对她倒不怎么中意。所作所为也不过是寻衅,当街侮辱“王少初的未婚夫人”,这是何等快意的一件事。   果然,他扇骨还没抬高,就被一把攥住。王少初愠色道:“冯济!你做什么?”   既然已经撕破脸面,冯济便也不再客气,冷笑着将扇柄一抽:“做什么?自然是相中了你这位娘子,请她过府玩几天罢了。”他一转身,“广源广茂——”   两个身材高大的家仆齐齐应声,走上前来。   “还不请林家娘子上车?”   那两人都应着是,立刻上前来扯谢长庭的手臂,强拉着她就要往对街走。方才一直看着热闹的江帆也急了,蜂蜜麻团也不吃了,从车上跳下来:“哎哎你们这些人——什么林家娘子?这位是谢夫人,你们干什么!”   “谢夫人?”冯济也是一呆,千重那个克夫命的谢夫人?他顿时换了眼色,上上下下将谢长庭打量了一番,好似在嫌弃什么脏东西。嗤笑道,“原来王少爷和她有这等苟且之事,娇妻还没娶进门,就迫不及待要做短命鬼了么!”   王少初大怒:“你胡说什么?”   冯济尖着嗓子笑:“怎么,不对么?这谢夫人是个克夫命,你沾上她,这辈子算是毁了。再者她跟过那么多男人,不过是个被人玩剩下的货色……”   他话还没说完,脸上便猛然挨了一拳。他生得面黄肌瘦,体格羸弱,根本承不住这一拳,捂着脸倒在地上。咧嘴怒骂:“你,你不要命了!居然敢打我?”   “打的就是你,怎样?”   街上原本在围观的行人,见这里动起手来,都纷纷向后避让。王少初站在留出来的一大片空地上,攥紧拳头,喘着粗气,像一只随时准备进攻的野兽。   谢长庭从未想过王少初会护她至此,心底也有片刻茫然。但不论如何,如今不是生事的时候,她在后面扯了扯他的袖子,示意他算了。她本是个极为隐忍的人,旁人怎么说她,她其实并不往心里去。   “谢夫人你别管,今天我一定得打得他老子都认不出来!”   冯济颧骨上一大块淤青:“还不知道是谁老子都认不出来——广源广茂过来!给我按住他,打到他求饶为止!”   两个壮硕的家仆当真走上前来。冯济对待下人极差,动辄打骂扣月钱,因而两人从不敢违逆他的命令。当下也不管对方是谁,按住了就要打。   就在这时,一辆马车沿街驶来,行人纷纷避让。车帘打起,符止撩袍走下来。他瞥了一眼这里的状况,脸色便是一沉,几步走上前一边按着广源广茂肩膀。那两人虽有蛮力,却不知怎么被他压得翻不过身。“咯嚓”两声,竟是两人一人一只手臂被卸了下来。   他从镇北巡抚回府,途径这里便遇上这一场混乱。看着冯济和王少初:“这是干什么?”   王少初还没说话,冯济却先开口颤巍巍唤了声“符将军”。他对符止还是有些怕的,不为别的,他父亲冯御史与符止私交甚好。少年时代里,那个没比他大几岁、却不苟言笑的符将军实在给他的心理留下了太多阴影。   符止这时候才转头扫了一眼谢长庭。她碎步走上前来,简略讲了一遍事情经过。符止对于她说的话是习惯性的将信将疑,又看了她一眼,才低声问:“那你怎么会在这里?”   冯济隔得远远的听不清,就看她偏着头不知道说了些什么,符止便是微微一拧眉,半晌才道,“知道了……回去再说。”   冯济一下子呆了,什么叫“回去再说”?回哪儿去?这两位什么关系?   符止一转回头看见冯济瞠目结舌,也不管他:“今天这事到此为止,大庭广众之下,你们也不嫌难看。方才在衙门口和你父亲打了个照面,瞧着是回府去的,你还不走,这会儿他该到了。”   冯济自然是心有不甘,恨恨望着王少初,自己的脸白白挨一拳,没道理叫他跟没事人一样!在心里啐了下,却也无可奈何,他在外头干的混账事儿,还不敢叫他父亲知道。当下对符止行了个礼:“符将军,那济才去了——”   又踢了广源广茂两脚,那两个烂泥一样瘫在地上,“还不起来?都是废物!”   王少初过来道谢,符止叫江帆跑一趟,把他和他的珍珠鸟一道送回相府。携了谢长庭和自己同车。冯济带着他两个哼哼唧唧的家仆站在一旁,神情怪异地看,这时候忍不住走回来:“将军当心些吧,那个谢夫人碰不得。”   符止微微一怔,下意识转过头。马车的帘子已经放下,她应该是没听到。他这才转回来,看着冯济。冯济略一迟疑,“都说她是祸水,要克死人的!将军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何必为这样个……”他脸上阵阵作痛,呲牙咧嘴,更加相信谢长庭必定是祸水无疑,“总之她不是个好东西!”   谢长庭坐在马车里等,外面的声音她其实听得见。脸上的神情却没有变化,只默默卷着手中的秋香蓝宫绦。   不多时,他上车来坐在她对面,吩咐车夫:“回将军府。”   宫绦卷到了头,她一松手便颓然垂落,一直滚到他脚边。他目光落于其上,隔了一会儿伸手拾了起来,搁回她膝上。却还是迟迟不发一言。谢长庭心思微转,忽然开口,轻声问:“将军在想什么?”   符止这才抬起头,看了她一阵,淡淡道:“我在想你的目的。”他居然是认真的,“谢夫人,你住在我府上,是为了克死我吗?”   谢长庭有好一阵都没说出话来,简直目瞪口呆,“您这是说笑?您也信命理玄学那一套吗?那三位是怎么死的,说实话,除了妾身没人比您知道得更清楚……再者说,平白无故的,您怎么会觉得妾身要您的命呢?”   他不说话,只是看着她。   方才冯济的话他一笑置之,命理一说玄莫难捉,本不可信。她不是克夫命,可真相远比那可怕。住在他府上,虽然偶尔挑挑刺、嫌弃吃的不好住得不好,但大多数时候,她都是难得的温顺。昨天晚上与他一同用膳,听说他戍边三年间饮食甚不规律,还情真意切地劝他要仔细脾胃。那时候一双眼睛温柔得能滴出水来。他也往往就是被这短暂微末的温情所魇,竟会忘了她是怎样一个人。   她怎么可能做没有目的的事呢。   谢长庭带着一点茫然的笑容看着他。车帘摇晃,阳光从缝隙漏进来,照着她光滑的侧脸,皎洁不似真的。他却忽而觉得疲惫。轻轻闭上了眼,低声问她:“你究竟想要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33 一寸灰(上)      车驾缓缓驶到将军府门前停下。门房上来打帘子,一边恭恭敬敬地道:“将军,湘王爷过府,正在前厅里等着您呢。”   符止稍怔了下:“来多久了?”门房方要回答,却听后面车辕上闷闷一声钝响。谢长庭正站在那里,神色极为怪异。   门房见她与符止同车而还,先是一阵惊讶。但是眼色极佳,立刻就换了笑脸殷勤迎上去:“谢夫人当心着点儿……怎么,可有磕着碰着么?”   她摇了摇头,隔了一会儿才抬头看着符止。在某一两个片刻里,她那双素来冷倦的眼中似乎有一丝凄艳的狂热一闪而过。但是太快了,仿佛只是错觉。随后她福了福身:“将军有客到访,妾身先回避了。妾身告退。”   符止点点头,看着她一路穿过偏厅而去。身影逐渐消失在阁宇掩映之中。   澜月阁里静悄悄的,映儿坐在院子里的石桌边上描花样子,手边是一笸的箩针线。见谢长庭回来,忙起身相迎。   谢长庭摆摆手:“忙你的吧。”径自进了屋。黑漆芍药插屏上搭着毛巾,她拿起来浸了冷水,坐在镜前一下下擦脸。冰冷的触觉贴在面颊上,她轻轻叹了口气。   屋内寂静无声,只有屋角的兽耳香炉嗤然吐着青烟。   方才那一刻她几乎真的没有办法忍住。那是她埋在心底两年的仇人。这两年里,为了复仇,她把自己变成了一个完全冰冷无情的样子,现在回头去看竟有种陌生之感——她已经找不到过去的自己了。   她只记得仇恨,却几乎忘了为什么要去恨。   方才她若略施手段,那么见到湘王的面并不难——但是不合算。她如此费尽心机,客居将军府,为的便是混淆视听。对于她和符止的关系坊间已有传言,她只是要坐实它而已。   之后以他为桥梁,便一切都顺理成章。而方才她若是一时冲动,显露了渴望接近湘王的意图,符止必定会起疑心,那么这步棋便走废了。她不能惹恼符止,她已经越来越力不从心,在这个她亲手布下的局里。   她一时有些惘然,镜子里映出的人影苍白,也回望着她。   隔了片刻,她将脸埋在臂间。不知怎么,这几日她总是很容易感到疲惫。或许是腿伤和用药的关系,映儿很上心,常嘱咐厨房给她做些滋补之物,却也无甚收效。   她卸了钗环,想要上床躺一阵。但没想这一躺竟是一下午,昏昏沉沉总也醒不过来。再睁开眼时,天色已暗。她头昏脑胀,一动才发现身上满是冷汗。深深吸了口气,却满是室内燃香甜腻的味道,丝丝缕缕印入口鼻,竟带来一阵强烈的眩晕。   视野有一点模糊,眼前似有五光十色的影子浮动穿梭。她呼吸一窒,忽然意识到不对,撑着床沿站起身来。   下地走了几步之后,那种古怪的眩晕感才慢慢过去,视线也逐渐恢复。她走到屋角,兽耳香炉内还剩下一撮残香,火点明明灭灭。她捡了一旁的香铲,压覆其上,等了片刻后移开,确认火已经被压灭了。她这才从炉内铲了一点香料,放到鼻端轻嗅。   那味道说不出的诡异,一瞬间疲倦、眩晕、恶心……种种感觉忽而又变得强烈。她抛了香铲,隔了好一阵才缓过来。   “……谢夫人,出什么事了?”   门扇吱呀一响,映儿探头进来。她方才一直在外间做针线,听见里面响动才过来。谢长庭抬头细细看了她一阵,这些日子映儿尽心尽力,行多言少,并不是个心思复杂的。便伸手招呼她进来,铲起一点香灰叫她闻。   映儿闻了两下,脸色也有些异样:“谢夫人,这香……好像有、有问题。”   她不住在这屋内,所受影响并不如谢长庭深。因而虽也闻着不太对劲,却说不出问题究竟在哪里,简直急得说不出话。谢长庭大约有一点了然,想了想,问她:“这香每天是谁在换?”   映儿还未想到这一层,听她这么一问,立刻脸色一白:“是……是奴婢。但是奴婢万没有害您的心啊!”   谢长庭嗯了一声。她隐约回想起她第一天到将军府,当时符止也在,进来添香的便是映儿。只不过当时用的是沉水香,与现在这种甜香的气味绝对不同。可具体是什么时候换的,她却没印象。   “每天的香,你从哪里领的?”   “不是领的。”映儿摇摇头,“管家手底下的冬兰姑娘专管这事,每天早晨把香送过来……谢夫人,奴婢去前头请将军过来吧!有人要害您,咱们得请将军好好查清楚才行……”   “先别告诉他。”谢长庭也没有解释。兀自铲了一点香末,用纸包好,“晚上郎中再过来的时候,请他看看这里面有什么。明天早上你把那个冬兰留下,我有话问她。”   映儿拗不过她,但依旧十分担心。谢长庭却仿佛把那些都忘了似的,坐在灯下拿过映儿描的花样子一一观看指点。她弄这些自然很有一套,不一会儿,映儿便也沉浸其中,只记得和她研究绣功去了。   与此同时,将军府西厢院内,钟离薇却心神不宁。惜燕已经替她铺好了被褥,她坐在床上,毫无睡意。   “那香……真的管用么?”   惜燕倒是从容笑了笑:“这是自然。那香是醉心花(注:罂粟)炼制而成,奴婢小时候在老家,有种植此物的花农。他们每日必定不在花田停留超过三个时辰,否则便会受其影响,严重者甚至会失心疯。花已是如此,何况炼制成香。”   钟离薇迟迟点了点头,那日惜燕说“真正厉害的东西杀人无形”后,便从箱底拿出了这醉心花香。现在想起来其实有种遍体生寒之感,她的贴身丫鬟,竟一直收着这东西,她却全然不知……而后打通关节、指使冬兰换香,都是惜燕想出的主意。钟离薇虽然是主使人,这时候却仿佛成了旁观者,唯有等待结果。   可到了这时候,她反倒心生迷惘。   只是想让谢长庭知难而退而已,可现在……却要把她逼疯、甚至要她的性命,其实钟离薇没想这样。可是惜燕替她做了,封死了她的退路。   良久,她长长叹了口气:“既然已经这样了……那香多少时日能发挥效用?冬兰那个人怎么样……嘴严么?”   “您不用急,这两日她或许会觉得身体不适,但不会察觉。发挥效用,至少要再等五日。”惜燕微微一笑,又道,“冬兰么……见钱眼开的主儿,您放心,她绝不敢说的。左右咱们不能去澜月阁,即使事情败露,也绝对查不到咱们头上。您就等着好消息吧!”   翌日天气不好,一早上下了雾,整个将军府笼罩在一片湿霾的雾气当中。   不见晴日,令人心生困倦。冬兰提着香盒进了澜月阁的时候,忍不住打了个呵欠。   映儿还真把她留下了,冬兰平日都欺她年纪小,也不疑有他。不明所以就被带进了屋。抬脸看见万字楠木床上捧着茶盅的人,她不认得,但估摸着就是那个谢夫人了。当下笑着上前行礼:“给夫人请安!奴婢冬兰,是给您送香来的。”   说着捧上手里的香盒,是个献宝的模样,得意洋洋,“奴婢每天给您留的都是最好的,您早些个点上吧!”   这话连映儿听了都忍不住侧目,谁知道你每天送来的是什么鬼东西……居然还好意思在这里讨赏!谢长庭面上却没什么波澜,呷了口茶,接过了香盒。   她手指细白,缓缓抽开盒盖的动作都显得美不可言。指尖沾了一点香末,仿佛一朵娇艳的花。冬兰暗自啧了声,心道好一副狐媚像,难怪做了寡妇也能牵搭上那么多男人。正想着,却听谢长庭忽而开了口:   “——谁教你来的?”   冬兰一愣,心中疑虑,脸上却堆着笑:“您是什么意思?没谁教奴婢来……奴婢本就是管这府里送香的,也有好些日子了。不是单给您这儿送,给其他地方也送。”   谢长庭闻言没有看她。只是隔着不太近嗅了下香,还是那个甜腻的味道。   她将香盒向案上一放,手劲略重敲出“啪”的一声:“你抬起头来。”   冬兰毕竟是心虚,犹犹豫豫地抬头,却不敢看谢长庭的眼睛。谢长庭淡笑了声,忽然站起身来,走上前捏住冬兰的脸往上抬。冬兰万没想到那双柔若无骨的手力气这么大,被迫仰起脸,看着谢长庭的眼睛。   她终于是怕了,尽管极力抑制,身子却不住颤抖:“奴婢……什么都不知道,奴婢真的不知道……”   “谁教你来的,说。”   淡色的唇抿成个温柔的弧度,谢长庭声音轻轻的,“我知道有人封你的嘴,倘若你不说的话,恐怕我就该要你的命了。你可要想清楚啊。” 作者有话要说:     ☆、34 一寸灰(下)      冬兰最终还是没能坚持多久,很快就将事情全盘托出——她只是贪财,惜燕许给她的许多好处,固然令她心动,可是也要有命消受才行。   谢长庭眼中一瞬间滑过的那种冰冷真是太可怖。冬兰不明白,分明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但是那一刻她就是双腿吓得发软。说不清是为什么,或许手上有过人命到底是不一样的。冬兰确信谢长庭能杀了她,用那双苍白纤细的手,说到做到。   于是她很快便讨了饶,将事情和盘托出:她受惜燕所托,在送到澜月阁的香里掺了一种粉末。那种粉末具体是什么,她也不知道。不过她好歹动了点脑子,怕一下把谢长庭药死了,不好交待。惜燕便保证绝不会出人命,只是会慢慢让人失去心智而已。   这个结果基本上是意料之中,与前一天从郎中那里问来的结果相符。醉心花这种东西很危险,少量可用作安神镇痛,但长期使用,极损伤身体,而且容易至幻成瘾。   打发走了冬兰,谢长庭对着面前的香盒沉吟。   映儿这时候则已经慌了神,澜月阁现在这位主子究竟是将军的什么人,现在不好定位。但是看这架势也知道来历不简单。一千一万个仔细,没想到最后还是出了问题。别的不说,日后吸食醉心花成瘾,那就是一辈子的事儿!   这事不能深想,一想映儿都快哭了:“谢夫人,这……这可怎么办啊?奴婢去问问将军,您、您等着,奴婢这就去!”   谢长庭收了思绪:“不用……你去千重,帮我找一个叫雪猊的孩子。跟他说把‘少爷’送过来。”   她口齿清晰,倒不像是神智不清的样子。幸亏发现得早……映儿虽然还是不放心,但无奈这会儿符止在镇北巡抚,一时半刻之间也回不来。便只得按她的意思去千重接‘少爷’。   不大的将军府,冬兰早上被请到澜月阁里问话的事很快就传了出去。没人知道是怎么个情况,都说冬兰出来的时候就是个脸色发白的模样,回去就说病了,躺在住处起不来。   钟离薇主仆知道这事的时候,已经是下午。钟离薇就有点坐不住了,“会不会出问题?咱们打发个人去问问吧?要是那事被发现,可就麻烦了……”   惜燕脸色也是不好看,但她到底要镇定一些,摇了摇头:“不能去。现在去了,岂不是明摆着这事和主子您有关系?”   钟离薇发愁:“那怎么办?”   冬兰那边不方便问,那就只能从澜月阁下手。惜燕打发了个小丫头,悄悄去澜月阁打听下早上怎么回事。没想到不一会儿人就回来了:“惜燕姑娘,澜月阁没人。不过我……我路上瞧见谢夫人了,谢夫人她、她好像是疯了!”   “什么?”惜燕眼色一凛,拉着她厉声问道,“怎么回事,说清楚!”   “这……我路过正院后头小荷塘的时候,瞧见谢夫人坐在池边上……说了不少疯话,说她要见少爷什么的。还要跳进池子里去!幸亏当时有丫头在边上给拦了,在那儿拉拉扯扯还没走呢……”   惜燕满腹的狐疑,按理说那香里醉心花的量不大。谢长庭要疯起来,绝没有这么快。但是这事谁说得准?难保就是她亏心事做多了,自己心里有鬼呢?   钟离薇也听见了,从屋里出来。她的关注点毕竟不一样:“……少爷是谁?”   “不知道。”惜燕摇了摇头。如今谢长庭是真疯还是装疯未可知,不过好在符止还没回府,那么一切都还有挽回的机会。惜燕定下了心神,“小姐换件衣裳,咱们先上荷塘瞧瞧去。到底是真是假还未可知。”   这也正应了钟离薇的心意。不管怎么样,去看谢长庭发疯她还是有点小期待的,这是一种很奇怪的心态。越是讨厌到极点的东西,你越忍不住要去看它。   主仆两人来到荷塘边,果然见岸上围了几个丫鬟小厮。池沿上坐着个清瘦人影,正是谢长庭。   将军府是符止封疆回京之后盘下来的,原本是一个商户人家的宅子。正院后面有一个小池塘,原本是种荷花的,但他搬过来之后,就再没人打理。毕竟你没办法要求一个没有女主人的家收拾得太精细。仆役们倒是物尽其用,在里面养起了鱼,这样一来荷花的根茎也被鱼啃得差不多,如今只剩下池中央还有几朵残花败叶。   谢长庭坐在池边,就那么一动不动望着水里,也不说话。听到身后有脚步声,她忽然转过了头。   她双眼茫茫,神情一片呆滞。   那一瞬间不管是钟离薇还是惜燕都愣住了,隔了半晌,惜燕才低声喃喃道:“……真的疯了?”   怎么突然就疯了呢?这下可不好办了……惜燕正兀自想着下一步对策,忽见谢长庭又将头扭了回去,扶着池沿站起身来,作势便要跳。   “哎哟我的姑奶奶——”几个丫鬟都忙着去拉她。她拼命挣扎,挽发的珠花都散落在岸边。最后见实在是势单力孤,她索性不动了,只呆呆望着池中央的残荷。   将军府的众人都怕她出事,虽然现在似乎已经出事了。谢长庭要疯,大家都是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只盼着快些撑到将军回来……幸好现在明白她要什么,一个小厮上前来嘿嘿笑道:“夫人您别忙,不就是要那荷花?吩咐一声,我们便替您取来了。您在这儿等着吧,我这就去拿!”   他说着,从枯败的荷叶下勾出一条小木船。这小船是原先宅子的主人留下的,他们没用过,看着不太结实,也不知道能不能载住人。但是这时候也顾不得那么多,小厮闭上眼吸了一口气,大不了就游过去吧!他们这些下人,能供主子取乐已经是福气,谁还拿你当个人呢?   而就在这时,谢长庭却突然站了起来,扯住了小厮的袖子:“不要你去。”   那小厮一愣,谢长庭一脸嫌弃:“你身上有灰,要弄脏我的花。”她四下看了看,忽然眼睛一亮。两步走到惜燕面前,“要你去……”   惜燕气得脸都白了:“谢长庭!你到底是真疯还是假疯?”   不管真疯还是假疯,现在谢长庭都绝不可能回答这个问题。好在拉拉扯扯没多久,映儿就过来了。找见谢长庭,她大松一口气:“谢夫人,‘少爷’已经请到澜月阁了——”   谢长庭这才对池子里的那几朵残花失了兴趣,点点头,就随着她回了澜月阁。可是不知道她怎么想的,手里一直牵着惜燕的袖子不放。她力气还颇大,惜燕只得被她拽着走。钟离薇正好奇‘少爷’究竟是谁,因此也不劝阻,就跟着一步步回了澜月阁。   现在是谢长庭硬拽着她们来的。踏足澜月阁,即使将军回来见了,也不能说什么吧?   尚未踏进澜月阁的月华门,便听到里面一阵响亮的狗吠传出来。谢长庭闻之立刻松了惜燕的袖子,三两步跨进门。她素来仪态端方,此时却连裙摆在门槛上刮了一下也不在乎。匆匆进了屋,循声找到了门后的竹箱子,从里面里抱出了一只雪白的小狗。   “少爷!”小狗很亲昵地蹭了蹭她的手。谢长庭一下笑出来,摸着它的耳朵,“这么久没见,少爷有没有想妾身?”   她这话倒是不疯,但是叫人听在耳中总有种说不出的异样。大约是她对着一条狗自称“妾身”的缘故。她兀自低着头逗狗,全然不在乎门前站的几个人气氛僵硬。钟离薇见‘少爷’竟是条狗,不由失望,轻轻哼了一声:“将军府上岂是容你胡闹的?弄条狗来,等将军回来有你好看!”   谢长庭倏尔抬起头来,眉头一皱:“将军?”她好像挺疑惑,想了一会儿,才摇摇头,“不知道你说的是谁……我是要嫁给少爷,将来作少夫人的,你莫说它的坏话。”   她语气平静,说完就又低下了头。那边钟离薇主仆的表情已经完全崩溃:“——谢长庭!你疯了吗?”   谢长庭没说话。她本来就疯了呀,要不刚才那么半天在做什么呢?   符止过来的时候便感觉澜月阁里有种异样的沉默。   “怎么回事?”他敲了下门框,一边跨进了屋——方才一回府就听说谢长庭疯了……真是令人无言以对当中生出几分痛恨,又在痛恨之中,带了点期待。   她怀里还抱着少爷,小心翼翼抬眼看他。似乎是他让她感觉到有些威胁,她向后退了两步,警惕地将少爷护在身后。   符止也没理她,转身问了映儿具体的情况。映儿忙将谢长庭忽然要见‘少爷’、差遣自己去千重取的事情说了。谢长庭早已嘱咐过,因而她将醉心花粉末的事情略去,一字未提。   “……奴婢回来的时候,就看见谢夫人在荷塘边上,大家都说她……疯了。奴婢也不懂怎么突然会这样……是奴婢没有照顾好谢夫人!求将军责罚奴婢!”   她急急哭诉,情真意切。钟离薇和惜燕对望了一眼,彼此松了口气:看来冬兰的嘴还算严,没有说出什么来。   钟离薇抿了下唇,款步走上前,婉声道:“将军,依我看谢夫人疯得蹊跷。前几日还好好的,没道理忽然成这样……我在老家听说过这种事,据说是八字和宅邸的风水相克,要不……还是请个风水先生来看看吧!”   请风水先生就不会请郎中,不请郎中,就不会有人瞧出真正的病根。加之风水命理的事情,又有谁说的清楚,既然相克,那就趁早把她移出去嘛!   符止摆了摆手,转头去看谢长庭。她正疯得专注,搂着少爷蹲在墙角,一人一狗围着一只兽耳铜香炉玩得不亦乐乎。   谢长庭拉着那铜兽口中的圆环,少爷上前去拱她的手,引得她笑起来。却似乎是一下拉过了度,香炉整个倾倒下来。里面未燃尽的香料混着香灰,洒了一地,连少爷背上也都是。   香灰的质地很细,谢长庭忙给少爷掸着皮毛,那神情还真是温柔细致到了前所未有,令人无言以对。可少爷却毫不领情,呜呜了两声,一头扑进了香灰里,鼻头轻轻颤动着在里面嗅了个遍。   紧接着,它钻了出来。有所发现似的在房里四下嗅嗅,抬腿扑进了钟离薇怀里! 作者有话要说:     ☆、35 钟离薇      方才符止进屋的时候,便发觉了这屋里有股淡淡的甜香,不过门窗都开着,并不明显。   此刻香炉翻倒,那香气立刻在空中氤氲开来。他便隐约察觉出了异样——府上用的向来是沉水香,这是什么味道?   而另一边钟离薇却惊叫了声。少爷扑到了她身上,被她猛地甩了出去——醉心花是惜燕拿出来的,其实她并没有碰过。但是这时候却难免心虚,都说狗鼻子最灵,闻完香来闻她,这不是摆明了她和这事脱不了干系?想到此,她已是脸色灰败,步步后退着:“将军……不、不是我!这条狗有问题,是谢长庭……一定是谢长庭害我!”   惜燕来不及拦她,在心底骂了声蠢。到现在谁都知道是谢长庭,可知道有什么用?   钟离薇如果镇定自若,死咬着不承认倒也罢了。现偏她自己先认了下来。惜燕咬咬牙,只得硬着头皮一跪:   “符将军,我们主子孤身一个人来京城,离家之前老夫人和符老夫人都嘱咐过,叫她万事都仰仗着您……她一时糊涂也是有的,求您别计较吧!”惜燕只盼着提起家里人,能叫他网开一面。符家与钟离家几代世交,即便是他再不情愿,长辈的面子总还要顾上几分。   符止却微不可见地皱了下眉,还从来没有人敢威胁他。钟离薇的这个丫鬟自作主张、卖弄聪明已不止一次,令人见之生厌。他冷冷看了惜燕一眼,没有说话,转身从外面叫来了将军府的管家,下令查清熏香的事。   谢长庭一疯,这事情已经闹得沸沸扬扬。没多久来龙去脉就被查了出来,冬兰被带进来的时候,脸色惨白。跪在地上,磕磕绊绊地将事情全说了:“……是惜燕姑娘,给了奴婢一种香粉。说只要替她家主子办事,少不了奴婢的好处。”   她不敢说谎,怕的其实不仅是符止,更是谢长庭——虽然她一字未发,垂着眉眼坐在一旁。但是冬兰却有种无法言描的恐惧,仿佛那白瓷一般的面庞下没有血肉,而是毒液和獠牙构建起来的,一副空壳。   谢长庭听着她颤抖着说完,依旧低着头给少爷顺毛,没有丝毫反应。   屋内一时沉默到了极点,既然已经到了这一步,还有什么好辩驳的呢?钟离薇紧紧攥着裙摆,被汗水濡湿,拧出一团褶皱。她隔着不远不近的这样一段距离,看着符止,其实心里竟没有担忧,只是一片茫然。她想起第一次看见他,那还是在老家的一次庙会上。身边的仆妇在人群里指给她:“看,那就是符家公子。”   那时候她十五岁,他约莫年龄也不大,是拜师学成到上京武举中间,短暂在家中停留的一段时日。仆妇的声音惊动了他,那时他回过头来,微微惊讶,却还是露出一个陌生而友善的微笑。   那是他唯一一次对她笑。   钟离薇忽然间觉得恍如隔世,她所想要的,也不过是愿他能对着自己笑一笑而已。可是事与愿违,于是她开始怨恨、开始用家族迫协他、开始用各样的手段对付谢长庭……事到如今,她才发现回不了头。自己已经变了。   他也变了。   “符将军,我只想问问你……”隔了许久,她轻轻颤声道,“我从十五岁开始,心里就一直有你。而你……可曾有那么片刻,心里有过我么?”   那目光太重,符止沉默了一下,没有回答。   他转身出去,对管家吩咐了几句话。隔了一阵才回转,“……钟离,你在这儿住着终归是不方便。东街那边的宅子我已经着人打点着,很快能收拾出来,你归置下,待会儿就搬过去吧。”   这已经是他第二次赶人了,钟离薇和谢长庭不一样,她是要脸面的,这样子实在没法子再在将军府赖着。拜别了符止出来,心神恍惚。惜燕唤了她几声,她才迟迟应了声:“……怎么了?”   惜燕叹了口气:“您也别难过,早死了这条心早好……您命里和符将军没这个缘分,现在断了念想,还不晚。您要出身有出身,要样貌有样貌,何必被将军府的门槛绊住了?”惜燕说着,换了怂恿的语气,“德妃娘娘不是前两日还打发人来传话,说想您来着?娘娘疼主子,这是您的福气,只要您入了宫,日后的荣华富贵自是比如今强上百倍……”   钟离薇泪眼婆娑,回首望着澜月阁掩映模糊的月华门。喃喃道,“我再想想……你容我再想想……”   另一边符止回到房内的时候,谢长庭还呆呆抱着少爷,坐在地上。因为是夏天,榻下铺了一张竹编的凉垫,倒是不脏。可没人敢请她起来——将军府丫鬟们没摸清她发疯的套路,生怕出事,将房里剪子、针线甚至瓷瓶石砚都清了出去。这时也都侍立在门口不远处,以防她又有什么新玩法。   符止啼笑皆非,摆了摆手叫他们都散了。跨步进了门,走到她面前。   谢长庭连头都不抬一下,只低头看着怀里的少爷。她抱狗的姿势有一点别扭,是和雪猊学的。雪猊个子小,每次都像抱婴儿一样仰着把狗搂在怀里才能抱住,但是少爷似乎不是很舒服,每次都有些挣扎。   符止真是看不下去,将少爷从她手里接了过来。   他的手法娴熟,左手将两条后腿轻轻一托,右手环绕过少爷的身体。少爷立刻就不挣扎了,很是舒服,甚至还讨好地蹭了他几下。   “动物的腹部很柔软,你向上抱它,它觉得不安全。这是你的狗还好,倘若是外面的野狗,你那样一抱它要咬你的。”他摸了摸少爷的皮毛,少爷转过来舔了一口他的手。符止笑了下,将它放在地上,由它在屋子里玩。   谢长庭目光追着它,神情依旧恍恍惚惚的。符止单膝跪了下来,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再装就没意思了,起来吧。”   她这才转过脸来,疑惑地看着他。符止略有片刻的犹豫,但见她是这么个疯上瘾的意思,便伸手去托住她腋下,将她拥到榻上坐着,低声道,“……我没想到会有这事,我向你道歉。钟离还小不懂事,给她个教训就是了。我看你也是这个意思,否则不必等我来了再拆穿她。这事……就不必记仇了吧?”   这时候,他在言语上还是护着钟离薇的。因为谢长庭记仇起来后果不堪设想,不管钟离薇做了什么,总归罪不至死。   但是谢长庭听在耳中怎么理解,就不得而知了。总之她沉默了一阵,突而笑了。   “片刻也没有,是么?”   她突然正常了,倒叫他一时还有点反应不过来。随后意识到她问的是钟离薇那句话——你可曾有那么片刻,心里有过我?   他当时没有回答,是因为把事实剖在钟离薇面前实在太残忍。其实彼此都明白的,他心里没有她,从初见那日直到今天,从来没有过。所以她的殷切他不是看不到,正因为看到了,无法回应,所以才一直退避。   可是这话为什么会由谢长庭口中问出来。他的表情有种说不出的怪异。   “妾身也不过是胡乱猜测罢了。”她淡淡一笑,“您大概从没爱过什么人吧。”   他越发疑惑:“你怎么知道?”   谢长庭却没有回答,只是仰起脸看着他。他生得高鼻深目,刚毅的双颊显得尤为俊朗,至唇角的线条却又忽而化为柔和。她的视线稍稍下移,停在那双薄而温润的唇上。   两人鼻尖对着鼻尖,呼吸相闻。她忽而向前微微倾身。   察觉到她在做什么的那一瞬间,他的理智几乎都粉碎了。有无数疯狂的念头叫嚣着要把她揉进怀里、狠狠地吻她……可是最后一刻他终是清醒过来,伸手抵住了她的唇。那柔软的触感一碰即收,他陡然站起身来,后退几步,“……谢长庭,你他妈的……你疯了?”   他在她面前一直很注意言行,忽然迸出几个脏字,也真是气急了,被她逼到了绝处。直至开口才发觉,声音竟有些干哑。不由又苦笑着深吸了一口气。   “妾身方才不是已经疯过了吗。”她抬起头来,只是微微一笑,“您不是问我怎么知道?这样就知道了。”   纸上谈兵多了大概也能总结出一套理论来,她这次说的没错。男女之间倘若能够如此自然的亲密,是需要以维持一段长久感情为基础的,他没有过。甚至方才一瞬间莫名的情迷意乱,他都从未体会过。   他踱了几步,等着心绪冷静下来。回身看着她,神情复杂,“谢长庭,你这就是出尔反尔了……咱们不是说好不许这样么。才刚老实几天,现在又来招我,你究竟想干什么?”   他说的是两人在相府那晚说过的话,只听她啊了一声:“……妾身不是故意的,以后不会了。”   她居然认认真真为这个道起歉来。符止真有种哭笑不得之感,一面觉得毫无跟她计较的必要,一面又打心底想要捏死她。最后只是拉了张椅子坐下,心中思绪纷纷。沉默了好一阵,才随口问她:“那你呢,你爱过什么人么?沈佩之——你爱过他么?” 作者有话要说:  从上周四到这周三 终于更完2万字啦!存稿都快被我发完了QAQ   ☆、36 水为佩·江宁谢氏      有没有爱过沈佩之,这实在是非常难说清的一个问题。   甚至连他的模样到如今记忆也都十分模糊,只记得初见那时,他站在她的马车外,隔帘笑语的那一句:“今日一见谢家娘子,心中倾慕,辗转难忘。愿他日登门求娶,娘子切莫相辞。”   那一年她十七岁。传言江宁谢家出美人,谢家的女儿长到及笄,求亲之人都要踏破门槛。可氏族间的结姻,往往都带着点心照不宣的味道,谢家是大族,近年来却家风萎靡、内蛀中空,早已不复昔日风光。所以几个女儿的美貌,更要一点一滴规划谋算。   至于谢长庭,则是个例外。   她的母亲李氏原是谢府的侍女,身份之低,甚至不能载入族谱。被谢兴宗收房之后,生了女儿,有过几年滋润的日子。但也仅限于那短短几年——自谢长庭记事以后,她和母亲就住在府里一间偏僻的小院子里,冬天风吹着残破的窗纸,屋里永远没有火盆。   和府里其他的女人相比,李氏毫无手段背景,很快失了宠。那之后李氏开始沉迷于参佛拜像,日日烧香诵经,她的人生已经无望,唯一的希望,就寄托在女儿身上。谢长庭在这样昏霭凄迷的诵佛声中长大,谢家没有一个人管她,她只有母亲,清苦得没有一件像样首饰可戴、却执意要请金铸佛龛的母亲。   她混乱的童年里,充满着各样屈辱与饥寒交迫、同族子弟的侮辱以及下人冰冷的白眼。父亲已经将她遗忘,就连及笄礼那天她戴的首饰,都是大姐借给她的。   于是江宁各族都知道,谢家六小姐是个不受宠的庶女。   又过了几年,彼时母亲李氏已经陷入了某种不知名的癫狂,她虽然还未到四十岁,却像个年迈的老人一样骨瘦如柴、疑神疑鬼。日夜守着她贵重的金佛像诵经,乞求佛祖垂怜她的女儿,赐下一段好姻缘。   谢长庭的反应却十分平淡。   在这个冰冷堂皇的家里,她见过很多东西,早已不再有什么期望。她看到过嫡出的大姐嫁给安平郡王世子,回门那天穿金戴银、涂着浓重的脂粉强颜欢笑,回到后宅里却悄悄和嫡母哭诉郡王世子竟是个瘫子,脾气极坏,对她动辄打骂。   那时脂粉化在她脸上,原本秀美优雅的大姐像一只丑陋的恶鬼。   在这样环境下成长起来的谢长庭其实心态多少有些不正常,但是和身边的人比起来,她好像反倒成了最正常的那个——李氏的精神在长期的折磨之下,开始逐渐崩溃。身体也是每况愈下,整个冬天卧病不起。谢长庭做些零零散散的绣活儿赚钱,勉强给母亲治病侍药。李氏糊涂的时候状若疯癫,清醒的时候却对谢长庭极好。谢长庭十七岁生辰那天,李氏强撑着病体,亲自下厨给女儿做了一碗寿面。   “这都是福气哟,不能咬断,咬断了来年要倒霉的伐……”李氏这个时候已经是满头银发。谢长庭望着母亲,心中五味杂陈,几乎是食不知味。   就在这时,院外一阵叮哐的拍门声响起。母女两人都是一愣——这个院子已经许久没有外人踏足过,虽然在谢府里,却仿佛与其它地方都隔绝了。开了门,却是个穿着体面的仆妇站在门外,双眼朝院子里一瞥,尽管极力掩饰,却还是透出几分鄙夷的神情来。   面上却还带着三分笑:“六小姐,老爷请您到前头花厅去。您快跟奴婢来吧!”   李氏一听,便是一阵狂喜:“佛祖保佑!当真是观音菩萨显灵了!”说着,忙将谢长庭拉进屋里换衣服,又仔仔细细为她梳洗了一番。面色难得的红润,“你父亲还是念着你的,平日里是淡了些,但到底是自己的骨肉,还记得你的生辰……如今你几个姐姐都嫁得好,手心手背都是肉,他想必不会亏待于你……母亲没用,这事也说不上话。前头去见了你父亲好好答对,知道么?”   李氏又反复嘱咐了许多,才送谢长庭出门。谢兴宗只说请谢长庭一人,她竟是没资格同去的。   门前,仆妇已等得颇不耐烦。谢长庭见她那刻薄的神情,心道此去是好是歹还尚不好说。对母亲的殷殷期盼,当真有种难言的沉默。   花厅里,谢兴宗果然在等着她。坐在一旁的却还有一人,是谢少爷——他是家嫡子、谢长庭的大哥。这人不到三十岁的年纪,却因沉溺酒色,显得有一些老态。脸色青白,眼袋微微下垂,时刻看上去是个半睡半醒的样子。   “六妹来了?”见谢长庭走进来,谢少爷露出个惊喜交加的神情,站起身来走近端详她。谢长庭和这个大哥没说过什么话,远算不上熟悉,有一点尴尬地沉默着由他看了一会儿。谢少爷似乎很满意,边执起她的手拉她坐下,边一脸关切地责备,“这么冷的天,六妹穿得也太单薄了……还有这衣裳,年轻的姑娘家,怎么穿得这样素净?”   谢长庭根本没有什么像样的衣裳可穿出来。但此时此刻,父亲一语不发坐在一旁,大哥热情得不像话,她自然不会蠢到在这时候诉苦。只是静静一笑,摇了摇头,并不言语。   谢少爷噎了一下,迟疑地抬头用目光示意谢兴宗。   谢兴宗这才放下茶盏,低低咳了一声,道:“长庭,你年纪也不小了。爹这些年里——或有忙起来的时候,顾不上你们母女。但你的婚事,爹一直放在心上的。”   谢长庭默不作声地看着他,不回答。   只听谢兴宗又道,“眼下,爹为你物色了一门亲事。咱们江宁郡守韩大人要从本地的几个大户里挑个姑娘成亲,这也是难得的好事……若不是你大哥和韩大人有些交情,这门亲事,还轮不到咱们家。如今有这机缘,也是你的福分……我着人去给你裁两件新衣裳、打点像样的首饰,过两天叫你大哥带你郡里,两边见见。倘若没什么问题,就把亲事定下来吧!”   谢长庭抬头看着自己的父亲,面带狐疑。倘若有好事,真能轮得到她?   见她有些不相信的神情,谢少爷也急了,在一旁劝道:“六妹犹豫什么呢?你嫁过去就是郡守夫人,后院的事凭你一个人做主。那些莺莺燕燕上不得台面,以咱们家的势力,难不成会叫你受了欺负?韩大人又是个会疼人的,亏待不了六妹你……”   她这才听明白。瞧着大哥急切的脸,冷冷笑了下。   “原来是个乌烟瘴气的家里死了正房,要我去给人做续弦么?”   这是她今天在这里第一次开口,谢氏父子听在耳中,皆是一愣。她的嗓音很奇特,不同于一般少女的婉转清脆,反倒有种别样的幽沉低哑,带了种嘲讽的意味。   谢少爷一时没了词,隔了一会儿,才讪讪笑道:“六妹这是什么话?续弦不续弦,说到底和正房夫人是一样的。大哥给你多贴点嫁妆,叫你嫁得风风光光。你是庶出,能有这样的机缘也是不易,总比奔个大户人家作妾要强……再者说,大哥都答应人家的事,你这里反悔,算是个什么意思呢?”   这是还没和她商量就把她给卖了。谢少爷虽然是劝她,话里话外透着不容商量的意思。他们这种人家的庶女不值钱,做个人情,随随便便就能送给人做妾。她之所以能够一把年纪还留在家里的原因多半是谢兴宗把她忘了。忘了就忘了吧!为什么这时候偏要想起来呢?   她陡然感到一阵深深的疲惫。她还不是二十岁的谢长庭,没有那么多的手段与那么阴毒的心思,这时候,她只是个普通的闺阁女子而已。连自己的命运都不能左右。   在一段长久而尴尬的沉默之后,她声音低低地道:“我不嫁,我不愿意。”   “你!”谢少爷的脸色有些难看了。谢兴宗也面现不虞,豁然起身来,几步走到她面前,“你不愿意?你可知道你大哥要入仕,指望的就是韩大人的举荐?原本没答应人家也就罢了,现在既答应了人家,就没有你反悔的余地!家里养你这么多年,供你吃供你喝,怎么没见你说不愿意?”   供她吃喝?她的母亲病得快要死了的时候,他们在哪里呢?   她淡淡笑了下,抬头看着谢兴宗。那眼神说不上有多冰冷,却有种难言的怨恨与绝望在里面。隔了许久,才听她轻声道:“大哥的仕途,不是自己挣来的,而是靠妹妹换来的。这话传出去要叫人怎么说,谢家嫡子就是这样的废物吗?”   她字字带毒,谢少爷恼羞成怒,几乎要冲上来甩她一个耳光:“谢长庭!你别以为我不敢……”   而就在这时,只听花厅的隔门发出重重的“砰”一声!一个华服的老妇人走了进来——她身上是上好的雪青折枝绣花锦缎,却衬得一张脸更加刻薄如朽木,“孽障,你给我跪下!”   来人是谢家的老夫人。谢少爷一见,忙上前去搀扶,脸上已经瞬间换上了笑容:“祖母慢着点!您当心气坏了身子……六妹不懂事,父亲教训她便是了,还惹您生气,这可真是大大的不孝了!”   老夫人年逾花甲,多年养尊处优的生活,使她的身体反倒越发孱弱,头脑阵阵发昏。看着冷着脸坐在对面的谢长庭,又听了嫡孙的一番话,直气得全身发抖——这个侍女生的丫头竟敢阻嫡孙的仕途!她颤颤巍巍走到谢长庭面前,镶着翠玉的珐琅护甲指着她的鼻尖:“谢家怎么养出你这样个赔钱货色?竟说你大哥是废物,你当你自己是什么?还敢挑三拣四,我告诉你——你是嫁也得嫁,不嫁也得嫁。否则你和你那个病秧子的娘,一个都别想好活!” 作者有话要说:     ☆、37 水为佩·罪佛      那日的情形,谢长庭回去之后一个字未和母亲说,只道父亲要考虑她的亲事,到现在还未定下来。自那之后,李氏信以为真,精神明显好了不少。谢长庭看在眼里,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滋味。   但纸里包不住火,事情到底还是败露了。   那时谢长庭刚刚从郡里回来——谢少爷带她去见了韩郡守。正快要到年关,谢府里各院都挂起了灯笼,红彤彤的光晕摇曳一片。花厅里的气氛,却乌云罩顶般的低沉。   老夫人坐在上首,旁边是谢兴宗,谢少爷扯着谢长庭,站在厅中央。谢长庭的左半边脸上竟有个红肿的掌印。   李氏得知消息赶过来,被拦在了门外。她隔门向里看,见这阵势简直惊呆了——毕竟母女连心,她即便知道老夫人和谢兴宗不能得罪,此时也顾不得那么多:“我的儿,这是怎么了?老夫人、老爷……长庭年纪小不懂事,可你们万万别打她啊!”   老夫人看见李氏在门外,鄙薄一笑,突然道:“让她进来。”   李氏恍恍惚惚被带进了花厅,见这一屋子人张牙舞爪,她也没了主张。最后还是把目光落在女儿身上,那个掌印仿佛也打在她心上。可她不敢上前去,只能含着泪,在老夫人面前一跪:“长庭惹了您生气,您给她个教训也够了。我给您赔罪,您要打就打我吧,是我管教无方!”   老夫人低头看了看李氏,竟忽而显出种凉凉的慈眉善目来:“这话倒也在理。”她抿了口茶,笑了出来,“贱种教出来女儿,自然还是贱种。你问问你的好女儿——可是我们打了她?你问问她在韩府都干什么了!韩大人现在死活不肯让她进门,一门亲事就这么吹了。谢家的脸都让她丢光了!”   李氏脸上还挂着泪痕,呆呆转过头:“长庭?这是……怎么回事,韩大人打了你?”   谢长庭望着母亲,一时竟唯有沉默。她要怎么说那位韩郡守已经五十多岁的年纪,后院里各式各样浓妆艳抹的女人……她一去,先被丢在侧厅受了阵冷嘲热讽。随后韩郡守来见她,竟当场就动手动脚意欲猥亵——当时谢少爷就在隔壁,未必是听不见。可是听见了又怎样呢?这样不起眼的庶妹,只不过是他仕途的垫脚石而已。随时可以拱手相送,供人白玩儿的货色。   李氏虽没有手段,但是并不蠢。面对女儿凄然的眼神和这一家人的态度,她还有什么不明白。一时间如遭雷击。   呆了半晌,她突而俯下身,重重给老夫人叩了三个头:“老夫人,我求您!求您饶过长庭这一次!她毕竟也是您的孩子,只用您一句话的事,给她个好出路……”   她连连不断地叩头,额上撞得一片血肉模糊。老夫人却如坐化金身的佛像,抿着一抹悲悯的冷笑,毫不言语。   “娘!”谢长庭也顾不得那许多,上前要将她扶起来。   李氏却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死死拽住她:“长庭,快跪下求求你祖母啊!”她满脸是血,目光时而精聚时而涣散,嘴唇隐隐泛出青紫。   谢长庭陡然一阵惊惧:“娘,你怎么了?”   那日李氏昏倒在了花厅里,整个谢家报以的却是无比冷漠的眼光。老夫人轻哼了声,便顾自去了。谢长庭将母亲带回了小院里,请郎中医治,却药石罔效。李氏的病情每况愈下,冬天还有最后一点点尾巴,可是她看不到来年春天的新芽了。   她走的那天,下了一场薄雪。谢长庭在床前——这些日子来,她晨昏颠倒照顾李氏,自己也疲倦到有些恍惚的程度。见母亲突然间清醒了,她约莫知道要发生什么,可是竟不觉得意外,反倒有种隔着雾一般的不真实。   李氏握着她的手低低嘱咐了几句话,突然叹了口气:“长庭……娘这一辈子,只有一个心愿还未了……”   谢长庭心中一痛。知道母亲要说什么,李氏半生凄苦,想看到的不过是自己平安出嫁的那一天。可是这一天大概永远不会来到了……那一瞬间她想了很多。甚至想起了面貌猥亵的韩大人——倘若那天她从了他,又会是什么结果呢。   手上一紧,她将思绪拉回来。李氏握着她的手,断断续续道,“长庭,娘走以后……你替我,把佛像请回觉严寺。娘求你,一定……替娘在佛祖前还了这个愿……”   谢长庭猛然怔住了,望着气息微弱的母亲。简直无言以对。   李氏以为她不愿意,顿时慌了。急急喘了几口气,眼中带着垂死的哀求,“娘就只有这么一个心愿……长庭,你一定要把佛像请回去!”   “我知道了,我会的。”   隔了许久,谢长庭才轻声答道。   李氏的目光里这才有了种平安满足,光华渐熄,凝固不动。谢长庭默然坐在床边,这一刻,显得那么漫长,在某一两个片刻里,她几乎要为母亲最后的那个愿望所失声发笑;但是恍然间,又感觉到前所未有的荒唐悲凉。   不知道过去多久,惊醒她的是外院的推门声。花余进捧着几只牛皮纸药包,走了进来——谢长庭救了他们父女之后,他将女儿送出谢府去外面做事,自己则留在谢府,领着原先的差事。李氏得病以来他求医问药帮了不少忙,但毕竟不能时时过来。今日一见屋里的情形,他便是一惊,放下手中的东西两步走过来:“六小姐!”   李氏的弥留也就是这两天的事,他明白,尽心尽力照顾她,也不过是因为她是谢长庭的母亲而已。他心里的主子还是谢长庭。李氏去了不打紧,万不能拖垮了谢长庭。他心中不安,上前来说了许多宽慰的话。而隔了许久,谢长庭才抬起头来。   她苍白的脸半边拢在阴影里,轻轻摇了摇头,“我没事。”   那一刻花余进觉得她有一些变了,说不上是哪里,仿佛整个人都没了温度一般。眼里的平静简直不像是真的。她极有条理地嘱咐他准备后事、清点资财、给李氏下葬……一切安排得井井有条,分毫不乱。   这种平静几乎令人感到害怕。李氏下葬的那天,花余进特地接回了女儿花绍绍,叮嘱她一刻不离陪着谢长庭。可是谢长庭的情绪始终很稳定。那天晚上,花绍绍留在谢府的小院子里陪她,她甚至睡得比花绍绍还要快。花绍绍睁着哭红的眼睛盯了半夜,最后见实在不像要出事情的样子,也忍不住睡着了。   可没想第二天一早,天还未亮,谢长庭的床便已空了。   花绍绍悚然惊醒,喊了声六小姐,急急起身来。这时候,外面帘子一掀,谢长庭却是穿戴整齐地走进来。   她的眼神有种诡异的幽亮,花绍绍不知道为什么,突然觉得有点可怕。但是谢长庭笑了笑,便似乎一下又变回了往日那个温柔沉默的六小姐。她招了招手,“起来吧。我在厨房煮了点粥,吃完叫你父亲接你回去。”   花绍绍这才松了一口气。但是瞥见谢长庭湖色裙角上,一块褐色的茶渍,又觉得疑惑。   那天花余进来得比平时都早,砰砰拍着门板,匆匆忙忙走进屋里:“六小姐,出大事了——老夫人今早暴毙了!”   老夫人暴毙,谢府里整个乱了起来。老夫人死的时候口吐白沫,面色青紫,一副身中剧毒的面相。居然府里有人给老夫人下毒!谢兴宗大怒之下,命令严查。才知道平日给老夫人清早奉茶的丫鬟,那天染了风寒,没有起床。   可老夫人临死时,手中还端着茶盏。究竟是谁上的茶,满屋伺候的仆妇,竟无一人知晓。   花绍绍事后听说了这些,再想起谢长庭裙角上的那一块茶渍,不由感到惊骇难言。可那条湖色的裙子,她再也没见谢长庭穿过,甚至离开江宁之前,替她收拾衣箱的时候,都没见过有这样一件衣裳。那天早上的一切,仿佛只是花绍绍自己的一个梦。   天气开始回暖,谢长庭去了一趟觉严寺。   很小的时候,李氏带她来过这里。时隔这么多年,陈桌香案,古佛孤灯,仿佛已经修坏腐烂的枯木,什么都没有变。门前的两个知客比丘尼,自然早已不记得她。只是双掌合十,唤她女施主,“……女施主与佛有缘。”   空荡的宝殿里,没有人知道她与佛说了什么。   离开觉严寺的时候,她手里只剩空着的佛龛。金身被请回了寺里,随之一起消失的,还有陪伴她十七年的母亲——直到此刻她才真正意识到,母亲已经离开了。从此以后,她是一个人走这人间的路。   这条如此漫长的路。   阳光透过马车的车窗,照在她身上。些微暖意恍如隔世,她怔怔望着窗外的风景,心中茫然。   而就在这时,远处葱翠的山坡上,两骑骏马飞驰而来。为首的是一名褐衣少年,他扬鞭打马,阳光照在他脸上,看不清五官,却带着一种种生机勃勃的笑意。他身后不远是一个白衣少年,亦是春风满面,高声笑道:   “沈师弟,前面就是江宁城。你这样莽撞,当心冲撞了贵人呀!”   褐衣少年扬声大笑:“朱门权贵,能奈我何!”   转眼之间,两骑骏马已经冲下了山岗。那褐衣少年似乎在看她,一双漆黑的眼睛饱含笑意,熠熠生光。谢长庭这才觉出不太妥当,抬手放下了车帘。却没想一声马嘶,他竟勒马在她车前,声音温和而低沉:   “在下沈佩之。可否请娘子下车一见?”   赶车的是花氏父女,听闻此言,花绍绍已经紧张起来:“哪里来的登徒浪子!这是我们谢家的娘子,岂能随随便便与男子相见?”   “谢家娘子。”对方被呵斥,并未发怒,只轻声重复了一遍。忽而低低一笑,“今日一见娘子,心中倾慕,辗转难忘。愿他日登门求娶,娘子切莫相辞。”   花绍绍简直被气得说不出话。谢长庭听在耳中,其实并不觉得反感,反倒有种艳羡。这是何等肆意无拘的人生——那种潇洒快意,终她一生都无法拥有。所以更觉得珍贵。   可她竟不敢去触碰。   她是泥沼中挣扎的人,手上甚至沾染了亲祖母的血。她又有什么资格,去回应这样一个少年的追求呢。   她没有作答,隔了许久,才淡淡吩咐花氏父女:“回谢府吧。” 作者有话要说:     ☆、38 水为佩·玉碎明堂   谢长庭没想到,两个月后,在谢府的小花厅里,她再一次见到了沈佩之。   他竟真的来求娶她了!彼时谢兴宗和谢少爷都有点手足无措,这完全是个意外之喜。本以为这个庶出的女儿得罪了韩郡守,像样的人家,哪个也不会再愿娶她。可是现在人家找上门了——沈氏也算是望族,更可喜的是沈佩之在外学艺十年归来,转眼就拿到了朝廷在京的官职。前途不可限量。谢长庭当真算是风光大嫁了!   谢少爷更是高兴得不知说什么才好——一个韩郡守算什么!往后有沈家助力,自己还愁没有官途吗?   谢长庭被请了过来,她立在屏风前,看着那个和自己父兄谈笑的男子——其实这是她第一次看清他的五官。和想象中不太一样,没有那种旷放不羁的神态,反倒是眉目清和,举手投足之间颇为谦逊。谢氏父子显然很满意这一点,已经在商量娶嫁的事宜。   谢少爷这时转头看见了她,忙满面笑容地招手:“六妹来了,快来见过沈公子!”   她走上前来见礼,沈佩之也在看着她。他是个极为细心的人,那时她身上没有一件钗环,脸色微微发白,便可看出她的生活没有想象中优裕;谢家人对她表面亲热,但实则连个下人看她的眼神都充满不屑,可见她在这个家里过得并不好。   谢兴宗还在一旁热情道:“沈公子,你看什么时候请二老过府。咱们也好早些把这亲事定下来……”   “我要带她走。”沈佩之突然道。   谢氏父子都是一脸愕然,虽然是嫁庶女,但也没有这么轻易吧!没人比他们更清楚,谢家这几年挥霍无度,早已快走到山穷水复的地步。原指望借着嫁女儿得些好处,可沈佩之这样的态度……父子两人的脸色都沉了来来:“沈公子这是什么意思?我们长庭虽是庶出,到底也是谢家捧在掌心里的明珠,您就这么带走,岂不是作践她么!”   沈佩之轻轻挑了下眉,眼里闪过一丝嘲讽。但很快他又微笑起来:“二位误会了。实则是朝廷公文催的紧,在下不日便要上京任职,若为了婚事停留,只怕要耽搁了那边。再者,我是爹娘膝下独子,长庭是个知进退的,我爹娘见了她,必定会喜欢。往后自然不能够亏待了她娘家。”   谢长庭在一旁听得几乎要笑出来。这个沈公子当真是个擅于察言观色的人,谢家父子最在乎的是什么,他短短几句话便道了出来。果然,谢兴宗和谢少爷一听是这样,立刻转忧为喜,比方才要热情几分:“……那可万万别耽搁了!长庭,还不快回去收拾着!”   她忍着笑应下。转身时看见沈佩之正托腮望着她,嘴角也抿着一抹笑,有种彼此心照不宣的意味。   她心下忽而一暖。那就和他走吧!似乎也不坏。   江宁这个地方、谢家这片泥淖,已经没有什么让她留恋。她原以为自己亦要溺毙于其中,而他的突然闯入,应许给她一段崭新的人生。   之后的一切,都变得顺理成章起来。他带她离开了江宁,在京城安置下来。那段时日里,似乎本该属于她这个年纪女孩的生机都回到了她身上。京城地贵,他们只有一间不大的府邸,但是她精心布置,将一切打理得井井有序。待落脚平稳之后,他们开起了绸庄——千重这个名字是沈佩之取的,取的是那一句寓意“待浮花浪蕊都尽,伴君幽独”。   街坊邻里都以为他们是夫妻,鲜少有人知道,他们的婚事,一直拖着未办。   沈佩之确实是太忙了,初入官场,所有人都免不了要走那么一点点的弯路。其实就他个人而言,已经做得很好——沈佩之这个人谨慎、细致,并且有着超乎寻常好的脾气与耐心。这在大族子弟中是极为罕见的。   出身高贵的人往往性情骄傲,他完全不是。这原本是谢长庭很欣赏的地方,可到了这时候,他却仿佛走向了另一个极端。   他不能忍受自己犯任何一个微小的错误,于人前谈笑自若;于人后,却会时常陷入一种长时间的自我厌弃之中。他变得自卑又敏感,有一次谢长庭借着一起用膳,劝他不必那样拼命,可说完的那一刻,他看她的眼神完全变了。   她几乎有点害怕。不明白他在想什么,也看不透这个人……尽管他对她的关怀无微不至。可此刻他眼里的那种狂热,是她永远无法触碰的。仿佛只要靠近,就能将她灼伤。   不知什么时候,他早已不是那个纵马山间、快意潇洒的少年。   “你不懂。长庭,你什么都不懂……不,对不起……”那时候他几乎有一些失态。往常,他是一句重话都舍不得对她说的。   在她迷惑的目光中,他沉默良久,才低声道,“对不起,我……不管怎样,我一定不会委屈你。我、我会让你幸福的。”   我已经很幸福了,只要你好好的——   她想这样说,但面对这个有些陌生的沈佩之。竟不知该从何说起。   第二年春天,沈佩之升任丞相长史,俨然是朝堂上的后起之秀。说到底他是个聪明人。肯用心钻营,不会比任何人差。   得知此事后,谢长庭也松了一口气,以为他的目的达到了,总该过几天清闲日子。可没想到,自那之后,沈佩之几乎每日超过十个时辰都在相府,忙着处理各样公务、打点上下关系……她竟连他的面都甚少能见到。   “主子昨天后半夜回府的时候……您已经歇下了。一早上天没亮,他便又出门了,嘱咐我们不用吵醒您……”谢长庭坐在空落落的院子里,听着丫鬟的禀报,唯有默然。   这样的情况已经持续了好一段时日,她生活的环境很封闭,但是她知道沈佩之这样子不正常。   临近年关,京城里连下了几场雪,处处银装素裹。街坊几家都在准备着过新年,时不常的,也送一点年货过来,都惊讶于沈府的冷清。除夕那日,沈佩之还是没有消息,谢长庭自己斟酌着打赏了府里的下人。又强颜欢笑,嘱咐厨房做一桌好菜。   下人们不敢反驳,噤若寒蝉地去了。   那日的饭菜端上桌,被反复热了四次。在场的下人们,到最后都已经面露不忍。谢长庭却非常之平静,仿佛又回到了李氏刚去的那个清晨,她一脸苍白,瞳孔漆黑,没有表情。   “都撤下去吧。”她终于说道。   她起身向内屋走。这时候,沿街的路上忽然传来一阵摇铃声,辘辘的车轮轧在结冰的路面上,由远及近传过来。不一会儿,便来到了沈府门前。   谢长庭心头一跳,转身回到前厅里,则看见管家引着一个鸦青色冬衣清瘦的男子从门前走来。在檐廊下,他抬起了头。谢长庭对上那双疏淡狭长的眼睛,两人都是微微一怔。   “……阁下是?”她犹豫着开口。   “在下卓偐,是佩之的同僚。”他的声线单薄,如一串珠玉落下,“他今晚还有些旁的事。着我来知会府上一声,夫人恕罪,他不能回来了。”   “是这样……有劳您了。”谢长庭点了点头,心里说不上是失望,反倒是隐隐有些恐慌。犹豫了一下,还是问道,“卓大人,佩之在外面……是不是遇上了什么事?”   卓偐本已转身欲走,听到这话,他顿了一下,转过身来。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片刻,隐约有一丝悲悯滑过。   “没有。”   她翘首站在门前,闻言愈加迷惘,缓缓点了点头。   不知怎么的,他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夫人不必担心,佩之甚得丞相器重,今日只是有公务耽搁了。”她将信将疑。他不擅安慰人,静默了片刻,将手中提的小纸包递给她,几乎是柔声道,“夫人早些休息吧。”   那纸包里是码得整整齐齐的几块松子糖,或许是买回去给孩子吃的……见她可怜,一转手的恩惠。她虽然感激,却也没有太放在心上。一年后千重再遇,他看她的眼神里还有隐秘的惊艳,而她却已经忘了那个孤单的除夕夜中、一场仓促的初见。   而那天晚上,沈佩之究竟是没有回来的。   直到几日后,谢长庭才见到他——他回来得非常突然,几乎是破门而入,彼时她在屋内也是陡然一惊。见他眼中布满血丝,神情却带着异常的亢奋,不免连多日的别情的冲淡了,只急忙问:“你怎么了?”   沈佩之却没有回答,忽而走上前,紧紧搂住了她。   她有片刻的僵硬——说出去或许没有人信,这是他们夫妻之间第一次这样拥抱。那时候她还不知道,这同样是最后一次。愣了一小会儿,便柔顺地靠在他肩头,轻声问:“到底怎么了。”   他深深凝视她,身体不可自抑地颤抖,“长庭,我能做到的,我不会输给任何人……我说过让你幸福,我一定能做到……”他有些语无伦次,“你相信我……你要等着我!很快……我很快会来接你,丞相压制不住我,湘王陛下对我青眼有加……你要等着我,知道吗?”   谢长庭完全被他说得混乱了。可对上他那双几乎要吃人的眼睛,她心中微撼,不由自主点了点头。   他像是终于得了某种保证,这才放开了她。那个动作太用力,以致她被冲得连连退了几步。再回过神的时候,门却已经砰一声被重重甩上。他走了。   “他再也有没回来。”   黄昏的日光投进雕花木门,打破了屋内凝滞的空气。谢长庭停止了漫长的述说,抬头看着书桌对面。   符止也看着她。   两人之间一时无言——她的回忆太沉重,一层层揭开斑斓的表象,真相是血腥、残酷,甚至丑陋的。那些她心底最最痛苦的东西,从来没有人窥探过全貌。   可是她告诉了他。   或许是觉得他是可以信任的、或许是压抑太久她无法承受了……总之她说了出来。她经历了十七年漫长的黑暗,沈佩之是唯一一束光。从他带她离开谢家那一刻起,她便决定要用一辈子,去还他的恩情。   可是他熄灭了。王丞相、湘王……他们打碎了她最后一点希望。她或许本可以有爱情,而终究是被时间所冲淡、被仇恨所埋葬。   她和沈佩之的爱情。   她和卓偐的爱情。   她所记得的,只剩下仇恨。这仇恨压得她直不起身,可也是支撑她活下去的、唯一的力量。 作者有话要说:     ☆、39 辅国将军      入夏往后,南方总是要经历一段梅雨时节,北地则好一些。可即使是如此,京城一连半月闷热的天气,也叫人够受。南方水汛不断,一时朝野一片哀声。   而最让朝廷头疼的却别有一桩事——此次湘地受灾最重,洪涝一退,便已经有叛军打着‘龙宸不旺、天兴南王’的旗号起来。不过短短几日,叛军所到之处,地方官员莫不大开城门请降。这当真成了笑柄!数十万朝廷守军,竟在万余编制散乱的叛军面前俯首帖耳,益阳、下隽、容陵、安朝等十六县先后沦陷……战报传回长安,一时满朝震惊。   镇北巡抚这边,同样是一片愁云惨雾。   朝廷要发兵平叛,人人忙得脚不沾地。符止一连在衙门留了三日,才偶然得空回了将军府。方进门坐下,管家便恭恭敬敬端了个托盘进来。里面托的,是上好的两只象牙白茶罐。   “湘王着人过府来,送了今年的新茶。给您沏上一壶?”   符止闻言怔了下——湘王为人持重且难以琢磨。而他自己轮到为人处世,只求一个踏实圆融,和湘王走得太近,毕竟不妥当。   而自从上次,湘王主动过府来那半日的长谈,却将他扯进了某种复杂的局势中。那日湘王许他日后高官厚禄、位列三公,谋逆之心昭然若揭。此次湘地重灾过后,短短几日之内便有叛军蜂拥潮涌、揭竿而起,只怕也并非巧合。   他想着,脸色不由微微起了些变化。又瞧了眼那两只精致的茶罐,皱着眉:“这是湘王什么时候送来的?”   “正是前日,您还在巡抚台的时候。”王爷送来的东西,他们做下人的,自然没胆子推拒,“倘若您不想要,再差人送回去不迟……”   收下的东西哪还有送回去的道理。湘王约莫正是清楚这个,掐准了时机,送东西到他府上来——他轻叹了声:“无妨,那就先收着。来日有什么好东西,再还礼给王爷不迟。”说着拿起一只茶罐,揭开盖子闻了下。   果然是好茶,扑鼻一阵沁人心脾的香。他想了想,又道,“送一罐给澜月阁吧。”   好些日子没见着谢长庭了。把她这么留在府里,甚至还不知道她的目的是什么,当真有几分养虎为患的不妥。可是要说赶人,好像也不必。往常里,他这个家除却伺候的下人,算得上是偌大宅邸,冷冷清清。如今她在,倒还添几分人气。   却没想,管家欠了欠身,恭声回道:“还没来得及同您说,千重昨儿来人给递了信儿,谢夫人今早就走了。就方才,千重来人送了二十匹杭绸,说是谢您这些日子的照拂。”   符止稍稍怔了一会儿,才觉得好像也没什么可惊讶,难道她还能一直住在他府上不成。她住进来的时候,他已经做好了这府里被她掀翻的准备,现在她客客气气走了,似乎反有种奇异的失落。   管家在对面觑着他脸色,这时候忍不住开口:“要不差人去千重绸庄送一趟?左右也不远。”   他这才淡淡嗯了一声:“也成,就照你的意思办吧。”   这究竟是谁的意思?管家兀自干咳了一声,忍着笑应声出来。当下也不敢怠慢,打发个丫鬟将茶叶包好了,送到千重去。   而谢长庭一早便回了千重。在自己房里歇了阵子,这才梳洗一番,换上家常的衣裳到前头店里来。雪赐在一旁侍茶,方掌柜取了只木头小匣子过来:“您不在这些日子,店里倒没什么大事。宫里来人说要您上次给送的珍珠丝绒头花,又订了五十朵,先给了一半的定金;还有一笔尚书令的千金出嫁的妆礼,他们家是头一回来,我就做主送了一匹大红遍地锦……”   谢长庭一一点头,方掌柜处事得当,如今千重的事务甚少需要她来操心。   匣子里是几本账册,她取出来过目。只听方掌柜又道,“……对了,还有一桩。这个月您的私户上忽然多了笔钱,我查了下,是桂阳郡汇过来的。”   长安城离桂阳郡还是甚有段距离的,方掌柜自然觉得谢长庭不可能与那边的人有往来。便以为是钱庄的人不察,将户头弄错了……而谢长庭却仔细翻了下那页,微微皱眉:“只有这么点?”   方掌柜就有点诧异,她显然是知道这笔钱的来路。并且不知什么原因,她认为数目应该更多。   而那边谢长庭却托着腮陷入了沉思——有钱汇过来,自然也是好事,说明花余进在桂阳郡的分号已经开起来。至少是有入账的,虽然与她所期望的,还有很大一段差距。   她想要的,不是街头大大小小的绸庄中普通的一个。她要的,是另一个千重。   正想着,这时外间的门廊上,一阵脚步声响。有人交谈了几句,随后,宁子捧着一只象牙白茶罐走进来:“夫人,将军府刚刚来人了,给您送了一罐茶叶。”   谢长庭稍怔了下,而后才撂下账目,站起来松泛了下手脚。笑道:“知道了,先收着吧。”   宁子和方掌柜对看了一眼——她在将军府盘桓数日,自然不是什么秘密。坊间也多有传言,说她不知用了什么法子,将符将军青梅竹马的堂妹挤兑得搬了出去,可见手段何其高明;甚至还有说符将军也就快被她克死……诸多流言蜚语,不一而足。而究竟是怎么回事,谁都说不清楚。   于是大家也不知道谢长庭是怎么想的。方掌柜左思右想,还是叫宁子去把小花厅的博古架腾出一格,珍而重之地将茶叶罐子放好了。   而符止那边,比起茶叶,反倒是更关心拿个什么东西去回湘王的礼。他不想欠湘王的人情,一罐茶叶不值什么,可如今局势微妙,一步行差踏错都要不得。   及至过了午,还礼的事情还没有头绪,反倒是皇宫来了人,传了他面圣的口谕。   进宫的时候日头正盛,御花园里静悄悄的。唯有几个小太监,拿着小簸箕正捡拾着落在地上的合欢花。   谆容殿外是一片芭蕉树,绿油油的蕉叶在阳光下,鎏着一层贵艳的金色。穿过前殿的甬道,便看见坐在四季如意的屏风后面、龙袍锦簇的身影——皇帝是个中年模样,貌不惊人,倘若不是一身明黄龙袍,大概很难叫人见之不忘。先皇的三子当中,当今皇帝最为年长,却不比湘王的惊才绝艳,又没有简王强势的母族。但是意外地平安坐在了这个位置上,且一坐,就是七年。   这七年里,除了封疆、推恩等一些怀柔策令以外,朝廷一直没有什么太大的动静。至于龙榻旁虎视眈眈的湘王,这位陛下似乎视而不见,还多次在众臣面前提及一些少年时代、兄弟间的趣事,很是手足情深。   他上前下拜:“臣符止,叩见吾皇万岁。”   皇帝这才抬起头来,叫了平身。宣符止进宫自然不是平白无故,为的正是眼下湘地平叛一事。皇帝清了清嗓子,似乎也在斟酌,半晌才道:“湘地叛军异起,十六县接连降敌,朕心中甚忧。昨日却忽而想起爱卿三夜破七城事,便想传爱卿来问问,眼下可有退敌之策?”   如今朝廷武将,要么远在边疆镇守,要么年事已高,再者就是湘王和外戚手中的势力。湘地起反,本就是敏感万分的时机,说到底必有湘王本人在其中的支持,否则怎么会十六县顷刻沦陷。   湘王终于按捺不住野心,开始伺机而动。   如今只是个试探,要看看皇帝如何应对,也要看看皇帝心中那所谓的手足情,究竟能占几分重。而仅仅是这样的小动作,也足以让这位陛下捉襟见肘。眼下,完全是个走投无路的模样——“三夜破七城”是个被民间半传奇化的说法,堂堂一国之君竟然信靠这个来拣选出征将领,真是让人哭笑不得。   符止低低应了声。皇帝的家事,他没资格议论,只简单回忆了下这几日在巡抚台所见湘地的战报。他是个天生打仗的料子,几条退敌之策都是娓娓道来,进退得当。皇帝听后有片刻的沉默,待要开口时,忽而有宫人在屏风后通报——   “陛下,湘王殿下求见。”   符止的脸色有些微变化。皇帝却还是那个样子,站起来温温吞吞应了个“传”字。   不多时,小太监扶着湘王从前殿甬道上走过来——那确实是用扶的。短短几日之内,湘王竟不知怎么瘦了整整一圈,脸上的皮肉有些塌陷下去,显得苍老许多。在甬道上晦暗不明的光线下,形如枯骨,竟有那么几分骇人。   皇帝也是一阵愕然:“晋良,你……这是怎么一回事?可宣太医了?”   晋良是湘王的名字,皇帝登基之后依旧如此称呼之。自从湘地反叛开始,湘王这些日子都在称病。表面上,说是自己治理封地不力、忧愧成疾,实则人人明白这是个规避风浪的法子。可没想到,湘王却是真的形销骨立起来。闻言便是一阵疾咳,“谢皇兄问……已经请过了太医,没有大碍的。臣弟是心中有愧,封地上出了这等事,真叫臣弟没脸面来见皇兄了!眼下这身子骨也不成,便是想到封地上去看看,可也是有心无力。臣弟请皇兄,收回了这湘南四郡吧!”   王爷自动请求收回封地,这还真是闻所未闻。皇帝也愣住了,许久叹了口气:“是不是有人和你说什么了?晋良,父皇子息少,说到底,咱们还有晋意,兄弟三个情分和寻常人家是一样的。咱们兄弟一家,外人说什么,何必往心里去?”   又负手踱了几步,道,“你眼下且安心,御库里还有两支高丽进贡的老参,待会儿朕叫人送到你府上。你只管好生养病。”   湘王闻言又是面露惶恐,连连告罪。只恨不得能痛哭流涕一番以谢他皇兄。   他虽然瘦得厉害,可眼中却始终有那么一抹矍铄的精光——把自己弄成这副样子,又先声夺人请求收回封地。叫皇帝即使原本有不满也不能发作,反倒变成了同情,俨然是唱作俱佳。   符止默然在旁边看了一会儿,颇有种“谢长庭遇到对手了”的复杂心境。   直待湘王推辞得够了,这才敛容起身。仿佛方看到符止也在这殿里一般,露出个惊讶的神情:“陛下召见宁朔将军,可是为的平叛一事?”   皇帝应了一声:“正是。”他劝了湘王好一阵,也有些疲倦。也不愿再多言,叫了掌事太监拟旨,“封,正四品宁朔将军符止,升任正二品辅国将军。统九门督军,发兵湘南。”   这结果在意料之中,左右便不必太惊讶。符止领了旨意谢恩,走出谆容殿。   殿外起了风,吹着满园芭蕉叶飒飒作响,燥热中带上一丝清凉。   湘王正站在御花园里,枯瘦的手中握着一支半开的天竺牡丹(注:大丽花),偏过头微微一笑:“辅国将军。”   “殿下。”他沉沉应了声,向湘王行礼。   湘王却仿若未闻,只轻轻转动着手上的花枝,似是颇为入神。符止见状便同样不发一语,并不起身,任由风轻轻拂动衣角,他却入定般岿然不动。   湘王用余光看过他,眼中带上了一丝意味深长的笑——不卑不亢,倒真是个人才。倘若不能为己所用,那只怕是留不得了。   “将军免礼。”终于,湘王开了口,“府上给送的新茶,将军喝着还好么?”   符止略有些迟疑地抬起了头——这是宫里,天子脚下,一言一行都不能放肆。说这个难免由私相授受的嫌疑,湘王竟是全然不在乎的模样。只淡淡一笑,仿若万事在握,“将军不必疑虑。你我今日所言,不会外泄一字……这天下,还没有本王不能讲话的地方。”   符止心中略沉,湘王在宫中安插人这是固然——湘王手本就足够长,这自然是基于他足够大的野心。他们这种人大概有一种通病,总觉得别人卷进来都是心甘情愿。   他想着越发忌惮,后撤了一步:“王爷所言甚是。”声调一顿,“只是规矩礼法不可废。末将自知微贱,不敢与王爷平礼相待。王爷厚待,末将惶恐之至。”   湘王的眼中起了细微的变化,那一瞬竟有杀机闪过。冷笑道,“一个二品辅国将军,就能让你心甘情愿为我皇兄卖命?将军可要看清楚,皇兄手里,如今只有京畿三军可动;即便加上简王手里的九门督军,总数不过十万人。而真正的精良之师……六十万定北军和关西军,都在本王手里。”   “符将军,领那几万膏油残兵四处平叛,和做六十万精锐之师统帅,你觉得那个更好些?”   符止却不作答,只深深一礼:“王爷厚待,末将惶恐之至。”   他是个铁了心勤王到底的意思。湘王目光幽然闪烁,忽而笑了起来:“那么将军可不要后悔。”   骨瘦如柴的手指骤然收紧,捏碎了那一簇嫣红的天竺牡丹。金黑的蟠龙靴子从残花上踏过,如同胭脂入泥,污浊不已。湘王的身影渐渐消失在宫墙的夹道之外,符止这才缓了口气,苦笑着直起身。   不管怎样,皇帝这次异想天开挑出的平南军统帅,倒当真是挑对了人。 作者有话要说:     ☆、40 南征      六月里发兵湘南地,正是酷热难当的天气。幸而平叛军只从京畿守军里调了三万,再加上中途荆州刺史部抽调的五万步兵,倒也可轻装简行。否则一路下来,沿洞庭湘水一脉,深入湘南地,气候潮湿闷热,倒真成了一场苦旅。   过了洞庭就是云梦泽,靠近湘南,蚊虫也渐渐多起来。   这天傍晚路过一片沼泽,江帆特地跑去抓了几把艾蒿,别在靴筒里,勉强作驱虫之用。回去之后,这幅样子不免被全军好一番嘲笑:“江副将,刚从天桥打把势回来啦?”   符止听了只是笑,也不劝阻。他喜欢这样的孩子,踏踏实实,经摔耐打。于是也有意提携,每次出征,必定留个副官给他。这次也一样,一左一右两个副将,左副将点了江帆。右副将则是个名叫秦弦的年轻人,符止不认识,也没见过,只知道是光禄勋直接空降下来的人。大约是初入官场的宦门子弟,攒一点军功好出头——这不是什么新鲜事,倘若人家真有本事,他也自不必去挡路。   天色渐晚,江帆提了提缰绳:“将军,是时候扎营了吧?我方才见那山西面有溪水流经,不是个安营的好去处,兵书上说‘绝水必远水,客绝水而来,勿迎于水之内。’不如在东面扎营吧!”   这时候,却听策马走在一旁的秦弦轻轻一笑:“‘绝水必远水’,那是以防敌军渡水夜袭。这里的溪流尚载不起一艘小船,山间有水源,何必舍近求远?况且夏季天亮早,东山一侧有日出,惊了马匹岂非麻烦。远水安营,倒真成纸上谈兵了。”   江帆听得目瞪口呆,见秦弦和自己相仿的年纪,心中顿时敬佩无限。符止亦是颇为意外,回头远远望了秦弦一眼。   秦弦的神情有一瞬间的不自然,握着缰绳低下了头——他一路上都很少说话,似是初入军中,极为腼腆。可要论起待人处事,却是一点错处都叫人挑不出来,中庸得倒显得神秘。但他毕竟十分年轻,争强好胜的心总是难免,一时口快接了江帆的话,这时候就有几分失言的讷讷。想要解释两句什么,却见符止已经转过了头去,毫不上心的模样,只吩咐人传令扎营。   当天晚上,符止却叫了江帆到跟前,叮嘱他要时时紧盯着秦弦的言行。   江帆还不明所以,不过他还是很愿意的:“将军放心。我也发觉,秦副将懂的很多,我会仔细向他学着的。”   符止嗯了一声,也没有说得太通透。他现在也无法断定秦弦究竟是什么来历——可决不是是个普通的官宦子弟。兵法作战无一不精,并且能极好地适应环境、隐藏身份,这样的孩子固然是经过某些特殊的精心培养,安插在军中的暗棋。弄清情况之前,他不能轻易动。   左右有江帆盯着,倒是能放心一些。就这样一路相安无事,十天之后,大军开入湘南腹地。   军报之中,武陵、长沙、零陵、桂阳湘南四郡,数十城县为叛军所控制。朝廷极为重视,这一路军粮和补给充足得有些过分。全军上下皆言皇恩浩荡,但是符止心里另有一番计较。朝廷如此作为,其实也暗示了另一件事,此去必定是一场恶战。   可直到大军长驱直入湘南腹地,一连几日,也未见到半个敌人。经过一些州县,询问当地长官,大家也是一问三不知。就这么消磨了几日,原本高昂的士气也平息了,大军如入无人之境,倒像是来游山玩水。   直到兵临郴州城这日。   郴州是桂阳郡行政官署所在,此时倒是守备森严。江帆到城门前,和城上的守军喊了一阵话,随后愁眉苦脸地回来,说听不懂他们的口音。倒是谯楼上有兵丁看到了城下的那杆符字战旗,进城禀报。   不一会儿,桂阳郡守便一脸惊疑地亲自迎了出来。   兵荒马乱,湘地和朝廷的联络断了许久,也不知道朝廷派了援军。   符止听桂阳郡守所言,才知晓叛军自开拔以来,虽气势汹汹,却苦无资财,四处抢夺民财以充军饷。可湘南重灾方过,百姓家中也是穷得半个钱拿不出来。叛军大肆抢掠,却已是失了人心。到了郴州城外,发觉城池坚固,无法攻破。这群乌合之众盘桓几日,终于作鸟兽散。   桂阳太守原本已经吓得准备开城投降。一觉醒来,却发现叛军已退,这才装模作样地调了点儿兵出去“追击余部”,捉了几个人回来下在监里,以充作叛军首领。   此时见了这位鼎鼎有名的符将军,郡守不敢怠慢,忙迎他入城去。   郴州城内,则有几分萧条。天灾兵祸连绵不断,原本繁华的街上,只有零星几个行人。   花绍绍怀中抱着个包裹,匆匆沿着街边行来。这里的商铺鳞次栉比,此时却都是大门紧闭。一间不甚起眼的铺面前,匾额上是“千重绸庄”四个字。花绍绍几步上了台阶,砰砰叩门。   开门的是个中年男人,正是花余进,将女儿让进门来,“怎么样,还顺利么?”   “别提了。”花绍绍将包裹往柜台一扔,“银庄说他们也兑不出银子来,让咱们等等。我问等到什么时候,他们说不打仗了再说。真是笑话……谁知道什么才能不打仗?外头那么乱,叛军才刚走,听说今天城外又来了官兵……什么官兵!我看也是些搜刮民脂民膏的败类……”   花余进有点紧张,咳了一声:“别胡说。”又低声问道,“东家……您看现在?”   谢长庭立在柜台后,左手压纸,右手执笔。细细勾勒出一件长身曲裾下摆的花边——这些日子她通过观察,已发现了湘地和京城中着装习俗的不同。湘地潮湿,夏季炎热,她便以轻便薄简的面料为主,店内的成衣,也换上了如此款式。   京城冬季甚寒冷,而那些华贵的貂裘鹤氅,在湘南却难有销路,都换作成色上好的棉衣夹袄。   经过这一番整改,千重的境况倒改善不少。而后,她又几经查访,向一些曾在京任职为官、如今致仕还乡的湘南名士家中赠送布料与成衣。且不论她的名声如何,在京城,千重绸庄的名号倒是还算有些分量。这些人虽不会特意为她推销,单只是将衣裳穿在身上,也有人纷纷效仿。短短几个月里,千重绸庄在郴州城内,已经俨然有了名气。   可是好景不长,没过多久,湘地的水患与叛军接踵而至。郴州虽然一直未被攻破,可人心惶惶。千重的情况再一次陷入严冬。   花氏父女因此大为头疼。而谢长庭毕竟有自己的一番考虑,“……湘地必定不会久乱。如今城内商号关的关,散的散,待日后战事过后百废待兴,他们要白手起家,而我们则不同。只等到撤军开城,我们便可抢占先机。”   此时店里的雇工都已离开以避战乱,店里只有他们三个人,要维持日常生活倒是不难。只是她想要回京城,就不知要等到是何年月了。   “今日官兵入城,我看那郡守也是请神容易送神难。”花绍绍走过来,一边帮她整理好桌案上墨迹未干的图纸,一边说道,“我回来的路上听人说,带兵的是那个三夜破七城的符将军……现在叫辅国将军了。咱们这个小地方来了这么尊大佛,我看郡里那些混吃混喝的狗官,这下也够他们受的!”   花余进和谢长庭随同沈佩之一起搬到京城的时候,花绍绍留在了老家江宁。是以从没有见过符止。谢长庭和花余进却是都有些意外,对望了一眼。   花余进就有些踌躇地提议道:“东家,要不然……您去见见符将军?现在外面太乱,派些人手护送您回京,也是他一句话的事……”   谢长庭皱了一下眉,思索了片刻,还没有回答。这时候,忽听街上一阵嘈杂的脚步声,街坊孩童的哭声夹杂着喝骂声,还有隐隐金属的撞击声由远及近。转眼之间,脚步已经到了门前。   大门“砰”地被撞开!十几个高大的士兵涌了进来,看到店内绫罗绸缎、装饰华贵,纷纷兴奋地高呼。   花绍绍又急又怕,怒道:“我就说他们尽是些搜刮民脂民膏的败类!你……你们要做什么?”   那些士兵满不在乎,将她推搡至一旁,忙着抢夺值钱之物。花绍绍气得开口要骂,却被谢长庭和花余进拉到了柜台后。谢长庭低声安慰她:“我们争不过他们,他们一定要抢,我们也是无法。那个符将军我是知道些的,他不会放任手下如此。倘若真是他带的兵,这些东西随后大概会归还。你惹怒了他们,有什么好处?”   花绍绍自然不会相信:“怎么可能?他们这些狗官,哪个不是暴敛民财,自己脑满肠肥,满腹的男盗女娼……”   谢长庭不由一噎,感觉有必要为符止辩解一下,迟疑了下说,“……也不全是那样。”   花绍绍还要说什么,那边花余进干咳了一声,扯了下女儿的袖子示意她有点眼力。   花绍绍不明所以,只得闭上了嘴。   待官兵们再度蜂拥离开千重之时,店内已被洗劫一空,一片凌乱。主仆三人将店内打扫干净——还真是干净,家徒四壁大概也莫过如此。街坊邻里大多情况相同,虽然官兵只抢了东西,没有伤人,可孩童被惊吓过后的哭声整夜不息,处处怨声载道。   是以第二天,当官兵们再来的时候,大家都惊疑不定——东西都抢了,还想要什么?   却没想,几个官兵都赔着笑,讪讪进了门:“几位对不住……我们军纪不严,抢了您的东西,昨晚上已经各自领过军法了。我们将军让把东西点数齐了,如今都放在县衙里呢……您几位出个人,麻烦跟我们去领一趟吧!” 作者有话要说:  分别肯定是短暂的,因为让男女主分别太久你们就不爱看了= =   ……说个正经的,跑这么远还能碰见也是挺巧的,可能显得有点突兀。大家不要在意这些细节……在湘王的地盘上,什么都有可能发生_(:з」∠)_   ☆、41 胡笳十八拍(上)   谢长庭自县衙库房内出来,点齐了布匹的数量。便有衙役引着她去签押室,在簿上签了名字。随后又引着她出来,“您往侧门来,我们帮您把绸缎搬到车上。”   谢长庭点了点头,提裾走下台阶。县衙里此时皆是昨日被抢夺财务的商户主,人来人往,忙忙碌碌。   衙门里乱成这样,桂阳太守见了,自然有些不高兴。可如今大军驻军城内,许多事便由不得他做主。只得勉强顺着符止的意思,面上还要做出和悦之色:“……平叛的捷报昨日已送入朝廷。叛军的头领,就还劳烦符将军押送回京了。不知将军……打算何日班师?”   符止随着他沿县衙门廊行来。桂阳太守的不耐,他也明白,“三五日之内,我必撤军出城。”   他无意间抬起头,忽而看见对面台阶上立着个人影儿,不由语声一滞。   犹疑的目光在她身上逡巡,几乎是疑心自己看错了。直到她也看到了他——她似乎并不太惊讶,微笑对他遥遥福了福身。   他这才如梦初醒,随后却更加疑惑,她怎么会在这里?   “符将军?”桂阳太守顺着他的目光眺望,狐疑不解。   他回过了神,含糊应付了两声。自己一时走不开,唤了声江帆。闻声走过来的却是秦弦:“……江帆一早上就去巡营了,将军有什么事?”   符止本不是很信任他,但左右这不是什么大事:“你去留一下那位夫人。”他向谢长庭离去的方向一指,“就说我有话要问她,叫她到偏厅等一会儿。”   秦弦应声而去,几步便追上了她。   谢长庭见有人来拦,并不意外。她心中也有一番计较,依言随着秦弦到了偏厅。府衙是办公的地方,没有什么好招待的,唯有沏了茶上端来给她,“谢夫人稍坐,将军很快便过来。”   “知道了。”谢长庭托着盖碗,漫不经心,轻轻拨了下浮起的茶末。   忽而抬头问道,“你怎么知道我姓谢?”   秦弦一怔——谢长庭他自然是知道的。湘王府专有一批人,负责搜集消息情报。离京之前,他依照主子嘱咐,熟记了所有与符止有关的信息资料。符止的个人生活方面比较简单,身边一直没有什么女人,唯独这个谢长庭,这一段时间忽然与他走得很近。就难免引人注意了。   当下他却是神色如常,笑道:“我从签押室过来,看见了您在簿上的签名。”   谢长庭点了点头,目光在秦弦身上略略一扫,随即转开了。那一眼太平淡,秦弦即便为人极机警敏感,亦没有察觉什么不妥。   又陪她闲谈了几句,过不多时,符止便过来了。   她忙起身欲行礼,被他摆摆手制止了,“坐下吧。”他似是有一些疲惫,在她对面也坐下来。   秦弦自然十分识相,主动退了出去,将门轻轻掩上。只剩他们俩默然相对,过了半晌,都没人开口。   谢长庭是没摸清他的想法,在等他发话;而符止是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将军府一别之后几个月,她杳无音讯,如今居然出现在了千里之外的郴州城!不知道为什么,他心里竟有一点微妙的愤怒——她做事情向来有很强的目的性。如今不远千里来郴州,又是在打算什么?   他一直看她,谢长庭也觉得有一点局促,无意识地拉扯着腰间杏黄色香囊的丝绦。   他叹了口气,终于收回了目光:“谢夫人,来说说吧……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谢长庭便应了一声,他会问这个,也是意料之内。便细细将千重的分号开在郴州、她如何一路过来、适逢叛军起事被困在城内之事,一一道来。不过她始终说的,只有表面上所看到的“在这里”,却始终未回答“为什么”。   符止见她一直不说重点,不由微微皱了皱眉。似乎想了些什么,最终是没有追问。只责备道:“如今不仅是湘南四郡,整个荆州部都兵荒马乱。你一个人往这边跑,真是不要命了。”   她也十分无奈:“妾身启程的时候,叛军并未兴起,怎知后面会接连出这些事?”   他又看了她一眼,没说话。谢长庭等了一会儿,见他一直没有再开口的意思,不由轻轻摩挲了下茶杯下的瓷托盘,“符将军……”她不得不斟酌着开口,说出了用意,“您不会在这儿长驻吧?什么时候返京,能不能……捎带妾身一程?”   在湘王封地辖区的中心开分号,她自有一番长远的用意和打算。现在还为时尚早,她不愿声张,更不愿意符止知道——他已经知道的太多。可如今她人被耽搁在了这里。她的根基始终是在京城长安,离开久了,两地又通信不便,那边的事她便失了控制。虽然表面上她不着急,可心里却是极盼望能早日回京。   昨日听闻符止带兵入城的消息,她也思忖了良久。最终才决定来求他帮忙——即便没有这一场巧合,她也是要想办法见他的面的。   符止不知道这一番巧遇的背后,她已经转过不知多少心思。只是略想了下,微微点头,“这边州府的事情一结,三五日内我就打算启程的。捎上你也不难……你就一个人吗?”见她点头,“那到时候你到城门前来,我留人……算了,我叫人去接你吧。”   谢长庭忙起身道谢。   他没有再多说什么。送她出府衙的路上,问了她把千重的分号开在了什么地方。谢长庭说了个地址,他初入郴州城,也不大认得,便先强记下来。   夏日天长,日晚十分,天色还透着一丝昏黄的光。   两人转过偏厅的廊道,府衙的廊道所接是个小后院,平日里衙役堆放些杂物。待这些军官入了城,这就也成了他们的地方。没有仗可打,这些人闲得快要长毛。此刻太阳落山,暑气渐消,便聚在此处乘凉。符止的规矩重,军中连酒都禁了,众人唯有唠嗑闲话打发时间,扯些有的没的。这时分,有人拿出短笛吹上一段,另一边数人弹剑相和,倒十分热闹。   “谢夫人!”江帆巡营回来,也在其中。他一见谢长庭,不由惊讶万分。一嗓子引得几个军官纷纷转过头来,问这是谁——他们虽不认得谢长庭,但是行军多日,一群老爷们儿成日混在一起,一个女人也见不到,皆是好奇围过来。   江帆皱着眉,正思考要如何跟他们解释。符止在一边轻轻咳了声:“都散了吧。你们没事做了不是?”   这些都是听风就是雨的主,闻言哪还用旁人解释,都笑得别有深意,“原来是将军夫人!”   符止心里略微一沉,回头去看她。她倒殊无怒色,唇边还抿着浅淡的一丝笑容——她是头回见到军中的生活,反倒觉得这些人很有意思。他们说什么,倒也不太在意。   唯独这时候,她才像个二十出头的年轻姑娘。符止的目光自她面上扫过,停在她朱红潋滟的的唇角,一时倒有些心旌摇曳,回不过神来。   “谢夫人也给我们吹支曲子吧!”江帆走了过来,向她晃了晃手中的短笛。方才一曲《梅花落》正是他所吹。   谢长庭笑起来:“我不会吹笛子。倒是没想到你吹得这么好。”   “夫人别推辞,给我们吹一个吧!”她不说还好,一开口,自然有的是人等着接话,“不会没关系,弹个琴也好啊!”这些人在这里停留两日,竟不知还从哪里弄来了张琴。   一时盛情难却。符止见她不反感,也就释然了——她不是小家子气的人,这点他倒十分欣赏。不由也是一笑,轻声问她:“要不你就来一个?”   谢长庭似乎是有点难言,抬头看了他一眼。微微摇了摇头,“我不会。”   他一怔,随后意识到她不是推辞——她真的不会。君子习六艺,礼、乐、射、御、书、数,寻常像样人家的孩子,从小都要学这些,更何况是高门大户的子女。可唯独是她。他已知晓她有怎样的一个童年,仅仅是为了和他们并肩而站,她便已加诸了胜过常人千百倍的努力。   她精心装饰的躯壳之下藏了很多东西。除了刻骨的仇恨、血腥的双手,也有常人难以察觉的自卑心。   他有些后悔,这简直是强人所难了,琢磨要如何替她圆场。谢长庭不知道在想什么,脸上依旧静静的。忽而对他一笑,反问道:“那么符将军会吗?”   他下意识点了头。   “不知有没有幸可听将军琴艺?”谢长庭去桌上抱了那张琴,转过身递给他,笑道,“妾身不善音律。不过将军若肯赐教,我也可勉强献丑一歌。”   他显然是很意外。但还是将琴接了过来,轻轻拨了下弦,宫调沉沉作了个悲音。谢长庭却已经大大方方走过来,在他身边坐下。他这才迟疑看了她一眼,问她:“弹个什么好?” 作者有话要说:  我跟你们说,今天下午我们学校体测。本作者在一个小时之内测完了身高体重、肺活量、体前屈、仰卧起坐、跳远、50米……最后又强拖着小残体去跑了800米,感觉要被自己萌哭了= =   结果晚上传来消息,因为老师发现有人800米偷圈儿,所以一下午跑步成绩都清零了,下周重跑。我听到这个消息现在整个人简直飘飘欲仙陶然忘机……   ☆、42 胡笳十八拍(下)   晚风飒飒吹过庭院,日暮昏沉。符止坐在阶上,将琴身横置于膝头。那琴是一□□的伽倻琴,不知江帆他们是从何处寻来,陈旧不堪,只勉强还能一弹。拨动之间铿铿如金戈声,余音涩然。   好在大家也不在意这个,不过是图个热闹。琴声一响,皆安静下来。   符止试过了音,顿了一顿,便指下挑得琴弦铮铮而颤,滑出一串急促音节,如短兵相接。忽而又转为宫调,旋律苍凉雄浑,正是个烽烟万里、孤城落日的景象。   这琴原本音色极差,这样弹法倒别具匠心,令人心神一醒。正当这时,琴音忽而一低,是她轻启了唇,悠悠歌声接进来,“戎羯占我兮为室家,将我行兮向天涯。云山万重兮归路遐,疾风千里兮扬尘沙……”   雁南征兮欲寄边心,雁被归兮为得汉音。雁飞高兮邈难寻,空断肠兮思愔愔。   冰霜凛凛兮身苦寒,饥对肉酪兮不能餐。夜闻陇水兮声呜咽,朝见长城兮路杳漫。   她嗓音天生有一些沙哑,谈不上清脆婉转,似有一些随意地低吟浅唱。配这一曲《胡笳十八拍》竟是天衣无缝,别有种说不出的味道。末后音调转低,如泣如诉,“城头烽火不曾灭,疆场征战何时歇?杀气朝朝冲塞门,胡风夜夜吹边月。故乡隔兮音尘绝,哭无声兮气将咽。一声辛苦兮缘别离,十拍悲深兮泪成血……”   在场的众人大多是经历过一些沙场风霜的,甚至有一些,曾跟着符止一起封疆两年。边塞生活的记忆刻骨难忘,至今犹在眼前。闻之不由胸中激荡,一时间人人收了玩笑的心思,各自思绪纷纷……平生扫虏荡夷之志、思归望乡之情、生前身后之恨,一曲难唱尽。正当这时,只听人群中铿然一响,却是有一人拔剑出鞘,当即和着歌声剑舞起来。   那人身形灵动,婉若游龙,一柄寒霜在灯火下熠熠生光。   谢长庭被晃得轻轻眯了一下眼,再定睛去细看时,才发现那人正是下午招待自己的秦弦。不知想到了什么,唱到转音处时,嗓音陡然一噎,歌声便断了。   这下子略显突兀,只剩符止的琴声衬托。而秦弦却是隐隐一笑,动作不停,借机旋身连挽了几个剑花,身影轻灵,如行云流水。引得周围众人都高声叫起好来——他们大多从戎多年,在军中职务不上不下,原本对这个空降下来的秦副官殊无好感。此刻也为他所感,击掌大赞。竟是转瞬间便隔阂全消,亲如兄弟了。   秦弦嘴角隐隐含笑,反手一招鹰击长空,点刺出去。眼中一丝狂热亢奋一闪而过,竟是得意到几乎有些忘形了。   谢长庭不由转头去看符止,只见他面沉如水,忽而指下猛然一拨,裂帛之声在夜幕中碎开。   他撇了琴站起身。那厢秦弦才察觉琴音断了,脸上笑容稍退,怔怔转过头。却忽觉手上一震,原来是符止抽了刀,猛然拍在他剑身上。秦弦这下猝不及防,虎口微麻,差一点脱手,下意识提剑格架。   气氛骤然冷下来,看客中已经有人察觉到不对,忙低声提醒,“秦副官!”   他到底只是个副官,哪里来的资格和主帅动手。可秦弦收势不及,一剑已经向符止当胸刺过去。符止见状也不多言,回手同样是一招鹰击长空,驳了他剑锋。又沉腕一压,左手已经点在了对方肘弯处。   秦弦尚来不及看清他动作,臂上便是一麻,手中剑‘呛啷’一声落地。   他年纪虽轻,却是自负武艺非凡,眼下却三两下被人用同样招式击败,卸了兵刃。心中当真是惊怒交加,又有些恍然失神。符止却也不再理他,反手收了刀,转身大步离开。   秦弦见他走开,这才猛然回过神,心中一凛,当即敛衽跪倒。声音微微发颤:“将军恕罪!属下一时荒唐,实不该在将军面前班门弄斧,属下知错了,自愿领军法……”   符止这才转头看了他一眼,漠然笑道,“你还差得远了。”   他那一眼极淡,却不乏警告之意。秦弦忽有种底细全然被看穿,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的恐惧,额头触地,冷汗滚滚而落。   听着符止离去的脚步声,秦弦紧咬的牙关才缓缓松开。正当这时,却忽而觉得又有一道目光灼人,落在自己背上。   抬头看去时,却只见谢长庭倚着廊柱似笑非笑。片刻后也走下台阶来,裙裾倏尔从他面前划过,带了一丝若有若无的幽香。又渐渐去得远了。   待他们两人离开,庭院里的气氛才又松泛下来。彼此看看,都是心照不宣的神情——符将军脾气不坏,这些年大家谁也没见他动过真怒。大约还是英雄难过美人关,都只道他是因秦弦以剑和谢长庭歌而心有不悦,谁也没有往深处想。见秦弦还跪在地上,各自拍着他肩膀劝了几句,以表同情。   江帆也叹了一口气:“也怪你自己没眼力,瞎凑什么热闹?哪儿都少不了你。好在将军没理你,那就是不跟你计较啦,往后长点记□□!”   说着又招呼众人,“行了行了,都散了吧。”   天色已晚,大家也都不愿再生事,三三两两各自回营去了。唯留秦弦一人在原地,面上阴晴不定,忽明忽暗。   隔了许久,才低头拾起自己落在地上的剑,深一脚浅一脚地慢慢离开。   这场小小的尴尬隔日也无人再提。秦弦依旧领着他以往的差事,眼下班师在即,事务繁忙,符止自然没有闲心去为难他。三五日内开拔,时间已经是很紧了,这一趟回程甚远,须得打点充足,以防路途上出了岔子。这次平叛顺利得惊人,最怕功亏一篑。   另一边谢长庭回了千重绸庄,也是即刻便开始着手收拾。花氏父女得知她能随军回京,都是既振奋又惊异。这时城中物资紧缺,花绍绍替她准备路上一切应用之物,除了必须的衣物、钱财等,还特地为她买了一顶蚊帐,很费心思。   转眼到了临行这日。前一晚花绍绍来找谢长庭话别——在江宁谢府那段最艰难的日子,是她们二人相互陪伴,情同姐妹。而自从谢长庭去京城之后,两人这二年都未得见面。眼下相处一个来月,又要分别,说到最后,花绍绍忍不住哭了一场。谢长庭也心中怅然,一夜辗转无眠。   这边夜晚潮湿闷热,她一直未能习惯,自然也睡得不实,极早就起身了。   梳洗完毕了打开窗子。便听门扉轻轻被扣了几声。   这时天还未亮,她以为只能是花绍绍。唤了声“进来”,开门的却是花余进。他一脸局促,显然也是知道不妥当,只站在门前,将一个手巾包递给谢长庭。   那里面薄薄一层纸,谢长庭捏一下就知道包的是银票。打开看了眼数目,摇摇头推了回去。   花余进见她不收,急道:“东家,桂阳到京城山高路远,总要备个不时之需……”   谢长庭笑了一下:“又不是去游山玩水,用不上。”她顿了顿,略想了一下,旋身走到妆台前坐下,“原本有件事要嘱咐你,既然你来了,现在就交给你也好……京城千重的资产,我抽了三分之一。带到了南方换成了这边的票号,眼下都在这里。”她手按住镜奁的盖子,欲开还未开,轻轻一托递给他。   花余进接过那只镜奁,仿若千钧之重,颤声道:“东家,怎、怎么能……那京城那边要怎么办?”   谢长庭微微沉默了片刻,才道:“我索性告诉你实话,待你这边弄得像了样子,京城那家店,我打算交给方掌柜。京城……我不想待了,往后咱们在郴州安家落户,偏安一隅吧。”   花余进听得愣住,但细思之下也觉得这个主意不赖。谢长庭这二年究竟在做什么,他多少也明白些,她愿意远离那个是非之地固然好,回江宁没什么意思,便干脆留在郴州也不错。   当即便郑重答应下来:“是,定不负您所托。”   两人又谈了几句,便听外面花绍绍启了门板,一阵忙乱过后,向后边寻她来:“东家起了么?接您的车来了!”   “这么早?”天色才蒙蒙亮。三人也来不及再说什么,简单收拾了下,察无遗漏便出了门。只见路旁停着一辆马车,车前立着个高大颀长的人影。   谢长庭走近才看清,不由吃了一惊,“将军不忙么?怎么亲自过来了?”   符止对她笑了笑,只替她提了行李放上车,并没有答话。   自然是忙的,临行前要与当地府台应酬,承诺回京上折子为其表功,推杯换盏,入夜时分方散。回去后又勘看各营人员和物资回报,直至察点齐整,已经过了四更。便索性不睡了,卸了甲过来接她一趟。让别人来,似乎总是不放心。   花氏父女站在门前送她,依依不舍。花绍绍眼圈又红了:“东家路上好好照顾自己,等平安到了京城,别忘递个信儿……”   谢长庭正欲落下帘子,闻言安抚似地笑了笑:“知道了,你们也保重。湘南地必不会久乱,无需担忧。”   符止原本静静在旁等着,并不关心他们话别的内容。听到此处却微微一怔,不知她因何得出“湘南地必不会久乱”这样笃定的结论来。稍一愣神的工夫,转头去看时,她却已放下了帘子,隔绝了他探究的目光。   他望了一眼逐渐亮起的天色。吩咐车夫:“走吧。” 作者有话要说:     ☆、43 千帐灯(上)   大军浩浩荡荡开出桂阳郡。一路北行,倒是暑气渐消。   隔几日便立了秋,白日虽然酷热依旧,可夜间驻营也渐觉几分凉意。归程虽无军务在身,但是出来近两月,全军是同一般的归心似箭,只盼望能赶回长安过一个中秋——若说全军中还有谁不这么想,那大概也只有谢长庭。   坐车不比骑马,一整天闷在车厢之内,路途颠簸,难免让人筋疲骨散。只是她性格偏执强势,一直咬牙坚持,竟也没叫任何人发觉她身体不适。   如此又行了几日,眼见到了南郡江陵一带,京畿之地已相距不远。   日暮依沔水扎营,晚风送爽。符止照例打发了江帆去巡营,自己则坐在主帐中起草奏本。正寻思措辞之间,帐帘一掀,是秦弦进来回事——自那日被符止当众给了难堪以后,秦弦面上不但没有丝毫不快,反倒越发谦卑殷勤起来。   回禀已毕,他却还不走,来到桌案前,自告奋勇道:“我替将军研磨。将军在拟本?”   符止嗯了声,倒也不避他。想想停停,写好了回报皇帝的奏本。秦弦起先在一旁默默看着,到后来不觉暗自惊诧,忍不住道,“咱们跋山涉水两个月,那桂阳郡守却做了什么?叛贼又不是他打败的,将军何以将功劳拱手白白送他?”   符止将奏本封了,一边着人快马递送回京,一边转过来坐下,淡淡道,“叛贼不攻自破,也不是咱们打败的。我带你们奉旨平叛,回朝自有封赏可领,这一点功劳,何必揪着不放。给他人留些余地,往后自己才有退路。”   他这番话教诲也有之,警告也有之。秦弦听了顿觉讪然,只得低头应道:“……将军说的是。”   两人这里一时无话,正当这时,只听帘外守卫的兵卒高声禀告,说谢夫人求见。   符止这些天忙得很,一直未曾顾得上她,此时不免微微一怔,说了声让她进来。秦弦自然也十分识趣,见状便告退出来。帐帘打起,才发觉外面天色已经暗下来,营地中灯火点点,投在帐前,幽幽照着迎面谢长庭的身影,忽短忽长。   秦弦忙躬身行礼:“谢夫人!”   谢长庭没有说话,只是对他笑了一下。低头走进了主帐。   里头符止已经归置了笔墨,正临着铜盆洗手。听到她进来也不回身,只笑道:“有事儿?”   说话间她已经走过来,雪白的脸容倒影在水盆里。他略怔了一下,直起身看着她。却见她摇了摇头,低低说了几句话。   他不由神色遽然一变:“你说的是真的?你怎么会知道?”   她此番过来,还真是有一件十万火急的大事。竟也难为她还能在帐外神色如常地等通传。此时见符止将信将疑,她说道:“将军忘了?全军只有我一人挂蚊帐。”   到底是怎么回事,原来今日大军一驻扎下来,她便发觉军帐与往日不同,帐幕里不知何时竟被浸了一层油。远看不觉什么,油质轻薄,搬运时也不易被人察觉。可如今军队依水连营数里,只要有一丝火星,转眼就会成燎原之势。   她原也无从察觉,如常挂起了蚊帐,只觉今日帐顶格外滑腻难捉。一连几次,蚊帐都隔一会儿又掉下来。她才觉出其中异样,过来寻符止。   符止知她行事虽然有时候很荒诞,但毕竟还晓得轻重厉害,这样的事上她不会开玩笑。眼下也由不得他不信了。   他略沉吟了下,当即道:“我出去一趟,你就待在这里,不要回去,知道么?”   她点了点头,他便快步转身出去。尽管走得急,在门前还是停留了下,嘱咐两个士卒,“你们在这里守着,我回来之前,别放进任何人。”   “是!”两人齐声答道。   他脚步声渐渐去得远了,主帐中唯余安静。谢长庭也没有事做,在门前的椅上坐了下来。   这几日车马劳顿,她精神极为倦怠。一安顿下来,只想倒头便睡。此时盯着桌上的灯火出神,没多久渐觉得有些恍惚,忽而听见帐外似有低低的说话声。尚来不及细辩,就被一声钝响截断,此后再无声息。   火苗冉冉,陡然爆开一个灯花。周围还是安静,却和方才有着极大的不同,仿佛在沉默中等待着什么降临一般。她一下清醒过来,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低下头去,只见帐幕之下,几缕粘稠的殷红细细渗进来。   是血,她再熟悉不过。   就在这时,帐帘猛然一掀。谢长庭抬头去看,只见是方才还见过的秦弦。他步履匆匆,一手按着腰间剑柄,大步走进来。蓦地带进一阵风,将桌上灯火吹得摇摇曳曳。   见到帐内唯她一人,秦弦也是一怔,目中狂热的火焰稍稍压下,化作小簇的火苗,在眼底微微跳动。   “谢夫人,您可知将军去了何处?”他走到她面前,缓缓松开了剑柄,面上露出个谦恭的笑。   谢长庭也不知道符止去了哪里,但唯独记得他临走前,曾吩咐帐外两个守卫不要放人进来。眼下只怕那二人也已遇害,秦弦却还道她不知……她心思微微流转,竟也是挑唇一笑。温声道:“我也不知,他说片刻就回。”   秦弦有些迟疑,他安插在军中的人手,刚刚已安排妥当。约定以主帐火起为号,整个营地顷刻便会烽烟四起,化作一片火海。   而秦弦屏退他人,独自闯入主帐刺杀符止——他仍旧心有不甘。即使是成长于培养杀手与棋子的湘王幕府之中,他的整个少年时代都是罕有敌手,无往不利。那日被符止打落兵刃,他心中是前所未有的震惊,还有一种难以言说的羞耻。   这必不可能!他只相信那日是自己失常了,这个耻辱,非亲手杀死符止不能抹去。   想到此处,他面上虽竭力维持着笑容,眼底不由还是透出几分冰寒来。目光忽而又移回到谢长庭身上,神情不定,显然在是除是留之间犹豫徘徊。   这时候,却听她忽然又开了口,“秦副官?”她声音温柔和缓,“你不如在此稍坐片刻,等符将军回来。”   秦弦见她神态真诚,那模样是丝毫疑心未起。心头便略略一松,消了杀机——倘若此刻杀她,反倒容易打草惊蛇,多留片刻又何妨。左右她一个弱质女子,难道能有什么威胁不成。   于是他也笑着应了声:“夫人说的是,那我便等上片刻。”   这话音方落,却听帐外忽而有嘈杂之声,人声马嘶,由远及近,整个营地都忙碌起来,竟似是要拔营的模样。秦弦心中大为疑惑——他今夜本有计划要施行,此时最怕又出变故。快步走到帐帘前,正欲向外探看,迎面却是又一人闯进来。   原来是江帆,巡营回来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一进帐就问道:“将军呢?他叫我去巡营,自己怎么突然又传了令,叫今夜不在此地驻扎,要连夜行军……那两个守门兵卒又怎么躺了?”   他莽莽撞撞,丝毫未察觉这帐中气氛微妙。几句话一说破,立刻将这里短暂的平衡打得粉碎。   秦弦心中陡然一沉,意识到只怕事情已经败露,顿时又惊又悔。想到倘若不是自己偏要手刃符止,早些放火,此刻这些人早已烧得尸骨无存了。   “秦副官、谢夫人……你们怎么在这里?将军呢?”江帆这时也发现了不对,狐疑地问道。   话音未落,却只觉眼前寒光一闪,原来是秦弦终于拔剑出鞘。江帆未料到他会突然翻脸,大惊道,“你做什么!”以为他要同自己动手,忙也提剑相迎。   而秦弦见状却是冷笑一声,反倒是连连退了几步,突而一把抓起谢长庭的衣领,转腕横检在她颈上。高声喝道:“放下你的剑!否则我就杀了你们这位将军夫人!”   江帆这回才是真的脸色骤变:“秦弦!你……你疯了?”   秦弦只是笑,眼中的火焰又一次熊熊跃动起来,像是烧在他心里,让他的声音都有一点颤抖沙哑,“放下剑,否则就是你……逼我动手了。”   他说着,剑锋又向下压了一分。也未必是故意,只是手抖得厉害,割破她脖颈上的皮肤,一缕嫣红蜿蜒而下,缓缓渗入交领之中。因为她肤色异于常人的白,更显得怵目惊心。   江帆见状,已是魂飞天外,就在这时,却见她的唇轻轻动了动,作了个口型:出去。   她神色竟是出人意料的平静。江帆咬了咬牙,最终是将剑抛在地上,步步向外退去。   直到他退出了营帐,秦弦手上的力道才稍稍松了些。却依旧是挟着谢长庭,用手肘顶开帐帘,也慢慢走了出来。此时营地已经是灯火通明,亮如白昼。兵将们领命连夜拔营,方集结到一半,忽见主帐前两个副将剑拔弩张,谢长庭为秦弦所挟,皆是目瞪口呆。   符止也是方传令回来,见到这一幕,瞳孔陡然一缩。   拨开人群上前,越走越近,短短的一两个片刻间,人影火光却像是都在他眼前消失。唯独剩下到她雪白的面容,和那双漆黑的眼睛,也正望向他。   他的心像是被狠狠攥了一下。半晌,才沉声开口:“秦弦,你这是做什么?”   秦弦挑着眉,跋扈一笑。到这个时候,他也没了那许多顾忌,置生死于度外罢了,“若不想她死,便备一匹快马来,打开营门放我走。别打旁的主意,否则我随时了结了她!”   顿了顿,他忽而又笑了,“这是你教我的,符将军。我给你留些余地,待出去后,我留她在道边,你来接她便是……只愿你也言行如一,不必要断了我的后路。”   周遭是死一样的沉默,符止在这样的沉默中看着他们,说实话他不敢信。只怕这是秦弦为了脱身一时的权宜之计,怕此刻让他走便放虎归山……却更怕他出尔反尔,断送了她的性命。   她终于要恶贯满盈了。   可他舍不得。   正踟蹰间,却见她忽然抬起了头。面上是少见的怒色,厉声道:“你还等什么!还不给他备马,难道你想害死我?”   符止不由愕然,眼下分明还有转圜的余地,倘若放了秦弦走,才真正有可能害死她。连一旁的江帆都觉得蹊跷——她此刻倒像个寻常的市井妇人一般,色厉内荏。与方才那个镇定自若吩咐他‘出去’的,竟仿佛完全不是同一个人。   秦弦闻言,却已大笑出声:“听到没有?一刻之内我要骑马出营门,否则……”   他也没有再说下去,只收回左手,在谢长庭脸上轻轻摸了一把,似是极温柔地微笑了,“还是你懂事。” 作者有话要说:     ☆、44 千帐灯(下)      很快有人牵了马来,秦弦翻身上马背,一手握住缰绳,一手挽着谢长庭的腰。双脚一夹马腹,向辕门奔去。如入无人之境。   灯火点点,飞快向后掠去。转眼到了辕门以前,只见一个瘦小的士兵上前来,低头替他们开了门。   秦弦偏过头,用低到近乎不可闻的声音道:“计划照旧,动手。”   那士兵轻轻点了点头,随后退到辕门以后,毫不起眼的阴影里。   这夜无月无星,夜空蒙着一层浓浓的云层,没有一丝风,空气潮湿得将要滴出水来。   马蹄跃过了辕门,踏过沔水畔泥泞的湿地,终于奔到了一条还算宽阔的黄土道上。秦弦陡然一扯马缰,随着一声长嘶,马蹄高高扬起才原地停住。谢长庭尚找不回平衡,却冷不防,被他从身后一推。   这下摔得不重却十分狼狈。谢长庭只道他要走,不愿再生事,站起来什么都没说。却没想秦弦自己也下了马,走到路旁的一丛灌木背后,将马匹牵了拴好。转身一步步走回到她面前。   望着她颈间的逐渐干涸的血迹,他伸手轻轻拭去。那动作极为温柔,而他脸上却是近乎狰狞的笑意,忽而五指一张,一把攥住了她的脖颈。   她喉间一梗,倏地睁大了眼。只听他冷笑道:“以前在京城,听别人说你命不好……看起来大概也是真的不好,怨不得别人。要怨……就怨你自己偏要和符止搞在一起。眼下……也只好麻烦你去死了。”   说着又凑近她耳边,“你也不必怕,过不多久……我就会送他和你一道上路去。”   他挟持谢长庭,起初也只是为了保命,而后来才发现她还别有一番价值,简直又惊又喜——符止看她的那个眼神,或许她不懂(居然还有她不懂的事),可秦弦也是男人,他自然懂得那意味着什么。便故意留下个话头,料定了符止会跟来,只等那时叫他在路旁找到谢长庭的一具尸体,待他惊怒之时毫无防备,自己埋伏在旁,必定能得手。   想到此处,他不由心中快意,正待要取她性命。忽见她扬起了手,猛地甩了他一个耳光!   她其实已被掐得呼吸不畅,这一耳光却是拼尽全身力气,“啪”的一声竟将秦弦都打愣了。只见她冷冷一笑,断断续续道:“王爷就知道……你成不了事。如今看来……果真如此。”   秦弦不由全身猛一震。   只疑心是自己听错了,稍松开了手,惊疑不定盯着她,“你说什么?”   谢长庭急促喘了几口气,慢慢缓过那种可怕的窒息感。而后也不答他,只拨开了他的手背过身去。隔了一会儿才道:“我若是你,现在就会立刻骑上马逃走,逃到一个没人能找到的地方,隐姓埋名。”   秦弦越发觉得她态度难以捉摸。可他毕竟并非愚蠢,心思虽动摇,却也没那么容易一下被她骗住。只沉声问道:“你说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你又是什么身份?”   “自你出发以后,王爷不能放心,专程遣我星夜赶来湘南暗中相助。你近来的所作所为我都看在眼里,符止早就对你起了疑心,可笑你还浑然不知。”她说到此似乎也有一点不满,冷声道,“我几次暗示,你也无所察觉,才酿成今日之败……你以为如今拦在这里就能截杀他?他对你早有提防,你扪心自问,你那点斤两岂是他的对手。”   秦弦蹙眉细想,她以前种种表现,要说是暗示也勉强能通,姑且不去管它。只狐疑道:“……那你和符止?”况他在湘王麾下,从未听说还有这样一位同僚,以前也不曾见过她。   由此她只是淡淡一笑:“真正的谢长庭已经死了。”   秦弦这才了悟——这他倒是相信的,湘王府高手如云,完全改换一个人的声音相貌并不是什么难事。这时心中虽依旧是摇摆不定,却终是存了一点听听她怎么说也不妨的念头,便问道:“你方才说叫我逃走,又是为的什么?”   “王爷此次派遣你,可是叫你杀了符止?”   她分明是个疑问句,但是此情此景,秦弦不由理解为了反问,点了点头。谢长庭心中微动,脸上却是不动声色,“那么你又何必自作主张,安排火烧营地。”   秦弦面上显出一抹恨色:“自然是为了叫姓符的功败垂成,身败名裂!”   对武将而言,战死疆场、马革裹尸其实并非憾事,反倒是死得其所。然而,倘若是因疏于防备,夜间扎营起火,叫整个军队给自己陪葬,那却是身后留下无尽骂名的一件事。秦弦对自己这个安排其实极是得意,既能报符止当众羞辱自己的仇怨,又有震慑之意——王爷的意思,向来是顺者昌、逆者亡。   他符止不识抬举,这就是下场!   谢长庭反问:“那你可想过王爷倘若想留下这支军队呢?”   湘王手下有六十余万定北、关西铁骑精锐,兵力并不匮乏。秦弦以往倒从未想过这种可能,闻言不由微微一怔“……不能够吧?王爷又何须稀罕这点人马。”   “可见王爷一番苦心,尽数被你付之东流。”她垂目冷笑,“你难道没想过,若你不弄出这些花样,只是照王爷的吩咐去做,又是什么结果?只待符止一死,江帆那个人唯他马首是瞻,不足为虑。届时这十余万人群龙无首,岂不是听你一人号令!就算朝廷安恤,他符止无妻无子,又能得多少封荫?而你一人力挽狂澜领兵班师,回朝便是无量的封赏,往后升任主帅,这支军队归入你麾下,就是你自己的家底。王爷要这些人马作甚?王爷是要把你扶起来!”   她一番话说的竟全然合乎情理,犹如猛击在他心上。   秦弦忽然想到临别那次谒见……那是自己这么多年,唯一一次见到湘王。却只是隔着水晶帘,一道高高在上的影子。自己这样努力,不过就是为了得他一顾而已。没想到他已经为自己安排好了前路……秦弦一时几乎激动得要落泪。又转念想到,这条路却被自己亲手所断,心中讷讷,不知是何滋味。   谢长庭看着他脸色变化。忽而将手按在他肩上,换了种柔和的语气,轻声道:“不过是一员名将罢了,符止不识抬举,王爷便毁了他,重新造一个。你切不可如他一样,辜负了王爷一番期望。”   “谢夫人,不……对、对不起,”他这才发觉自己其实并不知道她真实姓名,不知该如何称呼,“你……那你说眼下该怎么办?我还有没有将功折罪的机会?”   谢长庭微微一笑,倘若我说的是真的,那你自然还有。可惜那都是假的。   湘王为人何等骄矜自傲,秦弦在他眼中不过无名小卒。以湘王的手腕,自有千百种办法除掉这颗出师不利的废棋。   对上他急切的神情,谢长庭眼底也隐约闪过一丝怜悯。但口中却笃定道:“你若有心将功折罪,自然还来得及。眼下不如快些将你的人撤回来,军营万不能烧。你暗中尾随大军回京,我先你一步,回湘王府禀告。请求王爷寻个缘由, 封锁城门,再暗中买通守城兵将,等待大军来到城外,便指责符止拥兵自重,有谋反之心,不让他入城。届时他会以为是皇帝的意思,军心必乱,你可借机潜进中军刺杀,再取而代之。”   她心思转的实在是快,转眼间就是一条毒计。既找到了接口与秦弦分开,自己脱身;又摆他一道,骗他无功而返。秦弦却深信不疑,当即点了点头,从怀中取出一个竹筒来。   那竹筒底部有一条引线,他取火点燃了,转眼一道白光腾空而起。在半空爆开,硝烟弥散。   “他们看到信号,立即便会停手。”秦弦一边说着,一边牵过马来,“但我们的位置也暴露了,得快走。我先载你一程,等到了附近的村镇上,再给你准备马匹。”   他当真将谢长庭当做同僚来看待,义气得很。她也哭笑不得,可眼下好不容易取得了他信任,不必要逆着他行事。   不知是什么时分,似乎已经入夜。漫漫黄土道上只有他们一骑奔驰,远山连绵,几乎看不见尽头。风一阵紧似一阵,天边闷雷滚滚。云压四野,黑漆漆令人喘不过气来。   “要下雨了。”秦弦抬头看了看天色,“也多亏你阻止。今夜放火,果真不占天时地利。”   风刮在脸上生疼,谢长庭也不愿说话,只嗯了一声,没有回答。却听他又道:“山那边有灯火,穿过前面那片树林应当有人家,不难找到马匹车驾。咱们就该分别了……我还没有问,你叫什么名字?”   她勉强一笑:“萍水相逢,何必问姓名。”   “怎么是萍水相逢……共侍一主,千里相逢,也算有缘了。”他说着笑了起来,嗓音是少年特有的低哑。忽而双手收紧,环住了她的腰。   周围光线一暗,是马奔入了树林。枝叶萧疏间,世界模模糊糊的。只剩下颈后他灼热的呼吸。察觉到她一瞬间的僵硬,他轻声安慰道,“你别怕……你嫁人了没有?我知道你跟过符止,我不计较……将来我戴罪立功以后,去求一求王爷……你到底叫什么名字?”   她还未及回答,这时却忽听天边轰隆作响,却是一记惊雷。   风声雷电之中,却有一道雪白的刀光自林间劈出!瞬间破开了虬枝,犹如九天月华倾泻。 作者有话要说:     ☆、45 夜奔      那刀光快到几乎看不清,只在半空留下一道银白的弧,刀锋凛凛,风声凄厉。一瞬间没入人体的血肉以里,只听轻轻“嗤”的一声,之后便再无声息。让人几乎要怀疑方才所见,都是错觉。   马还在向前飞奔,秦弦的尸首滚落在地上,方才还谈笑风生的少年转眼已冰冷。唯余一点滚烫的鲜血,溅在谢长庭颊上,她抬手轻轻拭去。   这时马背又是一沉,有人坐在了她背后,轻轻接过缰绳。低低的声音在她耳边,“吓着你了么?”   谢长庭摇了摇头。   他的甲胄冰冷,寒意透骨,她有一些疲倦地依在他肩上。隔了一会儿,才轻声道:“我以为将军不管我了。”   她声音微弱,夹在风声里几乎听不到。符止却不由一窒……怎么会不管她,当她被秦弦带走的一瞬间他平静得可怕,却仿佛只剩下一个壳子在发号施令,里面已经空了。想起来也忍不住要苦笑,不敢问她是怎么想的,甚至连自己的心思都看不清。   许久,才单手拥住她。安抚似地道:“怎么会?是我来晚了,对不起。”   他的语调极轻,像是有几分缠绵,也像是这荒郊的夜里,两个人彼此的依偎而已。谢长庭没有再答话,慢慢闭上了眼睛。   云层愈沉,凄风阵阵。此刻倘若原路折回,不知要何时才能与大军汇合,便继续向前策马而行,只盼在下雨之前能穿出树林,抵达山后村落。   可实在是望山跑死马。幸而这匹马原也是名马良驹,极有灵性,名唤“逐影”,是符止的坐骑。在林中几经穿梭,忽而一跃,奔到一片开阔的空地上。只见树影之间,立着一栋黑漆漆的建筑,走近才发觉,是座废弃的佛堂。   这时豆大的雨点已经落下来,砸起地上尘土一个一个小洼。符、谢两人将马拴在檐下,走进佛堂,只见堂中尘土堆积,蛛网密布,已经不知荒废了多少年月。连佛像都剥了漆,看上去苍白不堪。   可这时候也不必去要求太多,有个落脚之处已经不易。两人捡了地上的几个蒲团,又点燃了香案上的灯盏。灯影飘忽,照得人面庞半明半暗,不自觉有种“夜阑更秉烛,相对如梦寐”的意味,不由相视一笑。   谢长庭便问:“将军一夜不回营,不会有事么?”   “没事。我离开之前,已将军务尽数托付江帆。也是该给他个历练的时候,倘若这点事都管不好,空耗我费心栽培他这么些年。”他只身前来寻她,其实不知道会遇到什么,已经存了有去无回的心。只是不好说破,她点了点头,两人之间又沉默下来。   门外大雨倾盆,如一道水晶帘幕,一流一流从房檐挂下。   不时有风穿堂而过,吹得火苗瑟瑟。她用手去拢,光晕暖融融的,好似手掌间捧着一轮小太阳。他似乎有些出神,隔了一会儿,忽然道:“谢夫人,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谢长庭嗯了一声,抬头询问地看着他。   “那天你为什么说,湘南地必不会久乱?”   她一怔,才想起是临走之际,她在千重绸庄门前与花氏父女说过这话。却没想他冷不防会问起来。   湘南地为什么不会久乱,因为这里是湘王的治所……她其实比任何人都清楚。湘王自命不凡,必不能安于现状,他总要做出点什么事来,况且他并非没有做过。   两年前,湘王策划明堂案欲意借机谋反,却无意被其妹琼音公主察觉。为防事情败露,湘王及时抽身而退。琼音公主‘意外’身亡,天颜震怒,而这一切在湘王的巧妙斡旋之下却悄无声息,粉饰太平。那之后他蛰伏两年,朝中不再有动作,却把手伸向了帝国边疆的两支精锐之师,牢牢控制了定北军和关西铁骑。   他总有一天要起兵,那么就不可能久留长安。湘南是他的封地,则需要精心经营,长治久安,以作为日后盘踞于此的资本。这次授意湘南义军叛乱,只是一个试探。短暂的混乱过后,必定会迅速偃旗息鼓。   所以郴州城封锁的时候,谢长庭并不担忧。因为她知道这里其实比任何地方都安全。   可这些又怎么能对他说呢。   她擎着灯观看那面目模糊的佛像,一边淡淡道:“妾身不过是随口说的。将军问这个做什么呢?”   她是个不欲多谈的意思,他便也没有再问。只是默默看了一阵她的背影,又忍不住疑惑道:“你在看什么?”   “妾身早些年的时候去佛寺,曾经遇到两个比丘尼,说妾身与佛有缘。”她说着回首一笑,“那时妾身不相信。可如今荒郊野外,我们能找到这样一处地方避雨,说不定还真是有些佛缘的。倒要看看是哪尊菩萨显圣。”   她提起少时旧事,语气之间不自觉带上几分温柔。   细细观看了一会儿,忽听他在背后沉声问:“是什么时候?在你的家乡江宁吗?”   她说是的,“大约是我十七岁那年吧。”那时候母亲李氏方才去世,她将佛像金身请回寺院。归途中第一次遇到了沈佩之,“是在江宁城郊,那里的山上有一座寺院,主持是位有名望的高僧,因而香火极盛……”   说着又有些狐疑,“将军怎么忽然问起这个?”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双手在袖内紧握成拳。在她转过身来的瞬间,竭力掩住了极不自然的神情。好在她也并未注意,走回来将灯放在香案上,抽了一根线香在火上引燃。突而想起另一件事,低声道,“将军今晚杀了秦弦,只怕来日后患无穷。”   这他自然清楚。可秦弦究竟是湘王的人,自己也并非没有给过他机会,可他一意孤行,如今身死荒郊,也不得不说是咎由自取。更何况,既已经与湘王彻底翻脸,也必不在乎多添这一笔。   他想到这里,不觉又笑了。走到她身后,说道:“秦弦是我杀的吗?难道不是你克死的。”   她微微一怔,秦弦所说那些轻薄之语她自己都觉得荒唐,却没想他竟然都听见了。不觉窘然无言。案上的线香受了潮,几次燃起来都立即熄灭了,一缕青烟消散在空中。她也略有一点心烦,又握着那香尾去点,忽而手背一暖,竟是他的手覆上来。   两手相握的那一瞬间,两个人似乎都愣住了。她的指尖略微有一点颤抖,但到底是没有挣扎。   线香终于燃了起来,一个小小的红点兀自明灭,一路缓缓向下。烧过的地方变成灰烬,承受不住自身的重量,一截一截落在香案上。   她抽回了手,转身走到佛像前,将线香插在香炉内。始终是背对着他,没有说话。   他也没有说话。   门外雨声依旧,惊散了这门内气氛旖旎的,却是雨中忽而传来的清越几声摇铃。由远及近,转眼到了庙外。   只听一个男人语声咕哝,“……我说远远看见有个庙,你还不信?还不快栓了马,把货都搬进来避避?”   “两眼一抹黑,谁知道你看岔了没有……”答话的是个女人,嗓音尖利。他们两人都带着种略有些奇特的口音,不仔细辩,一时倒难以听懂。   说话间人已经进了庙门,两个人都是三十来岁的模样,看打扮像是过路的客商。男人身后还拖着一只皮革袋子。   许是未料到这样的深夜里庙中还有人,也不知究竟是不是人,那两个人都是一惊。彼此寒暄过后才露出放心的神色,那女人极为健谈,笑道:“我们是打关外来的,到这边人生地不熟,又遇到黑天下雨,在这山间乱闯了好一阵子……你们是哪里人?”   符止便虚应了几句,“……我与她都是长安人。”   多的也不再说。回头看见谢长庭侧身跪在在蒲团上,倚着庙柱,似是对他们这边说什么毫不关心。漠然垂着眼帘,却显得一张脸更加苍白。   他走回来俯身将外衣披在她肩头,“……冷么?再忍一阵,天就快亮了。”   她也没有答话,只是忽然扬了扬下巴,示意他去看那对男女客商。   只见那两人已找了一处干净地方坐了,正相对低声说着话。他们身上的衣服自然已湿透,却不见他们拧水,只是穿着湿衣,端坐在那里。皮革袋子被扔在一边,无人察看,似乎是一点也不担心里面的货物会浸水一般。   这太不对劲——他们既是客商,自当对所携货物极为上心才对。眼下如木人似的戳在那里,虽自称是夫妻,但彼此神色间都十分淡漠,无一丝默契之意。   他不由眼锋微微一凛。   就在这时,那对客商夫妻却不再说话。其中的男子忽然站了起来,高声招呼道:“那边的郎君!咱们出门在外不易,相逢便是朋友,我这里还有些酒,可愿过来共饮一盅?”   符止为她整衣的手在半空一顿,等了一下,转头笑道:“那么恭敬不如从命。”   是祸躲不过。他深深看了谢长庭一眼,她也抬头看着他,两人的视线在半空一碰,他忽地笑了笑。轻轻在她肩头按了一下,随即转身大步走开了。   走到那客商面前,两人相互抱歉通过了姓名——名字自然都是假的。又胡乱攀谈了几句,便相对坐下来。那客商中的女子从背囊中找出两个酒盅来,亲手为他们斟酒。   那男客商先仰头喝了三盅,大呼痛快。大家似乎都略有一点酒意了,他突而伸手向后,抓起了自己扔在地上的皮革袋子,大笑道:“这是我们从胡人手里淘来的稀罕货,你可知是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46 孤旅      那皮革袋子封口处由抽绳束起来,严密得很,让人丝毫猜不到里面所装是何物。   符止定睛略瞧了一瞧,也不动声色,笑道:“实是不知,倒要请教。”   那男客商便又大笑了两声,“如今你我投缘,倒不妨让你见识见识。你且近前来!”说着解了那抽绳,只见微瑟灯火下,几色璀璨夺目的光彩闪烁。尚来不及看清是何物,那男客商忽而伸手握了那物向外一拖,竟是一道如水光华闪出,叫他抽出一柄半人高的长刀来。   一时寒波涤荡,满室皆冰——这种长刀寻常人几乎不可能弄到。军中配给也不常见,战场上这等兵刃显得太过沉重,有失灵活又极耗体力。却唯有一支军队,向来以马背上武艺见长,短兵相接时,最擅已长刀横扫敌军下盘。   三年倥偬,他自然心知肚明。一瞬间脱口而出:“关西铁骑!”   这话音方落,那男客商的神情便不由寒了几分。原来是湘王生性多疑,只派秦弦一人潜伏军中自然不能放心。又暗中从关西铁骑调遣了一名精锐武士,与一名擅长改装易容的女子一道前来。两人一路上不断改换面目,寻找可乘之机,终于是在这荒郊遇上了。   此时那男客商听到自己身份被戳破,杀心更盛,举手挥刀便劈面砍来!   只听“锵”的一声,刀锋在半空之中对撞,两人同时是退了一步。那男客商露出微微有些惊讶的神情来——他天生膂力惊人,原想这一刀便能震断符止的兵刃,第二刀结果他性命。却未曾想这一下砍虽砍中了,着力却是轻飘飘的,似乎全没落在实处。符止那刀虽也不差,可显然不是什么神兵利刃,竟怎会接这一招而未损分毫?   另一边符止却也有些沉了脸色,如此对手当真平生所罕见。方思索之间,只见那刀光又破空而来,他静下心来应付,余光里,却忽然瞥见人影一闪。   原来是那女客商站了起来,向另一边庙柱走去。他心中不由略一焦躁,想要转身,却是被缠住回转不得。   那女客商见状不由大喜——三两下抽出腰间匕首,正待冲到谢长庭面前。却见谢长庭抬起脸来,朦胧间似乎笑了下,忽地将一物掷向了她!   女客商不由悚然一惊,来不及看清那是什么,忙闪避至一旁。却听那物“呛啷”一声坠地,周围倏尔陷入一片黑暗。   谢长庭掷出的是灯台。   一掷过后,她便向一步步退到了佛像以后。 不多时只听那女客商凄厉一声呼喊,之后便忽然没了声息。庙中一时静到了极点,唯听门外雨声淅淅沥沥。   谢长庭这样行事极为冒险,却也是经过一番思量的——她方才仔细瞧过。那男客商兵刃太过厉害,符止没法子硬接,要胜也只能胜在灵活。可灯火之下,无处遁形,他占不到什么便宜。   灭了灯火,便是赌他在黑暗中能胜。   她背靠着佛像,深深吸了一口气,才发觉心其实跳得极快。其实很奇怪,她也杀过人,可这实际上是第一次体味什么是生死边缘。原来是这样的感觉。一时不由想起的是曾死于她手的那些人,一时又是想到,此刻自己的性命竟完全交托在另一人手中了……自从十七岁之后,离了江宁谢家,她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的感觉,无法掌控自己命运的失衡感令她微微有些失神。便只是睁大眼睛盯着对面斑驳的影壁。   这一场鏖战变成了对峙,黑暗中的两人犹如雕塑。不时一道闪电落下,才会猛然有一两声兵刃相接。影壁上十八罗汉依稀的面容被晃亮,复又重新融于黑暗,终于渐渐晨光熹微。   影壁上投进了一个人影,一步步向她走来。   谢长庭如此站了半夜,此时已是全身僵硬,连转动下脖子都难。忽地一柄染血刀刃横在她颈上,她这才勉强转过头,对上那双极明亮的眼睛,不由身上力气一松。   符止看着她笑了一下,声音却近乎嘶哑:“你怎么不害怕?”   她摇了摇头,瞧见他右颊上有一道血迹,已经干涸变为棕黑。她伸手欲为其抹去,却被他偏头避过了,“……是我的血,回头再管它。”   他说着收了刀,“雨停了,走吧。”   两人此刻也身无长物,简单收拾了下便出了佛堂。那假扮客商的两人骑来的马还拴在门外,倒也算他们的一点点战利品,不必再同乘一骑。经过昨夜,两人之间总有些难言的暧昧,可眼下谁都没有心思去提那些,如此倒也免去了许多尴尬。   一夜雨下过之后,林间地面泥泞难行,回程去寻大军踪迹似乎有些不太现实了。便唯有再向前行。   不久便穿出树林,抵达山坳以里的小村落。   此地偏僻贫瘠,整个村落不过百十来户,客栈也只有一家。可眼下也没人会计较那么多,他们在客栈要了两间房,第一件事便是着店伙计打水上来,洗去一身尘土血污。谢长庭又要梳头又要换衣,难免磨蹭一点,待她收拾妥当下楼来的时候,符止已经在柜前和掌柜说了好一阵话。   那掌柜面带难色:“您知道我们这地方小,车马倒是能雇,可是这时节谁也不愿意北上啊。何况昨天一夜沔水涨起来不少,车马都过不去,您要渡河得坐船。渡过去以后您再想办法雇车,可是我和您说实话,咱们这边连着十几里都没有大城镇,愿意北上车马到底不好找啊……”   此时江帆必定已经带领大军拔营,他们两人要回京,必须得另想办法。   只是眼下境况实在是无法可想。那掌柜看出他们为难,便劝他们索性在这里先住下,“……每到年末,我们这边出外做短工的人就都回来啦。等过了年,他们有上长安的,您二位和他们一起走,路上也是个照应。”   这就太荒唐了,如今是八月初,等到年末还要耗费四个月的时间。他们两人都不可能在这里耽搁这么久。正踌躇之时,却见谢长庭忽然走过来,向那掌柜笑盈盈地说了一句江宁话:“勒噶得口安能得啊?”   原来那掌柜也是江宁人,谢长庭生长在江宁十七年,一听他口音便知。她这句话出口,那掌柜忽闻乡音,也顿觉亲近,忙对她道:“格呢勒罢能!”   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地交谈起来,另一边符止则是半个字也听不懂了。也干脆不去费心去猜,转身上了楼。   店伙计着厨房准备了饮食,这时候已经陆陆续续端上来,乡间土菜总是简单一些。桌上只有一碟炒三丝、一碟素烩丸子、一大碗野菌鸽子汤,没有要主食,用两碗水煮肉末蛋代替,倒也清淡宜人。谢长庭上来的时候就看他坐在桌边,饮食都放着没动,约莫是在等她。   莲步轻移上前来,她此时手中多了个小酒坛,端端正正摆在桌上。对他笑道:“那掌柜原也是住在槐花里弄,与我家不过街头巷尾。这酒是他送的,将军要喝就自己弄一点吧。”   符止便问她:“方才你们在说什么?”   “妾身是问他,今年荆口能不能渡。”原来荆口是南下江宁一处渡头,只是年头愈久,每逢汛季极易涨水过堤。十年倒有八年不能行船,偶尔遇上一两年雨季短就是运气了。见他还是不解,她便解释道,“妾身是想着,倘若荆口今年不涨水,我们便可从此雇船南下。妾身在江宁还有几个可托信之人,倒是不难找到去长安的车马。”   她又道,“只可惜他说今年荆口不能渡,眼下唯有另想办法了。”   符止闻言只是略沉吟了一阵,并没有答话。片刻启了酒坛斟了两盅,问她要不要来一点。她就笑,“将军亲自斟酒,妾身难道还敢拒绝吗?”   说着倒也不忸怩,先敬了他一盅。只是点到为止,再满上的时候她便不要了。他也没有强求——他们如今有一点亡命天涯的意味,孤男寡女,实在没有灌她酒的道理。又自斟自饮了几盅,大约有一点酒意了,有些话也比较容易说出口。   “谢夫人,”他唤了她一声,“其实你这样说,我倒有个办法。”   谢长庭抬头询问地看着他,只听他说道,“我是想南下不成,可是倘若雇船沿沔水北上,三日内便能到我老家汉中郡……我父母家人都在汉中,从那里启程回长安,应该不难。”到这里他也觉得有一点难开口,“就是不知道你……跟我回趟家,你愿意吗?”   她闻言不由一怔。一只空酒盅在手中转了两周,又被她轻轻放下。   到底是有些太唐突了,也无怪她误会……他窒了下,方要找补两句。却见她忽而抬起头来,酒晕入颊,隐约透着一抹淡淡的嫣红。眼波在他面上一转便收了回来,她轻轻一笑,“好啊。”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方言:肯定不正宗,懂江宁方言的妹子求不嘲笑……我是北方人,这两句话还是请教的宿舍妹子,当时让她翻译的时候那个感觉简直羞耻PLAY= =   ☆、47 汉中符氏      汉中自古是繁华富饶之地,治所西城更是依山环水,奇秀非常。汉中符氏追根溯源,还要一直到应嘉朝的名相符央,以及其子大将军符延清。应嘉帝五岁登基,符氏匡扶幼主,功不可没。直至应嘉盛世年间,符氏父子功成身退,归隐入汉中,不再出仕。   符氏家风清正,自那之后绵延百年,兴旺不衰。在西城里提起符氏子弟,更是名贵。符止一脉虽已是旁支,人丁不多,却也是城内闻名的富庶之家。   符止和谢长庭乘船沿沔水一路北上,经三日抵达了汉中郡辖内。之后又换乘车马,经历一番颠簸,终于在这日傍晚入了西城。   符止离家其实已经两年余,之前一直在边塞封疆,甚至逢年过节也不能还家。是以这趟行程虽然是计划之外,但是家门在即,心中不免振奋。三两步走上台阶叩门。   不一会儿,便听门里脚步声传来,有人嗡哝道:“这么晚了……谁呀?”   门分左右,那个说话的人探出头来,是个中年模样的家丁。细眯着眼睛瞧了一阵,不由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少爷回来了!”   符止自然也认得他,微微一笑,点头道:“邓叔,我父母都在么?”   “夫人在的,老爷这几日去了尚原县,说是要过几日才回来……”邓叔边说着边开了门,迎他们进去。   符老夫人这时候正在后面的小花厅里,邓叔一路引他们过去,说了些家里近日的情形。忽而又一顿,面现迟疑,“……不知这位娘子是?”   他们两人在路上已经商量好,一路逃亡的情形一字都不可提,就只是说来看望二老的,因而进城之后还特地买了些礼物。但不管怎样,谢长庭的身份这个问题始终没法回避,只能尽量模糊。好在她本身处事也极圆融,虽然有一点尬尴,但脸上并不显。   当下只是微笑道:“您唤我谢六娘便可。”   邓叔虽还是疑惑,却也不便多问,只是哦哦几声。   转眼来到了花厅以外,邓叔便率先走进去禀告。只片刻的工夫,一串纷乱的脚步声向门边移来,两个丫鬟打开了门,就见一位五十岁上下的的夫人匆忙走出来:“……你说的是真的?停之回来了,在哪里?”停之是符止的字。   这正是符止的母亲杨氏,她体态微胖,衣着富贵。却并非是那种颐指气使的傲气,反倒是因为一生养尊处优,举手投足之间竟还有种无忧无虑的憨态。乍一见到儿子欣喜万分,口中一会儿是“胖了”,一会儿是“瘦了”,高兴得没有一个准谱。一旁的丫鬟看得直笑,出声提醒,“少爷一路车马,夫人还不让他进屋去?”   “是、是,快进来……”一行人簇拥着进屋,杨氏这时候才发觉儿子身边还带了一人,不由定睛细细去打量。   她此前数次催促儿子着想一下终身大事,但都被符止含糊过去了。此刻一看之下,不由又惊又喜。   谢长庭其实生得不大能看出年纪,说她二十余岁有人信,说十七八岁也有人信。   况且自家儿子也老大不小了……杨氏思及此处,心中已觉得极是满意。亲自一携谢长庭的手,叫她坐在自己身边。温声道:“和停之一起回家啊……好,好。你叫什么名字?家在哪里?”   到了这个境地,似乎也真没法子撇清了。谢长庭唯有勉强一笑,一一应答着——自然也不能都说实话,她的那些事,说出来简直要吓死人。正问答间,却忽听隔帘后环佩玎珰,看去只见一截葱绿裙角晃动。屋里的几人皆是一静。   屏风后那人似乎也察觉了,唯恐自己行踪暴露。兀自“啊”了一声,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地猫下腰,就欲退回去。   杨氏一见,几乎气得笑出来:“蔻君,你还躲什么?都看见你了,快出来。”   那边也静了一会儿,隔帘微动,走出个娇俏的少女来。她身穿芙蓉满开羽纱裙,身段窈窕,头戴一朵蜜蜡石珠花,五官极为精致甜美。此时却一脸懊丧,咕哝道:“您不是说着两日都不准我出门吗,也不准见外客……我哪里敢出来?”   杨氏笑骂道:“胡说八道,最会拿鸡毛当令箭就是你。没听我们这里说是停之回来了,他难道是外客?”   那少女这才抿唇而笑,几步走到符止身边,一挽他手臂。她这个动作极为自然,不自觉间透出几分亲昵。符止起先也并未在意,与她说了几句话之后,一抬头,却对上另一边谢长庭略带探究的笑容,不由得头皮一麻。   当即轻轻咳嗽了声,“……蔻君,来见过谢六娘。”   蔻君闻言抬头看去,视线和谢长庭在空中一碰。两个姑娘彼此打量着,脸上都有几分好奇。   杨氏见了,不由笑着插话道:“蔻君缠了一天的绸花,缠好了么?不如叫六娘帮你一起弄弄……我这里也正好也有几件事要问停之,一时半刻倒说不完。”   这自然是要先把她们支开了。蔻君点点头,过来牵谢长庭,“谢姊姊,你跟我来吧。”   谢长庭说好,起身随着她便向隔帘后去了。那垂帘微微晃动,符止心中也是一跳。她们始终没说在重点上,他生怕谢长庭有误会,在她经过身边时一扯她衣袖,低声道:“蔻君是我妹妹。”   谢长庭脚步一顿,似有一些惊讶地抬头看了他一眼。轻声道:“我知道啊。”   她说着略抬眼一瞥。符止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才意识到蔻君珠花点缀的发髻是闺阁少女的样式,显然云英未嫁。这么明显的特征他方才竟然一直忽略了,不觉微感窘然。就在这时却见谢长庭忽又向他一笑,竟也不知她是在笑他囫囵,还是在笑什么别的。他尚未回过神,她却已经转身挑起隔帘,袅袅走开了。   他们这里一举一动,母亲杨氏都看在眼里。待跟前只剩下自家儿子,她便也直截了当问出来:“你中意这姑娘?”   其实在她看来这话也是多余一问,儿子既然已经把人带回家来,那么十有八、九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不由长吁了口气,“我膝下只得你和蔻君两个,你这些年都不在家,我旁的不敢盼,就盼这你这婚事什么时候能有个着落。你一个人在外边,我和你爹总是惦记……六娘我瞧着是不错的,总归有个人照顾你,我们也放心。”   符止没法子回答,便唯有苦笑。也不知道是谁照顾谁……自打认识了谢长庭,他都不记得为她操了多少心。   “这样也好。前两日钟离夫人来找我,是为着她女儿的那件事。听说你们在京城处得不好,她也想问问你,究竟是什么意思。”杨氏顿了一顿,才继续道,“左右你这几日便是要回来的。眼下,倒是该给钟离家递个信儿,跟她说清楚。她那女儿你既不喜欢,也不必耽误了人家。”   符止闻言却是一怔:“您怎么知道我这几日便要回来?”   “你爹不是派人给你带了口信儿吗?估么着也就是这两天了。”杨氏略微嗔怪瞧了他一眼,“你以前便最疼蔻君,她出嫁,你总不能不来。”   符止不由哑然。原来还有这么一桩,想来口信带到京城的时候,他正身在湘南。倘若当真顺利班师回京,反倒是赶不及了。他的确和妹妹感情十分不错,如此阴错阳差,倒也是一件幸事。   母子两人又说了一阵话,不觉之间,窗外天色已渐渐暗下来。   杨氏上了年纪,对温度变化便很敏感。太阳一落便觉得有些凉意了。有丫鬟取了盘花四合如意的云肩,符止接过来亲自替母亲披上。杨氏在灯下看着儿子,心中满足又怅惘,不觉幽幽一叹,忽而道:“你可知你父亲为何去尚原县?”   “是不是又去看梁老先生了。”所谓梁老先生是符父旧日同窗,情谊甚笃,两家为通家之好,这些年一直往来不断。只是眼下女儿正要出嫁,符父贸然离家,毕竟有些不妥。   杨氏道:“你可知是为何?是那梁家的小公子前些日子不甚堕马……你还记得他吗?小时候他来咱们家里,你还带他上街去玩儿。他比你还小几岁,本还打算今年成亲,谁想这一下忽然没了……”   她说着不觉又是一叹,“不单是他,早几个月的时候……长安传来消息说俊臣殁了,你没看你叔母哭成什么样子。那几天我心里一直不踏实,直想去长安看看你……还有就是两年前,江宁沈世兄家的公子,也是年纪轻轻就没了。”   江宁沈世兄的公子……这说的正是沈佩之。   符止听到这几个字,心头便是突地一跳。幸而杨氏没有再说下去,只转了话头,嘱咐了几句叫他离家在外要小心云云,又道:“既然回来了,就在家多住几天。”   他都一一应下。   杨氏见他有些心不在焉,也不再多说,了悟一笑,“蔻君性子娇蛮,也不知六娘能不能和她处得来……你还不快去瞧瞧?” 作者有话要说:     ☆、48 十丈红尘(上)   向晚十分,暗香浮动。   符止推开院门,方走到蔻君的住处门外,便听见里面传来隐隐的笑声。那是种少女特有的婉转清脆,叫人闻之心神一荡。   “去开开门,是哥哥来了么?”屋内,蔻君和谢长庭坐在榻上,两边的小角凳上各坐着一个丫鬟。她们面前摆着一张黑漆镶螺钿小桌,上面已经堆满红绸缠成的绸花。大的不过拳头大小,小的一张手掌上也能放四、五个,十分精致。蔻君手里捧着一朵最大的,谢长庭在帮她缠最外面的一圈,还未完工。   符止一进来便看见满屋红绸,迤逦一片。便笑着问蔻君:“我听母亲说,这些东西你弄了一天?这也真是稀奇了,难得你能在屋里坐得住。”   蔻君哼了一声道:“何止是一天,我们弄了好几天啦。”   这些绸花本是作布置喜堂之用。也并非是要新嫁娘亲手做,只是杨氏唯恐蔻君临近婚期又出去乱跑,才以此为由,把她拘在家里。   他听了不由莞尔,默然看了一会儿,温声道:“累不累?”   他方才在和蔻君对话,突然冒出这么一句,显得没头没尾。蔻君一时还没有反应过来,奇怪道:“不累啊。在家里待了一天,怎么会累……”说着抬起头,才发觉兄长眼中瞧的早已不是自己,不由又哼了一声,愤愤转过头去。   谢长庭握着一截绸尾,不看他也不回答。若不是嘴角微微抿起,叫人必定会以为她方才什么都没听到。   不多时,一朵大花做好,蔻君捏着两头横在自己身前比了比,十分满意。这花是用作拜堂时新人身上所挂,自然有两朵。蔻君又扯了一截红绸,想了想,便站起来走到符止身后:“哥哥不要动,你和小鹿差不多身量,借我用一用。”   她口中的小鹿正是她的未婚夫婿,西城通判府的小陆公子。他们两家相隔,实则也就是一趟街的路程。符止自五岁便离家学武,符蔻君自小其实是同小陆公子一起玩到大的。算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要说起来符蔻君对小陆应该是再了解不过,但是到此刻符止也不那么确定,“……小陆和我差不多身量?两年前我走的时候见过他,那时他比我可清瘦不少。”   蔻君比比划划了一阵,裁下一截红绸来,叫谢长庭帮她在前面挽花瓣。一边道:“哪有?差不多的。”   符止方要再说什么,忽觉颈上一凉。是谢长庭抽出长长一截绸尾,不愿让它拖地,顺手搭在他肩上。   那花瓣层层叠叠,极为精巧繁复。那根绸带不时被她抽回去,不时又重新搭在他身上,轻轻的,没什么重量。却仿佛猫爪在挠着他胸口。那感觉颇有一点磨人,在一两个片刻里,他竟不知该看向何处。   白皙的指尖、朱红的绸缎、她襟口摇摇晃晃的几缕黑发……他忽而窒了下,隔了许久才低声道:“蔻君这月十六成亲,待那之后我们再回长安,可以么?”   她轻轻嗯了一声。两手将绸尾打了个结,藏入花瓣以里,这才退开几步,“好了。”   事实证明符止是对的。转天小陆公子对着那朵硕大无朋的绸花直皱眉,听说这是蔻君亲手(请人)做的,也不好发表太多评论。只是委婉地指出,他要和蔻君谈一谈。   这两个孩子自从记事以来,便几乎没有一日不见面。如今虽然成婚在即,也不必有那么多规矩,杨氏叫人把蔻君唤出来,便由他们俩到偏厅里去说话。   谁知说了不一会儿,声音就大了:“……这花究竟哪里大了?我的那朵也是这样的,你究竟要不要戴?”   小陆公子觉得很不可理喻:“到时候那么多人看着,露脸的又不是你。究竟还能不能愉快地成亲了?”   “你爱成不成!你以为我愿意吗?不过是看在和你从小玩儿了那么多年,懒得换人罢了……”蔻君说着也不再理他,把绸花往他身上一扔便转身欲走。方才跨出门,便看见迎面一个华贵妇人昂首走过来,险些与她撞在一块儿。   符蔻君不由得一怔,“钟离夫人,您怎么来了?”   那妇也是后退了一步,头上的卷须翅三尾点翠步摇微微晃动。她伸手扶了下,抬眼见是符蔻君,这才动了动嘴唇,扯出个笑容来:“是蔻君啊。这不是……咱们亲戚这些年走动也少,听说你要成亲了,我来看看你……你哥哥回来了么?”   钟离氏和他们府上虽然沾些亲缘,但是这两年确实是无事不登三宝殿。蔻君是觉得这位钟离夫人今天有一点奇怪,既然说是来看她,又问她哥哥做什么?   那边小陆公子也跟出来,两个人看情势不对,都是缄口不语。   钟离夫人见状不由脸色有些不好看,快步走上台阶,推开厅门便往内闯。   门内,杨氏正拉着谢长庭说话,符止作陪在一旁,忽见有人气势汹汹闯进来,都是愣住了。钟离夫人气得一噎,几乎连表面的和颜悦色都无法维持:“好,好,原来符停之早就回来了,你们倒都将我蒙在鼓里。”   杨氏微微皱眉:“并非要瞒着你,停之是昨天晚上才到的……”   她说着拍了拍谢长庭的手背,示意她先回避,以免和钟离夫人发生什么冲突。   谢长庭敛衽起身,转过屏风正欲退出去。钟离夫人目光一转,又怎么会注意不到她,微微眯起眼打量了一阵,便问道:“娘子何人?”   谢长庭脚步顿了一下,不卑不亢回道:“妾身谢氏六娘,见过夫人。”   钟离夫人闻言,眼中略有一抹厉色闪过,却又不再理她。   转回来看着符母杨氏,淡声道:“你们符家的家事,本不该我来置喙,可咱们到底是百年的姻亲,我为这个也要劝夫人一句,何必为个外人,伤了咱们两家的情分?”   她这话说得若有所指又含含糊糊,明白人听出其中锋芒,自然都不愿接话。而糊涂人自然也有,门前的小陆公子不明所以,以为她口中“外人”指的是自己。满面尴尬,拱了拱手,连声道叨扰了,便要躬身退出去。   杨氏看他觉得好笑,回味一下钟离夫人那番话,又觉得可气。但她毕竟修养极好,即使心中有不悦,却也没有到要面对面和钟离夫人辩个分明的地步,只是皱眉道:“倘若你正是为你女儿那事来的,那咱们好好坐下来说清楚。薇儿是咱们看着长大的,她是个好孩子,但到底和我们停之没有缘分。儿孙自有儿孙福,既非良配,我们做长辈的,也是强迫不得。来日成了怨偶,岂非更伤情分?”   这就是委婉的拒绝了,虽然直白了些,到底是客客气气,并没有伤钟离氏的面子。却没想钟离夫人听了反倒嗤笑了出来,“非良配?”   “非良配……这话倒也是的。”她将这三字咀嚼了数遍,似是觉得极为可笑。眼中光芒陡然一寒,“夫人以为我今日是来做什么?来问符停之为何不要我的女儿?你们怕是还不知,今年八月掖庭擢选采女,我的女儿如今,已是御授亲封的昭仪娘娘!”   她说到这里停下来,目光不住地在符家每一个人脸上流连。介乎于恨意与快意之间的神情,让她的面容几乎有些扭曲,“你们符家算什么贵不可言的门楣,符停之又算什么了不得的人物?我的女儿你们怕还高攀不起!”   她这话说完,屋里几个人都是一怔,说不上是艳羡……这本也没什么可羡慕,但惊讶总是有的。   静了一阵,还是杨氏先打破了沉默,笑道:“原来还有这等事,我们竟都还未听说,倒要恭喜夫人了。一朝出了两位娘娘,往后钟离氏的女儿,自当是千金难求了……”   她说的另一位自然是钟离德妃,只是一时间却忽略了,德妃是钟离薇的姑母。姑侄共侍一夫……说出来面上其实不光彩。钟离夫人以为她是有意嘲讽,被戳了痛处,气得脸色铁青。可转瞬又是冷笑出声——她今日来,就是为了给他们符家一个难堪。他们凭什么?看不上她的女儿,关起门来欢欢喜喜地嫁女娶妇,自以为双喜临门……却也不看看,符停之带回来的是个什么女人!   “夫人可问过你的好儿子,他这位良配又是什么人?”   杨氏听她这话面露不解,微微侧过头,“……六娘?”   那边符止却隐约察觉到钟离夫人或许知道什么,不由心中一沉。还未及阻止,钟离夫人已经忽地抬起眼,灼灼盯着谢长庭,“京城里传言你克死三个男人的流言成风。你倒恬不知耻,仗着汉中地无人识的你,便要登堂入室了!”   她眼中闪烁着一种近乎兴奋的笑意,“你究竟是什么来历,谢氏,你若自己说不出口,我来替你说何妨?” 作者有话要说:     ☆、49 十丈红尘(中)   钟离夫人对谢长庭的所知,最初是起源于钟离薇从长安的来信,其中言辞激烈,多有抱怨之语。那时,钟离夫人只以为是女儿在将军府受挫,心中带怨,多少有些夸大其词,是以心中并不在意。毕竟以钟离家和符家的关系,符止就算不愿意,也绝不敢违背整个家族的意思。   是以那时钟离夫人是极为自信的。这不仅是源于对自己女儿的信心,更源于那种名门望族间、自恃高人一等的骄傲。她不相信符止能够拒绝,无论是出于什么原因。   更遑论是为了谢长庭这样一个不祥之人。   所以当她得知钟离薇被人客客气气请出了将军府,自然是惊怒交加。尽管后来钟离薇采选入宫,受封昭仪,让她脸上倍感荣光,当作一段奇遇逢人便提当年有人算过她女儿命中有“泼天富贵”一事。但到底是对符家愤恨难平,再遣人去仔细打听谢长庭究竟是什么人,结果令她大吃一惊。同时又兴奋异常——   原本想羞辱符家,还恐找不到理由。如今,却是他们在自己打脸了!   “你原嫁一夫,据说是妆奁陪嫁全无,膝下亦无所出……后来不久克死了夫君,你又先后与两人成了苟且之事。那两人相继过世,不过短短两年工夫,前后三人,尽数被你克死……”钟离夫人滔滔将自己所知情况倒了出来,说得又急又快。而后紧追着质问道,“谢氏,奔者为妾。你不知羞耻,与人苟合竟连名分也无,我说的可对?”   她的话音落下,屋内一时静到了极点。   唯余清风穿堂,吹得水晶隔帘微微摆晃,彼此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   她所说的,虽有讹传讹之嫌,细节部分略有出入,但大部分都是实情。这一点,不仅谢长庭清楚,符止清楚,就连符母杨氏,在这种不正常的寂静中都已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些什么。沉默了一会儿,她转头吩咐:“蔻君,你跟小陆去外边走走。”   蔻君在家拘了好几天,这片刻放风的机会来之不易。犹犹豫豫地应了一声,又向屋里瞥了几眼,拉着小陆转身出去了。   “你们也先下去。”这话,却是对屋中侍立的几个丫鬟说的。   符止转头去看母亲,她脸上的神情大体还是平静的。可如此吩咐,其实已表明了她的态度,她信了。正因如此怕家丑外扬,更怕钟离夫人抖落出些更不堪入耳的事情来,才率先将人支开。倘若那些都是真的,那当真是一记响亮的耳光,杨氏虽通情达理,但这样的耻辱,她只怕也忍不得。   知母莫若子,这些符止又何尝不清楚。不欲再让钟离夫人说下去,正要开口打断,却被杨氏摆摆手制止:“你别说。”她这时声音还算镇定。直到回头望着谢长庭,才有一些不可自抑的颤抖,“六娘,你来说。钟离夫人所言……是真的吗?”   谢长庭闻声抬起头来。   微薄的光线透过隔帘照在雪颊上,似乎也未曾比往日更白上半分。她容色平静,叫人无从猜透她在想什么。   隔了一会儿,才听她一字一句道:“我不曾与人苟合。”   本是极污浊的字眼,从她口中说出来,却只有种倦眼旁观的冷淡。   “其余的……都是真的。”   “啪!”杨氏未能拿住手中的茶盏,沿桌脚滚落在地,碎瓷飞溅。因丫鬟都被遣了出去,也无人收拾,一地狼藉。   钟离夫人看在眼中,却是畅快至极,原本还以为要多费一番口舌工夫,却不想她直接便承认了。强按捺着面上的喜色,高声斥道:“谢氏,你还狡辩什么?旁的不说,便是你留宿将军府近一个月,极尽狐媚之能事,勾着符停之每日与你颠倒,便是薇儿亲眼所见!你若当真洁身自好,难道我们能诬陷你不成?”   她这话几乎已经有一点下流了,杨氏何时听过这等市井泼妇之语,一时就是想喝止,也无从开口。   谢长庭闻言反倒是笑了:“我什么都认了,又何须为这一点细节狡辩?说没有就是没有。”她声音极轻,却自有一种掷地有声在其间。钟离夫人对上她漆黑的眼睛,不知为何竟隐隐觉得有些脊背发寒,不敢逼视。   只听她用一种近乎温柔的语调说,“我留宿将军府,夫人您的女儿又何尝不是。再者,我与符将军颠倒,这真是您的女儿亲眼所见?”   钟离夫人被问得一噎。   自然不可能是亲眼所见,即便是也不能承认,否则便是坏了钟离薇的名节。她不能够拿自己女儿在宫中的锦绣前程去赌,哼了一声:“你便是在将军府没有,难道和你以前那些男人也没有?你敢说你是清白之身?”   她也是口不择言,谢长庭奇怪地看了她一眼:“我嫁过人,为什么要说自己是清白之身。”   她说着也不再理会钟离夫人,转身对着杨氏,正色道,“之前我实迫不得已,欺瞒于夫人。深感歉疚,请夫人受我一拜。”   杨氏之前那么多年的人生加起来,也没有这一天所经历的转折多。这时已经不知道能说什么好。只是她之前确实是很喜欢谢长庭,眼下见她真要跪拜,心里也是怅然不知什么滋味:“不必这样,唉……停之,快扶她起来……”   符止依言走上前,虚扶了一把,正欲搀她起来。却被她拂开了手:“也请将军受妾身一拜。”   他这下真愣住了:“你……”你做戏也要有个限度吧。   “妾身受将军恩惠良多,实不敢再败坏将军名节。”她究竟是没有拜下去,只低头对他福了福。便转向杨氏道,“事到如今,也不敢再欺骗夫人,之前钟离夫人所言尽是实情。只是唯独一节,我与符将军之间清白,天地可鉴。我们本不是为探亲而来,而是湘南叛乱,将军带兵平叛途中与我偶遇,后来半途出了变故,才一并逃难至此。此前所说我借住将军府,也是因我曾受过腿伤,将军好意为我延医治疗,才在他府上停留过一段时日。”   杨氏听她这一席话,脸上是乍惊乍怒又是乍喜,最后已不知该作何表情。疑惑道:“这……这是真的?你们……”她想问你们之前怎么不告诉我,但转念一想,实是自己一上来就热情得过分,何曾给过谢长庭置喙的余地。   不由只是长叹了一声,“你们两个孩子……”   这便是不计较了。   钟离夫人未曾想到会是这样个结果,到底是无功而返。心有中虽有不甘,可谢长庭那一套说辞有条有理,她一时间又挑不出错处来——这也可以理解,因为谢长庭所说,本来就是真的。   杨氏说了这一阵耗费心神的话,已觉得极为疲倦。摆了摆手,叫丫鬟进来收拾地上的碎瓷,又打发人去街上“把那疯丫头给我找回来”,吩咐毕了,也不再说什么。摆了摆手示意他们都回去,自己则扶着丫鬟的手,一步一步走出的花厅。   谢长庭似是也有一些倦怠,转身掀隔帘向后去了。   符止猜测她是有一点尴尬,毕竟方才发生的那些事太让她难堪。便也没有去打扰她,转身紧走几步,跟上了杨氏,“我扶您回房。”   杨氏没有回话,只是挥挥手,那一旁侍候的丫鬟躬身退了下去。   母子两人沿着檐廊一路前行,微风穿廊,吹得檐下悬挂的角铃振振作响。园中开满玉簪花,一团团长得极繁茂,簇拥在阑干以外,从格棱的空隙间招展,簌簌抖动。   杨氏有一些出神地遥遥望着,符止见了,便轻声道:“我扶您去园中坐坐。”   “罢了。”杨氏这才回转了目光,“我也乏了,你有什么话,现在就说吧。”   他也觉得十分难以开口:“今天的事,您……别往心里去。”   杨氏摇了摇头:“我没有。”   他略松了一口气,心中一缓之际,却听杨氏又道:“六娘说的那些,也不尽是真的吧……”   他不由一阵错愕。杨氏抬头看着儿子——他已经长得这样高,以致她必须仰头才能看着他,“我只问问你,不论是什么原因……六娘有腿伤,你给她延医问药;你带她回家;你叫她借住在你府上……你们究竟是什么关系?”   符止紧抿着唇不语。   杨氏似是有一些无可奈何地笑了,“非亲非故,男女之间,我倒想不出,你们还能是什么关系?”   符蔻君在外边玩了大半天,待到晚上,才终于被缉拿归案。   她十分好奇,回来后到谢长庭的住处,缠着她问今日究竟是怎么回事。她一派天真烂漫,丝毫不觉这个问题有什么尴尬之处,见谢长庭只是笑而不答,便又说起自己今日在外面所见的趣事。说了一阵,也自觉困倦,伏在榻上,声音渐低。   谢长庭也不叫她,取了条毯子为她盖上。忽而门扉被轻叩两声,一个素衣丫鬟站在门前,探头望着里面的情形,欲言又止。   谢长庭比了个手势,自家掩了门走出来,“什么事?”   那丫鬟说道:“夫人请您过她院里一趟。”   谢长庭闻言微微皱眉,但过后也什么都没问,颔首示意丫鬟带路。因为喜事临近,符府里处处张灯结彩,归置一新。这时天色已晚,檐下挂的一盏盏红纸糊灯都被点亮,却因为四下安静,透着种有些冷清的喜气。   杨氏屋内却十分温暖,因为年迈畏寒,方才八月中旬便已用上了炭炉。虽然只烧了一点点,但是混着熏香,开门还是一阵暖风扑面而来。   谢长庭一下有些不适应,驻足在门前,杨氏听闻响动,回头对她招了招手:“六娘来了,坐。”   杨氏此刻的神情安详,称得上是和颜悦色。这大出乎谢长庭意料之外,迟疑了一下还是没有坐。杨氏抬头看看她略显局促的神情,忽而笑了。挪开一点位置,让她坐到自己身边,“你的事,停之都和我说了。你别怕,说实在的……我也真心疼你,你是个命苦的孩子。”   谢长庭眉头微动,不知道符止究竟和她说了什么。   杨氏打开了镜奁,从里面取出一物来。那是个紫檀如意小木盒,扁平状,由一个鎏金铜扣扣住。打开时光华流转,只见盒内的锦垫上呈着一只九转玲珑玉镯,通体赤玉,艳如凝血。   谢长庭有点发怔,却听杨氏忽又转了语气,缓缓道:“停之拜师离家那一年,他只有五岁……之后一去十几年,再回来时,他已经长大成人,我几乎认不出来。说实话,我这么些年没离开过汉中,但我知道他自己在外边,必定受过不少苦……想来你也该清楚。”   谢长庭低声道:“您说的是。”   杨氏微微笑了,拉起她的手腕,“我不计较你以往如何,我也不信命理……停之为人我最清楚,你待他好,他必终生不会负你……六娘,”掌骨忽而一阵涩然疼痛,还未待反应过来,杨氏已经用力将那只玉镯替她捋到腕上,温暖的手握住她的手腕。   “后半生,我将他托付给你了。” 作者有话要说:     ☆、50 十丈红尘(下)      回屋的路自然不再需要人带,只不过谢长庭心里有事,脚步略有一些踌躇。回到住处却看见房门虚掩着,推门进去,便看见窗边立了个人影,逆着月色,显得影影重重。   但她还是一下就认出来了,不由得一怔,“符将军?蔻君呢?”   “睡死了,我叫人把她送回去了。”他说着不由一笑,隔了一会儿才回身来看着她。神色稍正了些,“我母亲刚刚找过你了?”   她嗯了一声,走回来把灯点上。这屋里原本不小,现在却好像因为多了一个人,显得尤其局促。她迟疑了一下,最后走到妆台前面坐了。   符止问:“她跟你说了什么?”   “那将军下午又和老夫人说了什么?”   她语气淡淡的,脸上也看不出喜怒。符止一时无从揣测她究竟是个什么态度,便只是说:“谈了一些咱们在长安的事。”   “老夫人方才问了一点妾身以前的经历。”她沉默了一会儿才说。   烛火瑟瑟,照着镜中她的虚晃面容,微微朦胧。看得久了不自觉会出神,那眉眼似是化入了昏黄的镜像之中,婉娩氤氲,像是从志怪画卷里走出来的妖魅。好一会儿,他才回了神,问她,“那你和符俊臣还有沈佩之的事,告诉她了吗?”   这个问题有一点奇怪。谢长庭怔忪了一下,“没有,并没有说得那么详细。”   他这才放下心来,长长叹了一口气。   谢长庭不知道他问这个做什么,但她也不在意,只低头看着妆奁,不知道在想什么。符止站在窗边,一时也没有要走的意思,两个人之间就这么沉默下来。或许是经过下午钟离夫人那么一闹,彼此间都觉得有点尴尬。   一直避而不谈也不是办法,到底还是他先开口,“你今天要跪我那会儿……说实话你把我吓着了,大可不必如此。钟离夫人口无遮拦,其实谁也不会真放在心上。我们这里,没人看不起你,你更不必看不起自己。”   她点头称是,神情依旧淡淡的。也没有别的表示。   他有点急了,不确定她是不是明白自己的意思,方还要再说什么。却听她忽而轻声道:“有些事,还是和您说清楚为好。妾身下午之所以那么说、那么做,并不是自我轻贱——妾身是什么样的人,至少我心里比您清楚,路是自己选的,用不着自己唾弃自己。妾身做的那些,只是为了顾全您和您府上的面子而已——您救过我性命,我感激您。就更不愿因我的事,让您母亲在钟离夫人面前有失颜面。”   她说着转过身来,抬头幽幽与他对视,“仅仅是这样而已,您明白吗?”   她目似点漆,本该是极温柔多情的一双眼睛,他却忽地觉得冷。微微动了动嘴唇,尚未说出话来,只见她又取了一物放在妆台上,原来是一只紫檀如意的小木盒。   他知道这是母亲杨氏的嫁妆之一,是她极珍爱之物。如今给了谢长庭,其意不言而喻。   果然,谢长庭卷了袖子,腕上赫然是一只九转玲珑赤玉镯。   他心中一动,脱口道:“母亲真的只是问了你些你以前的事?”抬眼瞧见她的动作,不由又是一惊,几步走上前拉住她袖子,不自觉已经有一点怒意,“你这是做什么?!”   那镯子已经被她退了一半,卡在手掌中间,有点难捋下来。她便想着待会儿浸在水里再试试,也不弄了,只淡淡地道:“这镯子实在太贵重,老夫人一片好意,妾身心领了,东西却不敢收。只是当面推却难免不恭,想来想去,还是劳烦将军改日还给她,最为合适。”   符止只觉哑口无言——她连盒子都一块儿带回来了,原来本就是打算原物奉还的。   他心有些凉,慢慢松了手,直起身来,“……东西是母亲给你的,你现在要我去还,是不是太让我难做了些。”   她有好一会儿都没有回答。   符止从镜中看着她,檐下灯笼的光晕透进窗口,照着她一半的脸颊,似是染上了一丝红尘烟火的意味;但照不到的另一半,依旧苍白如雪。她拨弄着檀木盒子上的铜扣,半晌,才道:“您又何尝没有让妾身难做……”   他怔了一下,“什么?”   “将军究竟和老夫人说了什么。”她抬起头来看着镜面,视线逐渐上移,却终究是没有与他对视,在领襟处停了下来。轻声道,“我和您的事,下午我分明已经解释清楚了。将军为什么还要误导她?这只镯子代表着什么意思,您和我都明白的,妾身负担不起。符将军……您的后半生,妾身更负担不起。”   她说到这里不知为什么也是一哽,轻轻闭了下眼睛,才恢复了平静。   “您为什么要和老夫人说那些话……我不懂。”   她说她不懂……他恍然后退了一步,在一两个片刻里,几乎要哑然失笑,但是她方才说的每一个字,回味起来都太苦涩,实在是笑不出来。他深吸了一口气,将她的肩扳过来,强迫她看着自己。她也确实看了,眼神不闪不避,但那其间空洞洞的,什么也没有。   他忽然觉得她可恨到了极处,猛地掐住她的下巴,“你不懂,你不懂……难道你真的——”   难道你真的不懂。   可对上她平静的眼神,他究竟是没说出口。问了又有什么意义呢?不论她说懂还是不懂,他都太难堪了,不是吗。   那怒火从顶点降下来,烧过之后只剩余灰,叫人心灰意冷,“镯子你先戴着吧。”他听见自己说,“过几日我去替你还。这阵子,母亲正为了蔻君的婚事操心,别叫她不高兴。”   他也逐渐发觉自己在她面前真是一点尊严也不剩,兀自苦笑了声。见她还是犹豫,便亲手替她将镯子掖回到袖管里。   “挺好看的,”他几乎是妥协似地道,“戴着吧。”   他说完也不再停留,转身快步走出去了。或许是不想听到她拒绝,也或许是没办法再忍受这种压抑得令人快要发疯的气氛。谢长庭也不动,依旧坐在原处,似乎是有一些出神地看着镜子。   房门被掩上,烛火抖动了一会儿,重又安静下来。   隔了许久,她才叹了口气,低头掩去了眼中少有的一丝茫然。   蔻君的婚期定在八月十六,就不免让这个中秋都显得比较潦草——暗惯例,新娘出嫁前要祭拜祖先,这一整天,蔻君都在宗祠中度过。待规规矩矩一路拜下来之后,已经是下午。   杨氏又赶她早早去休息,免得明天一早起不来。   果然也没能睡几个时辰,天没亮,蔻君就又被喊醒了。梳妆打扮再又换上礼服,一直折腾到门外鞭炮声响,示意男方迎亲的车到。忙出来上香拜别家人。她父亲眼下不在,便由兄长代替为她盖上盖头,一直送上礼车。   杨氏在车前忍不住嘱咐:“你也是大姑娘了。嫁过去以后要敬重夫君,孝顺公婆,倘若有什么不顺心的……”   “那我自己走几步路就回家来啦。”蔻君一边笑,一边揪着盖头一角东张西望。   杨氏觉得女儿还是有点缺心眼子,也实在是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待礼车缓缓开动,站在一旁的两个家人立刻走上来,将早已准备好的一碗清水、一碗白米洒在地上。然后退在一旁,静观其变,见车里迟迟没有动静,就知道娘子八成又是忘了,只得在旁低咳提醒。   蔻君这才反应过来,忙将手里的扇子丢出窗外——这个步骤叫掷扇,寓意不将坏脾气带到婆家去。她其实没忘,就是有点紧张,这时候才后知后觉地有一点心酸。掷扇后必须要象征性地哭两声,她这一哭起来,却是停不住了。   符止作为兄长去给她拾扇子,听到车里哭声阵阵,好不凄惨。周围的宾客面面相觑。他只得干咳了一声,吩咐车夫:“走吧。”   鞭炮声噼噼啪啪响起来,伴着蔻君的哭声,一路扬长出了门。这时候,就能看出住得近的好处来,大家伙儿步行去通判府吃喜筵,正好一点都不耽误。在通判府又是一阵热热闹闹,入夜还未散,欢声笑语直到隔街还遥遥可闻。   符府里却静悄悄的。晚风微凉,吹得庭院里树叶沙沙作响。明月皎洁,光华如白银流泻。   毕竟是夏末秋初,谢长庭在窗前站了一会儿,也略觉得有一点凉意,回身关上了窗。   卸了钗环,正欲就寝,忽听一阵琴声飘渺,似是有人在她窗下弹奏。不由得微微一怔。走回去推开窗,或许是弄出了一点响声,那琴音像是受惊似的向高处一挑,倏尔断了。他回过头来,两人的视线相互一碰,都有一点意外。   到底是他更尴尬一些,“我见你没点灯……你没睡?”   琴声很轻,倘若是睡了,恐怕只以为是梦中耳闻,绝不会醒来。谢长庭双手支着窗沿,摇了摇头:“将军怎么在这里?”   “我……跟外边待会儿。有点儿上头,屋里闷着难受。”   蔻君成婚,家里没有其他的男性长辈,推杯换盏他自然责无旁贷。其实也未必酒量就这么一点,说穿了还是想她,不敢明着想,自欺欺人也要找个缘由来想。只不过前几日,他们正为镯子那件事闹得不太愉快,眼下倒都有一点相顾无言。   好在谢长庭本身为人十分圆融,当下只是一笑,“那亏是妾身还没睡,否则,也没有这个耳福了。”   又道以手支了颐道,“将军弹吧,我听着。”   她在一边听,这感觉就又不一样了。他也说不出哪里不对劲,几次手碰到琴弦,又都收了回来。回头见她披沐着月色,笑盈盈立在窗前。手指竟是鬼使神差地,拨了几个音,渐渐婉转成调,是一曲《凤求凰》。   谢长庭也愣住了。   静静听了一阵,忽而啪的一声,转身关上了窗。   那重重的一声像是击在他心上,又岂会听不见。兀自怔了一下,嘴角还凝固在刚才的那个微笑,心里的苦却慢慢泛上来。而就在这时,只听“吱呀”一声,身后的门突然开了。   细细碎碎的脚步声,沿门廊一路移过来。他愕然回头去看,最先映入眼帘的是雪白的一片衣角,她只穿了一件云霏广绫单衣,甚至可见衣摆下一双纤细的足踝。头发打散了,乌鸦鸦披在肩上,极为黑白分明的模样。   “你……怎么出来了?”   谢长庭有一点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将军琴艺精湛,妾身委实五体投地。您既有这个兴致,效仿司马相如故事,妾身……焉有不奉陪之理。” 作者有话要说:  我是哪里把你们雷到了吗?今天收藏怎么突然掉了那么多= =   ☆、51 琴挑文君   他闻言不由笑了:“我做司马相如,只怕你不敢做……”   他们都知道接下来三个字必定是“卓文君”。只是他大约还是觉得有些轻佻,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风吹起她的衣角,其间那一双雪白的小腿也若隐若现,他也略微收了笑意,把眼睛别开看向别处。沉默了一阵,才道:“坐一会儿吧。”   他往边上挪了一点。谢长庭也没有拒绝,邻着他在台阶上坐下来。   月白风清,院内树影婆娑,银华如练。或许因为景色实在太好,他们俩并肩坐了一阵,一直不说话,倒也不显得尴尬。隔了一会儿彼此看看,似乎是都觉得这样安安静静的很舒服,相视笑了一下。   直到这时,之前几日的种种不快与隔阂才真正消散。符止想起一整天都没有看见她,“……今天你去哪儿了?”   “妾身一直在房间里。”谢长庭见他似乎有些不解,犹豫了一下,说道,“我不知道这边的风俗是什么样的,江宁那边……只有‘全活人’才能参加婚礼。我猜这边或许也差不多吧。”   他就不明白了:“什么是全活人?”   “就是不能是孕妇和寡妇……”   他不由哑然,有些后悔问了这个。半晌,才低声道:“我们这边没那么多规矩。再者你不说,也没人会知道。”   她其实对自己的身份也没有那么敏感,闻言只是笑了一笑,不再去提。那张琴还横置在眼前,她伸手去拨了一下,泠泠作响,如珠碎玉。   他知道她不会弹,只是随手乱拨。就问,“你想学吗?我教你?”   她摇了摇头,慢慢收回了手,“将军不知道,其实我学过。”   见他不信,她笑了一笑,有点懒洋洋地将下巴支在膝头,“刚到长安的时候,妾身无事可做,琴棋书画,其实什么都学过一点。那时候还没有千重,我只是想找点事做,沈……他给了我一点本钱,我的本意是开个琴行、或者是书画行这样的……可惜实在学不会,最后还是老老实实,开了绸庄。”   其实这二年来,她为人处世的本领已经精湛到了有一些可怕的程度,要说才智不够,他是不信的。要分析其中原因,“大概是因为你没有从小学起吧。”   她不置可否,只是眉目微动。隔了一会儿,才望着阶前那一片铺玉似的月光,似乎只是自言自语,轻声道:“也可能那时候只是太安逸了吧……”   他闻之不由心中微微一空。   好在谢长庭也只是随口一提,并不打算大发感慨。隔一会儿便转了话头,夸赞起他的琴来。符止便解释道:“这是蔻君的琴,这几日她手忙脚乱的,就放在凉亭里忘了带走……过两天还要赶紧给她送去,不然等她想起来,大概又要闹了。”   “妾身听说,今天送亲的路上……新娘子从头哭到尾,倒是件奇景。”   提到这个,他也是觉得又好笑又好气:“她啊……”   两个人都笑了,只是谢长庭这时眼里似乎有一点恍惚,那笑只是浮于皮相之上。他心里稍觉一凉,不知她是想起了什么,正思忖之间,却听她温声道:“蔻君小时候……想来很讨人喜欢,将军说一两件趣事来听听?”   她也自觉有些失态,已经立时将情绪掩藏好,依旧是笑盈盈看向他。   符止却一时间没有说话,只是默然回望她,谢长庭被他看得有些躲闪。只听他忽然问道:“谢长庭,你很羡慕吗?”   她怔了一下:“什么?”   “这些天,你是不是……”他顿了一下,一时也找不到特别合适的措辞。她这几天一直有一点别扭,虽然并不很明显,但是以她一贯的性格,这已经是很异样的状况了。他起初也只以为她不适应,但是渐渐又觉得不是,她待人比以往都更和气,态度甚至小心翼翼,不自觉有些微妙。   她其实也自卑啊。   她没有这样的一个家,没有这样亲密的家人,从来没有过。   “谢长庭,你是不是……很羡慕我?”   她起先是发怔,随后才明白他的意思,莞尔道:“将军对我……倒比我自己看得还透彻。”他不免有些窘然,好在她也未曾在意,只是慢慢一笑。   良久,有一些疲惫地闭上了眼,“是。”   或许是他问得太紧了,或许是伪装太累了……这是他第一次见到她真正的、毫不伪饰的示弱。一时心中滋味难辨,只听她继而低声道:“妾身这半生,其实真正只羡慕过两个人……一个是您;还有一个,是沈佩之。”   “你羡慕他什么?”   “我羡慕他有我没有的。我永远记得第一次见到他那天……其实那时候,我真羡慕他。”   相隔太遥远了,许多细节她都已忘记。唯记得那时沈佩之策马而行,清风拂衣,满身阳光。她至今想到还会不自觉地微笑,“那时候我是真喜欢他的,就为了那一眼,那个在阳光下的他……现在想想,实在太盲目了是吧……”   他全身猛然一震。   一时竟不知何从开口,唯有死死盯着她的侧影,入魔一般。见她双手抱膝,绫衣下的肩头,仿若只剩下单薄的一个角。他忽而伸出手,按住了她的肩。谢长庭兀自有一些沉湎于回忆,没有什么反应。他迟疑了下,索性轻轻一带,将她揽在怀里。   谢长庭还是没什么反应,其实也不足为奇。不过是片刻的依偎,也不是第一次靠这么近……他们似乎都忽略了此刻彼此都是清醒的事实。她依在他胸前,谈的还是刚才的话题,“……妾身也羡慕您,其实不只为您的家人,怎么说呢……妾身这二年,也算是什么人都见过了,当真没有一个,比您为人更端正磊落。妾身其实一直很敬重您。”   他脸色说不出的古怪:“你敬重我?……我怎么一点不觉得。”   谢长庭不由笑起来,肩膀瑟瑟抖动,呼吸吹在他的颈侧,让他忍不住一个激灵。整个人清醒得过分,连借着酒劲做点什么的机会都没有。只听她笑道:“自然是敬重的。符将军,其实我一直有一个问题想问您,您在战场上,想必杀过不少人——”听他嗯了一声,她就问,“那您害怕吗?”   他为这个话题的走向稍稍怔了下,“起初肯定是怕的。第一次见血、见死尸……人人都会怕,只是时日久了,大家就都习惯了。”   “那您怕死吗?”她又问,“杀孽这么重,您有没有想过,倘若有一天您死在别人手里……”   白天都是欢欢喜喜热热闹闹的,夜深人静突然聊起这个,其实有点莫名其妙,“杀孽太重那是你。”他摇了下她的肩,又想了想道,“死了就死了吧,也怨不得别人。终归是战死沙场,护国封疆……也算是问心无愧。”   “……问心无愧?”她似是有一点意外,喃喃重复了一遍。忽地又不再说话,双眼空濛,映着一片皎洁的月华——似乎有点好笑,她素来只知人活着便是“身不由己”四个字,由生到死,因缘业报,不过是在这四字之内苦苦挣扎而已,又有谁敢说自己当得起一句问心无愧?   可是他说了,不知为什么在这一瞬间她竟也真的有点相信,一时心神飘忽,直到听他又在自己耳边说了句什么话,她才慢慢回过神来。摇了摇头,“妾身只是问问。”   被夜风一吹,两人间那种旖旎倒也淡了。不知为什么,反而有种热血在慢慢凉下去的感觉。   他也沉默了阵子,才低声道:“那你呢,你害怕吗?”   她却没有回答。过了不知多久,他才察觉吹在颈侧的呼吸规律平缓,竟是渐渐入眠了。   他担心她着凉,不再贪这片刻的温存,起身抱了她回房。她这屋里晚上也没个伺候的人,黑漆漆的,其实是个乘人之危的好地方。但他也没有干什么,站在床前站了一会儿,替她掖了掖被角,就转身走了。   房门被轻轻掩上。屋里,谢长庭这才翻身面朝墙壁,阖上了眼睛。   蔻君的婚事已毕,他们这边,就开始准备打点返回长安的事宜了。那天晚上的事,后来谁都没有再提,唯独谢长庭隔日醒来的时候,发觉好像少了点什么。找了找才发觉,是少了手上那只九转玲珑玉镯。倒也松了一口气——她不想为这个再和他起争执,半梦半醒之际被他摘去了,再好不过。   两天后车马行装都打点完毕,就该出发了。他们来的时候其实是没什么行装的,甚至可以说十分狼狈凄惨,连身上的细软佩戴之物,都在半路上典当了换钱;走的时候却大不一样——杨氏依依不舍,又生怕他们在路上吃苦,一切应用之物都准备得齐全妥当。   待人都送走了,她身旁的丫鬟才低声劝她:“……夫人忙碌一早上了,回去躺着歇会儿吧。”   “我不累,”杨氏抹了抹眼睛,儿女都走了,她心里一下有点空。人也就不愿意闲下来,“我去看看,看看房间归置得怎么样了……”   人走了屋子总还在,仆妇们正忙着拆洗被褥、打扫房间。一个仆妇迎上来禀告道:“夫人去瞧瞧吧,谢六娘住过的那屋里,镜奁上落下了个小盒子。”   杨氏闻言神色一紧,几步走进屋,就看见那个紫檀如意小盒放在桌上。她慌忙走上前掂量了下,发觉轻轻的没什么重量,打开了,见里面果然空空如也。这才松泛下来,叹了口气:“这孩子……”想着,她心里倒也不再那么难受。不由得笑了,“那天还跟我说,要把盒子一块儿带走。结果呢,自个儿转眼就忘了……”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JJ很抽 有的评论在后台不显示 没有办法回复……如果我没回 不是我不爱你 谢谢看文的大家=3=   ☆、52 回京      一路山长水阔,回到长安城,已经是九月头上。两个人也该分别了。   谢长庭自然是回千重——她这一走就是好几个月,方掌柜等人起初是杳无音讯,后来听说湘南起了兵祸,都是心忧如焚。好在她现在终于回来了,大家伙儿都松了一口气。这天也不再做生意,天没黑就上了门板,一起聚在后院,算是给她接风洗尘。   “今年凉得晚,到眼前儿才刚赶上裁秋裳,还不到忙的时候,冬衣也不急着上。”方掌柜给她说着些近况,又嘱咐宁子去将这几个月的账都拿过来,“……给东家过过目。”   “不用了。”谢长庭笑着摆了摆手,“你们办事我放心……那么些个,看着也累人。”   “是,是……东家今天刚到,还是早点歇着。”大家伙儿频频点头。谢长庭其实是有一点卸担子的意思,她心里盘算着以后去郴州的事,就已经把许多事情全安排给下边人去做,此时也是只笑不语。又闲谈了几句,忽听前面门板被敲得砰砰响。宁子过去察看,不一会儿,便领着一个浓眉大眼的少年走过来。   谢长庭乍一见只觉得有一点眼熟,那边方掌柜已经笑容满面地招呼起来,“缜生来了,吃过了没?……你家王爷近来可好?”   原来这正是简王身边的缜生。谢长庭不在这几个月,他似是已经与千重上下都混熟了。管方掌柜也不叫掌柜,笑嘻嘻的,“谢方叔叔过问,我们王爷最近挺好的……上次您说的那个蝉翼薄棉缎,回去让宫里的绣娘做了套枕被,王爷也说睡着踏实呢。往年到了这时节他夜里总要咳醒个几回的,今年好多啦,还特地嘱咐我要谢谢您……”   他人机灵又会说话,简王这病,其实是陈年痼疾。宫中好医好药的供养着,也不见什么起色,今年恰好夏天长,咳得不如往年那么厉害,这么一说仿佛全成了一套枕被的功劳。   可方掌柜却很高兴:“这就好,这就好……王爷是好人,吉人自有天相。”   这一段时间,千重上下对简王主仆都很喜欢——简王到店里来了几次,那段时间谢长庭一直不在,他几次都扑了个空以后,就派缜生不时过来打听着。当然也不是白来的,就像一匹蝉翼薄棉缎,已经是有价无市的好东西。这样的散财童子自然是请还来不及,方掌柜一定要留缜生吃饭,“……这有什么可谢的?王爷也是的,多大点儿的事,还让你跑一趟。”   缜生却笑了:“也不全为这个,这不是?太后娘娘生辰要到了,前两日拾掇妆奁的时候,那么多好东西,太后娘娘唯独中意几朵挑银绸宫花。听说是咱们千重出来的,还好大夸赞了一番……宫里那些女官个个都心窍玲珑的,娘娘生辰宫宴,赶紧把谢夫人的名字也特地加到名单里啦。我今儿是过来送进宫的帖子的,正好,谢夫人也回来了……”   众人皆是一阵惊愕,这是难得的恩荣,绝没有推辞的道理。谢长庭双手接了帖子,遥向北面皇城的方向一揖算作拜谢太后。   那边缜生交代了差事,也不急着回去,他比雪猊大几岁,两个孩子在院子里玩儿。隔一会儿谢长庭过来了,就看他们俩拱在墙根下窃窃私语,不由好笑道:“你们说什么呢?”   两个孩子一齐转过头来,迟疑看了她一眼。缜生扯了下雪猊的袖子,雪猊这才期期艾艾,走上前来:“夫人,我也想去皇宫,缜生说……宫里有御花园,有蓬莱阁,还能去王爷家里玩……”   谢长庭愣了一下,没想到他还惦记着这个事。略一思索便觉得极不妥,又见他神色期待,唯有狠心板起脸来,蹙眉道:“不行,你去也是给我添乱,再者,我也没那个资格带你进宫。”   缜生忙赔笑道:“夫人别怪雪猊,怪我尽他说些宫里的事……这事上次我们就说好啦,我回去请示过王爷,王爷已经点了头。说让我先带雪猊进宫去玩两天,等到时候您进宫赴宴,正好接他一块儿回家。”   原来是先斩后奏。既然简王已经开了口,那她还能说什么?   谢长庭想了一下缜生今天说的这几件事的始末,心里隐隐的有一点不安。但又见两个孩子低着脑袋,并排站在自己面前,一副等着挨训的模样,只觉得又好气又好笑,轻轻叹了口气:“那叫雪赐给你收拾一下,要走就快点吧……晚了赶上宵禁,就麻烦了。”   两个孩子都欢呼起来,蹬蹬蹬跑回屋里去收拾东西。趁着天还没黑透,坐上缜生来时的马车便离开了。   谢长庭站在门前送他们,晚来风急,她看着巷尾逐渐消失的烟尘,神情有些会莫难辨。   “夫人别担心,前一阵缜生总过来的时候,我们都说这两个孩子真是投契。缜生还说,要和雪猊结拜做兄弟呢……”宁子见她脸色不是特别好,半是劝慰半是补充。没说两句,就被方掌柜狠狠拧了一下,赶他到后边儿去了。   方掌柜毕竟是有些阅历的人了,为了眼前这一点得寸则寸的好处,还没贪婪到不辨是非的程度,低声问她:“依东家您看,王爷这是要做什么?是他的意思,还是太后娘娘……”   谢长庭沉默了一会儿,“我也不知道。”   她摇了摇头,神色间有一点疲惫,“走一步慢慢看吧……”   毕竟是车马劳顿好几天,这天晚上她早早回房休息了。有心去给沈佩之上炷香,但接下来几天,千重上下都开始帮她着手准备入宫为太后拜寿的事宜。她也就忘了,再想起来时,已不知道过去多少日。   她都不记得多久没有和沈佩之说过话了。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以前那种急于倾诉的心情好像慢慢淡了。连同他这个人一起,她渐渐很少想起他、很少怀念他……似乎就那么渐渐淡出了她的生命。   方掌柜找来了一对白玉鎏金簪花暖砚盒,用作给太后的寿礼。不是什么太贵重的东西,但是两只砚盒左右对称,连白玉石里面纹路的走向都是一左一右,至少能看出费过心思,不至怠慢。以谢长庭的身份,也不需要拿出什么太扎眼的东西,否则就是没有自知,不懂惜福,让太后娘娘难堪了。   穿戴也是一样,挑来挑去,最后穿了一条水影红暗纹百褶长裙,配银白色撒花宫绦,头戴一支镂空点翠垂珠步摇。她肤色实在是很白,再擦粉则会显得有一点奇怪,就只用了一点唇脂,稍作修饰。   太后的生辰是个好日子,恰好是九九重阳。太后娘娘虽然不是当今天子的亲生母亲,但是皇帝敬重她,连带整个后宫,都对这次辰宴重视有加。内命妇一早就都到了皇后的华阳宫,等到了下午,外命妇到了,也陆陆续续被领进来。   谢长庭以前是见过皇后的,时隔几个月,皇后倒还没有忘了她。见她上前来行礼,便和气而不失严谨地道:“起来吧,太后娘娘如此看重你,你倒是个有福之人。不必多礼了。”   皇后为人有些严肃刻板,一些乱七八糟的事,她是不喜去听的。正是因为不知道,所以随口将“有福之人”这四个字用在谢长庭身上。可她身边那些年轻的嫔妃则不然,闻言,都露出了有些微妙的神色来。   皇后却还无所察觉,只是告诉谢长庭,“来拜见太妃娘娘。”   先帝宫中老一辈的妃子们,大多都已故去了。如今只剩下何太妃和萧太妃两位娘娘,谢长庭一一上前行了礼,太妃们自然也是和颜悦色。何太妃有一点高傲,萧太妃则很平易近人,笑着对她道:“我瞧这闺女怪可人疼的,就是打扮太素了,太后娘娘可是喜欢姑娘们都一个个都打扮漂漂亮亮,花团锦簇的。”   说着就吩咐自己的宫女,“去把我那对明月珰拿来赏她。”   谢长庭吃了一惊,她今日就是本着不欲多事的心来的,萧太妃或许是好意,可是也太惹人眼目。方要跪下来推辞,那宫女却已经把明月珰的盒子取来了。笑着在她面前打开,“我替您戴上。”   在这里推推却却,太不成体统,她只得硬着头皮戴上,又给萧太妃谢了恩。   那确实是上好的羊脂玉,温润明亮,冰冰凉凉坠在耳垂上。但她却仿佛被烫得有些如坐针毡,直到宫人引着她下去归坐了,尚有些回不过神来。隔了一会儿,才听一旁有人温声对她道:“你也不必怕,萧太妃娘娘是位善心人,她说要赏你,必定是真喜欢你。这是难得的好东西,咱们都没见过呢,旁人也只有羡慕的份儿。”   谢长庭怔了一下,才发觉和自己说话的,正是坐在上一席的湘王妃。   见她还要起身给自己行礼,湘王妃忙摆了摆手,对她笑道:“快别多礼了。往次这种场合,我都是孤零零一个人,今天正好你坐这儿,咱们还能说话解解闷……”她说到这里不由停下来,好像也意识到了什么,和谢长庭两个人彼此看看,似乎都愣住了。   华阳宫规模有限,正殿里坐着皇后、太妃和嫔妃们,几乎就已经占满了。给外命妇不剩下几个座位,所以他们大多被安排在偏殿里。湘王妃身份尊贵,自然能在正殿占有一席,但她下首的座位,一直是空着的。   因为那是要留给……未来的简王妃。   思及此处,湘王妃心中暗暗纳闷,只疑心是派座次的女官弄错了,正待叫人来问问。转头却看见谢长庭僵坐在那里,脸色苍白得异样,心中不由也微微一动,开始考量起太后破格令她进宫拜寿的真正用意来。   隔了许久,才轻轻一叹,伸手在桌案下覆了谢长庭冰冷的手背。安慰道:“没事儿的……待会儿开宴,要过仪和宫去。到那边分桌坐了,必不会再有这样的事。” 作者有话要说:  我不知道皇后和太妃比谁大,查了一下说法不太一样。在这里我们姑且尊皇后为大。   其实我姥姥的生日是重阳节嘿嘿=?=   ☆、53 凌虚(上)   天色渐晚,华阳宫里的水晶碧玉灯一盏一盏点起来,照得殿内明亮辉煌。   这时候陆陆续续,殿内都已坐满了。皇后令女官点了一下人,就侧头问道:“宜贵嫔还没来?”   “娘娘忘了,皇上今天中午叫了宜贵嫔妹妹侍膳呢。到底不知为什么,侍了一下午还未回来。”答话的是惠妃,提到这位新受封的宜贵嫔,她目中也是微含怨色……从八月采选开始,她几乎是扶摇直上,进宫不过一个月工夫,就已经升到了贵嫔。这后宫之中,提起宜贵嫔其实没人不暗中咬牙切齿的,也就唯独皇后,闻言依旧是木着脸,点了点头。   正在这时,只听门外有侍人尖声唱道:“钟离娘娘到——”   殿内稍有片刻的安静,不知道为什么,大家的脸上都有些奇怪。皇后是微微愕然,惠妃则是冷笑着看了对面的钟离德妃一眼。这当口,钟离薇已经走进来,她身穿织金红的长衣,头上是满满一副红宝石累丝头面,金穗簌簌抖动,压得她走路的姿势都有一点蹒跚。   见殿内众人都在看她,她十分局促地低下了头,颤声道,“给皇后娘娘、萧太妃娘娘、何太妃娘娘请安。”   皇后便淡淡嗯了声,“钟离昭仪起来吧。”   钟离薇这才起来归坐,走过谢长庭面前的时候,她脚步明显也顿了一下,但是不敢多停留,匆匆又走了,长长的衣尾使她的行动显得尤其艰难。谢长庭也稍怔了一下——钟离薇还是昭仪。按说有钟离德妃这一层关系,她至少过得该比眼下好才是。   钟离德妃也是面色微微难看。就在这时,只听惠妃轻声嗤笑道:“昭仪妹妹这是从哪里来?怎么这样晚?也亏得大家都将你忘了,否则啊,皇后娘娘少不得要责问你一顿了……”   钟离薇僵了一僵,虽然被讽刺得满面通红,却找不出什么话能反唇相讥。唯有低声道:“只……只是路上耽搁了。”   惠妃点点头:“要我说也是,也不知皇上怎么想的呢,叫你住得那么偏,和德妃姐姐一道挤在仪瀛宫里……你们那里啊,或许是地下接了河道,阴天下雨时候都阴冷得不得了。我去过一两次就受不了了,也真难为你们……”   皇帝将钟离氏姑侄两人安排在一起居住,其实是个照拂的意思。却不想叫惠妃一说全变了味,德妃气得脸色铁青:“仪瀛宫是太后娘娘当年下旨建的,今日恰逢太后娘娘生辰,惠妃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她们俩又开始了……大家伙儿彼此看看,都是一副心照不宣的神情。   但凡见面,德妃和惠妃总是要吵一吵的,也算是宫里逢年过节的一个保留节目,不必要觉得稀奇。就连皇后都露出了无奈的神情,斥责了她们几句,又叫宫女端上些点心小食,请大家吃,“离开宴还有一会儿。都饿了一下午,先垫垫肚子。”   皇后虽然为人严肃了些,但是统领后宫,宽仁细致当真非她莫属。宫女穿梭如云,整齐有素地为每个桌上摆上四个高脚瓷盏,里面分别是苹果蜜饯、奶白杏仁、翠玉豆糕、柳叶糖四样。众人纷纷称谢,正当这时,却唯独萧太妃幽幽叹了一声,盯着眼前的坐席有点出神。   皇后十分关怀,立刻问:“太妃娘娘怎么了?”   “没事儿,”萧太妃目露伤感,感慨道,“就是想起以前,琼音小的时候,最爱吃这奶白杏仁……”   这话一出,在坐众人的面色都起了些变化。皇后大为尴尬,竟是自己不察,不知不觉中犯了萧太妃的忌讳。琼音公主是萧太妃的亲生女儿,是两年前过世的。萧太妃白发人送黑发人,心中自是伤感不必多言,是以宫中众人,都极少在她面前提及琼音公主旧事。   殿内一下安静了,萧太妃也察觉自己失态,这才勉强笑了笑:“看我,太后娘娘寿辰这样大喜的日子,提这些做什么……”   所以说先帝留下的老人儿里,大家除了敬重太后,最喜欢的就是萧太妃。全赖于她善解人意,从来不让别人难堪。皇后这才松了一口气,不知为什么,忽又转头向下首扫了一眼。正和谢长庭的视线碰上,两个人都略有一点意外。皇后像是震了一下似的,立刻调回了目光。转而笑着揭了过去:“我说也是呢,今年这日子也好。记得有一年去给太后娘娘拜寿,都穿上袄子了,到底是今年暖和……”   谢长庭却暗自疑惑,不知皇后方才那一眼是什么意思。   正思索之间,却听忽有一人笑道:“说来倒也巧了,我却瞧这位谢夫人生的,和琼音公主有七八分像。大家来瞧,是也不是?”   这一句话犹如一盆冷水,当即将谢长庭泼醒了,几乎从脚跟冷到了发梢。见四周的目光纷纷向自己投来,才意识到这回说话的不是别人,正是一直冷眼旁观的钟离德妃。此刻正笑盈盈指着她,眼角透着几分得色——她钟离氏向来睚眦必报,且不论上次谢长庭进宫送布时候给自己造成的麻烦,就是这一段时日,钟离薇时常对她哭诉在将军府谢长庭的种种欺辱,也足够令她心怀暗恨了。   也怪她自己命不好……想到这里,德妃也不由暗自冷笑。生得和死人一张面孔,恰好犯在萧太妃的忌讳上,能怪谁呢?   可是直等她说完,整个殿内陷入了死一样的沉寂,没有一人接话——谁也不是傻的,谢长庭与琼音公主相像,大家多少都瞧出来几分。其实五官面貌也没有那么像,至多轮廓有些类似。可有谁会去说?   按资历来讲,德妃在宫中其实也算有一席之地。可这么些年来一直不受宠,当真谁也不能怪,只能怪她自己作的。丝毫不觉得讲这话不合时宜,见人人缄口不语,只疑心大家还不明白。   目光微微一转,又笑着补充道:“也难怪萧太妃娘娘瞧着喜欢,连压箱底的好东西,都拿出来赏她了。生得这么像,这明月珰一戴上啊,几乎就跟一个人似的……”   “啪!”萧太妃脸色难看到了极点,颤抖地推开面前的桌案,杯碟滚落了一地。   她嘴唇哆嗦着,一会儿看看谢长庭,一会儿又看看德妃,想要说什么,却几乎连声音都发不出来。若非一旁的宫女及时将她扶住,只怕她此时坐都坐不住了。   皇后贯来端正严肃,但这时也几乎有些维持不住,厉声呵斥道:“德妃,你胡说些什么?!宫训有言,宫闱之内最忌妄语生事,你难道都忘了?”   德妃目光微微闪烁,自然是不敢顶撞皇后的,但到底是意气难平,“娘娘明鉴,臣妾不敢妄语,不过说的是实言……像不像,大家也都看在眼里,难道臣妾说错了不成?”   “德妃你……”皇后说不出话,气得脸孔都有些扭曲。闹到这一步,已经和嫔妃间的拌嘴完全不同了,德妃一下冒犯了皇后和萧太妃两个人,旁人即使想劝,也没有那么大的面子。眼见着陷入了僵持,最后还是湘王妃出来,笑着打了圆场:“好了,琼音去了两年,不单是太妃娘娘,咱们心里也思念。可放在心里想想就是了,总提起来,不是叫她在那边也不安生吗……”   湘王妃是局外人,到底是她来劝解最合适。况且她也十分会说话,大家的种种奇怪举动,经过她的描述,都变成了出于对琼音公主的思念。   皇后也暗自长出了一口气,今日是太后的生辰,不出什么乱子最好。她是后宫之主,是以德妃的冒犯即便令她心中极为不快,也唯有暗暗忍下。竭力挤出个笑来:“奉婉说得对,今天本是喜庆的日子,咱们不提了。”   说着,冷冷瞥了一眼德妃。   德妃自然也就不能再说什么,只是抬头看看湘王妃,也是强笑了下。那目中不知为何,似乎略带了一点嘲讽。   “到底是湘王妃对琼音公主最为关怀,还怕她在那边不安生……也应当的,那我们……就不提了。”   她说完也归了座,谢长庭转头看了看湘王妃,只见湘王妃这时候却似乎也有一点恍惚。谢长庭不禁又想起德妃最后那番话,细细咀嚼了一遍,说湘王妃对琼音公主最为关怀,还是“应当的”。   这是……什么意思?   心中暗自疑惑,但无论如何,都是不可能此刻去询问的。殿内复又安静下来,表面上恢复了最初那种其乐融融的状态。可所有人都很尴尬。最后打破这种沉默的,却是殿外侍人的一声传唤:   “简王殿下到——”   话音方落,简王已经微提了玄色袴褶的下摆,缓步跨进门来。大家见了他都有点而意外,反倒是将方才的尴尬沉闷冲淡了。皇后便道:“晋意来了,怎么没陪同太后娘娘一道过来?”   “母亲说待会儿直接去仪和宫,就不过来了。嘱咐我同娘娘们说一声,酉正都到仪和宫拜见即可,现在来了,反倒折腾你们多拜一次。”   太后上了年纪,被拜来拜去自然是嫌繁琐的,不过大家可不敢这么说,纷纷感激太后体恤。太后母子在宫中人缘都不错,这么一来,气氛活泛了一点儿,惠妃就笑道:“前些日子听说大理进贡的一块红宝石,有一手掌摊开那么大,皇上孝心,当时就送到了太后娘娘宫里。我们这些人都没见过呢,不知道今天能不能借着喜气儿,请太后娘娘给我们开开眼?”   这时红宝石不易得,况且有手掌那么大的一块儿,几乎算是稀世珍品了。除了太后,这些个后宫嫔妃、甚至皇后都没资格得着。不过大家肯定还是好奇的,就听简王道:“自然是可以,那宝石如今就在仪元宫放着,娘娘们什么时候去,都能见着。”   惠妃就笑了:“听见没有?咱们往后多跟着皇后娘娘,好好在太后娘娘跟前尽孝,说不准太后娘娘高兴了,还能分出一块儿来赏咱们……”   惠妃向来伶俐,吵架的时候咄咄逼人,说笑的时候也是妙语连珠。   简王闻言,也微微笑了一下,“母后方才还说,皇后娘娘凤冠上的衔珠看着旧了,要分出最好的一块儿,留着给娘娘镶凤冠。余下的,除了还要打对坠子,赏谢夫人以外,就分给诸位娘娘打首饰了。”   给皇后镶凤冠自然没的说,可还要单独赏谢长庭……这话是怎么说的呢。   殿内有片刻的安静,都觉着惊愕,各自在心底做着猜测盘算。随后,却又都不约而同露出笑容,纷纷称是——既然是内定的简王妃,太后要赏,又有谁敢说什么?   简王捎过了话,这边全是后宫女眷,他也不愿意在这里多待,向皇后说了声便退了出去。经过谢长庭面前的时候,他略微停了一下,侧身看着她,“母后说要赏你哪一块儿,叫你自己去挑,你来不来?” 作者有话要说:     ☆、54 凌虚(下)      出了华阳宫,外面天已半黑下来,晚风吹拂,一扫方才在殿中的燥热。   明月珰微微晃动,随着走动坠着双耳,牵得人心神不宁的。谢长庭脑海中还都是方才在华阳宫内发生的事,理不清头绪,不意前面简王忽然回身,唤了她一声,“谢夫人。”   她猛然一个停步,回过神来,屈了屈膝,“殿下有什么吩咐?”   “不必如此拘礼。”简王看了看她,神情有些无奈。脚步动了动又停住了,“雪猊在我那里,我带你去见他。”   他绝口不再提太后赏赐她什么的事,她心下略有些疑惑,却也松了口气。应了一声,跟上前去。   简王微微侧过身,与她并排而行。她其实不太敢这样,但是想着方才的事,眼下大概也只能请他答疑解惑,就问道:“殿下,您能不能给妾身说说……琼音公主的事?”   简王是何等闻弦知意的人,方才让侍人通传之前,他其实在门外站了一会儿。里面说什么,他一字一句都听得清清楚楚。明白她想问什么,“其实要说相像……也有一点,可到不了那个程度。若要拿这个来大做文章,只怕那就是有人别有用心了。”   说话间已经穿过御花园。身旁不时有宫女路过,她们手持宫灯,如同数点流光一般,往来穿梭。遇到他们,就退在路旁,俯首给简王行礼。   御花园的东面邻着是蓬莱阁,远远望去,飞檐斗拱,连绵一片。此刻灯火点点,不自觉透出几分缥缈,当真如同蓬莱仙境一般。   简王的居处还在蓬莱阁以东,叫做凌虚殿,紧邻着太后的仪元宫。这边相对清静,太后不喜人打扰,再加之简王也常要养病,正适合他们母子居住。不过,最近凌虚殿里可不清静,方一进门,便听见了里面的笑闹声。   “殿下回来了?”缜生一回头先发现了他们,忙带着两个小伙伴上前来——他和雪猊身旁,还站着一个少年。年岁看起来比雪猊大一些,却不及缜生,只是他面目十分舒展俊朗,嘴角含笑,看着要比实际年龄老成些。见到谢长庭,他也露出几分好奇的神色,仰头看着她。   雪猊则完全是小孩的样子,尽管在宫里玩了几天,见过不少新奇事物。可见到谢长庭,鼻子还是忍不住有点酸:“夫人,我想姐姐了……”   谢长庭就笑着捏了捏他的脸:“你都不想我吗?那我看你就留在这里好了。”   雪猊吓得忙揪住她衣角,大叫:“那夫人也不许走,夫人也留在这里!”   童言无忌,可是成年人的世界却永远失去了这种直言所想的权力。简王不知怎么,忽然觉得心头微微涩然,下意识去看她,而她却已很快地将脸别过去。连一个眼神、一个念想都没有给他留,只是对雪猊道:“东西收拾好了吗?”   缜生笑着代他答道:“昨天我们就帮他都归置好了,谢夫人不用担心这些,待会儿我自将雪猊先送出宫。叫他到车上等您。”   他真有些兄长的样子,谢长庭遂也放心让他安排。   两个孩子牵着手去了,一旁那少年依依不舍,似也有一点想跟上,却被简王叫住了,“潼哥儿回来。时候不早,你也该去仪和宫了。”   谢长庭从方才便觉得这少年衣着富贵,姿仪过人,想必身份不会普通,不知是哪个官宦人家的孩子。只是她自知身份,也不便开口相询。只见潼哥儿扁了扁嘴,虽然不愿意,还是收住了脚步,“知道啦。”他想了想,又问道,“那你们怎么不去?”   简王道:“我们还要去仪元宫拜见太后娘娘,过后也要去的。”   “哦?”潼哥儿眼珠一轮,目光怀疑地在他们俩之间游移。忽而狡黠一笑,“那我也要去拜见太后娘娘。”   简王皱了一下眉,有些话也不太好说破,顿了一下,只是道:“你去做什么?待会儿到的晚了,你母亲又要说你。”   “不让我去也行啊。”潼哥儿背着手踱了几步,转身笑道,“那你先告诉我,她是什么人?”   分明只是孩子天真的发问,简王却被噎了一下。该告诉潼哥儿什么,她是未来的简王妃?他自己都觉得说不出口……沉默中抬头看了她一眼,却只见她苍白冷淡的侧脸,微微垂下的眼睫,似是他们这里说什么,她丝毫都不关心。他忽然觉得胸口有些隐隐作痛,徒劳想要开口,说些什么,却只能发出一阵嘶哑的咳音。   潼哥儿以为是自己太放肆,把他气着了,也有点慌乱:“哎……你真是,行了我不问了。你好不好?要不要请御医来看看?”   今年秋天他的病情倒还稳定,咳了一阵,也停下来了。只是有些有气无力:“算了,好像倒成了我不让你见太后娘娘……那就一块儿去吧。”   三个人遂一道去了仪元宫。太后娘娘的寿宴,虽然每年都要来这么一次,大家都是习以为常。但是作为主人的太后娘娘,自然也不好太随意,今日穿了隆重而正式的礼服。他们过去的时候,娘娘才方换好了衣裳,正坐在镜前,由宫女为她梳头。听到通传,便笑着道:“晋意他们来了?快叫进来。”   太后身份在宫中尊贵非比寻常,是以养尊处优,保养得极好,况且人逢喜事,精神也不错。谢长庭进来之后自然不能抬头直视她,但听太后语声中气十足,带着笑意,“等了这半晌,哀家还道你们先过仪和宫去了……潼哥儿也来了?”   潼哥儿活泼好动,自然十分吸引老年人的视线。太后一时倒也没空儿理他们,先搂着孩子说笑了几句,“今儿给我准备了什么礼物啊?去年你亲手烧的那个大彩碗不错,瞧瞧,我这不是还用它垫着花盆呢……”   潼哥儿被逗得很不好意思,涨红了小脸,忸怩了一阵,摇了摇头从太后怀里钻出去。   太后这才转回头来看他们,脸上还残留着三分笑意,“这就是千重绸庄的东家?不必这么拘谨,抬起头来哀家看看。”   太后对她的称呼是“千重绸庄的东家”,说实话这个叫法还真是比较少见的。谢长庭一时也难以判断,太后对自己是怎么个定位,只听对方语气颇为和善,便抬起头一笑道:“妾身谢氏,给太后娘娘请安。”   太后略略打量了她一下,忽而注意到她耳上的那对明月珰,目光不由微微一跳。   又不禁多看了她几眼,才不动声色收回了目光。夸赞了几句,无非是说些她年轻能干、千重精工细作之类的话,“宫里这么些年用的料子,有不少是从你们那里进的,论着也该赏你。恰好哀家最近得了这块红宝,给你打副坠子戴也合宜……你自己先去挑挑,看要哪一块儿,都由你。”   果然还是来了——谢长庭心中猛一沉。这赏赐太烫手,她不敢要,不过是进几匹布,何尝能值得太后亲自赏下。无功受禄,反倒欠了太后母子莫大的一个人情,到底是把自己拴住了。她不敢说简王不好那样的话,他实在太好,太完美,就像华美缥缈的海上仙山,只能远远观看。   靠近了,只怕会一脚踏空。   何况这宫门深深唯有将她锁住。而她还有许多事还没有做,她还有许多仇还没有报……她不能……   她不能。   在短短的一两个片刻里,谢长庭已经冷静下来,太后母子如此恩重于她,她也不是不感激的。只是那些她不敢要,却也不敢不要。   在短暂的沉默过后,她忽而一敛衽,跪了下来。   “妾身谢太后娘娘赏赐。”她说,“妾身自知身份低微,能得娘娘的赏,已是天大的恩荣,娘娘赏下什么就是什么,妾身莫不是感激谢恩的。”   水影红的繁复滚边迤逦在厚重的地毯上,仪元宫里萦绕着淡淡的熏香气味,显得缱绻温暖。隔了许久,太后才轻轻叹了声:“起来吧。”   见她双肩微微一颤,似是不敢。太后复又放缓了声音道,“你识得大体,这很好。哀家称赞还来不及。起来吧。”   谢长庭这才谢恩起身。太后笑了笑,依旧是满面慈祥,却依约带了一丝疲惫之色,“时候也不早了,是该过仪和宫去了。”   转而又道,“你们去外面等一会儿。晋意扶我起来,替我将冠戴上。”   这是他们母子有话要单独说了,一旁有宫女过来,引着谢长庭和潼哥儿退出去。待殿内只剩下母子两人,太后才又幽幽叹了一口气,神情有一点复杂地看着儿子。   简王取过早已准备好的礼冠,替她戴上,又拿镜子来让她看:“母亲看妥当了么?”   “我答应让你娶她,可你们,未必有这个缘分。”太后却忽然说了这样淡淡一句。简王执镜的手微微一抖,只听她继续道,“她若对你有心,方才必不会一口回绝。我可以不看重她的出身,是想你有个好归宿……晋意,你身子不好,说到底是胎里带出来的病,是母亲给你的底子不好。你和你哥哥们不一样,母亲什么都不求,只愿你活的自在些。”   “你中意这个谢氏,我也由你……给她安排个身份,让她进宫来不难。可我实在告诉你,即便那样成了,你们往后的路也会很难,尤其是她,会更难。”   说到这里,太后神情略显凄恻,这么多年,一个女人在深宫里能有多苦,大约没人比她更清楚,“若非心甘情愿,勉强拴在一起,你问问你自己……你们能走下去吗?她能为你走下去吗?”   她能吗?   她不能啊。   他微微苦笑,沉默良久,却只是不答。拿起妆台上白象牙梳子,“母亲这边鬓角有点乱了,我替您重新拢过吧。” 作者有话要说:     ☆、55 胭脂      谢长庭和潼哥儿由宫女领着,退到了外殿等候。   潼哥儿对她很好奇,问东问西的。谢长庭这会儿其实心里很乱,也无心答他那些奇奇怪怪的问题。勉强笑了笑,随口揪了个别的话茬,问他:“你真的没给太后娘娘准备礼物吗?”   潼哥儿抿嘴一笑:“当然不是啦。”见宫人们都守在门外,他悄悄从袖袋中取出个长方盒子来,低声说,“是我亲手做的呢,去年那个大彩碗也是我亲手烧的,那个做的不好。这次这个,太后娘娘一定喜欢……”   他显然也是小心翼翼得很,并不递给谢长庭,而是自己拿在手中打开一条缝。只见里面是一支短笛,尾端系着一条流苏,穿着一颗紫珍珠坠。除了手工粗糙了些,居然像模像样……见谢长庭露出微微有些惊讶的神色来,潼哥儿忍不住有点得意,“太后娘娘最喜欢听吹笛子,不过我父……父亲不让我学。我就做一支笛子,让乐官吹给她听。”   谢长庭就问:“那这个珠坠也是你做的吗?”   “这个珠子是年前胶州进贡的,太后娘娘捡了一颗最大的送我,我再回送给她,她看了肯定很高兴……”他介绍了一番,才又珍而重之地收好了。笑嘻嘻勾住她的小指,“我要到寿宴上再拿出来,你可千万不要说出去。”   谢长庭不由也笑了,“好啊。”   如此又闲谈了几句,便见隔帘微动,简王同装扮妥当、容光照人的太后走了出来。仿若也什么都没发生似的,太后笑道:“走吧,晚了,该叫大家等咱们了。”   说着一手搂过潼哥儿,一手由宫女扶着,抬步向外走。谢长庭随即起身跟上去,在宫门以前,却忽见简王冲自己回过身来。   她心里略一凉,她方才回太后的那些话,是狠狠打了他的脸。眼下就不知他打算怎样发落了……正踯躅间,却听他低声说道:“母亲只是想见见你,没有强迫你的意思。”   她一呆,这话通透得有些过分了,倒令人一时哑然无语。   简王似乎也没有想要等她回答,说完便转身离开了。在门槛上却忽又停了一停,“我也没有……你不必放在心上。”   除了每年的除夕元旦,皇宫里只怕唯有今日最热闹。四处廊下都挂起了六角琉璃宫灯,在夜色之中灼灼生辉,华彩流转,将整个宫苑照得亮如白昼。除了往来如云的宫人、内侍们,此刻众多的女眷,还未从华阳宫过来,便只有零星的诸臣工世家子陆续到来。   他们一路从廊下行来,远远听见那一头有人哈哈大笑,声音粗哑落拓,实在叫人过耳难忘。   太后听见了,就转头对他们笑道:“这一定又是黄门令姚大人到了。”   太后说的不错,廊腰缦回,不一会儿便看见姚平钟从对面走过来。不过他这会儿只顾着和周围的人说说笑笑,实在十分投入。直到符止从背后捅了他一下,才猛然回神。乍一见太后迎面过来,不由惊得呆住了,笑声一下卡在嗓子里,好一会儿才慌忙下拜,“臣……臣姚平钟叩见太后娘娘!”   他们无外乎就是镇北巡抚这几个人,纷纷上前来拜见太后。   “都不必多礼了。”太后笑着看了看他们,“哀家倒是许久未曾见着符将军……封疆诏刚一撤,皇上紧接着,又把你派到湘南去了,也真难为了你。好在这是回来了……怎样,平叛途中可还顺利么?”   太后不过是随口一问,以表关怀,符止自然是不可能就此同她大谈军事的,三两句将情形简单带过。无意间一抬眼,却忽地和谢长庭的目光对上了,两个人似乎都愣了一下。但符止的惊愕显然远大于她,尤其是在看到旁边简王也在的时候,他的心不由一寸寸往下沉。   而这个对视注定是短暂的,谢长庭先错开了视线,淡淡看向一边。   仿佛也不认识他似的。待太后说完了话,她便转身随着太后走了。仪和宫门前早有宫人在等候,这时便迎上来,陪伴太后进殿。简王紧紧跟随,然后是潼哥儿——谢长庭因不知他身份,就主动错后了些,落在末尾。尚未跨进仪和宫的门槛,便觉臂弯一紧,被人狠狠一把拽了回来。   她趔趄了下,被他拖着连退了几步,不由有点皱眉,“等等,你……”   符止回过头来,深深看了她一眼。那一眼包含的内容太复杂,有惊愕、疑惑、愤怒……还夹杂着一丝难言的失望。她忽然什么也说不出了,由他一路带到宫墙之后,走得远了,灯光渐渐寥落昏黄,照着苑墙背后影影绰绰两株沙椤树。   宫中不少处都栽种这样的婆娑双树,寓意阿赖耶识,菩提之心。   直到周围一个人影也不剩,他才停下来,回身盘问她:“今天你怎么会来?”   其实这边已经没人了,但他下意识将声音压的很低,好像是要谈论一些不能为人所知的话题似的。谢长庭似乎也有一点被这气氛感染了,表情很古怪,“……妾身为什么不能来?”   “你又不是攀龙附凤那种人,这种场合来做什么?太后到了仪和宫,身边除了简王只带着你,你知不知道有多少眼睛在看着……”他说到这里停下来,深深吸了一口气。   没有办法描述他方才看到她和简王并肩站在一起的心情,连同一旁的太后和潼哥儿,一眼看去,有老有小,就是一个完整家庭,旁人连插足的余地都没有。他觉得后怕,可是往深处想,又觉得疲惫,仿佛一直紧追着她的脚步,却永远不知道她要去往何方一般。   叹了口气,“左右亏本的事,你肯定不会做,费这么多心思进宫来,说明你又有新盘算了是不是?这次又想干什么?”   谢长庭怔了一下,觉得有点好笑似的,“这至多说明您一点都不关心妾身,其他的,什么都说明不了。妾身刚一回京城,就赶上这事,帖子是宫里给的,是太后娘娘指名赏我的,连一点转圜的时间都没有,难道妾身能拒绝?”   “我不关心你?”他不觉有一点失语。   这个问题真是问得太好了,竟让他哑口无言,笑容里满是自嘲与苦涩,“说的对,我不关心你……我不关心你……那你倒是告诉我,我要怎么关心你?我拿什么立场来关心你?”   说到最后,他忽然一伸手,将她扯到近前来。情急之下拽的是她的宫绦,这让谢长庭有点恼火,“将军究竟要做什么!”   他也不顾他挣扎,像是终于下定了某种决心似的,按住了她一边的肩膀,低下头来,认真看着她:“谢长庭,我等不了你了。我没有耐心了。”她方一怔的工夫,却被他抬起了脸。   随后他做了一件有点奇怪的事,他用手,一点点抹去了她唇上的胭脂。   谢长庭很意外,指腹和唇瓣之间细细的摩擦,让她下意识想躲避。“别动。”他扳着她的侧脸,将胭脂一丝不苟抹掉,然后慢慢地靠近。其实真的很慢,也给她留了时间反应,她可以躲开的,可是她没有。漆黑的双瞳失神望着他。   四唇相接的一瞬间,两个人都是轻轻一颤。   到这时候他反倒平静了,这只是一种表态,一个试探,带有种破釜沉舟的决心,甚至做好亲完她立刻翻脸的准备。不敢过分冒犯,浅尝辄止地退回来看着她。两个人无声地对视着,呼吸相错。谢长庭似有一点恍惚,各种晦涩的神情不断闪现,滑过眼底。   最终是睫毛一抖,轻轻闭上了眼睛。   是默认还是邀请,都不重要了,他又狠狠吻上去,太过热切让她有些措手不及,其实不是拒绝,却被他不由分说箍在身前。这是一个极为绵长的吻,足够将她从不会教到会。分开的时候,都能听见彼此急促的呼吸声。他觉得自己有必要冷静一下了,隔了好一会儿,才渐渐平复下来。两个人额头抵着额头,似乎彼此的关系经历了某种剧变,一时间,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最后还是她先有了反应,扑哧一声笑出来。他有点被笑毛了,“你笑什么?”   “将军是喜欢妾身吗?”   她居然就这么直白地问出来了。他反倒被问得窒了下,半晌,才哑然笑道:“你觉得呢。”   她又笑了,抬起头来,沙椤树婆娑的影子映在她脸上。朦胧昏霭,却因为特别潋滟的唇色,显得多了一丝鲜活的生气。耳畔的明月珰微微晃动,似两团温柔的萤火。符止伸手过去,轻轻拨弄了下,谢长庭就告诉他:“是萧太妃娘娘赏的。”   他怔了下:“今天吗?萧太妃怎么赏你东西?”   “说是妾身打扮得太素了,恐在太后娘娘面前失仪。”   他闻言就重新上下打量了她一番,“素吗?这不是挺好的。”弄上手了自然怎么看都是好的,他想了想,又有点皱眉,“太后他们母子俩大约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这事儿我实在插不上手……你自己留神吧,别到时候一道圣旨直接册封简王妃入宫,我看你到哪里去哭。”   谢长庭摇摇头:“不可能的。别的不说,妾身这样的出身家世,怎么可能高攀得了简王?”   “你还真想给他当王妃啊。”他被气有点想笑,把她圈进怀里狠狠箍了下,“总之你离他远一点,嗯?我都是为了你好。”说这话他也不心虚,为了她好……能做简王妃,已经有多少人求还求不到,又未尝不好。只不过是怕她被简王拐了去,不知道去哪里哭的,就剩下他自己了。   “知道了。”她点了点头,隔了一会儿道,“回去吧。”   他们原本到得都算早,腻歪了这一会儿,仪和宫里已经满座了大半。入席后自然要分开了,由宫人们引着去各自席上落座。谢长庭这回还是邻着湘王妃,只不过换了大桌,并不显得她十分突兀。湘王妃见她去了这么久才回来,不由露出微微好奇的神色,只是不便相询。   两人便随意闲谈了几句,湘王妃让她不必客气:“你唤我奉婉就好。”   湘王妃其实没什么城府,好相处不说,甚至有时候给人感觉有一点天真……这个认知让谢长庭稍觉意外,只想着大约是出于一个家庭里的互补吧。正当这时,只听仪和宫门前又拥进一片脚步声,原来是皇帝携宜贵嫔到了。   “皇上驾到——”殿内众人闻声纷纷离席下拜,口称万岁。   皇帝似乎心情不错,温声叫了大家起来。谢长庭这才第一次见到这位南面之君,相比于他的两个弟弟,皇帝倒可以说是貌不惊人。脸上带着温吞的笑,甚至还有几分可亲。其后走进来的宜贵嫔,则是一袭品红色金银丝白蝶度花宫装,裙尾曳地,迤逦生姿。   她袅袅婷婷上前,一张精心装扮过的面孔上,带着得体的微笑,正是阔别多日的惜燕。 作者有话要说:  感情戏对我来讲真挺难的,已尽力……大家不要嫌弃的随便看看吧_(:з」∠)_   ☆、56 巫蛊(上)   八月份采选,册封钟离薇为昭仪,这与其说是皇帝的意思,倒不如说是钟离德妃的意思。皇帝年近不惑,于女色上向来不是很沉湎,即便册封了钟离薇,实则对德妃眼下的境况也没有什么改善。反倒是凭空给自己立了个劲敌——这劲敌就是惜燕。   与钟离薇不同,惜燕早就做梦都想入宫了。她原本就是善于察言观色、曲意逢迎之辈,可惜一直没太有用武之地。如今终于有了她施展的空间,先是在自己主子宫里,近水楼台,得了圣宠。又不知用了什么办法,短短一个月就封了贵嫔,不过从皇帝赐封号‘宜’也能看出一二,大约是她极为善解人意、聪明宜人了。   惜燕的扶摇直上,让钟离氏姑侄两人都有些措手不及。尤其是钟离薇——惜燕得势后,对自己的旧主十分忌惮,到底是底气不足,唯恐钟离薇将自己不佳的出身在宫里乱说,便常常有威胁、压制之意。是以钟离薇到现在,甚至有点怕她。   自从惜燕一进仪和宫的门,她的脸色就有些僵硬不自然了。   “哀家都说了不用,你们每年还费这么多心思……”正席上,太后半是埋怨半是欣慰地,正数落着帝后两人——他们的寿礼是直接呈给太后的,不同于大多数与会者,只能送上礼单,太后娘娘还未必会亲自过目。简王则也不必说了,他们亲母子之间的情分,不必拿到众人面前来摆谱。唯独湘王,皇帝笑着看了他一眼:“晋良给母后准备了什么好东西?不必要这么藏着掖着吧,也拿出来给大伙儿开开眼?”   湘王连称不敢,“内廷里什么样的稀世奇珍没有,儿臣不敢比好,让皇兄和太后娘娘见笑罢了。”   他们兄弟三人对太后的称呼各不相同。简王唤母亲,皇帝唤母后,而湘王却是规规矩矩唤一声太后娘娘。不能说不合宜,但相比之下,总归是显得有点生分了。   太后却只做不知,依旧是满面和煦:“什么见不见笑的?晋良别学他们那份铺张,那么些好东西,给了哀家也是用不上,存在库里空攒尘灰……东西都是虚的,哀家知道你们有这孝心,就够了。”   “娘娘这话却说到儿臣心里了,儿臣想着,也是这个道理。”   湘王说着,微微一笑,合掌轻击了两下,转头唤道,“解蓝——”   立刻有个青年弓着腰走上前来,这人面容阴柔白皙,下颔干干净净,不难看出是个太监。到了近前,恭恭敬敬将两手一托,呈上个四方锦盒来,里面是一串乌沉沉的佛珠。“这是儿臣在里佛寺跪了一天一夜,亲自为娘娘所求得。愿太后娘娘千秋长岁,广积善功。”   太后信佛,这个大家都知道的,可到了湘王口中仿佛有些变了味。他将话说得太重了,叫太后都觉得这串佛珠有些烫手。戴在腕上捻着,一粒粒都仿若千钧。怎么回答都不妥当,只好捡了最寻常的话来夸赞着,“晋良真是有心了……”   “儿臣不敢。”湘王嘴角含笑,“儿臣不常在宫中,自知不比陛下与晋意两人,与太后娘娘亲近。却不敢少了对娘娘一丝一毫的孝敬之心。”   他的语气极为情真意切,可唇边那个笑,却隐约藏着一丝嘲讽。太后面色尴尬——湘王话中暗指她作为长辈,心有偏颇。可是怎么反驳呢?他又没有说错。   湘王的母亲出身极低,是先帝东宫时身边的一个宫女,生育后几年因病去世。后来先帝登基,也没有另加册封她,只是将她的儿子指给了当时是三夫人之一的何太妃抚养。而太后作为先帝正室,说实话,对湘王母子、以及他的养母,从未多加为难——因为根本没有必要。   可也的确没有怎么关照过,湘王与太后之间礼节有余,亲情不足,这早已是多年的事实。   眼下,被湘王用话刺了一下,太后的笑容有点勉强。好在帝后各自说了几句祝寿的话,妃嫔里也有特别能言善道的——以往就是惠妃,今年又多了宜贵嫔,说笑了一阵,就将话题扯开了。而仪和宫里的气氛却,总归是不如开始那么融洽。   湘王也不再说话,只是默然饮酒,嘴角却始终停留在一抹微笑,看着他们。   这时候,却是个稚气的声音打破了尴尬:“我也有一件礼物给皇祖母,祝皇祖母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随着语声,一个少年快步走上前来,脸上笑吟吟的,不是潼哥儿又是哪个。   “潼哥儿,不准胡闹!”皇后低声训斥。她在教育孩子上颇有一些严厉,潼哥儿还是挺怕她的。只不过偎在太后身边,叫太后一把搂过去之后,他就放松了。还转头对他母亲吐了吐舌头,惹得皇后直摇头。   “方才问你,你不是还说没给准备吗?”太后逗他,“真是给我的礼物?别是从哪个地方捡来糊弄我的吧……”   “当然是给皇祖母的礼物,还是我亲手雕的!”   潼哥儿小心翼翼将那只长盒子取了出来。太后笑得合不拢嘴,“好,好,皇祖母来看看我们潼哥儿的手艺,雕了个什么呀——”   众人都有些好奇去看,只是被潼哥儿的身影挡住了,瞧不见盒中是何物。却都清清楚楚地看见,太后一瞬间刷白的脸色。   她两手颤抖,突而一声尖叫,猛地将盒子摔在地上!   所有人都愣住了,场面有短暂的失控,谢长庭趁乱起身眺望了一眼——她坐得有些偏,方才湘王是如何制造不愉快的,她其实只模糊瞧了个大概。碍于身边就是湘王妃,也不好表现出太好奇的样子。而后来潼哥儿出来时她却看清楚了,见他向太后祝寿,便知道他要献上那支笛子。   可被太后失手扔在地上的,却是一只木人。骨碌碌滚了几滚,断了一条胳膊,依稀能看出雕刻得十分粗糙,甚至有些扭曲不对称,可见是出自不擅雕刻之人手中。而最让人变色的,却是这只木人身上扎满了银针,微微反着光。   巫蛊之术……在场的有数百人,心底却几乎是不约而同低掠过这四个字,带来阵阵彻骨寒意。这种邪术在民间都早已明令禁止,宫中就更不用说,完全是禁忌。太后上了年纪,对鬼神之说有几分迷信,更是谈之色变。这会儿浑身抖得厉害,指着潼哥儿,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潼哥儿也吓呆了,双膝一软跪在地上:“皇祖母,我……我不是……”   他六神无主,根本想不明白如何变成了这样,嗫嚅了半晌,也不知该说什么。   也不能怪他,仪和宫里这时已如沸水滚开,众人都在交头接耳。连皇帝都有些沉浸在震惊之中,根本未及发话维持秩序。   “好了好了,成什么体统。还不快将这肮脏物事拿走,偏要留在这里碍眼吗?”开口的却是何太妃。她方才一直一言不发,此刻却比所有人都提前回过神来。亲自起身去捡那只木人,忽而像是大吃一惊似的,“这……这又是什么?”   众人皆顺着她的视线去看,只见那木人身背后,竟还镶着一枚又大又圆的紫珍珠,在灯光下发出柔润的光泽。   “这……好像是去岁太后赏给太子殿下的胶州贡珠……”何太妃又自己喃喃回答了。   她这句话说完,仪和宫里顿时不乱了,反而陷入了死一样的寂静。   ——太子自不可能雕刻一只木人送给太后,所有人其实都心知肚明,今天这事情有异。太子向来聪颖睿智,虽然年少但并不无知,不存在受人哄骗、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所做代表什么的情况。那么唯有盒中物事被暗中调换了,有人要陷害太子,如此才解释得通。   可眼下,这只木人身上镶了太后赏给太子的珍珠。即便有人暗害,不知又要怎么找到这样一颗,一模一样珍贵的紫珍珠。   明知是陷阱,可当真已经把这个长在深宫、未经风浪的少年牢牢困住了,百口莫辩。   简王搀扶着太后先离了席,昭示着这场寿宴注定是不欢而散了。皇帝一贯温和,这时候脸上倒还不太显;皇后的神情却已经难看到极点了——毕竟是自己的孩子,管教起来虽然严厉了些,但疼爱也一点不少。况且潼哥儿是嫡长子,又是上下一致认可的皇位继承人。太后的生辰上,当着内外臣工,所有人的面,储君闹出了这样的不详之事……   湘王嘴角始终是含着一抹笑,几乎像是刻在了脸上。饮了一盅酒,依旧是一言不发。   整个大殿里,就剩下何太妃故作惊讶的发问一声声传来:“太子殿下,为什么这上会有太后娘娘赏赐您的珍珠?您倒是说句话啊……” 作者有话要说:  节日快乐!你们抢到天猫了吗= =   我有个同学今天生日 凌晨的时候 我先给她发了个生日快乐 再去打开我的购物车 结果已经什么都不剩了……   ☆、57 巫蛊(下)      数百盏宫灯如炬,将仪和宫明晃晃照亮。   潼哥儿跌坐在正当中,冷汗顺着额角,一滴滴滑落。   何太妃的发问,他是一个字也答不出来,就连他自己也想不明白,究竟为何盒中的物事何时被换了乾坤……   正当这时,只听一旁另有个声音传来,“太子殿下孝心可昭日月,对太后娘娘,向来是尊敬有加。依臣妾看来,恐怕是有人暗中误导,才叫太子殿下一时糊涂,做出这种事来。”   说话的却是宜贵嫔,“陛下、皇后娘娘,眼下倒不如去查查,太子殿下之前与什么人接触过。殿下年纪尚幼,心地纯善,那教唆殿下之人才是真正的其心可诛,应当严惩不贷。”   这话说得很及时,正顺了帝后二人的心意——无论如何,不能让太子被祸累。皇帝叹了一口气,招了招手:“潼哥儿过来。别怕,你告诉父皇,你今日一开始放在盒中的是什么?几时出门的?都去了何处?”   所以说皇帝也实在是个温吞的性子,到了这时候,几句话还是笑着说的,尽管笑容极为勉强。   潼哥儿见父皇和颜悦色,心里也稍稍安定下来一点。慢慢交代了些——他白天都不能出来,照例要在太子书房读书,直至傍晚回到东宫,才揣上盒子出门,“盒里放的是我自己做的笛子……我出来之后,在御花园里玩了一会儿,就去了皇叔那里,再就去仪和宫拜见了皇祖母……”   这其间可能接触的人就多不胜数了……旁的不论,就单经过御花园这一趟,来来往往,就多少人了。   皇帝不由得一筹莫展,正当这时,却听惠妃忽而插话进来:“如此说来,臣妾倒突然想起开宴之前,大伙儿在华阳宫,拜见皇后娘娘时,唯独钟离昭仪无故来迟了许多……”   这话一出口,钟离薇陡然一惊抬起头来——她原本坐得远,这样的场合没有她发话的机会,至多是跟着看一看热闹。只是万没想到热闹看到了自己身上,见众人都转过头来瞧着自己,不由面色涨得通红,嗫嚅道:“臣妾……没、没有……”   惠妃哼笑了一声:“没有?钟离昭仪当我们都忘了?当时只有你来得最迟,问你去做什么了,你却又不说……”   钟离薇挨了这一顿抢白,终于顶不住,说了实话:“那是因为尚衣局的礼服迟迟送不到,所以臣妾出来便晚了……”这些日子,她在宫里其实很不好过,分位低,不受宠,唯一的后台钟离德妃也不是那么过硬。所以连尚衣局的宫人都敢给她眼色看——钟离薇是什么出身,从小也是家族中精心呵护教养长大的,骨子里到底有几分傲气。如今这个昭仪娘娘虽做的中看不中用,受了委屈,却也唯有咬牙往肚子里咽,不愿叫外人笑话。是以方才在华阳宫里,她并不愿说出真正原因。   可眼下却容不得她不说了……不仅是她,钟离德妃这时候也觉得脸上无光。无意间抬眼,却看见惠妃和宜贵嫔隔着半张桌子,彼此相视微微一笑。   德妃的怒火腾地烧了起来,这两个长舌的妇人,倒是勾结在一块儿了……她忍不住抢道:“陛下、皇后娘娘明鉴,钟离昭仪绝不可能做出对太子、太后娘娘不敬之事!她性子温顺,有些人便觉她软弱可欺……”   “好了好了,还嫌不够乱?”还没等她说完,皇帝便摆了摆手,唯恐她又同惠妃吵起来,“德妃,你先退下。”   德妃只得又悻悻然坐了回去,脸上发烧,只觉得众人都在看自己笑话。转头看了看,一席上的人,却是同向春风各自愁——皇帝与皇后愁眉不展;萧、何两位太妃,一位神游太虚,一位左顾右盼;一众嫔妃各自低着头、若有所思的模样……竟真是无人注意她的窘态。   另一边,湘王顾自饮着酒,唇角的笑意慢慢淡了些。似是有些不耐,忽而将酒盅往桌上一落,轻轻的一声,也算惊散了沉默。   方才还在观望的何太妃立刻回过神来,清了清喉咙,说道:“既然钟离昭仪的确是有事耽搁了,又未曾有人证明她去过御花园、同太子殿下接触过。那么只怕,这巫蛊另有来历……据太子殿下说,他最初放入盒中的是一支笛子,可这笛子如今却在何处?又有何人见到过?”   她这就有一点故意吓唬孩子了,潼哥儿方才好一点的脸色,转瞬又是煞白,急道:“我真的做了笛子!小荣子他们都见过的……”   皇帝也是有一点不满,皱眉看了何太妃一眼。却也碍于她是长辈,不能说什么。只让传了太子身边常常陪伴的几个小火者过来,一问过后,果然都说太子这一段时日在学雕笛子,在东宫,也不是什么秘密了。   又问他们傍晚太子出门之后的事情,这些小火者却都不清楚了。便叫简王身边的宫女来回话,说,“太子殿下在凌虚殿内玩耍……其间奴婢们在旁伺候,并未看见太子殿下取出盒子来,他自己也没有丝毫提及。随后太子殿下随着简王殿下、谢夫人去仪元宫拜见太后娘娘……简王殿下与娘娘单独说话,太子殿下就和谢夫人在外殿等候……”   皇帝就有点不明白了,“谢夫人是谁?”   这个问题叫宫女有点欲言又止,还是皇后在一旁答疑解惑:“回陛下的话,是太后特准进宫谒见的民女谢氏。”   太后自然有权力依她自己的好恶选择见谁不见谁,皇帝唔了声,也不再关注。只是问那个宫女:“太子与这个……这个谢氏说了什么,你们可有听见?她有没有动过太子的盒子?”   “——必定是谢长庭挑唆太子行巫蛊之术!”还未及宫女回答,钟离薇猛地站起来,几乎是脱口而出。   以往遇事,她身边都有惜燕替她拿主意,而如今惜燕和惠妃沆瀣一气,反过来构陷于她。又是这么大的事,见话头始终在自己身上打转,她几乎吓得肝胆俱裂……而忽听到谢氏两个字,便如乍然迸现出一丝期望,她已经迫不及待,用谢长庭来顶缸了——可是也太急了。   话音落下,她才发觉众人皆满面诧异地转过头来,看着鹤立鸡群的自己。   钟离德妃也看着她,脸上却早已没了平日那种即便是装出来的慈爱。反倒是气急败坏,带着深深的厌恶……就像在看一件多余的东西。   钟离薇忽地哑住了,直到身旁的宫女低低提醒了几声,她才浑浑噩噩地坐了下来。   而谢长庭则已经得了口谕上来拜见,“……回陛下的话,妾身在仪元宫偏殿只与太子说了些家常话,当时妾身不知是太子殿下,并不敢多加冒犯。”   那宫女也道:“太子殿下那时虽提到了给太后娘娘的礼物,将盒子拿了出来,却未经过谢氏之手。奴婢也未曾听见谢氏有教唆太子的言语。”   这宫女是简王的人,言辞之间,对谢长庭自然十分维护。谢长庭与太子虽说了不少话,却胜在旁边总有第三人在场,皇帝听了,也觉得她是被误伤了,点了点头:“你下去吧,没你什么事情……”   她深深一拜:“谢陛下。”   起身时目光在席间一掠,却无意撞上了一双深不可测的眼睛。脚步微微一顿,却只见湘王正望着她,两道视线一错之间,他似有似无地笑了下。   她心头突地一跳,再回眸时,他却已将视线调开。   仪和宫里,也再度陷入了死寂。   皇帝不再发话,只是盯着空荡荡的主位出神……他自然是想保太子的,可眼下除了找出所谓教唆太子之人,只怕别无他法。可到哪里去找?他视线动了动,看着不远处脸色恍惚的钟离薇,半晌,才有一些疲惫地开口:“钟离昭仪,你可真的有——”   说到一半他就说不下去了。皇帝宅心仁厚,对钟离薇虽说不上喜爱,但是叫她这样稀里糊涂丢了性命,毕竟于心不忍。   钟离薇也隐约察觉到自己的生死,其实就在皇帝这片刻的踯躅之间,也微微回了神。正当这时,却听一阵凳席挪移之声,竟是钟离德妃离席跪了下来:“臣妾死罪,求陛下饶恕!”   皇帝大为愕然:“你有什么罪?”   德妃抬起了头,遥遥睨了钟离薇一眼,终于是深吸了一口气,说道:“陛下明鉴,钟离昭仪与臣妾同居于一宫,实则今日一早,尚衣局便将钟离昭仪的礼服送到了她屋内。傍晚去往华阳宫拜见皇后娘娘,臣妾与钟离昭仪是一同出发的,只是行至半途,她忽然神情闪烁、言语遮掩,离了臣妾,独自去了御花园。臣妾身为一宫之主,却未能及早发觉她包藏祸心,酿成大祸,是有失察之罪;念着同她往日情分,一时糊涂,知情未报,是有欺君之罪,还求陛下饶恕!”   钟离薇只觉脑中嗡一声,看着昔日对自己关怀有加的姑母,几乎要瘫坐在地上。   “求陛下恕臣妾死罪。”这时候,另一旁的宜贵嫔忽地也跪下来,“陛下明鉴,钟离昭仪是臣妾旧主。早在入宫之前,钟离昭仪便早已习得这巫蛊之术。入宫之后,她还命臣妾去打探太后娘娘、陛下、皇后娘娘和太子殿下的生辰八字,臣妾不愿,她便多次威胁臣妾……以至今日之祸,都是妾身不察之故,求陛下恕罪!”   “好,好,你们……”不知是因为气还是因为怕,钟离薇全身都在颤抖。最后竟恍然笑了出来,“没想到,最后居然是你们……”   ——不是手握生杀大权的皇帝,不是受害最深的太后,也不是她心头之恨的谢长庭……   将她推入死地的,却是她是为尊长的姑母,和昔日最信任的姐妹。   德妃和宜贵嫔两个在作伪证,大家其实心知肚明,又如何会看不出?可事到如今,假的也变成了真的……皇帝也幽幽叹了口气,不忍再看钟离薇的表情,只转头吩咐道:“钟离昭仪教唆太子,在宫中大行巫蛊之术,即日收回一切册封赏赐,搬出仪瀛宫,收押待审;太子年幼无知,心智薄弱,半年之内,不准踏出东宫,着太傅、太保严加训导。”   这是罚太子吗?这分明是把他严密保护起来,东宫门一关,谁也别想趁虚而入。   “陛下……”这个结果,显然不是何太妃所预期的,不由唤了一声。但皇帝却没有应答,只挥了挥手,起身离席,给众人留下了一个疲惫的背影。   何太妃一顿,眼中不由自主流露出一抹不甘。不知又想到了什么,忽而带上了几分惧意,转头去寻找湘王的身影,却早已寻不见了。 作者有话要说:  我其实挺心疼钟离薇的_(:з」∠)_   ☆、58 拜寿的尾巴      原本是喜庆的日子,到最后变成了这样,众人也都觉得有些了然无趣。   皇帝都走了,大家也没什么再留在这里的必要。席上的各样精致菜色已经凉透,几乎都还没怎么动过,又原样端了下去。后殿传来阵阵丝竹之声,飘渺如梦,原是寿宴过后安排的歌舞戏曲——太后素来喜爱热闹。可眼下,又有谁还有心思去看?   方才殿内气氛紧张,这一松泛下来,湘王妃才拉着谢长庭说两句话。但见她似乎没什么谈兴,只道方才被皇帝叫前去问话,给吓坏了。便安慰了几句,也不再多留她。   谢长庭这才脱身出来。   仪和宫外已是晚风拂面,满天星斗。胸中那口压抑、憋闷的浊气才终于像是吐出了,踏出这道门,依旧是广阔的天地。而有些人却已经踏不出了,要么锁在这扇宫门里,要么死在这扇宫门里。   而回望蓬莱阁,依旧美得像一个仙境。   她不再停留,紧走了几步,绕过朱红的苑墙,前面不远处恰出现了一个悄无声息的人影。谢长庭遥遥唤了一声:“解中人。”   那人影果然停了下来,良久转过身,一张阴凉的面容在夜色中苍白似鬼,正是湘王身边的解蓝。他神情有一点狐疑,打量了谢长庭几眼,但此处离仪和宫有了一段距离,几乎已无人经过,她自不可能是在唤别人。解蓝只得点了点头,尚未回话,却忽见她伸手向地上一指,轻声道,“中人的珠坠掉了。”   解蓝脸色剧变,不由得一摸怀中,下意识往地上去看。   才发觉那地上什么都没有,他猛地抬起头,双眼如炬一样死死将她盯住。谢长庭却不再说话——她只是想知道潼哥儿的那支笛子究竟被弄到什么地方去了,眼下确认过了,转身便走。方跨出一步,苑墙那面却又转过一人来,直将她堵了回去,一边笑道,“你到底也有被人坑的时候,解蓝啊……”   听闻这声音,谢长庭一霎时心中一寒,几乎全身血液都在变冷,一寸寸冻结她的身体。   湘王几步踱到她面前,似是细细打量了她一下,也没有说什么,只是微微一笑,转头道:“解蓝,将那枚珠子拿来赠给谢夫人。”   解蓝依言从怀中取出一物,也不避讳,正是潼哥儿亲手所雕的那只笛子。他将尾部那只珠坠上的紫珍珠取了下来,双手捧给谢长庭。   她不动,解蓝便弓腰一直捧着,直到她伸手接过来。珍珠冰凉,却仿佛将她整个手掌都灼穿了。谢长庭紧紧攥在掌中,脸上却还是淡淡的,慢慢地道:“……多谢王爷赏赐。”   “不客气。”湘王复又微笑着看了她一眼,便转过了身去。边走边问解蓝道,“奉婉呢?”   “王妃娘娘在仪和宫后殿欣赏歌舞……”   说话间,主仆两人已渐行渐远了。   谢长庭遥遥望着那一倨一躬两个背影,神情会莫难辨。她这是第一次同湘王对话,那感觉……不仅仅是恨,还有一种遥远的不真实。就是这个人吗?那颗珠子被她牢牢握在掌心里,蓄了一层冷汗,眼前不时是沈佩之在狱中全身染血的模样,不时又是江宁城外山下,那片融融的阳光。   雍华门外的空场上,上百辆华贵的马车静静停靠着,等候主人的归来。她慢慢挪步向外走,忽然地,宫绦又被人扯住了,叫她连表达不悦的时间都没有,连人一道被拽到影壁墙根儿下去。   她这才猛地从那种恍惚的状态中醒过来,抬头见果然是他,这么拽她的也不会有旁人。她怔了一下,随后就连往后退,“放手!给人看见……”   头顶一盏明晃晃的的风灯,照着马车壁和影壁墙之间留下的一线空间,显得格外局促。就这么一点点地方,也退不出多远,灯光让周遭一切都纤毫毕现。符止淡淡看了她一眼:“看见就看见了。又不是见不得光,我都不怕,你怕什么?”   他双眉紧锁,眼中则是一丁点笑意也无,定定望着她。谢长庭一抬头对上他的眼神,不由得一噎,“……将军有事儿?”   他沉默了片刻,才深吸一口气,“你过来,我问你——”   一边说着,一边将她拉到近前来。轻轻一握却发觉她右手始终攥紧成拳,掰了一下,她似乎有微弱的抗争,但最终还是放弃了,那枚紫色珍珠静静躺在她掌心。符止见了,神色一下子变幻莫测起来,低头重新审视她——方才在仪和宫内,他也是全程旁观的。这一颗小小的珠子上究竟有多少牵扯,一朝太子的废立、钟离薇的一条命……可这东西为什么会在她手里?   “今天的事,和你究竟有没有关系?”   他紧绷着声音问,原本一分的怀疑变成了十分,几乎不敢往深处想。见神色无辜地摇头,他实在不可抑制地冷笑起来,“你真是不怕死啊,宫里的事也敢插手……谢长庭,你告诉我……你到底想做什么?”   他说到最后猛地抬起她的脸,力道之大直掐得她有些发疼。“我没有!”她终于开始挣扎,“我真的没有,停之,我真的没有……”   他动作一顿,终究是败在了那一声“停之”上——也不知道是为什么,在汉中的时候并非没听她这么叫过,可是这时候仿佛就不一样,被她一唤,连身子都酥了半边,什么火气都被浇灭了。手上的力渐渐缓下来,轻轻摩挲着她的脸颊,忽而一展臂将她拥在怀里。她素日来的性子可以说是又强又拧,难得这么温顺一会儿。符止提醒她,“给你机会了,还不快解释?”   谢长庭仰起脸来:“那将军会信吗?”   “你说,我就信。”   她沉默了一会儿,“珠子是湘王给我的。”   这就很叫他意外了,怎么回事,让她说清楚。谢长庭也没有隐瞒,就将怎么在仪和宫外跟上解蓝求证,后又遇上湘王的事都说了一遍,“……给我这个珠子大概也就是为了震慑吧。妾身这样的人,湘王也未必会放在眼里。”   “那你怎么会知道东西就在解蓝身上?”   “不知道,但是可以猜啊。”她笑了笑,在他耳边轻声道,“在仪元宫的外殿,太子真的打开盒子给妾身看过,当时笛子还在。后来就宴席上那么一会儿的时间,即使被换掉了,也必定来不及处理掉。湘王不能放在自己身上,他身边又只带了一个解蓝,妾身就觉得……”   清浅的呼吸吹在他耳畔,他顺势把她按在肩上了,叹了口气道:“你胆子也真不小。湘王那个人……”他似是也有一些觉得难以用语言表达,静了一会儿,不再提这个话茬,只是喃喃跟她说,“咱们说好了,以后不论遇上什么事……只要你说的话。我都信,但是你别骗我,好吗?”   他这个语气最后不得不说都有些恳求的意味了。谢长庭笑了下,似乎是默认了,可并没有回答。   宫灯在夜风中微微摇晃,照着她小扇子一样的一对眼睫,微微垂下,纤细浓密的阴影投在白皙的面颊上,忽短忽长。他倏然觉得有些不真实,仿佛眼前一切都是假的。即使她在自己怀里,可是好像依旧如何也看不透她一般。想要和她说些什么,却几乎害怕只要一开口,就连这样短暂虚幻的依偎也破碎了,如水上浮萍,风一吹,什么都不剩下。   隔了许久,他才低声问道:“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以后。”   他猛一震,低头扳过她的双肩。两个人对视着,却都没有说话,摆在面前的问题是明显的——他们有以后吗?   其实能走到现在这一步,已经殊为不易,都不算是懵懂青涩的人了,爱这个字谁也不会轻易出口。能在黑暗中这么依偎片刻,其实也足够了,至少眼下是足够了,虽然这并不足以杜绝对未来的隐忧。   谢长庭头脑一贯是极冷静的,但是从来没有一个片刻,让他觉得她比自己冷静这么多。于是就随之而来了另一个困惑:她究竟是怎么想的?她的态度实在是扑朔迷离,不必说感情,他根本就无法确定她是不是有感情。对于他,谢长庭的态度至多算是不拒绝,而这样子能走多远,又谁能有把握呢。   “你不能这样……自打一开始,就是你先招我,你得负责到底……”他也不知道是说给她听,还是在说给自己。勉强笑了笑,“以后是该我想的,哪里用你来想。我看别的不说,你先从你那绸庄里搬出来是正经……我告诉你,我不满意这事儿很久了其实,来来往往都是人,后面又紧挨着库房,那是住人的地方吗?店里有人管着,又不是离了你不成,我给你找个宅子,趁早搬出来吧。”   她闻言就笑了:“将军是这就打算置办外宅了么?”   对于她这种挑衅行为,符止是很不屑的,“我也不想费事。那叫你搬将军府来住,你同意吗?”   谢长庭怔了一怔,果然不再说话了。不过这件事她最后居然真的答应了,而且没经什么犹豫,就表示随便他去安排。符止在东街后头是还有间宅子的,但是安置过钟离薇主仆,现在拿来给她住,似乎有点怪怪的。况且那个地方离千重实在太远了,她平日里来回,会很不方便。幸而这是长安城,门市、人口的变动都是十分频繁的,不出一个月,就让他找到了一间地段合适的宅子,旧主刚刚搬迁出去。 作者有话要说:  周末快乐=3=   这周上了活力更新榜,所以从今天到下周三会保持日更……快没存稿了,感觉好疼_(:з」∠)_   ☆、59 初雪(上)   从找好宅子,到打扫翻修一番,可以住人,至少还要等上几个月工夫。   左右今年之内,这个家还是迟迟搬不了,谢长庭便依旧是留在千重,专注打点年尾的各种杂务。   每年这时候都是最忙的——天气渐渐冷下来,过了小寒,京城下了一场薄雪,处处银装素裹。各色冬装、裘衣、大氅销路紧俏,家家户户裁制过年的新衣、拜亲访友的帛礼……生意十分红火。今年秋天长,冬天冷得就特别突然,一连几日,千重上下竟人人忙得脚不沾地。   “库里的杭绸、刻丝锦大部分都订出去了,妆花锦和三梭布也快清空了,东家,您看……”方掌柜来找谢长庭参详,其实这两天虽然忙,但是大家都挺高兴,照这个进度下去,把库存清空,今年的生意就算圆满了,大家也好关起门来安心过年。   但是谢长庭却沉吟了一下:“那就先放一放,好料子都不急着卖,留着到腊月里,价钱还能提。”   她发了话,方掌柜也不可能说出什么异议来。两人又在柜上谈了几句,忽见宁子打了帘进来,带进好大一阵夹着雪沫的冷风。惹得方掌柜连声呵斥他,“还不关上门?柜上这么多事,又去哪儿偷懒了!”   宁子一边呵着手,一边笑着走上前:“今天还真没偷懒……早上不是去给湘王府送冬衣吗?出来的时候,他们内管家留了一下我,问咱们库里还有没有绢纱这样的轻薄料子……听说是他们王妃想要,这时节京城里各处都买不到啦。我估么着咱们应该还剩些,但是哪能跟他交底啊?就说回来问问我们东家,他还留我吃了一盏茶才出来的……”   今年,湘王府的冬衣是在千重订做的。   谢长庭以前那些小手段已经用旧了,如今拿出来,显然有点不够看。王府并非卓、符那样的小家小院,这次会在千重制衣,说到底还是湘王妃买谢长庭的面子。倘若送来的东西出了问题,湘王妃大约也就是一笑置之,觉得谢长庭经不起这个抬举,换个地方,再订一批就是了。   所以这次,谢长庭并没有急着在货品上动手脚。   可眼下这事就是这么凑巧,宁子传的话是这样的:“他们内管家说,王妃娘娘要这些料子有急用,价钱怎样都好谈,东西是越多越好……就问夫人什么时候有空,去她那里坐坐?要不说个时候,她亲自到店里来一趟也行……”   这大概是真的急用了。长安城寸土寸金,大大小小的绸庄,通常都是一季清一次库存,夏天的薄料子基本不会留到冬天——没人买,又占地方。千重倒还好些,谢长庭带着人察点了下,从犄角旮旯里多少搬出了些轻绡雪纱、醉仙颜、散花绫这样的存货。也不必劳动王妃驾临,先着人去递了话,第二天,就装车一道带去了湘王府。   时近腊月,天色阴霾,清晨下了零星一点雪,薄薄铺在路面上凝固不化。   马车行过深巷,在雪面上,发出阵阵微弱咯吱咯吱的响声。湘王府大门向南,与宫城的雍华门遥遥相望,是个三进深的大院子,管家也分内、外两个,各管一摊,泾渭分明。   后来谢长庭才知道,湘王身边的解蓝,其实正是王府的外管家。   而今日替湘王妃出来迎她的,自然是内管家。   下人们早已将路上雪扫开,从垂花门向内望去,曲曲幽幽,残雪如白练团团堆在道边。些微阳光透过云层,照着层叠的飞檐斗拱,冰挂晶莹,如登琼楼。   室内却馨香扑面,温暖如春,湘王妃邻着累丝镶红石的熏炉而坐,见她进来,便笑着招手:“过来这边坐,正暖和……谁料今早又下雪了,外头冷着呢吧?”   谢长庭不敢真与湘王妃并肩而坐,侧着半个身子,微笑道:“出了太阳,倒没有前几日冷。”   湘王妃却不太拘礼——她对于谢长庭的印象着实还是不错的。从那日在宫中的情形看,她觉得简王妃这个位置,谢长庭是十拿九稳的。寡妇再嫁嘛!高阳候女文姬就胡人育有二子,归汉之后,不是也改嫁屯田都尉董祀?也不见有谁说她高攀了。   湘王妃想着有点唏嘘,“我瞧着晋意对你,也真是看重的。后来才听说,你在仪元宫里是将这事辞了……这又是何必呢?”   谢长庭摇摇头:“殿下身份贵重,妾身不敢高攀。”   “也是各人自有缘法吧。”湘王妃见她态度坚决,不由叹了口气,“倒许是你躲过一劫。像我,自打入了这王府的门,还不是空耗了这十余年……”   她不过三十出头的年纪,看着十分年轻。但是微蹙的柳眉之间,还是掩不住那一抹怅然。说句实话,湘王的后院算是挺干净的,没有一些喧宾夺主的莺莺燕燕,湘王妃一家独大,生活境况自然不差——但这并不是说,他们夫妻感情有多么好。湘王的心志,明显没有局限在这一方小小的后院里,湘王妃说空耗十余年,倒也并非虚言。   只不过她说这些,谢长庭就不能接话了——附和也不合适,反驳也不合适,身份天差地别,她也没什么能够劝慰湘王妃的。唯有默然不语。   “瞧我,提这些做什么。”她们之间有些交浅言深了。湘王妃也很快察觉到,一笑揭了过去,这才问起布料的事。谢长庭便拿出单子来给她看,湘王妃却只是略扫了一眼,就嘱咐内管家支银子。是照单全收了。   见谢长庭有些意外的神情,湘王妃解释道:“眼下京城打哪儿都买不到了,也是事出突然,我们王爷那边透的口风……是打算就藩。要是弄不好,刚过完年就得走。听说湘南那边,一年四季暑热难当……说实话这么些年,我也没去过,总归是准备齐全才好。”   谢长庭闻言,眉梢不由微微一跳。   两年隐忍,如今的湘王,已非昔日可比。伺机而动,正是火候——谢长庭有片刻的犹豫,待要进一步相询,却又恐湘王妃生疑。况且这件事,以湘王夫妻之间的淡薄而言,湘王妃未必会知道更多详情。   而湘王妃既然说出来,也不避人,倒证明此事不是什么秘密。如果成真,接下来的一段时日,长安城中自然会有回声,到那时再打探,也不迟。   思及此,她暂先把思绪压下,微微一笑,方要说话,却听一串脚步声过了内仪门。紧接着帘栊一掀,走进个癯然的人影来,一进门便笑道:“方才银楼来人,娘娘前几日要的那批珠宝到了,问您是什么时候有空,给您送过府来挑拣?还是您赏光,亲自去看看?”   来的正是解蓝,他在这王府内地位卓然,进门也不必人通传。说完这一通话,才注意到屋中不止湘王妃,谢长庭也在,不由微微一皱眉。   却也如没有看到她一般,并不理会,只一脸笑容地等着湘王妃回话。   湘王妃很高兴:“这么快?我还以为年前都到不了呢。”   对于即将要去的湘南,她显然是一点信心都没有,临行前这几个月,她已经打算把一辈子穿的衣裳、戴的首饰都预备出来了。想了想,“我去一趟吧,正好,也顺便送谢夫人出府。”   解蓝这才转过头,对谢长庭投去喻意不明的一瞥,“是。”   解蓝这个人,给谢长庭的感觉其实一直是有一点奇怪,太监身上的那种介于男女之间的阴凉气质,在他身上发挥到了极致。而这种感觉在接下来则变得尤为明显,尤其是湘王妃在镜前坐下,解蓝亲自执梳,为她挽发——那种细致体贴的动作,让他倒映在镜中的面容显得雌雄莫辩,竟让谢长庭觉得透着些诡异,不愿再看。   解蓝似乎也不是第一次如此服侍湘王妃,轻快自然地打开妆奁,笑道:“娘娘请挑一件。”   因为只是去银楼看首饰,湘王妃也并未作太过繁复的装扮,梳好了头,又裹了一件孔雀纹大红羽缎披风,便携着谢长庭,两人一道向王府外走去。   “今年府里这几株梅花开得好,我瞧着是真喜欢。有心把它们带着,移栽南边儿,又怕养不活……”湘王府的花园中,几株腊梅迎风绽放,绮艳的花瓣半凝着冰雪,晶莹剔透。风簌簌吹过,细小的冰雪碴如一粒粒米珠,纷纷摇落。梅树掩映之间,只见林中的小亭之内,正坐着一个灰扑扑的人影。   “那是谁?”湘王妃不由疑惑道。   “回王妃的话,”解蓝上前一步,解释道,“这就是前几日,我和您说的,王爷带回来那位算命先生……”   说话间,几人已经走到近前。只见亭中那人五十岁开外,面上皱纹如刻,肩上披散着打绺的头发,看上去脏兮兮的,十分落魄。   ——既然是前几日就被带了回来,王府之内,自不可能连一个供他洗漱换衣的环境都没有。如今还是这个满身污秽的模样,可见是喜好故弄玄虚之辈。湘王妃顿觉厌恶,皱眉道:“王爷怎么把这样的人弄到府里来?”   她声音不小,那算命先生不由闻声转过头来。   “王妃,这……”解蓝大为尴尬。湘王是从哪里弄来这人,他其实也不知,却只知这人曾预言湘王命中紫薇在午,有极向离明、君临天下之相。是以湘王对他,很有几分另眼相看,并不在乎他一些市井粗俗之态。虽不知把他带回家里是打算做什么,可湘王妃这样说话,毕竟是不太妥当了。   湘王妃却不管那一套,冷冷淡淡向那亭中看了一眼,转身便走了。   那算命先生也不说话,从一开始,他便仿佛融在了这片薄雪覆盖的梅林之中,倘若不是回了一次头,几乎要叫人以为他根本是个聋子。见他们走开,他刀刻似的脸上也没有什么变化,却在谢长庭走过身边的时候,忽然低低说了一声:“罗睺正宫!”   几个人脚步都是一顿。   罗睺星,是传说中抢夺日月之光的蚀星。罗睺正宫,说的就是个极为妨人的命相。湘王妃心中猛一惊,正待怒斥他胡言乱语,却见谢长庭微微笑了一下:“我在里佛寺测过命盘,是罗睺、计都坐守左右偏宫。你说的却不对。”   她也不生气,左右克夫这件事,不是什么秘密。命带罗睺、计都两星,不管出现在哪一宫,传统说法上统一称作天煞孤星,与杀破狼,合称为两大凶命。   “你不是。”那算命先生摇了摇头,慢慢地道,“你这个命格与天煞孤星相近,可命宫里没有计都,不克夫,也不妨主。反倒是万里长屠,扶摇九霄,顺昌逆亡的天贵之相。”   谢长庭就只笑不语了。   她其实不信命理,可这两年里,渐渐的,她也觉得克夫命这个说法,可能确实是有那么一点道理的。正沉默时,却听梅林外一阵大笑,“谢夫人也不必疑惑,先生所言,自不会错——”   是湘王貂衣锦带,负手大步走了过来:“他既说你不克夫,那么想来,是命中姻缘未到——万里长屠,扶摇九霄。又有哪个寻常人,能消受得起?” 作者有话要说:  来说一下寡妇再嫁这个问题,汉代改嫁的例子很多,这里之所以用蔡文姬举例是因为前面出现过胡笳十八拍了,我挺喜欢这个妹子的,索性就向她靠拢吧。看了一个统计,说整个两汉的节妇烈女总共只有22个,可见那时候改嫁是挺正常的事。所以不要鄙视谢长庭,她还是个纯真善良的女孩(我在说什么)      ☆、60 初雪(下)      未曾想到湘王会忽然出现在府里,几人都有些意外。   谢长庭细思他方才那番话,只觉得似乎是善意,可是又隐隐刺耳。脸色不变,眼神却是闪了几闪,最终是换上个笑容,“妾身谢氏,请湘王殿下安。”   湘王一翻手,示意她不必多礼。又看向湘王妃,笑着问她:“要出去?也难得,你竟肯离了你那炭盆和暖炉。”   湘王妃回了他一眼,似怨似嗔,她十分畏寒,冬天一般都是窝在屋里的,“那有什么办法。这几枝梅花开得好,我得瞧足了,只怕去了南边见不着呢!”   湘王嗤了声:“南边四季如春,什么好花没有?还只怕你看不过来。”   要说起来,他们夫妻感情虽不深,但也谈不上有什么矛盾。外人面前,这一点默契还是有的。你来我往说了几句,笑容都是淡淡的。湘王显然还有别的事忙,不再多言,正欲离开之时,忽而回眼,看着谢长庭笑了下:“谢夫人倘若得空,不妨常过来陪着奉婉。她平日深居简出的,也难得有个伴儿。”   谢长庭眉峰微微一跳,应承道:“您说的是。”   湘王也只是客气两句,难道湘王妃的生活还真有那么寂寞不成。说完他便旋身走了,步伐带起一片枝摇花颤,簌簌雪落。湘王妃同谢长庭两人,这才出了府,湘王妃自去银楼不提,谢长庭则是坐上来时的马车,回去千重。   冬天天短,刚过了申时,天边就已昏昏霭霭,见不到几丝亮光。   晚来风紧,街上行人匆匆,千重的门板已上了一半,唯有融融的一片灯光从另一半的门缝中透出来,想来是方掌柜等人给她留的。谢长庭拾级而上,推门时“砰”的一声,将柜前那个立了不知道多久的人影惊得猛一抬头。两个人对视了一下,她回身关上门,“将军怎么来了?”   “我来看看你。”他说,“还有搬家的几桩事,正要跟你上了……”   搬过家的人都知道,这是一件脑力活。眼下,虽然是符止在全权负责,但是许多零七八碎的事情,假山要什么形状啊、院子里种多少花啊、家具要什么样式啊……不得不时时过问她。   只是她今日神情似乎极是倦怠,说了几句话,却始终是心不在焉。   “怎么了?”他俯身来端详她的脸色,顺手将她的腰一扣,“还没来得及问你,这是去了哪里?这么晚才回。”   她自然是不可能说实话的,湘王、湘王府的事……她是打算瞒他到底了。   一时只是将脸埋在他胸前,沉默以对。他领襟处熏过淡淡的沉水香,幽幽萦绕在鼻端,她深吸了几口,忽地开始颤抖起来。似是意识到了什么,脸色一霎变得苍白如纸,猛地将他推开。   “别跟过来!”谢长庭匆匆扔下这么一句,声音嘶哑,回头之时眼中幽亮骇人——她手段虽然狠毒,但是论起言行,其实一直还算温柔,这样的反应不得不说是极为突兀。   而她似是也顾不得那许多,转身向后去了。   符止一时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境地——其实是被她惊在了当地。不知道这是怎么了,隔了一会儿回过神来,才意识到自己没必要这么听话,这才提步向后院追去。路上遇到宁子,匆忙问了几句,宁子也是毫不知情,就给他指了个方向,“我、我看东家回屋去了……”   这一阵子,符止虽常来千重看她,但是从未往这后边来过。一个是因为没有什么话一定要避开人说;还有一个,也是关系没到那个份上,没必要做出这种态度暧昧的举动。   谢长庭在这边单有一个小院子,与千重的库房相分隔开。此时方走到院外,便听里面隐约哐当一声,似是什么重物坠地。   他本还是有些犹豫的,但如此一来也顾不得了。推开门,只看到东西两侧窗口都黑着灯,各自是房门紧闭。再去细听,却丝毫声息没有了,他心中一急,先推开了右首的房门。   一片清清冷冷的尘土扬起,周遭是一片黑暗。他隐约觉得似乎这屋是没人,不能确认,又往前走了几步,却不意触到一张窄窄的木桌子,似乎是张香案。摸索了两下,越发确定了,纸包的线香、冰冷的香炉……他忽觉得心底窜起一阵阴凉,说不出的骇然,这是什么地方?灵堂?   他终于触到了那块牌位。借着微茫的月色去看,映入眼帘的是冷而硬的几个字:   亡夫沈佩之之位——   看清这几个字的瞬间,他心中竟不知是何滋味。怔怔站在黑暗里,良久,才被另一边房门中传来的声响猛然惊醒。那是一种混乱而微弱的喘息声,急促濒死……他这才不再停留,快步走出了这间阴冷死寂的屋子,反手甩上门,像是要将心中的那些猜忌甩在身后一般。   她执着地把沈佩之留在了生活中,在一墙之隔的地方,在阴阳两个世界里……不愿再想了,他几乎没勇气再想了,只怕再想下去,他们之间好不容易建立起的一点感情与信任,会在瞬间崩塌。   他终于收回了思绪,伸手去推她的房门。   门扇向内陷了一下,却未能推开——尽管十分忙乱,谢长庭依旧没有忘记将门栓上。这自然拦不住他,可也越发加剧了他内心的不安。侧过肩猛一发力,门扇间发出声清脆的裂响,应声弹开。   “谢长庭?”他唤了一声,那令人心惊胆寒的喘息声,却忽而弱了下去。   房间里又只剩下一片死寂,窗开着,冬日凛冽的冷风吹进来,两幅罗帐如雪幕一般,起起落落,隐约可见其中的人影。他快步走上前,一把扯开,只见她偏头歪在枕上,双眼紧闭,口齿间紧咬着一边被角,那月白的锦衾间,竟已经泛起几丝血色。   他只觉一阵怵目惊心,用力将那被角扯出来,她的痛苦再也压抑不住。方才凭本能强聚起来的一点理智流失殆尽,大口呼吸着,整个人都随着这起伏剧烈颤抖。他惊愕难言,怎么会突然变成这样子:“你——你这是——”   “你滚!”她起先是毫无反应,陡然间又抄起床上一只青玉抱香枕,用力向他掷去。   她力道颇大,那抱香枕正砸在他额上,幸而质地十分柔软,弹了一下就飞开了。他起先没有在意,随后却不知那枕头撞上了什么,一连串金属倾倒坠地的声响传来,房里忽地蔓延起阵阵甜丝丝的香气,腻人入骨。原来是床头翻倒了一只香炉,里面还有一点余烬,在黑暗中明明灭灭。   室内熏香,通常是放置在屋角、窗下易于通风的位置,为什么放在床头?他迟疑了下,只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正思索间,只觉甜香萦绕,竟有带了丝说不出的熟悉。他忽而全身一震……   醉心花——是醉心花!   不知道是因为那香气,还是这个认知,总之在接下来的片刻,他产生了一种荒谬的眩晕感。许久才突然站起身,将屋内门窗全部敞开,冷风灌入,将那香气冲得淡了些,回身到床前。脚下踩着一物,他俯身拾了起来,才发觉是一只杏黄色的香囊,里面是黑漆漆的一点残药渣。他捏起一点,轻轻嗅了下——还是醉心花。   他不由有一点恍然。   犹记得在湘南那时,谢长庭身上就一直带着这只香囊。后来,即使两人一路逃亡,将随身环佩等物全部典当了,可这只香囊,始终不离她身。想来那时她已经找出了发作的规律,甚至能够做出充足的准备。也就是说,她吸食此物成瘾,是在更早的时候,其实不用问,他知道……是在他府上。   那时钟离薇受惜燕怂恿,在给谢长庭用的香料中,掺杂了醉心花。后来事情得以解决——当时在他眼里,那已经是解决了,弄走了钟离薇和惜燕。却未曾想这个东西当真如此厉害,沾上就戒不掉了。他清楚,以谢长庭的性子,肯定尝试过,可是结果呢?就在眼前,她失败了。   她说的不错。   他是真的不够关心她。   “药,给我……”谢长庭的手忽而抬了起来,伸向床头的抽屉。符止这才陡然回过神,将她冰凉的手攥住,合在掌心里。   谢长庭其实已经没什么力气了,嘴唇苍白,额上满是虚汗。但是此刻却又拼命挣扎起来,忽而身子一轻,是符止顺势将她拉进怀里抱住。他抱得如此之紧,以致她几乎没有余裕可动,混乱之间忽地扬起头,死死一口咬在他肩上。皮肉崩裂,鲜血止不住地渗出来,他也一动不动,只轻轻叹息了声,由着她去咬。   血腥味似乎给了她一点安慰。不知过了多久,她渐渐放弃了挣动。   一切都安静下来了,两人还维持着方才的姿势,彼此拥抱着。窗口月色冰凉,像是广寒宫里,一场永远醒不来的梦。 作者有话要说:     ☆、61 有病      谢长庭闭着双眼,散落的黑发如缎,铺在她肩背。符止见她呼吸平稳,似是已无知觉,便轻轻俯身放了她在床上,却没想,这时她忽然动了一动,一手搭在他肩上。   “疼吗?”   符止微微怔了一下,摇了摇头。   忽听她又道:“对面你去过了吧。”   谢长庭说着睁开了眼。她虽然疲倦,但眼神是不得不说十分清醒。其实这种毒瘾每次发作过后,全身血脉贲张,头脑兴奋,总是难以入睡。即便是方才,也并非是神智全失,周遭的动静,其实她都听得清,只是无法控制自己罢了。   锁上门、叫他滚……都不过是不想让人看到她这样子。但现在也为时已晚,她索性不再计较了。抬起眼,便看见他面色复杂,双眼一眨不眨,在黑暗中幽幽瞧着自己。   谢长庭忽然笑了起来。   她嗓音本有一些沙哑,方才又虚脱得厉害,此时一开口,声音尤为凄厉刺耳。只听她喋喋怪笑了一阵,忽而吸了一口气,“你害怕了吗?”   他不由一怔,这真是个好问题,他害怕了吗?   怀中温香软玉,可这张皮相之下,究竟是什么东西呢?刚才的某一两个片刻里,他也产生了一种错觉,就好像她已经死了,唯有靠着不停服下毒药,才能继续维持活着的样子……活在她满手的鲜血中,活在她背后的罪孽里,活在那一张冰冷的灵牌对面。   “你怎么会这么想?”   他终于开口,似是也没有什么办法维持平静了,闭了一下眼,才颤声道,“我怕什么,你这个样子……说实话,第一次在俊臣的灵堂里看见你的时候,你就是这样,人不像人,鬼不像鬼。那时候,说真的——我知道是你杀人的时候,连掐死你的心都有。可是现在不行了,我没有立场了,是我对不起你。”   见她眉头微挑,露出些不解的神色,他苦笑了一下,“如果不是当初你住在我府上,也不会……你今天这样子,难道我就没有责任?现在是我来还债了,谢长庭,你把这个戒了吧——我——我帮你,咱们把这个戒了,好吗?”   她摇了摇头,淡淡地道:“哪有那么容易。”   “我知道。你受的苦,我都知道……”他叹息了声,“你有病,其实我早就知道,根本是病得不轻。但我想治好你,谢长庭,我已经想过很多办法……咱们还有时间,你不能放弃。好不容易一步步走到今天,我看着多少有点儿疗效。你要是现在放弃,不是要前功尽弃了?醉心花如果不戒,它会毁了你的一辈子,这不行。你这一辈子是我的,我等着你一起白头到老,你不能中途变卦。”   “……白头到老?”她喃喃重复了一遍,不由笑了出来。   这四个字对她而言,实在是太虚幻了。可符止是认真的,她看见他眼中坚定的神采,忽然想起了沈佩之,想起江宁城外那一缕短暂、但灿烂的阳光。   那道光,早已随着沈佩之的死而消失。却在两年后,在另一个人身上还了回来。   谢长庭仿佛走进了一个循环往复的魔咒里。一时间竟分不清是真是幻,月色瞑迷,倒映在她眼底,曾经的、现在的那两个人影不断重叠、重叠又分开……她忽然伸出手,一把攥住了符止的领口,一点点将他向下拉。好像是要沉入泥沼的人,在临死前也要抓住些什么一般。她要抓住这个世界上最干净、最温暖的东西,和她一起下沉。   她唇色嫣红,透着一种病态的妖艳。符止心中一热,趁势俯身吻上去,不知道是谁先开始的,两个人在血腥气味中彼此追逐着,好像都要将对方撕碎一般。   撕碎了,或许才能看清她外壳下的真实面貌……他觉得自己也疯了,传染了和她一样的病。唇渐渐下移,领口略微敞开,露出胸前白腻如玉的肌肤,他凑上前,忽而狠狠一咬。谢长庭痛哼了一声,他却又上来堵了她的唇,一手渐渐探向她腰间。   谢长庭今日束的是一条玉兰织锦腰封,他摸了一圈,竟是没找到从哪里解开,不由疑惑“嗯”了一声。   谢长庭终于忍不住笑场了,拍开他的手,“不要。”   他支起了身子,有点费力地深吸了一口气,将理智一寸寸塞回到脑海。冷静下来也觉得后怕,就说不该往后院来的!这么着早晚要出事。   半是为了安抚她,半是为了保证,他艰难地道:“今天这是个意外,你别怕。以后要是我再这样,你……”说到这里不由一噎,似乎也没有什么合适的解决办法。一切看他的觉悟了,如果他非要干点什么不该干的,她的反抗根本微不足道,都可以忽略不计了。   不过谢长庭毕竟是谢长庭,很快就想出了办法。她说:“那妾身就喊人呀。”   他想了想,居然也接受了,“对,那你就喊人。”   好像真变成了恶霸抢占良家子的情节,倘若喊人,两个人的脸面还要不要?都觉得好笑,彼此揶揄了一眼,那种暧昧的气氛倒是淡了。谢长庭也不再说话,只是倚着床头,看着窗框内投下的月色在地上缓缓挪移。毕竟是一整日未得闲,有了些睡意,这时候,却忽听符止又问道:“你还没有告诉我……你今日,究竟为什么晚归?”   这个问题注定是她不可能回答的。究竟为什么晚归,其实也并非只是因为去了湘王府——从湘王府回来只是下午,大半时间却是花在路上。原来今年朝廷撤了封疆诏,允许关外夷族入关通商,一直紧张的边境关系大大得以缓和。岁末,契丹、党项使臣入朝拜贺,不由让皇帝的心情,难得好转起来——这一年里,从湘南地叛军兴起开始,皇帝的糟心事一件接着一件。好在一年将近,似乎也终于熬到了夜尽天明的时候。为表辞旧迎新之意,特令长安城内所有九丈以外宽街道搭建高台,从除夕夜至上元节,连放十六日焰火。   上头一声令下,长安城里,立即就开始四处动工。谢长庭从湘王府回来,正赶上了这个时候,交通状况堪忧。千重所处的地段极为繁华,自然被包括其内,门前被搭建起来的高台堵了个死,人还能钻空从下面过,车马却难行了。   事出突然,原本打算留到腊月里提价的一批布料,眼下也卡在手里了。谢长庭干脆给大家伙儿提前放了假,方掌柜、宁子等人各自回乡,唯留了雪赐、雪猊两人,与她在千重一同过年。   “夫人,你见过放焰火吗?”刚一进腊月,雪猊已经期待得不行了。每天都在掰指头数日子,“连放十六天,第一天是除夕,肯定不能出去玩啦,大年初一初二,大家都去走亲戚,也不热闹……唯独是十五上元!又有花灯,又有焰火……”   谢长庭就笑:“你当就你一个人这么想吗?到时候你就知道了,只要一出门,不出三步给你挤丢了。”   灯火千家市,弦歌一亩宫。十五上元,原本就是一场民间盛会,今年更添喜庆。自然不会只有雪猊一个人这么想,没过几日,已经掩上一半门板的千重,就意外到了一位来客。   “谢夫人!”林梓书站在门口,她穿着雪里金遍地锦滚花狸毛长袄,整个人裹得严严实实,用手搓着冻得通红的鼻尖,正探头探脑,向门内看。隔帘看见谢长庭,她立刻笑了,一边跺着鞋上的雪,一边走进来,“你们这儿怎么这么乱?我乍一看,还以为你把店盘出去了……这是给你的年礼,腊八蒜是家里自己腌的,我娘叫我向你问好……今天可真是太冷了!”   她把食盒随手往柜上一放,絮絮说了这一大堆话,叫谢长庭愣是没插上嘴。林梓书自己也有点不好意思,“唉,我就是在家有日子了,好不容易出来一趟……”   “还说呢,”谢长庭也有一点意外,“不是快成亲了,你娘这会儿能放你出来?”   长安不是西城,即将出阁的娘子还在街上乱窜,这是不能够的事。好在林夫人比较宽容,再者,“我求了好几天,也就是说要来千重看看你,我娘才答勉强应的。就这,还叫我早去早回……”   谢长庭似乎察觉到了这话里的不同,“那你究竟是不是来看我的啊?”她有点微妙地笑了一下,“你是不是约人了?”   这话一问,林梓书果然打结了,最后只得和盘交代,“今天确实是来看你的……但还有一件事,要和你商量。我和少初约好了,十五那天去看灯,到时候,我悄悄溜出来,就打算先躲在你这儿。他来了再一块儿汇合,你……你看成吗?”   就借用一下她的地方,自然没什么不成。但谢长庭暂时没有表态,只问:“转年就成亲了,眼下有这么急着见吗?”   “你……”林梓书涨红了脸,见她似乎不愿意答应,有点急了。憋了半天,居然冒出一句,“你是不是约人了!”   话一出口她就意识到自己别骗了,谢长庭都快笑到地上去了。林梓书咬着牙哼哼,“是不是吧?你要是约了符将军……那、那就算了,难道我是那种不识相的人吗……”   “他啊,快歇了吧。”谢长庭笑着摇了摇头。林梓书并不知道,一遇上这种全城庆典,巡抚台上下,是根本别想休假的。放焰火的时候,符止还不知道被立在哪个城门下站班儿呢。   事实果然也是如此。从腊月二十三开始,家家户户真正进入年关的时候,符止就再也没得过一刻的闲。   严守城门、整顿巡防……长安城就这么大点的地方,越是热闹,就越是危险。好在这个王朝所有的霉运,似乎都已在爆竹的噼啪声中,随着永启八年的末尾一并远去了。新年伊始,长安城笼罩在一片祥和、平安的氛围之中。   是以十五上元这天,当他再一次踏入千重的时候,谢长庭也是没想到,他会真的有空。   四目相对的一刻,她几乎是下意识地,还是那句话,“……将军怎么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62 鱼龙舞(上)   “我怎么就不能来了?”他反是笑起来,“你这不是做生意的地方?来者是客,还有把人往外推的道理不成?”   谢长庭自然不是那个意思,只是想不到他会有这片刻的闲时。其实也是凑巧,十五上元是最后一日,为防守城兵将懈怠,巡抚台特地全城换了一次防。符止从城南给换到城北去了,中途绕一点点路,正好就能经过她这儿。他便先一步,只带了江帆一人过来的,也不能停留太久。就手儿把人扯过来亲了一口,这就要走。   还未回身,就听门扇啪地响了下。两人都是一惊,就看林梓书神色古怪地站在门前,不知是什么时候到的。   这一来,他们俩不说是尴尬,心虚总是有的。见四只眼睛都盯着自己,林梓书倒是笑了,“这么看我干什么?还要灭我的口是怎么的?你俩的事儿,我年初那会儿就知道了……”   她说的是里佛寺的时候,现在回想起来,观音阁内那个预表一样的拥抱,倒有种别样值得回味的感觉。   符止咳了一声:“林娘子误会了,那会儿,我和她也是刚认识不久……”   林梓书怔了一怔,露出疑惑不解的神情,问谢长庭,“你不是说,你们在来京城以前就认识了吗?”   那是当时随口扯来应付她的胡话,没想到林梓书至今还没忘。这么当面问出来,谢长庭一时也圆不回来,正踯躅间,符止却猛地回过头来,目光中几乎是一抹火焰燎过,紧紧盯住她,“……你记得?”   谢长庭一愕:“记得什么?”   他眼中的火焰渐渐低下去,倏尔熄灭,他长长出了口气,那余音间不知为何,似乎有种说不出的怅惘。就在这时,只听门外的江帆咳嗽了声,这是在提醒时候不早。符止没有再说什么,只神色复杂地又看了她一眼,转身大步走了。   门帘放下,带起一阵冷风。林梓书不明所以,凑过来问谢长庭:“你们打什么哑谜呢?符将军方才那是什么意思?”   谢长庭摇摇头,也满是迷惑——在来京城以前,他们难道真的认识?那会是什么时候,在江宁?她在十七岁以前,从未踏出过谢家一步,那座昏昏霭将倾的宅院,成为了她整个童年与少年时代的回忆。每一张或新鲜、或刻板的面孔,都印在她的脑海里。   没有他,当然不可能有他。这怎么可能呢。   可符止的态度似乎非常笃定。这让她一时也有一些混乱,没有头绪,就别再想了吧!她隐约感觉到他的态度,这件事,此后应该是绝口不会再提了。正盘算间,就听门外车马摇铃,由远及近,一阵急似一阵,王少初的声音隔帘传来,气急败坏,似乎在与人争论着什么。   “怎么啦?”林梓书掀开了门口的棉帘。就看见他满脸愤慨,原来是马车被拦在了高台的木架以外,想要往前,当然穿不过来;想要退后,这时天色渐晚,秉烛出游的百姓们纷纷涌上街头,也回不去了。林梓书无奈,“不是说悄悄出来吗?你驾车做什么?”   “我哪里知道会这么多人,”王少初也叹了口气,“谢夫人店里有没有人?叫一个出来,想想办法啊……”   随着游客愈多,他的车仿佛成了人海中的一座小岛,孤立无援。谢长庭本想避开这个热闹,此时也只得也穿过人群,指了一旁的一条小巷,让他先将车赶到那里停着。   “夫人,谢谢!”王少初连忙道谢。不单是为这个,也为她今天帮自己和林梓书见面这个忙,他还有许多感谢的话要说。   谢长庭摇了摇头,看了一眼聚拢的人群,“不是说话的地方。快点……”   话音还未落下,这时,却听周围的人群发出了一阵一阵欢呼——原来是高台顶端,几簇光芒同时升上夜空。随着一连串“嘭、嘭”爆裂的声,五彩斑斓的焰火有如万花盛放,在漆黑天幕下爆开,华彩忽现。   “看!焰火——开始放焰火了!”   街头巷尾的欢呼一浪高过一浪,游人如织,万人空巷。一盏盏上元花灯如深海鱼鳞,星星点点,在攒动的人流中,交织一线一缕。向长安城最繁华、最沸腾的所在,慢慢汇聚而来。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   传夜兵卒手中的灯影,晃晃越过北城女墙而去。   符止站在谯楼之下,回首眺望。依稀可闻城中的欢腾之声,而与之相反的是周围的寂静,唯余几双鹿革军靴踏在未化的积雪上,哒哒作响。传夜兵卒渐渐走得远了,城垛的锯齿隐没在阴影里,渐渐再看不清。   “将军,上谯楼去吗?”   江帆站在他身后问道。这时候不由露出一点倦色来,随行的几个徼士也是如此——半个月以来不敢懈怠,举城游乐之时,自己却要战战兢兢立在寒风里。虽不敢说是有所埋怨,但到了这会儿,松懈总是有的。最后一天了嘛!新年新气象,国朝天佑,能出什么大乱子?   这几个东倒西歪,符止自不会那么不近人情。说实话他也累了,挥了挥手,“都上去歇着吧。等四更再下来,走最后一趟,咱们就算交差了。”   听了这话,几人纷纷面露喜色,正待要上城去,忽见一辆鎏金顶帐蟒车,沿着城墙一脉,从黑暗中缓缓现出了形状。   那车行得极慢,就像是从夜色的帷幕中驶出一般。来到近前,车帘微微掀开一角,露出里面湘王隐约的面容——他其实生得很好看,五官深邃,有种说不出的冷俊,只是灯火飘忽之下,眉梢眼角的那一抹阴翳令人生寒。看清城楼下的情形,他微微挑唇,笑了一下,“符将军?”   那声音也是极缓的。见符止的反应很淡,他也不生气,只是道,“上元佳节当值,将军辛苦了。”   符止这才欠了欠身,“殿下关怀,末将愧不敢当。殿下……又是来奉命巡察军务的?”   他这么说就不乏有一点讥诮了,湘王“奉皇命巡察军务”这个借口屡用不鲜,长安城各处城防安置,只怕早已在他指掌间。他们两个人之间,关系可以说是早已破裂,表面上,却似乎更客气了。湘王经他点破,依旧是笑着,没有回答,只是道:“将军恪于职守,严整不怠。本王待面圣之时,自当向皇兄禀明,为将军请这一功。”   说完,他深深看了符止一眼,放下了车帘。   车轮转动,马车又缓缓沿着城墙,往另一个方向去了。   身后的江帆和几个徼士走上来,想说几句道贺的话,但是又觉得气氛不太对——方才那话,他们自然也都听见了,请功是好事,可真有那么简单?这里头的事儿别人不清楚,江帆却是知道些的,不由叹了口气。   他主子的立场太难了。不能说站在皇帝这边是错——这话怎么能说呢。湘王纵然英才过人,皇帝却始终是皇帝。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这是天经地义的道理。如果真要江帆来抉择,他也会弃湘王而就皇帝。可眼下最麻烦的,却不是站队的问题,而是湘王和皇帝两个的关系——他们还在忙着兄友弟恭呢。   不必说那只是表面上的,以皇帝的性子,即使是表面上的和气,想必也不会愿意亲手撕破。如此一来,倘或湘王从中加以挑拨,皇帝对符止的信任还能有多少?   只盼望皇帝没有看上去那么糊涂吧!江帆对前景一片忧虑,低声道,“将军,要不……下次咱们见着湘王,还是稍微客气些个?您刚才说他‘巡察军务’那时候,咱们这心都提到嗓子眼了,好在湘王是没发作……”   “没发作?”符止淡笑了一下,“这么多人,他能怎么发作?杀了我?”   马车渐渐驶远了,仿佛重新隐没在了夜色之中。符止这才收回目光。两年主仆情分,江帆的顾虑他不是不明白,可是没有别的选择了。从那个御花园的下午、从他拒绝湘王招纳的开始……湘王本人,以至于他背后整个湘王集团,已经存了要除掉他的心——当初秦弦,不就是为这个来的吗。秦弦横死荒郊,这个结果不得不说是十分残酷了,可接下去还会更残酷,他知道,这早已不是说两句客气话就能化解的事。这个游戏规则的最不合理之处,就在于每个人都没有后退的路。他没有,湘王没有,皇帝也没有。所以皇帝至今举棋不定,还在犹豫,他并不怪他。   因为抉择真的太难了。   回首南望,隐约可见皇城影影绰绰的轮廓,夜色之中,像一头蛰伏的巨兽。如此庞大,想像不出,它能吞吃掉多少人的梦想与欲望。   忽然间,一道光华腾空而起。紧接着无数光点,从城内各处冉冉上升,一时之间,夜空中绽开一朵又一朵的焰火,五光十色,绚烂辉煌。   焰火上升带起的尖啸声、在空中的爆炸声、百姓阵阵的欢呼声,不绝于耳。   站在谯楼向城中望,只见人潮汹涌,向城中的繁华之处聚集……符止忽地觉得有些不对,那欢呼声太高了,几乎都成为了亢奋的尖叫。掩盖住了其他一切声响。他不易察觉地皱了下眉,不知怎么,忽地想起了方才湘王在帘后,那个冰冷的微笑。   他当即招了招手,示意江帆几人随他下城去看看。   就在这时,只见一个徼士从城中跑来,气喘吁吁,却是满面的喜色:“将军,东君报春了!”   符止不由得一愕。   东君是风俗传说中,带来春天的神。‘东君报春’是一种民间盛会,取自应嘉朝旧例,即于十五上元那天,由一人扮演东君,并许多扮演百花仙童的少年男女,于元灯会上游行——也不是年年都会有。东君报春,最初是为庆应嘉盛世,之后几朝,每逢风调雨顺之年,才会由灵台侍诏(注)从民间挑选演员,扮演东君及百花。   而刚刚过去的永启八年,是怎么也谈不上“风调雨顺”这四字的。就单夏末秋初那一场湘南兵祸,就已经给了永启皇帝一个重大打击。   况且今年另有庆祝活动,城中四处塔台放焰火,游|行队伍再掺进来,岂不是忙中添乱吗?   “江帆拿上我的对牌,去一趟太常寺。”符止略沉吟了一下,最终吩咐道,“问问今晚当值的灵台侍诏,是不是他们安排的东君报春。”他说着,从腰间解下对牌扔过去,江帆应了一声,接住就跑着去了。   那个报信的徼士就有点发怔,这是喜事儿呀,怎么一下弄得如临大敌?正纳罕间,只见符止又转过来问他:“那东君从哪里来?你在哪里看到的?”   徼士想了想,“从哪里来的没瞧见。我过去的时候,人太多了……好像是雍华门外西面那趟街上,啊!对了——就在那个千重绸庄的门前!” 作者有话要说:  注:太常是九卿之一,管的是宗庙祭祀星历气象……等等这些事。灵台是太常的一个部门,聚集着介于天文历法学家和神棍之间的一群人。   顺便说一句,明堂也是太常的一个部门。以及卓偐也是太常寺的人。   ☆、63 鱼龙舞(下)      “千重绸庄”这四个字一落地,符止的思绪仿佛猛然被挑动了下,一时间目光如炬。   “给我一匹马。”隔了一会儿,他突然说道。兵丁们不明所以,很快牵了一匹马过来,他一翻身上了马背,又点了两个徼士的名字,“守好城门。不管我回不回来,天亮之前,别放任何人出入。”   雍华门属北城辖区,倘若出了事,他们这些人自然少不了要被问责。是以符止要亲自前去这个决定,自然没有什么人有疑议——江帆眼下被派出去了,将军重视北城安全,只好自己去了嘛!两个徼士齐齐应了一声,“是!”   遂催马扬鞭,城门上高悬的角灯虽明亮,却照不出太远,转眼被甩在身后。   北城门附近并不热闹,狭窄的小巷中,只有零星几户人家的窗纸透出昏黄的灯光。清脆的马蹄声踏入巷中,又逐渐消失在巷尾。而空中依旧焰火盛放,万种华彩,落在清冷的石板路上,化出五颜六色的、忽明忽灭的、淡薄的影子。   突然间,只见巷子的深处,一道幽幽白光闪过——   那一闪太快了,转瞬即逝,几乎像是一种错觉。可那种敏锐的直觉,让他猛地一提缰绳——马前蹄高高扬起,似乎唏律了一声,立刻湮没在了焰火的爆鸣与人群的山呼中。可那一瞬间,他的感官却仿佛一下到了顶点,湿冷空气中有微弱的风声,他听到了,忽而劈手抽刀,“叮”的一声,与迎面刺来的一剑,猛然撞到了一起!   一切都是在电光火石间发生的,这一撞力度非常之大,竟让他虎口隐隐发麻。再抬眼去看——来人偷袭失败,一击不中,转而便落在了路正中,那是一个身材极瘦的青年,面目苍白。一时间,符止只觉得有几分眼熟,似乎在何处见过一般。   是谁呢?就在这时,对面的青年微微冷笑了一下,露出了一种介于忸怩与傲慢间的神态——他似乎是个太监。   符止怔了一下,忽而有了印象,“你是那个……太后寿宴上,给湘王捧盒的中人!你叫——”   “解蓝。”   焰火的光照在那张苍白脸上,几乎模糊了他的神情。解蓝又冷笑了一下,“还请符将军记住,是谁送你上路!”   最后的上路两字还未落下,解蓝已经陡然动了。他的身影虽孱弱,却异常轻巧,足尖轻轻一蹬,在墙壁上一个借力,便提剑向符止当胸刺来。又是短促的几声兵刃相碰,窄巷中剑影翻飞,白刃映着夜空中的焰火,光华如水荡涤。   凤箫声动,玉壶光转,街头欢声如潮。   一个人影矫捷地登上了木架的高台——他身穿绣百花齐放的锦衣,腰带以金线织就,其上缀满了五彩斑斓的宝石,熠熠生辉。他身后跟随的许多少年男女,也拿着百花仙童的竹篮,穿过人群之中,洒下一朵朵的缣织仿花,一时间异香扑鼻,各处生春。   “东君!快看!——是东君报春了!”   不知是谁第一个发出了这样的喊声,顿时,更多的人欢呼起来,“是东君!东君到了!”谢长庭不由自主,被人群向前推搡着,头顶是接连怒放的焰火,四周是近乎狂热的人群。极度的混乱中,她伸手猛地向前一抓,将前方被推出不远的王少初的衣领攥住,用力扯了回来。   “谢夫人?”王少初也是满面红光——这样的环境感染之下,几乎所有人都会感到无比兴奋,他也概莫能外。方才那一两个片刻里,他几乎忘记了身在哪里,身边还有谁,只想立时拥到前面,到那东君身边去。   而此刻一回过头,他才好像一下醒过神来,四下看了一眼,有些慌了,“梓娘呢?去哪里了?”   谢长庭摇摇头,这样的混乱中,被挤去哪里都是有可能的。不过方才林梓书站在他们身后,此刻倒可能是被困在了马车那边。两个人待要走回去,却被人潮拥住了,不能移动一步。这时候,只见那东君越登越高,在木架上灵活攀爬着。待到了最高处,他忽地从怀中摸索了片刻,取出一只竹筒点燃。   霎时间,一朵金红的焰火在天幕绽放,犹如牡丹吐蕊,几乎要烧尽那夜空,四下亮如白昼一般。   “东君报春了!东君报春了!”狂欢的人群如沸水翻滚。只见那东君又取出了一只竹筒,这次,他却多了一个动作——先将竹筒绑在了木架上,随后,才点燃了引线。   做完了这些,他却没有再停留,而是顺着木架攀了下来,三两下就到了地面。   此刻,一张张热切、亢奋的面孔,都在盼望中不约而同扬起来。东君走下来,倒也没有太多人去注意。谢长庭视线略一转,却忽而发觉那东君正脱去身上的锦衣,毫不起眼地趁乱混进人群里。她不由一阵疑惑,这时候,对方却仿佛察觉到她的目光一般,骤然回过了头。   两道视线在半空一碰。谢长庭顿觉诧异——这不是湘王府那个算命先生吗?   对方似乎也愣了一下,是认出了她,片刻之后,却只是对她一笑。转身便没入了人群之中,遍寻不见了。   她心中陡然升起一阵不安,一手扯住王少初,“这里不对劲,快走!”   可周围太嘈杂,王少初露出迷惑的神情。两个人面对面站着,直到声嘶力竭,都听不清对方在说什么。这时候,只见王少初忽然仰起了头,看向她身后的方向,脸上露出了一种极度悚然的神情。谢长庭来不及回头,只看见他瞳孔里一瞬间倒影出的火光。随后,一声剧烈的爆炸传来,吞没了周围的一切——   尖叫、哭泣、木架的断裂声、火舌的噼啪声……连成了一片。巨大的气浪推搡着他们,因为太过灼热,竟连身上的疼痛都感觉不到。   忙乱之中,她只觉头顶一阵疾风,似是什么庞大的东西砸下来。忽而身上一沉,是王少初将她扑倒在地上,一阵巨木轰然折断的声音之后,世界好像突然安静了。   ‘呛啷’!   长剑落在地上,回音在清冷的小巷直中,显得格外清晰。   解蓝靠在墙上,血不断顺着指尖低落下来,一滴一滴,渗入杂草丛生的青石板路中。他徒劳地想要将它拾起来,颤抖地抓握,却在碰到前的一刻,被另一只手截在了半途。符止握住了那柄剑,横在他颈上,他不由紧紧闭上了双眼。   “我不杀你。”   迟迟等了半晌,却等来这样一句话,解蓝不由讶异地睁开眼睛。发觉符止的神色却很平静——他只是不想今晚有人死在城北的辖区之内。转过头,淡淡看了解蓝一眼,忽而手腕一转,长剑刺透血肉,牢牢将他钉在了墙上!   一阵彻骨剧痛从肩上传来,解蓝的脸色一变,倏然间苍白如纸——符止对人体的构造与他一样了解,知道怎样取人性命,也知道怎样留人性命。这一剑,穿碎了他的右肩胛,从今往后,他的右臂再不能握剑,形同废人。   一时间,解蓝眼中几欲喷出火来,咬着牙道:“你最好杀了我……倘若我活着,你等着,总有一天我会杀了你!”   “我等着。”符止重新翻身上马,回过头道,“回去告诉你主子……”   话音未落,头顶的夜空忽然大亮了起来。   万炬浑惊烈日升,金红色的焰火在空中盛放,姣艳妖异,仿若一蓬沸腾起来的鲜血。   他往那方向看了一眼,心中陡然一沉,解蓝见他神色变化,唇边不由缓缓露出一个笑来,断断续续道:“我主子……送你的……一份大礼……”   符止无心再去理会他,策马离开了小巷,踏入了街市,周围的人逐渐多了起来。拥至一条街口,已经远远能看到“千重绸庄”四个字的匾额时,人群已经密得挪移不动。耳边充斥的呼声,尽是“东君”二字。   “符将军!”这时候,忽听到有人唤他,那声音在嘈杂中几乎微不可闻。   转过头,才发觉是林梓书,她靠在一辆马车旁边,焦急之色溢于言表。他怔了一下,才意识到自己此刻的模样或许与她也差不多,“你怎么在这儿?谢长庭呢?”   林梓书点点头又摇摇头,隔着人群,要解释什么也是徒劳。最后只是向后一指。   符止顺着她指的方向去看,只见灯火阑珊之中,所有人都蜂拥在那庞大的木架之下,翘首以望。木架的最顶端,绑着不知是什么物事,闪烁着星星点点的火光——忽地,那火光一暗。紧接着,数条通红的火舌忽然窜起,向各个方向爆裂开来!木架承受不住那剧烈的冲击,霎时间四分五裂,燃烧的巨木倾倒在地,砸在人群之中,有无数人惊叫、哭喊着躲闪,混乱之中,却有更多的人被推倒在地上。繁华的街道,几乎在顷刻之间变成了熊熊燃烧的炼狱。   相隔这么远,那热浪依旧扑到了他面上,却一瞬令他全身冰凉。 作者有话要说:     ☆、64 裂缝      夜再长终究会过去,清晨一缕薄薄的光,透过云层,照在皇宫的琉璃瓦上。   谆容殿内,宫人们寂静无声地往来着,与以往任何一个清晨一样,服侍永启皇帝晨起。值夜的领班太监退了出来,打了个呵欠,正要回下处去休息。走出谆容殿,却忽看见太液池边立着个人影,在清晨昏霭的光线中转过头来,正是湘王殿下。   领班太监骇了一跳——也不怪他讶异,莫说湘王怎么会这时候出现在此处。今日他身边,竟是一个人都没带,往日还有个形容阴郁的中人,走到哪儿跟到哪儿的,今日也不见了踪影。   “皇兄起了么?”湘王则笑了一下,问道。   “起了,起了……”领班太监忙将他往回引。皇帝其实还没拾掇完,来个什么别的人,这会儿自然是都不能让进的。可湘王则不同,能在皇帝身边服侍的太监,心窍自然也玲珑得很,直接引了湘王入内。皇帝果然没有不悦,虽然略带了点意外的神色,却还是带着笑容:“晋良来了?这么早,用过朝食了没?”   他们兄弟说话之间,已有司膳的宫人端着精致的食器,鱼贯而入。   领班太监便退了出来,到了廊下,里面的动静已经听不甚清。只听湘王低低说了些话,似是在禀报什么。   话音未落,只听“啪”的一声,竟是碗碟打碎在地。皇帝又惊又怒的声音响起来:“你说什么?昨晚——这——怎么不早告诉朕?”   “陛下息怒。”湘王忽而敛衽跪了下来,“事发突然,当时宫中已落锁。都尉所只有一个值班典吏,管不得事,情急之下找到了臣弟那里。时值深夜,雍西主街上乱成一片,臣弟唯恐层层上报入宫,耗时太久,百姓不能被及时疏散,死伤愈多。这才自作主张——有所逾越之处,甘愿请陛下降罪。”   皇帝深深吸了一口气,挥了挥手,令宫人都退出去。他慢慢坐回到黄花梨的拔步床上,罗帷影影重重,使得他脸上的神色有一点模糊,骤然显得疲惫。   隔了一会儿,他抬起了头,缓慢地,露出一个笑容:“晋良,朕怎么会怪罪你?多亏你处理得及时,还要谢你为朕分忧。”   “臣弟不敢。”   “好了,你坐吧。”皇帝眼下显然也没心思客套,指了张椅子给湘王,叫他将昨晚的情形从头至尾、细细讲来。待听完了,皇帝的眉头越发紧拧起来,“如此说来,这一切缘由都是因那东君而起,这人……究竟是从何处来的?眼下可抓到了?”   显然不是灵台选出的人,今年太常寺也根本没有安排东君报春——去年才起了兵祸,皇帝是有多大的脸,能在这种当口为自己歌功颂德。不出事也就罢了,至多御史台出几封弹劾,说他好大喜功;可眼下出了事,皇帝说不是自己的主意,又有谁会信?   “恕臣弟办事不利,至今未发现此人行踪。”湘王沉着声音道,“只不过,臣弟已封锁了外城九门,不准任何人出入。又令人在城内所有街巷内挨户搜查,想必不久便能有消息。”   这是皇帝能预见到最坏的结果,叹了一口气,半晌道:“算了,把你的人撤回来,这样不妥。正是人心惶惶的时候,不必扰民生事了。”   待湘王应了个是,皇帝这才开始问责,“昨夜,是谁在雍西一带值守?”   “回陛下,雍西主街属城北辖区。昨夜当值的,是镇北巡抚符止。”   皇帝陡然站起身来,“什么?”   方才那一切固然令他头疼。可直至此刻,他才是真正变了脸色。眼神变得十分奇怪,上上下下将湘王打量了一番,似是想要重新审视自己这个兄弟一般。方欲开口说话,这时候,却忽听廊下有宫人通传的声音——   “禀陛下,辅国将军求见。”   一屋中的兄弟两人对看了一眼,彼此都有片刻的沉默。良久,皇帝才移开了视线,缓缓吐出一个“传”字。   符止进来时便是这副景象——湘王坐着,永启皇帝本人却是站着。桌上摆满精致的菜肴,却连一丝热气也无,似被冷在那里不知多久。肃然中透着种说不出的沉闷。他跪下来行礼,地龙的热度透过厚厚的地毯漫上来,熨帖着他的额头,“臣符止,叩见吾皇万岁,湘王殿下千岁。”   皇帝依旧是那样站着,没有开口,不知道是在考量、还是在等待什么。那一瞬间符止忽而有一种极端古怪的感觉,仿佛只要一直这样沉默下去,湘王就会代替皇帝发号施令,就会代替皇帝叫那一声平身似的。   “起来吧。”最终,皇帝发了话,声音中倒也听不出喜怒,“爱卿所来何事?”   其实三个人会聚在这里,所为的不过同一件事而已。符止不用说——他是来请罪的。他多么谨慎,昨晚连杀解蓝都不愿,就是不希望辖区内出现任何问题,能够平安度过年关。可是谁想到出了这样天大的事,正月里走水,是为不吉之兆。更何况那些人命……   昨晚究竟死伤多少,他到现在还不清楚。湘王不动声色,将这事的处理权转到了都尉所手上,镇北巡抚被排挤在外,摸不着个边际,事态完全陷入了被动之中。   湘王想做什么呢?借这件事情要他的命,只怕还不能够,但治他个失职之罪,足以断送他的前程。湘王这次是势在必得了——以往的动作,无论是湘南叛军起事,还是太子巫蛊一案,湘王本人都没有真正参与过。秦弦、何太妃、解蓝……自不乏有人替他出面。   唯独这一次,他本人动了。   要弄掉符止,这无异于强迫皇帝自断臂膀。别人只怕还没有这个本事,就连湘王这样做,都不免要掂量下——他先没有说话,待符止将那一长串请罪的缘由陈述之后,皇帝正沉吟之时,才突然插言道:“陛下明鉴,臣弟以为符将军恪守其责,可谓无心之失。长安城十数万户人口,凡事总有防不胜防。臣弟斗胆,恳请陛下网开一面,从轻处置。”   皇帝不由一愕。   湘王这几句话轻飘飘的,可与之相反的却是眼中近乎灼灼的目光。他在将皇帝的军——皇帝即使本想从轻处理这事,此刻也没有含糊的余地了,非强迫他立即表态不可。   就连这短短几句话,表面上是求情,可没有一个字不精妙、不经得住反复考究——往小处说,恪守其责,还出了这么大的事情,那你说你是不是没用?往大处说,假使一句无心之失,能把什么都盖过去,那无异于将国家法度践踏于地;皇帝只要还想表现出自己赏罚分明,就必须有个答复了。   “话是这么说,”皇帝沉默了片刻,终于缓缓开口,“只是法度不可废。”   他深吸了一口气,“着,即日撤去符止辅国将军印,减俸三年,充入国库,以儆效尤。”   这处罚说来不轻了,可听到这个结果之后,符止心中反倒有种突如其来的轻松。跪下来谢了恩,皇帝挥了挥手,似是也丝毫不想再提这事,转过去问湘王道:“昨晚城中可有百姓伤亡?现如何了?”   “回陛下,有伤者四十三人,死者十一人。臣弟已着人延医诊治,安恤家属。”湘王顿了顿,“另有一事,须禀明陛下知,丞相王大人独子王少初……亦于死者之列。”   符止闻言不由全身一震。丞相王大人独子王少初……亦于死者之列……   他几乎没法形容刚刚过去的是怎样的一夜,在漫天的血与火中,未曾有片刻的合眼。直至清晨,匆匆入宫之前,他只来得及确认一眼谢长庭还安好。犹记得那时,她是站在马车旁,和林梓书在一起。确实是不见王少初的踪影了,林梓书一直在哭。直到他遥遥唤了一声,谢长庭闻声,有一点恍惚回过头来,对他露出一个苍白的微笑。   可如今想起来,那个笑是那么空洞,竟仿佛带了一丝别样幽异刻毒的味道。   那一瞬间,他几乎从头到脚都浸了冰,殿内温暖如春,丝毫感觉不到。谢长庭对王丞相的恨意,他不是不知道。可自端阳那一次之后,她未曾再有什么动作,他便以为她放弃了——机关算尽,还是做不到。他以为她是该放弃了。可却从未想过,若是有人帮她呢?   ——若是湘王帮她呢?   他忽而又想到太后生辰那晚,盒中的巫蛊、湘王唇边残留的笑容、她手中的紫珍珠……   她和湘王,究竟是什么关系?   其实那时他也是怀疑的。只是她说不是,他相信了。   此刻回想起来,他忽产生了种近乎被愚弄的愤怒,可又觉得悲凉,恍然之间,几乎要抑制不住地笑出来。而相比之下,皇帝的反应就平淡很多了,只是露出了有些迷惑的神色,想了一会儿,“王少初……是晋意小时候那个伴读?”   听到湘王说是,皇帝摇了摇头,“年纪轻轻的,可惜了。”说着叹息了声,不过也仅限于叹息了声。并不曾放在心上。   旋即又道,“一事不烦二主,晋良,左右眼下这事你接了手。依朕看,此事还是交由你处理,最为稳妥。”   这件事的处理权可以说是湘王从镇北巡抚手里抢来的,可皇帝此时提起来,湘王却依旧推脱了几句:“可开春就藩的事……”   “拖一时半刻的,又算什么。”皇帝摇摇头,说着笑了,“这一走,可就不知什么时候回来了。往后再要你给朕分忧,倒还愁找不到人。”   湘王也笑了,这才应下来:“自当是臣弟本分。”   这一笑,才终于将这殿内的凝滞一扫而空,湘王与皇帝之间,又回到了那种手足情深的状态。湘王也不再多留,毕竟公务在身,说了几句话,便起身告辞。符止见状,也欲告退出来——皇帝到现在,还未来得及用上一口朝食。方起了身,皇帝却一翻手,“你等等。”   他只得回转过来。皇帝似是在考量什么,许久,忽而问了一句:“符爱卿,你成亲了吗?”   符止怔了一下,不解其意。   “倘若没有,安平县主到了议嫁的年纪。依朕的意思……”皇帝叹了口气,“安平县主之母,是何太妃族妹。安平幼年时,曾寄养于何太妃宫中两年,晋良待其如亲妹。有这一层关系,想来他还要看几分安平县主的面子……”   他这样一说,符止算是明白了。湘王要看安平县主的面子,自然也会照顾到她夫婿的面子,皇帝的意思,是要将这分面子拱手送他——   他心中惊愕,一时竟难以言描:“陛下,您……”您居然都明白吗?   他以往只道皇帝虽然性情温吞,却不至糊涂——但也仅仅就是不糊涂而已。不曾想,皇帝心里早已如明镜一般。听闻这话,皇帝哑然笑了出来,带着一丝难掩的疲倦,“你都看明白了,朕……还有什么不明白?”   见他惶然又要跪,皇帝摆了摆手,“罢了,安平县主这事你回头琢磨一下。也不必急,想好了,朕下旨给你赐婚,唉……你见过安平吗?”   他摇了摇头,神色间有一丝难以察觉的抗拒。   “估计她也没见过你啊。”皇帝却瞧出来了,叹了口气,声音平白显得有些无力。不再多说什么,端起手边凉透的茶盅。   符止当下会意,告辞请退了出来。   宫门以外,江帆正焦急地等待着。符止出来后,三两语将结果给他说了说,江帆有点发怔了:“啊?收了将军印,那……那您现在怎么办?咱们还回镇北巡抚吗?”   “收了将军印,你以为是赋闲了?净想美事儿。”绷了一早上,终于叫江帆两句话给逗笑了。但那笑容也只是浮于表面,一闪即逝。   “先不回去,去一趟丞相府。”他望着宫城上冉冉升起的朝阳,轻声吩咐。 作者有话要说:     ☆、65 九张机      风吹进闲宜居的外室,残冬的阳光落在窗台上。   四扇黑漆牙雕走百病的屏风背后,是两侧各二张的梨木镌花椅——与她上一次来到这里的景象,别无二致。谢长庭有一点出神地望着窗外,想起短短几个月前,端阳过后,她也是坐在这里,听着屋内丞相一家喁喁说话。可如今那说话声仍在,却一切都不再一样了。   屋里忽而响起了一阵哭声。   她蓦地回了神,转头只见门帘掀开,烟墨扶着一位老迈的郎中走了出来。见谢长庭看过来,目露询问,那郎中缓缓摇了摇头。她的心渐渐往下沉了——正当这时,只见林梓书跟着追了出来,满脸是泪,一把扯住郎中的衣袖:“您再想想办法!求您了,求您救救他……”   她说着双膝一软——也未必是真想跪,只是一夜未眠,哭得几乎脱了力。那郎中是见惯了生离死别的,此刻,也忍不住叹了口气:“脊梁骨都砸断了,劝你们也别浪费那钱。预备后事吧……”   说完,从林梓书手中抽回了袖子,蹒跚着出了门。   林梓书瘫坐在地上——她忽然不哭了,似乎是没有力气了;似乎也是直至此刻,才真正认清了这个事实,王少初死了,他再也不会回来了,所以哭又有什么用呢?   这个认知让她一下呆住了,坐在那里,感觉不到冷,感觉不到累。外室的窗户还开着,吹得她泪痕纵横的脸上一阵阵泛红,谢长庭走上去,欲扶她起来,这时候,林梓书才好像猛一下醒过来似的,抬起头看着她。不知怎么,忽地露出了一个绝望的笑容,那神情一瞬间竟令人毛骨悚然。   “鸳鸯织就欲双飞,可怜未老头先白。”她忽然喃喃说道。   谢长庭一怔的工夫,林梓书摇摇晃晃站起来,“这是你教他的,是吗?”她死死盯住谢长庭,“你为什么要这样做?我只想问问,他究竟哪里对不起你?你为什么要害死他……你为什么要害死他!”   她说着又笑起来,那笑声越来越大,近乎嘶哑。忽地一推谢长庭的手,扭头跑了出去,满院只听到她疯狂的笑声,经久不绝。   谢长庭未料到她力气那么大,被推得趔趄了下,扶着屏风站稳,耳边满是那悲凉的笑声,竟是满掌的冷汗。正当这时,却听身后的隔帘又是一响,原是丞相夫人走了出来,抬眼看见谢长庭,她脸色遽变。丧子的痛苦折磨得她无所适从,一瞬间,竟连什么身份、什么仪态都不要了:“都是你这个祸害!害了那么多人还不够,又来害我的儿子!”   她说着冲了过来,恨不得扑到谢长庭身上将她撕碎,“可恨我当初识人不清,觉得你可怜!你都是自作自受,造的这些孽,早晚有一天,你要下阿鼻地狱,生生世世受业火焚烧……早晚有一天,你不得好死!”   “夫人!”烟墨推门进来就看见这一幕,吓了一跳,慌忙上前将丞相夫人扶住,“夫人当心,您累了,我扶您去休息一会。您看,老爷来了,这里有他在,没事的……”   说话间,王丞相已经走了进来。几个月之间,他已经老态尽显,后背岣嵝下来,像个真正的垂暮之人一般,眼神浑浊,如一潭死水。   随着丞相夫人被烟墨搀扶出去,抽泣声逐渐淡出在门外,屋内只剩王丞相和谢长庭两个人的。突然安静了下来,王丞相慢慢踱到了她面前。与两个女眷相比,他的反应反倒要平静许多,只是沉默地看了她一会儿。   “你满意了吗?”他突然问。   “不是我……”她张了张口,却又是一噎。王丞相似乎也根本不再期待她的回答,叹息了一声,躬腰进了里屋。   她陡然间觉得无言,还能说什么呢?说她不是想杀王少初,就连她也不曾想到,在木架倒塌的一瞬间,王少初会挡在她背后……可已经来不及了,这一切的言语,随着王少初生命的消逝都变得没有意义了。当初在端阳宴上下毒的是她,在相府书房暗藏官印的是她,现在来撇清自己,不是太可笑了吗?   离开丞相府的时候,清晨的太阳刚刚升起来。照在身上,殊无一丁点暖意。这漫长的一夜,仿佛耗尽了她一生的能量。   她突然感到前所未有的迷惑。   不知道这条路究竟是对是错——再深的痛苦也会淡去,沈佩之的死亡亦如是。她其实没有那么恨了,早就没有了。可复仇仿佛成了某种惯性,无法停下来。动力究竟是什么,或许是出于未能与沈佩之相守终生的遗憾,或许是出于对卓偐和符俊臣等人莫名的歉疚,再或许是什么别的吧,她却说不清。   可复仇已经不能带给她快乐了。也或许这件事从来没有让她真正快乐过,只是她一直不能够承认而已。   就好像她为了去补一件千疮百孔旧衣服,而剪开了许多新衣服。卓偐最后向她投去的回眸一眼、濛濛雨雾中符俊臣殡仪的行列……还有王少初的死,未必是她有意为之,可终是和她脱不开关系。如果没有她,如果没有她要复仇,一切都不会一样,一切都不会是今天这样。   她满意了吗?   她没有答案,却也没有人能够给她一个答案。   她好像忽然又回到了母亲李氏去世的那天,脚下的是路,面前的是路,目之所及的远处还是路,可没有人告诉她是对是错,要放弃,或者是走下去。   丞相府的大门缓缓打开,她沿着长阶走下来,脚步迟缓,脑中罕有地混沌了,不知该去往何处。举目四顾,却忽地对上一双深邃的眼睛,不由得一怔。符止招了招手,示意她过来,“上车,我送你。”   她这才慢慢回过了神,从相府到千重还是很有段距离的,当下也没有拒绝。符止一托她的臂弯,扶她进了车厢,随后自己也上来——左右有江帆负责驾车。车轮缓缓转动,开始向前行进起来。   “累不累?”符止轻轻摸了摸她的面颊,问她。   他的手十分温暖,谢长庭摇了摇头,隔了一会儿,忽而轻轻依在了他肩上。符止笑了一下,伸手环住了她,一时却并没有说话。谢长庭望着窗外,她今天的精神状况十分反常,有一点恍惚了,是以符止此刻的言行是不是与平时略有不同,她察觉不出。就这样默默依偎了片刻,他忽然开口道:“谢长庭,我问你一个问题。”   她嗯了一声,明显心不在焉。   “一座森林中有一狼一虎,性情皆凶猛无比。”他也不在意,开口,居然扯了个毫无关联的话题,“有一个人,想杀死这两只猛兽,可是做不到。于是她先串通了狼,咬死了那只虎——现如今,森林里只剩下她和这头狼。下一步,会发生什么,你能想象出来么。”   这话说完,车厢里有着片刻的沉默。半晌,谢长庭慢慢转过头来,抬眼望着他。   “这是您问妾身的问题?”   她终于开口,眼神似是带了一点讥诮。两个人对视着,符止摇了摇头。他语调不急不缓,轻声道:“不,我想问的是……你满意了吗?”   说完这话,就见她的眼里已是一片冰寒。可是那又怎么样呢?这个问题必须要正视了,他们两个之间,不是一个含糊一个迁就就能走下去的。她究竟想要什么,这个问题,他必需听到答复了。   “你也不相信我。”她脸上忽而露出了一种极端腻烦的神情,不由自主偏过了头。   “不是我不相信你。你知不知道,昨天晚上那条街上有多少人?上千人总是有的吧,你知不知道死了多少人?”他将她的脸扳回来,“十一个。这样的几率,你要我相信这是意外吗?”   他顿了一顿,“退一万步讲,这是一个意外。但是为什么偏偏是王少初,为什么站在木架下的没有林梓书,偏偏只有你和他?你毫发无伤,可是他死了,谢长庭——你有什么理由、什么办法说服我相信你?”   听闻这话,谢长庭突而笑了。她神情本已冷到了极致,这一笑,却如昙花绽放,美不可言,“那么将军希望死的是妾身吗?”   “胡说八道。”听她说话完全不着边际,他的脸色也沉下来,“我只问你,王少初是不是你杀的?”   她淡淡道:“我说不是,你相信吗?”   “我想信,可是我也得敢啊。”   得到了她默认似的表示,他也怒极反笑起来,“好,谢长庭,你好……弄不了老的就弄小的。从你第一天进丞相府就心怀鬼胎,也是我活该,居然还是对你心软。我不相信你……我就是太相信你了!才让你一而再、再而三地骗我!”   随着马车缓缓停下,出现在窗外的,竟不是千重熟悉的大门,而是黑漆漆的将军府匾额。他大概是早有预谋——谢长庭这才觉察出来,方皱了皱眉,就被他狠狠往怀里一箍。也不顾难看了,半拖半抱着直将她送到澜月阁里。   “我告诉你,我早就想这样了……叫你哪儿也别想去,谁也别想见。我告诉你谢长庭,”他将她往床上一扔,按着她的肩膀,紧紧盯着她的眼睛,“你给我识相一点,别惹我生气,否则……”   否则什么,他却终是没有说。只转身大步走了出去,狠狠将门在背后甩上。 作者有话要说:  考试的季节到了= = 今天下午考了一门 从现在到一月我一共还有七门……   ☆、66 雪夜      他说完也不再管她,转身出去了。   只是他不管,将军府里自然有人会管。没过多久,澜月阁的门吱呀一声,映儿探头进来——她一直是负责澜月阁等处清扫的。谢长庭去年在此居住的时候,就是她在侧伺候。后来谢长庭走了,澜月阁一直空置下来,她也不免十分寂寞。   今日阔别重逢,映儿很高兴:“谢夫人回来啦?您上次教我描的花样子,我还没学会,您就走了。”   谢长庭不由哑然,只能是微微苦笑。   符止这次是动了真怒,等同于是把她囚禁在这里了——也不是说她就真的不被允许踏出一步,她没有尝试。是因为倘若试了,那就彻底变成了公然寻衅,完全置两人之间的情分于不顾了。不管出于哪一方面,谢长庭都不想在这个当口同他翻脸。她昨日一夜未眠,如今心里也是乱得很,连架都吵不动了,只觉得身上压着无穷无尽的疲惫。就这么安安静静待在一个封闭的环境里,也未尝不好。   眼下到了晌午时分,映儿问她:“谢夫人想吃什么?我叫厨房去做。”   谢长庭摇了摇头:“我睡一会儿。你也不必管我了,免得他回来还要拿你试问。”   映儿却很诧异:“是将军临走前叮嘱我伺候好夫人的呀!”   谢长庭未曾想他盛怒之下却依旧没有忘了照顾自己,不免微微一怔,心中也不知道是什么滋味。沉默了一阵,就问他的去向。   这下映儿也不知道了,最后还是将话题转回了吃饭的问题上——也就剩下这么点事还需要她来做选择了。   说起来也是很奇怪的,到了这个时候,她居然感觉前所未有的轻松,把所有选择都掐断之后,她还要考虑的,至多就是要怎么承受符止的怒火了。可这个问题也不急于一时——以今天他走时的那个状态,估摸着两、三天之内,都不可能再想见到她了。   是以当天晚上,他突然来敲澜月阁的房门的时候,谢长庭就感到格外惊讶。   天色阴沉,向晚时分就下起雪来了。簌簌的雪片打在窗上,像是残冬里最后的一点纪念,不一会儿,就在窗沿外积起一小堆。门开的时候谢长庭已经梳洗过了,卸了钗环,正打算歇下。映儿连火盆里的碳都给她填好了。室内暖意融融,却不意豁然洞开的门扇间吹进一股冷风,冻得她一个瑟缩。   符止却似乎有点为这个而得意似的,倚在大敞的门边,忽地笑出声来。   那不是之前的那种冷笑——他似乎真的饶有兴致,观赏了一阵她在冷风里瑟瑟发抖的模样,直到她爬上床裹严实了,他失去了这种乐趣,才反手关上门走进来。沉水熏香带着一丝辛辣的酒气窜入鼻端,谢长庭方才明白是怎么回事,也有种哭笑不得之感。非要借酒消愁不可,他解决问题就没有别的方法了么?   “你在干什么?”他在床沿外站定了,看了她一会儿,才忽而问道。   还能计较什么呢,总不能现在开始吵架吧。谢长庭居然也没什么办法了,只是哭笑不得说自己要睡了,只希望他识相一点。他听完,则又笑起来,“你居然还睡得着吗?”   说着跨过床沿来,一手支着床头,一手抬起她的脸,似是想要将她看得更清楚一般。两个人都没有说话,无声对视了片刻,他忽然偏过头,轻轻吻了她一下。   他的唇很凉,她被冰得微微有些战栗,唇齿间滋味凛冽涩然,如夜来花开,冷香萦绕。   她下意识闭上了眼睛。符止退回来些,再度端详她的脸,“你到底想要什么?谢长庭,你告诉我……你最初引诱我是为了什么?为了让湘王能注意到你,嗯?”   她目光微微闪烁,却只是坐在那里不说话。   “好,你好样的……”似乎酒意反倒能让心境平和一些似的,即使这样,他也没生气,“咱们凡事讲个无悔无怨,我心里有你,你心里没我,我认了。可你也得认,你心里没我那可以,别的上头还回来就成。”他说着指尖渐渐下移,一点点游移的冰冷,贴着她苍白的锁骨、纤薄的绫衣,“你既然敢招我,就得有负责的觉悟,知道么?”   她还是不说话,可是也没有动,没有拒绝,也没有接受。   雪白的绫衣滑落下来,露出单薄的一双肩膀,被他伸手揽到怀里。察觉到她轻轻的颤抖,或许是因为冷,也或许是因为什么别的。他心中不由一空——本就是打定主意要她难过、要她羞耻的,没有人知道,他有多么疯狂地想要撕下她那张优雅从容的皮相。   要怎么才能撕碎它,要怎么才能击溃她……这个执念之深,甚至早已超越了想要得到她的欲|望。   可是到了这个时候,真能狠下心丝毫不顾她的意愿吗?他感觉自己的计划受到了极大的阻碍,兀自怔了许久,才叹息着吻了吻她的额头,喃喃道:“谢长庭,你……你从了我吧……”   她淡淡说道:“好啊。”   那一刻他只疑心自己听错了,可是那声音沙沙哑哑,必定是从她口中说出来无疑。屋内暗到了极点,窗口晕进来的弥蒙的光亮,映着一天一地飘洒的雪影,谁也看不清谁的表情。唯有在黑暗中一点点摸索,她光滑的背脊、披散的长发、温软的双唇,没有防备,没有反抗,现在全是他的了……他突而觉得恍惚,这一切都显得太不真实。在黑暗中唤了一声她的名字,她轻声回应,“怎么了?”   他不知为何,几乎是脱口而出:“你嫁给我吧。”   分明什么都看不见,但那一刻她确确实实怔了一下,他感觉到了。忽然就再没了回音。   火盆燃烧着,屋内很快就回了温,窗棂上的积雪不多时悄无声息融化了,水滴下来,不时发出轻轻的“笃”一声。酒意上涌,眼前也渐渐模糊,再度醒来时,已经是晨光熹微了。   窗口透着黯淡的天光,朦胧间只见床沿上坐着的人影,正低头系着绫衣的带子。   他脑中轰然一响,即刻清醒过来,昨天晚上……昨天晚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他只觉头隐隐作痛,隐约闪现的几个片段都给他一种极坏的预感。这时候,她亦闻声回过头来,淡淡瞧了他一眼,倒也无喜无怒,“将军醒了?”   见她还是这副死人面孔,不知为什么,他居然稍放下了一点心。再略略去扫了一眼床榻,衾枕也不甚凌乱,不像是发生过什么的样子。他先给自己松了口气,缓声问她:“起这么早做什么?”   谢长庭微微挑了一下眉,说实话——身边有人,她是没办法睡实的。   也不想叫他难堪,便只是道:“有点冷,妾身去叫映儿给火盆填一点碳。”   “那丫头懒死了,不会起的。”符止又看了她一眼,不乏试探着说道,“……冷就过来待会儿。咱们说几句话。”   谢长庭想了一下,也就依言爬回到床上,“好吧,说什么。”   从醒来到现在,他的心就好像一点点从嗓子眼往回落,见一切没有什么异样,终于快要归位了。他长长出了口气,捏了下她的肩,“以前我说过,只要是你说的话,我都信……昨天是我不对,我向你道歉。不生气了,嗯?”   谢长庭摇了摇头,她其实本来也谈不上生气,他的怀疑其实可以理解。但是这并不能缓解她对这件事那种深深腻味的感觉。不愿意再去想了,她沉默了一会儿,突而轻轻笑出来。   “你笑什么?”   “我是想,将军的道歉,也太不值钱了。”她用指尖勾勒着缠枝莲花的帐顶,缓缓笑道,“就是半年多以前,也是在这间屋里,将军向妾身道歉……”   她这么一说,符止也想起来了。那是惜燕给她下了醉心花,东窗事发之后,他向她道歉……现下两个人的关系、心境与当时已经完全不同,可提起这桩事,他还是不免感到心头微沉,“不值钱就不值钱吧。”他叹了口气,又问道,“这两天怎么样,发作了几次?熬过去了吗?”   她这个醉心花的毒瘾原先还是比较稳定的,五天左右一次,不过后来被他半强迫着开始戒毒,就没有那么规律了。要是他在跟前儿赶上了,就收了药不给她吃——可也不是每次都能坚持到最后,十次里总会有那么一、两次,实在是心疼她,见她真熬不住了,也只得妥协。至于他不在跟前儿,就不知道她自觉如何了。   “就一次。”她收回了手,压在额上,“是昨天下午。我在这儿,没有药,熬过去了。”   那声音极轻,却仿佛在他心里扎了一下,隐隐作痛。也于事无补了,发生的时候他不在,心里甚至还怨忌着她,即使留了人照看,可是又能照看到什么地步?伸手拍了拍她的后背,算作是一个无力的安抚,又哑声开口,“昨天……”   终于还是不能避开这个话题,他欲言又止。谢长庭索性道:“将军有什么话就问吧。”   他看着她,眼中的笑容也渐渐淡了,“王少初究竟是不是你杀的?”   “如果我说是,将军会怎么样呢?”   符止心中猛一沉,忽地翻身坐起来,紧紧盯着她,一时间屋里似乎突然静了,除了盆中火炭毕毕剥剥的燃烧声,只剩下两个人的呼吸,彼此都听得见。“不是。”她终于淡淡开口。   他双肩的线条一瞬松懈下来,似是如释重负。几乎也想象不出倘若刚刚听到的不是这个答案,自己要作何反应。   “不是就好,这就好……你不再动报仇这个心思,我就放心了……”   谢长庭眼角微微一跳,却也什么都没有说,转开了视线,望着窗棂不知在想什么。她斜倚在枕上,青丝披了一肩,甚至有几缕顺着脖颈压进了衣裳,隐没在胸前的领襟中。他不自觉多瞧了几眼,还是止不住有点意动,低低咳了一声,“昨天晚上……我没干什么吧?”   她似乎有点诧异,回眼看着他。沉默了一会儿,忽然微微一笑:“将军不记得了?昨天晚上,您说让妾身从了您……”   他头皮隐隐有些发麻,追问道:“然后呢?”   “然后妾身就答应了啊。”   他皱起了眉,细细看了她一会儿,才嗤然一笑,“真的吗?你要是那么听话,我至少能多活十年……”   “当然是真的,”谢长庭神色自若,“将军不相信吗?”   “行啊,我信。”他眉目舒展,伸手在她脸上轻佻地摸了一把,似笑非笑道,“你拿出点诚意来,我就信。” 作者有话要说:     ☆、67 破晓   他发誓他当时真的是只说着玩玩的。   但是谢长庭的的确确就拿出她的诚意来了——接下来发生的一连串事情,几乎都完全超出了他的想象,更超出了他对谢长庭这个人的认知——她居然是来真的。   再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晚了,她主动得惊人。跨在他身上,扶着他的肩一点点往下坐,乌发渐渐从她颤抖的肩头滑下来,如一匹绸缎铺散,他下意识伸手去捉,她顺势仰起头来,看了他一眼。那个神情说不出是痛楚还是妩媚,一瞬间竟让他有种神魂颠倒之感。唯余皮肤上的触觉温软细腻……提醒他这是真的,这一切居然是真的。她是他的了——这个认知令他整个人几乎都无法自控起来。   许是哪一下着了力,让她忽而痛哼出声——当然一直是痛的,她脸都白了,但是强忍着没说。那种感觉像是将他从云端拉回了现实,喟叹了一声,“你怎么一下就……疼吗?”   她摇了摇头。   他拭了拭她额上的汗,“你就死撑吧……我都疼了,你不疼?”   她不由面露疑惑,“你怎么可能会疼?”   “什么都不懂……”他哭笑不得。也不知道她是哪里道听途说来的理论,弄了半瓶子醋,就开始揣着糊涂装明白了。还得由他来教,“算了。这样不行,你先起来,来——”   之前她还能忍,一听见这话才是真的要崩溃了,“我都这样了!你跟我说算了?”   “我不是那意思……听话,先起来啊,乖,”他连哄带劝,在她背后托了一把,勉强算是摆脱了这种不上不下的痛苦,“还是我在上面吧……你又不会,别再折磨咱们俩了好吗?”   其实要谢长庭承认她不会什么东西那确实是很难的,但是事实摆在这里,也没有什么狡辩的余地。最终她也只得不太情愿地嗯了一声算是接受。当符止终于如愿以偿把人压倒的时候,还在想我什么时候沦落到在上面都需要先请示的地步了……但这个问题也没有困扰他太久——谢长庭毕竟二十多岁的人了,再疼也是有限,加之她还有那半瓶子醋,接下来的事情就十分水到渠成,足以弥补最开始的那一点艰苦了。   只不过,直到结束的时候她还耿耿于怀,双手环着他的颈项轻声笑道:“那么想必将军是阅人无数了,难怪要嫌弃妾身不会……”   她的呼吸吹在耳边,令他不由心中又是一热。忙一攥她的手,将她拽到身前,沉声道:“别胡说,从今往后……”虽然这事是有点让人措手不及,但是已经发生了,他觉得是该有个说法,从今往后怎么样呢?现在总可以说白头到老,再不分开了吧。可是转过头,却见她闭眼伏在枕上,似乎极为疲倦了,根本没有在听。   他不由幽幽叹了口气。   没有再说下去,只是轻轻在她肩上按了一下,“我出去了。待会儿叫映儿过来,打水给你收拾一下。”   她这才懒懒应了一声,又侧过脸来问:“映儿不是还没起吗?”     他不禁失笑,“我骗你的……”谢长庭闻言瞪了他一眼,但也没说什么,又埋首到衾枕之间去了。   符止出去后不久,映儿果然就蹑手蹑脚进来了,想来也是被吩咐过,什么都没有问,低着头打了热水过来,又默默把屋里收拾了一下。她这样自然也是为免去许多尴尬——尽管谢长庭看上去也没有多尴尬。梳洗过了,就换上衣裳出门,果然也没有人再拦她。   眼下符止莫名其妙占了她个大便宜,少不得有点心虚,自然不会再限制她去哪里。   昨夜一场大雪,院中是皑皑一片雪白。她出了澜月阁,站在回廊向远处望,只见目之所及,处处银装素裹,阳光隔着云层透下来,照着檐下的冰棱溢彩流光,不由微微眯起了双眼。   “殿下?”垂花门外,一名中人小声地提醒,“符将军请您过前边去说话,请这边走……”   湘王淡淡“嗯”了一声,并不忙收回视线。他来本是为向符止索要镇北巡抚的对牌,协助办理前夜的失火一案。但是走到这边却不由顿住了,遥遥望着廊下,目中流露出一瞬间的诧异,随后又转为深不见底。唇边隐约停在一抹笑。   “像不像?”他突而出声问道。   那跟随的中人只是他王府里的一个小管事,并不如解蓝那般善解上意,闻言便很有几分怔忪,“殿下说廊下那位娘子?……像谁?”   湘王道:“她像不像琼音?”   那中人闻言一惊,提及琼音公主旧事,不敢再回答一字。湘王倒也不在意,默默望了一会儿,目光飘忽,竟似乎有些入魔了,喃喃道:“真是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一样……”   此时清风穿廊,吹得檐上雪沫簌簌摇落,远远似是一道连绵的雪幕。那中人直望到了双眼酸痛,却也未能辨识清楚她的面容一二,忍不住道:“殿下以前见过她?”   “见过……怎么没见过?”湘王忽地又笑了,最初见她的那个场景浮现在眼前——两年间,这是他第一次回想起那天。几乎都以为自己要忘记了,死囚牢中,她一步步从走道尽头穿过的身影,两旁的监房里不断地传出嘶叫和痛哭,空中弥漫着浓浓的血腥味。她一步步走过来,走到沈佩之的监房前。   “长庭,不要害怕……都会过去的。”沈佩之向她伸出手。   那只手上鞭痕累累,布满血污。那一瞬间她整个人都战栗起来,可是又强迫让自己平静,伸手去与他相握。她做得很好,沈佩之完全没有察觉出来,身后的狱卒也没有察觉出来——唯有站在阴影中的他。她在那一瞬间的战栗,只有他知道。   他不由自主地微笑起来。   眼前的她、两年前的她、两年前的琼音……不断重叠的身影,浮掠过他眼前。或许是那个眼神太过尖锐,廊下的她察觉到了,调转过视线,在认出他时陡然一怔。迟疑了片刻,退了一步略略屈膝,算是行过一礼。   湘王亦遥遥笑了一下,向她致意。这才回头吩咐中人:“走吧。”   他自去与符止交涉不提。谢长庭当天下午回到千重绸庄,便找来宁子,嘱咐了一番——令他再跑一趟湘王府,向王妃带几句话,“……代我问王妃的好,就说有日子没见了,我想去瞧瞧她。请问王妃最近可得这个闲?”   宁子有点不解:“东家,我可听说……湘王殿下打算开春就藩,王妃这会儿……只怕不得空吧?”   谢长庭微微笑了一下:“不成再说,你且先这样去问。”   湘王确实才智过人——这一点不得不承认,他的所作彷如一张大网,这里织一针,那里织一针,看不到全貌的时候,你只会想到恭维一下他的织补技术;可一旦着眼全局,他行事之精妙,真的能令人叹为观止。谢长庭不敢说自己能看透——前天夜里,倘若不是她当时看到那东君的扮演者的脸,只怕现在也还不能明白。   这根本是他自导自演的一场好戏。   费了这些心思,他不看到收尾再走,总不能甘心。这样一来就藩的事想必会推迟。加之他今日过将军府这个行径,叫她不由细思起湘王的目的来……这才有一点恍然,符止眼下的处境,大概可称得上是如履薄冰了。   ——那么符止该怎么办?   这个念头只形成了一瞬,尚来不及盘桓,就被她清出了脑海——他怎么办,她来不及管,也管不了了。   二月二龙抬头,长安城内,逐渐开始回暖。   春归大地,万物复苏。上元节那一晚所留下的疮痍,随着残冬的脚步终于渐行渐远。只是有些疮痍留在心里,怕也再无法缝补如初。谢长庭再也没有见过林梓书,终其一生,山海两隔,竟是连一丝消息都没有听得到。   可生活还是要继续,这个二月也算有一件喜事——她搬家了。   虽然符止被扣了三年俸,但是说真就穷到养不起她,那倒没有。趁这两个月湘王在镇北巡抚作威作福,把着权不放,他也就得空将该置办的置办齐全,收拾差不多,把她从千重接了出去。   说实话,符将军这一辈子光明磊落,也就干过这么一件师出无名的事——谢长庭的态度始终十分黏糊。对他说亲热不亲热,说疏远也不疏远,你来我就跟你好,你不来,我也不找你。至今没有一个明确定位,是以这个家搬的也不声不响。乔迁新禧,除了问候下左邻右舍,把千重的众人叫来一起庆贺了一次,倒也再没什么动静。   可毕竟是方便多了——不必在嘈杂的后院,紧邻库房而居,尽管她不说,显然对现在的生活状况也是满意的。倘若没有事,几天不过店里去也不稀奇。一般的事情,方掌柜都能妥善打理。   但是不一般的事情,偶尔也会有。这天,绸庄里就来了两位奇怪的客人。   “……千重绸庄?是这里?”探头进来的是个青年男子。店里是刚挂上去一簇新的春裳,他四下环视,似是有些惊愕。隔了好一会儿才问道,“你们东家是不是姓沈?”   “我们老东家是姓沈……”从正规流程上说这个地头确实是姓沈不姓谢,就连谢长庭本人录在户曹簿上的名字,至今也是沈谢氏。   但毕竟太久没人提了,店里的几个伙计都是一脸狐疑,“您是我们东家的家里人?”   那青年男子犹豫了一下,转过头,只见他身后还站着一人,是个略显老态的男子。看穿着,两人身上都是上等的料子——只是在这里能蒙得住谁呢?大家的眼睛早就火中淬金了,立刻都瞧出是几年前的旧样式。再加之两人满面风尘仆仆,显然是远道而来,大约是投靠亲戚吧!都这样觉着,可听那年长的男子发话,却又不像。   只听他咳了一声,语气间不乏居高临下:“谢六娘在不在?叫她出来见我们。”   谢六娘这个称呼真是久违了,大家伙儿面面相觑。最后还是宁子机灵,陪着笑脸道:“今儿个不巧,我们谢夫人不在。您两位上家去找她吧!”   说着报了谢府的地址,那两人扑了个空,面色不能说好看,阴阴郁郁地去了。   这边几个伙计回过头来对宁子的行为进行谴责,怎么就给支到谢府去了呢?宁子就笑了,“你们来的晚,不知道,谢夫人刚到长安那一阵,话音儿跟刚才那两位一模一样的。这两位啊,肯定是江宁来的人!” 作者有话要说:     ☆、68 父兄(上)      冤有头债有主,从江宁来的这两位不是旁人,正是谢长庭的父亲与大哥。   自谢长庭出嫁以后,他们两个很是翘首盼望了一阵——筹码压上去了,究竟压对没有啊?这么一盼之间两年过去,自然是杳无音讯。加之消息往来不便,他们在江宁,也不曾听说京城有哪位姓沈的郎君发达了。符将军“三夜破七城”的传奇,在街头说书的那里倒是听过一两耳朵。可是那有什么用?和他们有什么关系呢!   渐渐的也就心灰意冷了。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也不指望谢长庭能回来结草衔环,不赔钱就行吧……谢氏这些年来虽然内蛀中空,景况远不如前,过个小富即安的日子,还是勉强可以的。   可天有不测风云,刚过完新年,噩耗就从平南郡传过来——嫁给平南郡王世子的谢氏长女,殁了。   这对谢家父子二人算是一个十分重大的打击。一个世子妃能给家中带来的好处是很多的,以往打着平南王亲眷的旗号,在小小一座江宁城里横着走也是足够了。是以世子妃每次回家,哭诉世子怎样苛待、打骂于她,父子二人并不是很在意。再怎么打骂,难道还能把你打死吗?   可如今送信来的平南王府仆人隐约透了一点口风,他们的世子妃,竟真的是被世子折磨致死的。   平南郡王世子身有残疾,脾气极坏。近年来精神似乎也出了一些些许的问题,家中常有仆人被其虐待而死——这些事,其实谢氏父子也有耳闻,只是比起眼下得寸则寸的好处来,那都不算什么了。   世子妃的死并不让他们意外,可恼火总是有的。父子两人义愤填膺,都做好了与平南王府理论到底的打算。好好的女儿给了你们,不明不白就没了。没有说法,没有抚恤……哪有这么便宜的事呢?   于是遣人去同平南王府传话,那边倒是很快有了回音——议亲之时,谢家隐瞒世子妃身有顽疾之实。以致其成婚数年一直未有所出,缠绵病榻,如今暴病而亡。谢家理当将当年彩礼如数退还,父子二人登门王府道歉才对。   “暴病而亡?他们也说得出口!”谢兴宗想起来就生气,“女儿给他们打死了,还没找他们算账,还要退还彩礼?”   长安城内街市繁华,房屋鳞栉。谢少爷望着车窗外不断后退的景色,目中流露出一抹掩饰不住的艳羡,随口安慰道:“正是的,他们仗势欺人,天理难容。”说着心思又是一动,不乏兴奋地说道,“没想到,姓沈的小子当官不行,做生意是块料子……倘若这回真指不上他,要退还彩礼,我看把那绸庄盘出去,也差不多够数。六妹也真是的,在这边过上好日子了,也不管家里……”   “还指望她?她就是条白眼狼。”谢兴宗冷哼了声,心里却也忍不住盘算起绸庄能卖多少钱来。   他们两人初来乍到,偌大一个长安城,能找到千重绸庄已经殊为不易。再转站谢府,这一路可谓历经磨难,直到日已西斜也找不见,谢少爷只得请老爷子安坐,自己下来问路,“……劳烦您诸位,沈谢氏是住这趟街上么?”   街口有个茶摊,向晚时分,只剩零星几个茶客,听他这么问都不解其意,“沈谢氏?那是谁?”   好不容易有一个明白的,“你说的是千重那个谢夫人吧,还沈谢氏!托她的福,沈大人早没啦,下家儿都没好几个了……她自个儿住在后边那趟街,你捡直走,再这样一拐,右手边第三个门就是……”   算是把路给谢少爷指明了。又七嘴八舌的,止不住把她那些风韵旧事拿出来翻新了一次——不论真假,毕竟街头巷尾要有点谈资嘛!谢少爷都听得呆了,越到后来脸色越难看,直到马车中传来谢兴宗的一声怒喝,才惶惶爬回去驾车离开。   留下一桌茶客面面相觑,“问路连声谢都不说就走了,什么人嘛……”   “我的家里人?”   谢长庭正在屋里给郴州那边花氏父女写信,听说这事不由得一怔,收拾笔墨站起身来。   禀报的仆人行了一礼,“是,就说让您赶紧去前头迎他们……进来时候老爷子好像挺生气的,还说要把这府里砸了呢!您快去看看吧!”   谢长庭不由微微皱了下眉。   待迎到前厅去,果然就看见两人坐在上首——谢兴宗这两年间老得厉害,几乎完全都在她的印象以外。   谢少爷倒是与从前一般无二。看见她来,笑着起来挽她的手,“六娘来了?瞧瞧,如今可真是大姑娘了……往这儿一站,大哥一时还不敢认……”   他话音未落,那边谢兴宗已经重重将茶碗往桌上一放。   谢少爷自然有些尴尬——在如何对待谢长庭这个问题上,他们还没有达成一致。依他的意思,六娘的身份只怕今非昔比,跟着她,往后少不得荣华锦绣、享用不尽,沈佩之是死是活,很重要吗?   可谢兴宗在听说她克夫一事之后怒不可遏,这不免让谢少爷在心中暗叹了一声父亲目光短浅。   脸上仍挂着笑,“六娘过来坐……这两年,你过得怎么样?”   谢长庭不由沉默了一下。   当然不是看不懂,父亲和兄长看重什么、想要的是什么……其实两年前她就明白。但直至今日在面对他们时,她心底依旧止不住慢慢升起一种悲哀。她忽然想到两年前的自己,相比之下唯一的区别,就是如今她,已经不会对亲情抱有什么幻想了。   再也不会了。   “我很好。”她拂开了谢少爷的手,淡淡地道,“父亲和大哥前来,所为何事?”   “所为何事——你还有脸问我们所为何事?”不待谢少爷说话,谢兴宗忽地站起身来,沉着脸说道,“倘若我们不来,还不知你在这边都做了些什么丢人现眼的事!你还知道我们是你父亲和大哥?”   谢长庭低头不语。谢兴宗见状,只道她是词穷了,冷哼了一声:“你自己享福的时候,可顾念着我们半分了?我真不知道你怎么还有颜面活在这世上,不知羞耻……倒不如死了干净!谢家的门风,都叫你败坏光了!”   谢少爷忙着劝和:“爹,六妹妹也不是——哎,您先消消气……”   “她不是什么?我早晚有一天要叫她气死!你叫她快些将绸庄和这宅子都买了,跟我们回家去——这个逆女,回去后可得好好管教一番!”   “是是是,是该管教……”谢少爷一边调停,一边回头给谢长庭使眼色。示意她快些低头认个错。谢长庭却好像根本不能意会,彷如未见一般,连神情都不曾一动,也没有说话。   “啪!”谢兴宗气得发抖,忽地抓起桌上的茶盅,狠狠砸在地上,“好——谢长庭,你如今不把父兄放在眼里了是不是?好好,我让你如愿,以后这个家你永远都别回来!带着你娘一块儿给我滚!亏我当年还让她进了祖坟。你等着,就是挖我也要把她挖出来,扔到乱葬岗去喂野狗——”   他话音未落却是一哽,只见谢长庭忽地抬起头来。那一瞬间,她眼中迸出的幽亮竟令人毛骨悚然。   不知怎么,谢兴宗忽觉遍体生寒。隔了好一会儿,她眼中那种诡异的光芒方才渐渐熄灭,只余下一抹冷淡。   她厌倦地笑了一下:“既这样,不劳你费心,我将她迁走就是。”   她说着站起身来,向门口招呼了一声,才有两个仆妇战战兢兢走进来,弓腰收拾着地上的碎瓷。   “但是有一件事你们要清楚,”她说,“你们现在站的,是我的地方;你们之前去的,是我的产业,没有一样是你们给我的。”   “就好比你刚刚砸掉我一个茶盅,我不向你们索要,那是我不计较,并不是这个东西本就该归你们。你们来长安找我,我可以收留,只是你们记着——这是因为我愿意,不是因为我应该。”   她说完,也不再理会谢氏父子二人,转身向外走去。方来到门前,却恰逢门帘忽地一掀。   “没出去?”这来人自然是符止,“这两天暖和,你倒越发的懒了……”   他说着一低头走进来。这宅子是他买的,往日来去亦如在自己家中一般。不意今天进了屋,才发觉还有两个陌生人,脚步不由是一顿。另一边,谢氏父子也不约而同转过脸来,紧紧盯着他。彼此都有些探究的意味在里面。   正暗中揣测,只听谢长庭忽然道:“那笔帐还没算清楚?”   正诧然之间,已经被她一扯衣袖,“你来的正好,我正要问问库存的事……”直将谢氏父子晾在那里就走了。   符止下了值过来瞧她,却不想进门就先陪她演了一会儿,被当作绸庄的伙计使唤一番,扯着回屋去了。可气可笑之余,又不免十分好奇,她这边素来清静,极少会有人来访。   “哦……”听他问起,谢长庭的反应很淡,“那是我爹和大哥。”   他闻言不免大大一愕,但见她神情倦怠,不似是说谎的模样——固然也没有什么说谎的必要,难道还有人会上赶着认爹不成。此时见她脸色如此,再回想起方才那屋里的气氛僵硬,便隐约可知她与家里人的关系并不怎么好了。也不再深究,只问道:“他们来做什么?可用我——用我替你出面么?”   她噗嗤一声笑出来,“你还真拿自己当姑爷了?”这话说得他脸色一沉,可接下来又是一缓,“……他们也配。”   符止就顺着劝解了两句:“毕竟是你家里人,也没必要闹得太难看。”   这话显然也不到点子上,谢长庭始终是似笑非笑,不屑分说的模样。他叹了口气,“你这样不是办法,要么你就别管,由他们去哪儿。你又没有那个狠心——你别笑,我还不知道你?倘或你点个头,我这就替你把他们扫地出门——我现在就去,可是你能吗?”   她闻言沉默了半晌,面上笑容渐渐淡了,却也什么都没说。   金乌西沉,渐渐消失了最后一缕霞光。他将窗掩上,回身见她已经解了中衣,一副打算就寝的模样,不免又是一怔:“你这么早就睡了?”   谢长庭抬头看了他一眼,淡淡地道:“你过来不就是为了睡吗?”   她说到“睡”时略一停顿,似是犹豫了一下,才把后面那个“我”字咽了回去。符止都被气笑了,“你把我想成什么人了?”见她手已经到背后解了主腰的带子,没有半分拖泥带水。他喉间不免是一哽,捡起衣裳扔给她,“今儿还真就不睡了!你给我穿上——” 作者有话要说:     ☆、69 父兄(下)      符将军言出必行,说不睡,还真就不睡了。   他们俩这一晚相安无事暂且不去提。另一边,谢少爷却也没有闲着——六妹妹这是几个意思呀?这一位看模样、看气度,可没有一丁点像是绸庄的小伙计。他心里暗暗琢磨,晚上就不免向府里的仆妇打听了一番。   是以谢长庭第二天晨起的时候就听说,“大公子在外间等您有阵子了,说是有事要请您一道商量呢。”   这些年何尝听过谢少爷对她用一个“请”字,不免嘲弄一笑。拾掇好了出来,谢少爷果然袖手等在门外,笑容满面:“六娘来了……咱们兄妹这么久不见,这两年家里人口冷清,年前祖母忌日的时候,姐妹几个都回来了,就唯独少了你……提起你来,也都挂念在心。大哥昨天就想同你叙叙。只可惜父亲脾气不好……你也别见怪!老人家面硬心软嘛!”   他寒暄了一通,自觉火候差不多,就开始旁敲侧击起来,“六娘,大哥听说你……跟符将军,昨天那个……是不是?啊……是不是……”   谢长庭也知道早晚瞒不住:“是。”   谢少爷眼睛一下亮了:“好妹妹,真有出息!”又意识到自己兴奋得太露痕迹,忙又道,“大哥没有别的意思,就问问……就问问……你看,是不是找个机会,咱们安排彼此见个面?……大哥也是为了你好。”   这末尾一句补了倒还不如不补,谢长庭也不置可否:“你有什么事,先跟我说吧。”   谢少爷眼下也顾不得嫌弃她败坏门风之类的小事情,搓了搓手,“也不是我的事,都是为了你大姐……”他绘声绘色,将家中近日来所遭变故添油加醋说了些,“你想想,你大姐让平南王府那么欺负,咱们能咽下这口气吗?我和父亲商量着,为今之计唯有先找六妹妹和妹夫一道盘算,这才赶着到长安来。”   他说着,又想到了昨日父亲的态度,心中不免尴尬。谢长庭哪里看不出他神色闪烁,淡淡笑了一下:“然后你就想着,只要我将绸庄与府邸变卖了,足可以抵那一笔彩礼。所以在父亲面前替我说话,是么?”   谢少爷支支吾吾:“我也是为你着想来着……”   “大哥,”她唤了一声。谢少爷一时有些惊喜,抬起头来,只道她的态度软化了。却听她道,“这么多年……你在父亲身边,竟还不及我了解他。”   谢少爷不由一愣。   “大姐当年以正妃礼嫁入平南王府,彩礼岂会是小数目,即使折出我这点产业,填了这个缺,还能剩下多少?再者说,谢家在平南王府面前,又算得上什么,眼下被人压着打,究竟要多少钱,还不是人家一张口的事。”   她说着瞥了一眼谢少爷,似是带了些循循善诱的语气,“你的主意打的虽不错,但毕竟是不如父亲了。给平南王府送钱,倒不如再送个女儿,家里的旧景,还能再维持几年——至少能维持到我死。更何况,我总不能带着我在长安城的产业、嫁到平南王府吧?这笔钱最后归与谁,除了你们,还能落在别人手里不成?”   谢少爷经她一点,不由恍然大悟——在长安城这两年,自己这个六妹妹无论气度还是才智,都已远非昔日可比。比之当年身为嫡长女的世子妃,也未见得逊色。再回想起昨日父亲的言行,当真在心中佩服得五体投地。   在不知道她有了新的靠山之前,把她带回去送给平南王世子续弦,难道不是最好的办法吗?   可恨自己想不到,眼下却是由她娓娓道来。谢少爷心中讪讪然,悄悄抬眼打量,却见谢长庭殊无怒色,嘴角上扬,甚至始终带着一丝诡异的微笑。   他心中不由生出一股寒意来:可见克夫一事未必是空穴来风,自己这个六妹妹,似乎真有点邪门了。   “六娘,你不必担心。”他有点艰难地解释,“大哥与父亲自不会强迫你。现如今,知道你与符将军的事,就更不会强人所难了……”   谢长庭只笑不语,不会强人所难?就连在当今永启皇帝眼里,符止也是排的上号的人物,谢氏父子只怕上赶着献殷勤还来不及。   见她不为所动,谢少爷也有点急了,“六娘,这事你一定得求求符将军,在他也就是一句话,平南郡王也必不敢这么嚣张!就算看在你大姐的面子上……你就忍心,让她含冤莫白地去?”   在谢家,女人地位之低是不须赘言的,她们姐妹几个无论嫡庶,同病相怜罢了。大姐性子十分温柔端庄,又比她年长了不少,实则填补过一些她幼年时代缺失的亲情。   可倘若不是她如此的温柔端庄,大约也不会忍气吞声在那平南王府之内,直到死,都没有挣扎过半分。   她忽而觉得心头有些涩然。   面上,却又浮现出那种古怪的微笑来:“大哥这话却又奇怪了,平南王府仗势欺人,倘若我去求符将军摆平这事,又与他们有什么区别?别说我开不了这个口,只怕将军知道了,也不免要觉得此事太上不得台面,从而看低了谢家。”几句话将谢少爷噎得面红耳赤、哑口无言之后,她淡淡下了逐客令,“昨日车马劳顿,起这么早,想来大哥也累了。还是回偏院休息吧。我如今的处境,你也知道,外面说什么的都有,大哥与父亲倘若无事,还是尽量不要太过招摇为好。”   谢少爷面色阵青阵白,也不知如何反驳,最终是垂头丧气地去了。   他初时十分激动,来得太早。兄妹两人说了这么一通话,却也不过刚刚卯时——天际微微泛白。屋里没有动静,想来符止也是未醒。谢长庭不愿再吵他,遣退了仆妇,在外间兀自坐了一阵。   晨风从半阖的窗扇中吹过。   廊上忽而响起了脚步声,由远及近,门前传来一声回禀,“东家,湘王妃那边回了话,说是也正念叨您呢。让您有空了就过府去,不必事先招呼。”   来人并没有进屋,只是隔着门说话。却不难听出是宁子。她应了一声:“知道了。”   又做了一阵子。她起身回了内屋,轻轻打开了门,没有弄出一丝声响。待要往里走,抬眼却是陡然一惊,只见符止正和衣倚在床头,神态清醒,一双眼漆黑地望着她。   他什么时候醒的?宁子来回事,他听见了吗?——她心中微微一沉,脸上虽然没带出颜色来,语气却不由有点复杂,“你醒了?”仅仅三个字,似乎也有种欲言又止的回转在其间。   他却像是不曾察觉,只是神色如常地一笑,“又起这么早。”   “也是现在天长了。到了夏天,还要更早呢……”她随口应了几句,见他什么都没问,遂放下心来。在镜前重新篦过了头发,借着朦胧天光开了妆奁,取了支白玉兰花簪子戴了。   忽听他在身后问:“要出去?”   她怔了一下,点了点头。回身去待要取衣服来换,却被他一伸手揽在身边,“难得是个休沐日,你倒把我撇下了。有什么急事,一天都拖延不得吗?”   他语气淡淡的,面上也殊无异色,只是静静望着她。那一刻不知为什么,她心中忽地一颤。   只听他缓缓道,“不去行不行?”   两个人对视了片刻,她的手在袖中紧握成拳,最终让步似地道,“……下午就回来。”   符止看着她,并没有因为她这一定程度的妥协而显得释然,他只是看着她——许久,才慢慢地一笑,松开了在她腰上的手,“那你……早去早回。”   他眼中的神情有短暂的复杂,失望、猜忌、疲惫……一一滑过眼底。那一瞬间她只疑心他是都听见了,她要去哪里,其实他都知道吧。只是他终究,是什么都没有问的。   谢长庭到湘王府时正是晌午,府中的仆人显然也是得了吩咐,径自引了她去湘王妃院内。路上途径花园,她也不免暗自留意了一番,却再不见那算命先生的身影。不知是事后便被处理掉,还是仅仅暂时换了地方。   却也不好多作停留。来到王妃居所,一进门则是扑鼻一阵墨香,桌上宣纸铺展,湘王妃执笔站在桌边,卷起的袖口露出雪白的一截皓腕。原本放在墙角的一盆金桔树被搬到了中间——她显然是在画这个。只是似乎遇到难题,连身后的开门声也未曾注意到,皱着眉头,一筹莫展。   身边的中人笑着鼓励她:“娘娘越画越像了。奴才瞧着,这张比刚才强了不少——”   这人正是解蓝。他右肩微微矮着,衣衫下拱起一块儿,似是受伤包扎过。无意间转头,去忽地对上了站在门前的谢长庭,他笑容一滞,搁下左手中握着半截墨锭。垂眼退了两步,提醒道,“娘娘,谢夫人来了。”   湘王妃这才抬起头来,见着谢长庭,她不由露出笑容。便扔了笔在一边,携着她在窗边坐下说话。   开口,不免先抱怨一番,“东西才都归置好了,车马也打点好了,突然又说不急着走……听说是上元那天城里出了事,我们王爷又给留下了。还不知道这一拖,又要拖到什么时候……”   谢长庭闻言也只是不动声色,微笑着宽慰了几句。   那边解蓝默默归置了笔墨,将王妃那几张画都压在桌上放好了,才躬身一礼,退了出去——他侍奉起湘王妃,倒似乎是比侍奉他正经主子还要热心些。按理说这不应该,解蓝这个人,且不去说他品性如何,至少是个心思灵活的。他对湘王妃如此殷勤就十分令人难以理解,以湘王妃在湘王面前的地位,未必说得上话。在她身上押宝可谓是一个大误。连谢长庭这个不相干的人都能看得清,解蓝不至如此不智才是。   望着他出门的背影,她不由暗自疑惑了一下。   湘王妃顺着她的目光瞧了瞧,顺口解释道:“也是他该着流年不利,刚过了年关,不知怎么跌了一跤……说是下台阶时候脚底下踩空,滚下来把胳膊都摔断了。” 作者有话要说:     ☆、70 不如归去      湘王妃其实也没见过解蓝“胳膊摔断”的现场,一切都是他本人的描述罢了。湘王妃也没往心里去,当个笑谈说给了谢长庭。   可说者无意,听者有心。谢长庭微微犹豫了一下,说道:“我见解中人,仿佛时常服侍娘娘左右……”   见湘王妃只是点头,面露不解,谢长庭只得将自己的疑惑说得清楚些:“解中人……不是湘王殿下的侍从么?”   “我闲来无事,常召他来陪着玩玩罢了。”湘王妃说着,也不由露出几分自嘲的神色。遍寻这偌大一个长安城,能陪着她玩的,也不过只有这么一个解蓝而已——湘王自然顾不上她;身边伺候的人对她虽尊敬,但身份天差地别,那些人不敢逾越,彼此间也是相顾无言;至于后宫,就更不必说了,那是个硝烟弥漫的地方,除却年节定期给皇后、太后问安,湘王妃轻易不会踏足。   解蓝品性是好是坏且不去计较,至少在湘王妃面前,坏的那一面不可能表露出来。他也不是胸无点墨之辈——能在湘王身边立足,不是只靠察言观色、体察上意就能够的。要真论起来,解蓝本人的文化艺术水准可以说相当之高,就是放到尚书苑做个属官,也不算抬举——能够识文断字是一回事,能够替王爷遣词造句、代笔捉刀,又是另一回事了。这样一个人,既会附庸风雅,又能曲意逢迎,陪着湘王妃解闷是绰绰有余,倒也真没有比他更合适的人选了。   “不叫他来叫谁来呢?也不知道是谁说的,要时常来和我作伴?”湘王妃伸手指了指谢长庭,作势要来戳她的眉心,“当初答应得好,这两个月连个人影都不见,我还以为你早忘了……”   谢长庭忙笑着谢罪:“倒是妾身辜负了娘娘一番厚爱,往后,自当常来陪伴娘娘以谢不敬之罪。”   “这可真是说的比唱的还好听呢。”湘王妃也笑了,也不知道是谁的缘由,她们两个相处的气氛还是十分如沐春风的,湘王妃说不上是为什么,只觉得和谢长庭说话,特别轻松、愉快。不由得感慨了一句实话,“可惜我就要走了。从今往后,就算是想听德妃惠妃她们吵架,都难了……”   谢长庭便劝慰道:“湘南贯通云川,物产丰饶,风景独绝、人杰地灵自当不减长安。娘娘是没去,去了,便知道那边好了。”   “你倒是会安我的心。便是没去过,李太白的诗我多少也读过,”湘王妃苦笑了一下,“吴云寒,燕鸿苦。风号沙宿潇湘浦……怎么可能是好地方?倘若真是风物不减长安,你陪着我去可好?”(注:李白《临江王节士歌》)   她这话说完,谢长庭却没有立刻接上,而是眉梢微微一跳,露出几分欲言又止的神色。   湘王妃嗨了一声,“说着玩玩……怎么,你还真乐意陪着我一起去?”   “妾身僭越,请王妃娘娘恕罪——”谢长庭忽地站起来。她这番请罪便与刚才又不同了,眼中早已殊无一丁点笑意,敛衽起了身便要跪。叫湘王妃也是大大一愕,忙拉住她:“好生说话,这是怎么了?我有什么恕不恕罪的?”   “妾身这次来,实是有一事相求娘娘。”她也不肯归坐,只是茕茕立着,沉声道,“妾身旧时有一家仆,眼下举家在郴州城,以千重为号开了一间绸庄,又在城内置了房产。妾身与他家虽为主仆,实则情同亲人,客居长安两年余,如今也盼望一家团聚。只恐山高水长,路途险恶,便想求娘娘带妾身同去。”   这不得不说是太巧了,怎么我这边一要动,你就也跟着动了呢?湘王妃虽不至怀疑谢长庭的动机,但不解总是有的:“……既然这样,你之前怎么不说?”   “实不相瞒,妾身自来到长安之后,这二年与那家仆也是断了联络。直到前两日,才忽然收到郴州的来信。思虑许久,也只能求娘娘相助。倘或方便,就捎上妾身一道;倘或不能,妾身也不会给您添麻烦……”   湘王妃方才了悟,谢长庭与自己不同。“客居长安”这四个字,已经道清了她的全部处境,再看她言辞之间,似是去意已决,湘王妃也不由在心中喟叹了声——此心安处是吾乡。长安再好,对谢长庭而言,只怕非是她心中的久留之地。她在此地无亲无故,孑然一身,倒也是不如归去了。   “这怎么是添麻烦呢?”去了疑心,细想之下,湘王妃反倒高兴起来了,“你愿意同去,那是再好不过。咱们做个伴,也免了路途寂寞……对了,你在长安的产业可打点好了?眼下王爷虽有公务耽延,可是一说走,大约也立马就要动身的,你还是该早些准备起来……”    湘王妃兴致勃勃,现在谢长庭和她是一条船上的人了,便拉着她,计划了一通离京的事宜。谢长庭却没有那么乐观,迟疑了一下道:“妾身谢过娘娘盛情。却只怕王爷那边……”   湘王妃摆了摆手:“我去说。你放心吧,这点小事,他没有不答应的。”   这话不错,隔日趁着湘王在府上,湘王妃同他提了这件事。湘王当时只是有些玩味地“哦”了一声,也没有犹豫,顺口就应下来。又笑着交权给湘王妃,“你喜欢的都带上,管他是人还是物件,不必特地过问我。”   湘王妃不免同他笑闹了两句,这件事,就算是尘埃落定了。的确是在向着她希望的方向——或者说,是在向着谢长庭希望的方向发展。   当日回去以后,谢长庭给身在郴州的花余进父女写了信。   这一段时日,他们两地之间通信频繁,都是在为谢长庭离京这件事做准备。花余进父女自然是翘首以盼——他们以为谢长庭当真是如她自己所言,厌倦了长安的生活,心生退意。接到信之后怎样欢欢喜喜去布置且不去提,谢长庭这一边,则将精力集中到了千重的交接上。   经这一段时间的过度,千重众人也都已习惯了凡事内部解决,不再常常去向她问策了——来回跑一趟挺远的。不得不说她这一次依旧可以算是用符止作了借口,有意还是无意且不去细究,将自己淡出了千重众人的视线。到了现在,大伙儿不会因为她的忽然抽身而感到没了主心骨,店内的事务一如往日,运转如常。   但最终交割的时候还是不免要费点心思。从钱庄出来,方掌柜都觉得心头沉甸甸的。   谢长庭把千重的资产抽出了三成,给大伙儿头上各分了些,方掌柜和年长的几个管事所得最多,宁子等几个得力的伙计,也各得一份。这还是方掌柜劝说过后的结果——原本她想抽五成出来。方掌柜也算是深谙世事,从这个举动,隐约可以看出她是真不在乎这些钱财,更确切的说,她已经不把这些钱财视为所有物了。   她是不再打算回来了。   “东家,您这又是何必……”他已经是年过半百的人了,头发花白,下台阶时难免颤颤巍巍的。谢长庭见状也不由轻轻叹了口气——花氏父女与她情同家人,千重众人又何尝不是。可世事无常,情之一字在现实面前又当得多少分量,无论是亲情、友情……还是爱情。   就好似三年前的母亲李氏、两年前的沈佩之……不能说她与他们之间没有感情,可分别却是在所难免、不可逆转的。   佛说诸行无常,日无常,夜无常,众生皆无常。   她已经不再为此而挣扎了。   “现在可不单我,您也是东家,大伙儿都是东家了。”谢长庭微微一笑,那个笑容坦然平淡,也并不比往日多出半分伤感。将方掌柜送至马车上,她说道,“我不回去了,别的没什么好托付,唯有两件事件事。一是等我到了湘南,会从我的私户上给您转一笔钱,您替我,将它转给平南郡王府。就说是退还他们的彩礼钱,从此以后,谢氏再不是他们的世子妃,谢家与他们没有任何关系了。”   方掌柜点了点头。   “二是雪赐和雪猊兄妹两个,请您多加照拂。我也自会嘱咐他两人尊您为长辈,往后,也少不得要为您养老尽孝的……”   她并没有打算带这两人走,为什么,方掌柜也没有问。只是应下来,又郑重道:“这东家二字,我却当不起……您在也好,不在也好,千重的东家,只有您一位。这钱我不要,大家伙儿的一份,我也不会给,都只当是替您暂先存着,待您回来的一日,必当原数奉还。”   谢长庭也不反驳,只是笑了一下:“您瞧着怎么合适怎么来吧。宁子他们还好些,有几个都是孩子呢,一下手里多了这么大笔钱,也难免生出些心思来,入了歧途。”   她执意如此,方掌柜也只得暗暗叹了口气。又互道了些临别时的珍重之语,方掌柜忽又想起一事来,不无担忧地道:“就只怕您这一去,符将军不能善罢甘休……您有什么话,多少留几句,日后便是他找上门来,咱们也好有个交代。”   听他这么说,谢长庭也是微微一怔。   “不,不必了,”她摇了摇头,“他确实是这种人,只怕留了也无用。你们别担心,我去和他说……我亲自去和他说……” 作者有话要说:     ☆、71 妾薄命      话是这样说,可谢长庭似乎也并不急着和符止说明自己要走这件事。   也许是还没下定决心,也许是还没想好怎么表达……之后几日符止来找她,她反倒是关起门来,说是有事商量,和雪赐两个人在屋里嘀嘀咕咕了好几天,也不知道在商量什么。符止这一阵子都没见到她的面,自然也还没察觉到什么异样,只是一来你就不见,再来你又不见……他觉得自己也实在没必要这么贱的。你不见,那我晾着你也就算了。   这么拖了一阵子,倒是都尉所那边,上元节那日的伤员陆续康复,死者也陆续发送了,城中损坏设施清点、修整一新——湘王在长安城的最后一件差事,终于算圆满办了下来。   就藩一事,重新提上了日程。湘王依例进宫去给皇帝辞行,又去仪元宫拜别太后与萧、何两位太妃——他这些年不在宫里,不说太后,连同养母何太妃的感情都十分淡了。这一拜,也不过例行公事。   尽管彼此都心知肚明,太后的表现依旧是无可指摘的,见了湘王,不免又说了许多、也听了许多关怀的话,很是母子情深。简王在一旁作陪,湘王便对他笑道:“往后我不在,还须你与皇兄多在母亲跟前尽孝了。”   要论起手足之情,湘王与皇帝之间,倒比与简王还要稍微深厚那么一丁点——简王序幼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在兄弟之间还可以培养感情的那些年,向来两个哥哥一起玩耍的时候,他都只能躺在床上养病。说起来,简王是先帝唯一的嫡子,但从来不在皇位继承人考虑之列,甚至在成年之前,宫里大家基本上的共识是这个孩子养不住的。由此虽然免去了许多纷争,但也难免让他与兄长之间的关系十分淡薄了。   况且他并不是一个很愿意演的人,此刻便也只是淡淡嗯了一声:“此去湘南路远,兄长也多保重身体。”   “这是自然。”湘王点了点头,不知为何,复又微笑着打量了他一眼。才转过头去与太后道,“奉婉还说今日要一同来给您辞行,只是临行事忙,抽不开身,便由儿臣代为转达了。”   “她也是有心了。”太后叹了口气,面色又柔和了些许,“奉婉这个孩子,这么些年,我瞧着也真是好的。只是凡事都爱悄不作声,受了委屈,也不肯说。往后去了南边,也难免她有所不惯,还要你多上心些才是。”   湘王自然是笑着应了,似是忽又想起来,说道:“对了,她前几日还说要带谢氏一道同行,路上也好解闷——您瞧,她也不是尽受委屈不是?她心里有的是主意呢。”   太后母子都是一怔:“谢氏……哪个谢氏?”   这难道不是显而易见的,他们彼此都认识的谢氏,也再没有旁人了。经他似有意似无意这样一提,屋里的气氛一下子古怪起来,湘王却似乎也无意继续这个话题,又向太后叮嘱了些保重凤体一类的话,便请辞出来。   仪和宫外松柏苍翠,即便在残雪未消的初春,也透出一分郁郁生机。湘王还未走出几步,果然便听身后又是一阵脚步声响,简王披了件云白雪絮披风追出来:“兄长留步。”   湘王脚步一顿,负手转过身来,那一刻他似是微微笑了一下,但旋即便露出讶然之色,“晋意?你怎么出来了?外面这么冷,过了这一冬,你身子刚好些,莫要再冻着了——”   话音未落,他却发觉简王眼中有一瞬闪过了一丝极端的厌恶之色。那种神情从那双一贯冷淡的眼中迸发出来,竟然湘王都不由得语声一顿,再去看时,却见简王已经恢复了常态,“不碍事。”他摇了摇头,“兄长方才说,王妃要带着谢氏一道走,是怎么回事?”   也无怪他一无所知,简王的一年,通常只有春、夏、秋三个季节。每年过了十月份,他就只剩下躺在床上吃药了,连元月里皇帝家宴、百官朝贺……都是鲜少能够露面的。好久没听到谢长庭的消息了,还想着等到再暖和些,就打发缜生去千重看看她……可是还等不到,就听说了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让人措手不及。   尽管心中明知十有八、九这位兄长又在故弄些什么玄虚,谢长庭如今怎样,也的确和他没有一丁点关系。可是完全不闻不问,又怎么能做得到呢。   “也是奉婉同我说的,具体内情是怎样,我也并不清楚……”湘王摇了摇头,“听那意思,许是她在长安待得腻味了,想要去郴州投靠亲人吧。”   简王迟疑了下,“她哪里还有什么亲人可投?”   这话湘王就没法接了,只是唇边又带上了三分笑:看这样子,晋意对谢氏当真是用足了心思的……目光微微闪动,露出了几分半真半假的怜悯之色,劝慰道:“也是你们有缘无分……”   湘王说着,又从袖袋中摸出一张纸来,“这是她落在奉婉妆台上的,无意叫我捡着了。赠给你留个念想吧。”   他说着将那张薄薄的笺纸递给简王,叹息了一声,转身走了。   简王将纸展开,原本是有一些疑惑,却在略略一看之下,神色剧变。只见那上面写着:   云母屏,琢春冰。   鲛女织绡蝉翼轻。   比妾妾薄命,比君君薄情。   红锦拭镜照胆明,不疑妾貌非倾城。   倾城从来有人妒,况复君心不如故。   故人心尚峰九疑,新妾那能无故时。   补天天高,填海海深。不食莲药,不知妾心。   “比妾妾薄命,比君君薄情……比君君薄情……”他喃喃念了几遍,几乎全身都不可自抑地颤抖起来——不管是不是湘王有意搞鬼,可这种东西,总不能是湘王逼着她写的吧?比君君薄情……是了,这当然与自己没有什么关系,他也唯余苦笑。她与符止的事,其实他多少知道些,不能说心里不是五味杂陈,但平心而论,符止至少是个可托付终生之人。可是现在呢……反倒是让她生出“水流花谢、团扇秋风”的感慨来……   风吹松涛,簌簌雪落。他立在阶下,脸色竟比雪地还要苍白几分。一时忧虑她眼下的处境、一时又怀疑起符止的品性来——先前皇兄似乎颇信重此人,经上元节失火一案之后,似乎也有些猜忌、冷落之意。是否此人真的品行不端、难堪重用?倘若皇兄一时难下决断,自己倒不妨从旁提点一二……   想到此处,他也不由悚然一惊——仅凭湘王含糊不清的几句话、留下的一张纸,眼下自己竟已生出这样的心思了。嫌隙君臣、干预朝政……他活这二十四年,从未动过这样的念头。即使这是真的——即使符止真的对她始乱终弃,自己也不可公报私怨,更不可在皇兄面前,有丝毫诱导之语。   可这事究竟是不是真的呢?   比妾妾薄命,比君君薄情——这几乎像一句魔咒,让他想要立刻将她揪到面前,问问她究竟是怎么回事。可是终究是不能够的,他没有资格、也没有理由去管……倘若湘王所说并非虚言,真能成行,他只怕连同她再见一面的缘分都没有了。从此刻……到此生的尽头,他们再也不会相见了。   伫立良久,最终还是一步一步,缓缓走回了仪和宫。萧、何两位太妃都已各自回去了,唯独太后,还坐在正殿内默默饮茶。   “晋良又和你说什么了?”太后一语见的。   见他一脸青白,太后思虑片刻,反倒笑了起来,“行了……我还不知道他?你原先犯咳嗽,那时候才多大啊,他一见,就说你活不长了……当时把你吓的,一连几天不说话,自己悄没声写了遗书,藏在枕头下边儿。要不是收拾床铺给抖落出来,还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儿呢……”   “您还记着这事……”听太后忽提起旧事,简王也不由微微窘然。   他也不便隐瞒,将方才在宫门外的事情略说了一番,他自己的猜想,却是没提——以太后的敏锐,他能想到的,她固然也不会想不到。   果然,太后听后略一思索,便是淡淡一笑:“临走了还留下这么一手,他倒是煞费苦心。现在是挑得你去咬符止,看着吧,说不准,还得反过来挑得符止来咬你……只要他把谢氏一带走,那就真是再无对证,就留下你们两个,掐起来可还有完么?”   自己没能弄掉符止,看起来也被湘王视为人生一大憾事。如今要走了,大有将此事交托给自己弟弟来做的意思。简王和符止都是皇帝身边较不太多的可信任之人,两人之间虽谈不上什么交情,但至少没有矛盾——没有矛盾,那就给他们制造矛盾嘛!湘王固然也清楚,如今的朝廷虽然势孤,但皇帝一向‘无作为’的仁政路线,让不少人甘愿陪他出生入死——在湘王眼中,对皇帝愚忠到底的结局肯定是死。   但这并不妨碍这些人忠心耿耿——符止不就是其中之一吗?   对湘王而言,皇帝的小集团就好像鞋里的一颗砂子,虽然不大,还是有一些让人头疼的。他对于符止的态度也充分证明了这一点——从最初的拉拢;到秦弦事件时,已经逐渐转变为欲除之而后快;再到上元城北防区走水事件,试图消磨皇帝对他的好感。这几步不得不说走得十分巧妙,可收效甚微,说到底还是出于皇帝对他、他对皇帝根深蒂固的信任。   皇帝所能倚靠的也只剩下这些信任了——倘若这个东西也不复存在,他最疼爱的幼弟与心腹之将反目相向。皇帝要有多发愁就不必说了,小朝廷从内部瓦解,也是指日可待的事。   “他的算盘打的是不错,”太后想了想,说道,“未免太儿戏了些。你和符止,哪个也不是傻子,为了争风吃醋,离间彼此关系,说出去,都要被人贻笑大方了。”   她这番话虽是带笑说出来的,暗中却不乏警告之意。见简王面容一肃之后,太后心中稍缓——她倒不是怀疑自己儿子的心智,只是毕竟年轻,只怕他冲动之下行差踏错。   再一转念,回想起几个月前,在这殿中向自己盈盈下拜的谢氏,心中也不由暗暗叹了口气。   谢氏此人,命相究竟是不祥了些。今日这些纠葛,说到底是因她而起,只怕她这个人命途曲折,况又有些朝三暮四之嫌,不是福相。   好在这简王妃是没叫她做成——太后此时的心里,也隐约升起一股微妙的松泛。她端起青花十样锦的茶盅,在唇边抿了一口,便又笑着道:“那纸上都写了什么?瞧你藏私的这个样……拿来给娘开开眼都不成?”   听说谢长庭虽是望族之后,但自小放养,读书习字,也是这二年到京城以后的事……太后也是真好奇她会写什么。但看之下,却是猛一怔。   “这不是出自谢氏之手。”她断然说道。   见简王面露不解,她不由也是思虑良久,方缓缓道:“不是我贬低谢氏……你不知道,那还是晋良选妃时候的事。先帝知道他心气高,当时也费了不少工夫,从诗书人家千挑万选出来的淑女。奉婉年纪略小,言不压众、貌不惊人,倒不算出色。唯独那一笔字写得是真好,连先帝看了,都赞她斐然端庄,别有风骨。”   太后幽幽叹了口气,面色微带怅然,“只怕这薄命的,却是另有其人了……” 作者有话要说:     ☆、72 精神胜利法      “我昨儿放在妆台上的一张纸,你瞧见了吗?”   临近启程,湘王府里这些天也难免有一点混乱,下人们来来去去,将各种陈设物品清点、装箱,虽不至失去方寸,但人多手杂,总是有的。这会儿湘王妃就有点纳闷,问谢长庭,她却也不知,两人在妆台附近寻找一番,“许是不识字的下人,归置的时候作废纸扔了吧……”   解蓝恰好进来,见状便问:“娘娘失落了东西?纸上写了什么,重要吗?”   湘王妃张了张口,却也不好明说是自己随手写的几句闺怨诗。应付几句,一笑揭了过去,又问:“你今儿个倒得闲……王爷那边收拾完了?”   身为湘王府的外总管,解蓝这一段时间自然也颇忙碌,既要为湘王鞍前马后,打点各种离京的事宜;又要忍受肩头的旧伤的折磨——符止下手十分狠毒,除了给他留了条命以外,没留半分余地。解蓝暗中虽几乎咬碎了牙关,平日里,却依旧是一张和气的面容,“回娘娘话,正是的。王爷还差我来知会您一声,咱们动身的日子定下来了,就在下月初六。”   湘王妃算了算,便唔了一声,“那可不就剩下十来天了么。”又转头去问谢长庭,“你那边呢,都拾掇好了么?”   “已经差不多了呢。”谢长庭笑道。   她做事向来是未雨绸缪,走一步看十步的。唯独留下一桩疑难之事,就是怎样对符止开口——这一步不跨出去,后面九步只怕都要作废。只是怎么跨、如何跨……至今悬而未决。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她也不由在心底微微苦笑……眼下,也没多少时间可以耽搁了,湘王妃说还剩下十来天,确切地说,仅仅是十二天了。   索性就直说了吧。   这天,谢长庭回到家中,便直接令仆役去将军府带个话,“和将军说我要见他一面,倘若得空,就请过来一趟。”   仆役闻言领命去了,两府之间距离不很远。不一会儿,便有了回话,却是将军府的管家亲自跟来了。   “将军这几日公务繁忙,尚未回府。”管家恭恭敬敬道。谢长庭也不由噎了一下,这未免有一点小题大做了。但见那管家神情略显犹豫,隔了一会儿,才说出来意,“将军近日不在,府上却有些事……小人不敢擅自拿主意。还请夫人示下。”   谢长庭微微一怔,符止府上的管家,有什么事能求到她面前?   “也不是什么紧要事……”管家斟酌着开口,却是汉中那边又有了动静。   去年秋天之后,宫中两位钟离氏相继失势,钟离家就好像挨了两记耳光,左脸、右脸各一下,之前很是气焰嚣张了一段时间,如今也偃旗息鼓了。听说过年的时候,还恢复了和符家的走动呢——这倒也不是什么新闻,杨氏写来的信中,也曾提过一两句,当时符止并不以为意,还作个笑谈说给谢长庭听了,“也是真对他们没脾气了。钟离夫人也去了,有说有笑像什么事儿没有似的……”   他说话还一向是比较含蓄的,要按谢长庭觉着这个钟离夫人简直也算是个人物。果不其然,还没消停几个月,事情就已经接踵而来——钟离家的姑娘攀不上天潢贵胄,退而求其次,符将军也还说得过去;倘若连正室都做不了……   “听那意思,做个偏房也是情理之中……”管家不敢去看谢长庭的表情,小心翼翼道,“人已经送来了,看着是从汉中来人的面子,咱们也不敢不收。将军眼下不在……怎么安排,小人却做不了主,听凭谢夫人示下。”   他低着头,都快要埋进胸口去了——   其实也未必是真的束手无策,汉中往这边送人又不是第一次,以前有过先例,依样去办,总不至怠慢。再不济,去一趟巡抚台传话也不费什么工夫。偏要请示到谢长庭这里来,还是认准了她是将军心头之好,新来的这位,是去是留,往后少不得也要她点头。既然这样,倒不如自己先在她面前卖个好,留个伶俐懂事的印象,自然是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可是隔了一会儿,迟迟听不到那边发话。管家不由微微抬头,却见她面上只是一片平静,原本可能会有的惊讶、不虞……甚至连疑惑都没有。过了许久,她脸上才浮现起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知道了,那就……先把人带过来我看看吧。”   她说出这话,叫管家也算是松了口气——以往只听说她性子冷淡,难以相处,如今看来,也实非虚言。   不多时,那位汉中来的娘子就被送到谢府来了。令谢长庭有一点惊讶的是这位并不姓钟离——钟离家适龄的女儿,该嫁人的嫁人,该折损的折损,眼下已经挑不出什么合适的人选了。这位谈氏,还是钟离夫人娘家旁系里摘出来的一个女孩儿,关系之远,几乎都叫人不知道该怎么称呼。   谢长庭只能十分含糊:“谈娘子无需多礼,请坐吧。”   “是。”   相比钟离氏,谈氏的家世又要弱一些了。只不过毕竟是富贵之家,谈瑶今年十四岁,生得清秀白净,也有种小家碧玉的风韵。她初到京城,只觉得什么都新鲜,肃穆巍峨的将军府已经令她十分神往,如今到了谢长庭这里,又是另一番浮翠流丹、绮罗堆烟的景象,仿佛踏入了另一个天地一般。   起初她有些紧张,但见谢长庭十分和气,也就渐渐放松下来。身子还端端正正坐在椅子上,但脖子已经开始扭来扭去,东张西望起来。   毕竟是年纪太小了,心思就像透明的一样……谢长庭也不由得笑了下:“谈娘子来长安,所为何事?”   谈瑶立刻道:“母亲让我来京城玩玩,侍奉将军。”   话是这样说,只怕这其中家族纠葛与一番利益计较,就不是她能够明白的了。谢长庭有一点啼笑皆非,这跟上一次的情况很不一样……怎么送来个年纪这么小的呢?   要说起来,钟离家能锲而不舍,做到这个份上……也算是精神可嘉了。   思及符家在汉中那些错综复杂的关系,她也不愿再管,只是嘱咐道:“安排好谈娘子的起居。待将军回来,请他定夺即是。”   管家自然是一一应下。谈瑶也明白自己又要被送走了——刚到长安,就在两府之间被送来送去好几次,她便是心思再单纯,也难免有种被人不喜遗弃之感。好在谢长庭吩咐完了,又温声安慰她,“长安风物繁华,娘子难得来一次,安心游玩便是。有什么所需用的,尽管问他们要。”   谈瑶这才复又高兴起来,也觉得她更亲切了,“夫人唤我瑶瑶就好啦,我母亲平时就是这样唤的。”   谢长庭只是微笑不语——她虽比这孩子年长不足十岁,却也有种完全两辈人的错觉。将谈瑶送至门前,谈瑶脚步忽又踌躇了一下,回过身来,“对了,夫人认识符将军吗?”   她被管家送到这里“拜见一位夫人”,虽然是一次愉快的会面吧,但这位谢夫人究竟是什么身份,她并不清楚。见谢长庭不动声色点了点头,她又迟疑地问:“那……那符将军是个什么样的人呀?我是来侍奉他的……我都需要干点什么?侍奉多久,我才能回家呢?”   毕竟是孩子,虽然迷恋京城繁华,但离了故乡父母,依旧是恋恋不舍。   “侍奉多久……就得看他自己的意思了。”谢长庭淡淡一笑。随手从妆奁中拿了朵米珠攒花,为谈瑶别上,“见了面你自己问吧,我跟他也不熟。”   谢夫人和符将军究竟是什么关系呢?谈瑶再一次被送回了将军府,依旧是懵懵懂懂的——谢夫人说话的分量应该是不轻,得了她吩咐,谈瑶明显感觉到,将军府的人对她照顾周到多了。可这也更增添了她的疑惑 ,谢夫人和符将军不熟,说话就已经这么管用了;倘若熟了,那符将军岂不是要什么都听她的了?   而事实也差不多就是这样子的。   符止从镇北巡抚回到家,一听说谢长庭要见他,连屋都没进一下就转身去了。   庭阴转午,谢府中此时静悄悄的——谢氏父子在偏院住着,经她连讽带吓,基本也算是被圈禁起来了。这会儿,院中只有三两仆妇,正拿竹条搭着种花用的小架子。   阳光正炽,照得院中暖融融的。她们都脱下了厚重的棉袄,穿着鲜亮的春裳,坐在一起说笑着。   又是一年春天了——他忽地想起一年以前,他从蓟门关回京,也是长安春深时节。灵堂里的惊鸿一瞥还依犹在目。他的唇角不由微微扬起来。   清风拂过,吹得紫檀木嵌象牙花映玻璃隔扇轻轻晃动。房门是虚掩的,他走进来,就见她伏在隔扇后的美人榻上,手中抱了一只软枕,正睡着。青丝披了一肩,随着呼吸微微起伏。他顺手捋了一把,为她顺到身后去,动作已经很轻了,她却还是忽一下睁开了双眼。   却还吓了他一跳,顺手抹了抹她的额头,“做噩梦了吗。”   谢长庭稍怔了一会儿,才摇摇头,慢慢支着身子坐起来,“……将军今日回来倒是早。”   他嗯了一声:“晚些时候还要走的……姚平钟的儿子今天办满月,要不你跟我一起去?他你也认识的。”   见谢长庭摇头,他也不觉得有多意外。听她隔一会儿才道:“他都有儿子了。”   “可不是,”他也难免有点感慨,一揽她的肩,“论起来他比我还要小一岁,所以说咱们俩啊……”   谢长庭任由他揉搓,却依旧是一句回应的话也没有说。符止瞧了她一眼,也忽而觉得没什么意思,缓缓松开了手——她又是这样。他渐渐都觉得有些心灰意懒,谈婚论嫁的话,现在已经不怎么说了。   她又不会有任何明确表态,说出来除了让彼此难堪,还有什么作用呢?   “随你了。”他叹了口气,也不再提这些,“对了,你给我瞧瞧……我这件衣服后头剐了一块儿……”   因为穿甲的缘故,他的衣服肩后磨损总是比较严重,照他的话说,“有穷人家的孩子虚报年龄,十三四岁就给送到军营来,那才是真苦呢。穿上重甲,连皮肉都磨烂了。被血粘着,脱都脱不下来。”   他这件衣服本还簇新着,谢长庭看了看,只开了一处线。扔了也实在可惜,不过,“我绣功不行,怕补不回原样……明天给你送到店里,让绣娘做。”   “不,就你来。弄成什么样是什么样。”他笑着将衣服解下来,搭在一旁椅上,“绣娘难道我不会找?有你没你一个样,那我还要你做什么。”   谢长庭微微挑眉,“我不是还能陪你……”   那个“睡”字还没有出口,符止就已经把她摁在榻上了,又好气又好笑,“别来劲……现在就办了你啊。”   到底是光天化日,他们俩不过打闹了一阵,也没有做什么。闹得累了,谢长庭歪在枕上,似是又要睡去似的。半晌,她忽而睁开眼:“对了,今天钟离家那边送来个小姑娘,我看着还行。将军回去,自己看看吧。” 作者有话要说:  停更了好几天非常对不起 生了一场急病 今天刚刚能起来床 到现在人还是飘的QAQ   如果有余力我尽量补一下之前落下的更新 大家也注意身体 太冷了 么么哒=3=   ☆、73 我不想再演了      “你什么意思?”   静了许久,符止才慢慢敛了笑容,看着她问道。   “妾身的意思是,钟离家还没死了这条心。”她也不去迎他的目光,只是低着头淡淡道,“说是不做正房,偏房也可。送来那位谈娘子,除了年纪小了些,我看着倒是个好的。眼下还是安排在你府上,你回去自个儿相看吧,要是喜欢,留下了也不错。”   她面色平静,似乎是在说着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在一两个片刻里,他几乎要为之失笑——究竟是谁的逻辑出了问题?隔了好一会儿,才压着嗓音道:“谁跟你说我要纳妾?”   “不是那个意思。我也说了,这个姑娘是个不错的。年纪虽小些,但还不算离谱,嫁你为妻倒也合宜了。”她顿了一下,又道,“对了,你府上那管家不用也罢。我看那人,不像是个安守本分的。”   符止张了张口,似是想说什么。但最终却又是闭上了。   谢长庭叹了口气,“符将军,你我之间如此,终究不是长久之计。既然这样,倒不如早作打算,不必再两厢耽搁了。”   “两厢耽搁?”他只觉荒唐到了极点,“你是这样想的?”   谢长庭只是垂着眼不说话。   他深吸了一口气,勉强笑道:“我可没耽搁你,也至多是你耽搁我……你瞧你自己,克夫都克到这个份上了,除了我,还有谁敢要你?”谢长庭依旧是不答。他强压着胸中翻滚的情绪,按着她的肩,几乎是柔声道,“行了啊……都是我自己作,我心甘情愿让你耽搁,行不行?”   谢长庭这才动了一动,拂开他的手,垂目低声道:“今天就把话说明白吧——符将军,妾身要走了。”   “走?走去哪儿?”   “郴州。妾身已经央求过湘王妃,湘王就藩,一路恰可带上妾身同行。王爷和王妃已经答应了。”   他神色渐渐变了,“无亲无故,你去那边做什么?”   “妾身在长安,不是同样无亲无故。”她索性就和盘托出了,“去年,我遣迎福父女两人去湘南郴州办分号,实则就是打算以后搬过去的。我来到长安,是因为沈佩之,他过世之后,我也不觉得这个地方有什么可留恋的。不……应该说,我实在是……太厌倦这个地方了。”   她忽而淡淡笑了一下,这些话在她心里憋了太久,不知怎么起了头,却已经收不住了,“我已经受够了,我不想和那些高门大户的太太小姐们周旋了,也不想再入宫拜见那些天潢贵胄了……”她的语气中有种难以掩饰的冷淡与疲惫,“我觉得你应该明白……我不想再演了。”   她说的都是真话——那一刻,他明显地感觉到。这才是她心里的想法。他像是全身都浸了冰一般——如果不是决心要走,与他再不相干,她也还未必会说出口。她一直都在演,她说话,不过是因为觉得需要那么说;她做事,不过是觉得她需要那么做;连她的仇恨……都似乎虚幻了,或许她根本没有爱过沈佩之吧,他忽地这样想,没人知道她想做什么,或许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她杀人,只是因为出于她觉得需要罢了。   至于他,对她而言唯一的区别,就只是他“应该明白”。   他忽而也有一些想笑了,动了动唇,却是出乎意料的僵硬,“那你告诉我……”   他俯身扳过她的肩,一字一句道,“你告诉我,谢长庭,你对我,究竟有没有——有没有一点是真的?”   两个人对视着,他的眼中积满了说不出的愤怒、嘲讽、失望……她的双眼却如一潭死水,微微失神之间,那潭水深处像是一丝难以察觉的波动,似有什么东西要浮现出来。可是太短暂了,只令人疑心是错觉。她轻轻颤抖了下,倏尔闭上了眼睛。   “好,谢长庭,你真的——你真的很好!”他的手扬起来,想要掐住她的脖子,想要狠狠扇她一耳光——他几乎都快忘了这种感觉了。以前觉得她可恨,能够恨得坦然;却绝不会如现在这般……   如现在这般,明知道她就是一个虚影、一张画皮、一只怨鬼,可他还是舍不得她,他下不去手。   谢长庭扬起了脸。到这个时候,她反倒释然了,这是她欠他的,只是等待一个结果——倘若他是打她、骂她,甚至是要杀了她……或许她都不会有一丝反抗。可是最后等来的,唯有衣袂带起的一阵风拂过她面前。   她微微一怔,睁开双眼,则看见他已经头也不回,大步走了出去。阳光透过象牙花映玻璃隔扇,折射出一片五光十色。那个背影却已经渐行渐远,模糊不清了。   她轻轻叹息了一声。良久,才拿过椅背上的衣裳,认清了纹样,低头一针一针补了起来。   并不难。   虽说比不上绸庄的绣女,但早些年在江宁时,她们母女生活清贫,她也常做些绣活,补贴家用。衣裳很快就补了起来,靛、青二色的菖蒲纹,细细缠绕。她还在下面衬了一层细绸布,想来是可以穿很久了。   天色渐渐暗下来。晚风穿堂,吹着窗外初开的白玉兰树,摇曳不定。   她又兀自发了一会儿怔,忽而想到他说的姚平钟儿子满月,却不知他今日气成那样,最后究竟是去了没有。   之后的几日,谢长庭开始收拾起了随身应用之物——她的行装并不多,一是因为是与湘王妃同行,不好太给人增添麻烦;二是因为她不久前也才搬过一次家,可有可无的东西,当时就已经筛出了一批,再加之如今府上诸多陈设之物,大多也不是她的,要带走的东西,其实少之又少。   想起最初她随着沈佩之来到长安,可称得上是身无长物。如今与那时,却也无甚分别,只令人以为这其间三年的时光,一千多个日子,都是一枕邯郸、一梦黄粱而已。   圣旨传来的时候,谢长庭正和雪赐给物品装箱、上封。府里乱糟糟的,尚来不及弄干净,便听说宫里来的中人已经到了,叫她快些去前面接旨。   怎么会有圣旨呢?——雪赐忙打着手势问她。   谢长庭却也不知,只是来到前堂,看见府门大开,穿宫中内侍服色的人群簇拥到门前来的时候,她心中便不觉一沉。那宣旨的中人站在当中,见她来了,便高声道:“奉皇帝圣谕——谢氏女淑慧贞良,德行过人,特封从四品宁嘉淑人。配为宁朔将军符止妻,赏赐银千两,珠、玉器、绸缎各数,择日完婚——”   一府之中,所有的仆妇、杂役都愣在了当地,这都要完婚了,还收拾什么呀?   宣旨的中人皮笑肉不笑道:“宁嘉淑人,恭喜了,还不快快领旨谢恩?”   赏赐流水一样被抬进来,箱子、布帛满满堆了一院,不计其数,竟比她收拾出的行装还要多。她好像被困在了一片金珠玉红的海洋之中,出不去,离不开。   她双手在袖中紧握成拳。   那中人见她似有拒意,脸色不由一肃,语调又拔高了几分:“宁嘉淑人,你——还不领旨谢恩?”   “是。”半晌,她才终于妥协似地,缓缓跪了下来,“妾身领旨,谢陛下圣恩。”   那中人方满意了,点点头正欲转身离去,正当这时,只听院外又是一阵马嘶摇铃,符止翻下马背,却也不理旁人,只是径直走进院中。谢长庭恰在那一地的凌乱中抬起头来,红绸映着她没有一丁点血色的脸。   符止走到她面前,居高临下看着她。   隔了许久,才哑声说了一句话:“是我向陛下求的赐婚。”   “为什么?”   出乎意料地,她的反应并不激烈,只是略微有一点失神似的,抬头望着他。   一时间,他竟也说不出心里是畅快还是悲哀,“因为我不让你走。”一把将她从地上扯起来,凝视着她空洞的双眼。他一字字道,“你不能和任何人走,你是我的。”   你只能是我的。   皇帝亲封宁嘉淑人,下旨赐婚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京城。比起谢府、千重众人的瞠目结舌,更多的人,惊讶的却是另一件事——她居然真的嫁出去了。这等命硬不祥之人,竟还有人敢娶,也少不得要为符将军捏一把汗了。   不多时,事情也传到了湘王府里。   湘王妃闻之大为愕然:“赐婚?那……那她还能走吗?”   湘王妃平日足不出户,这等街头巷尾的轶闻,也多是解蓝来说给她的:“事出突然,倒也未可知真假。娘娘倒不如遣人去请谢夫人过府一问。”   虽然事出突然,但中人出宫宣旨、搬运赏赐……这些都是有人看见的,又怎么可能是假。下午,派去谢府传话的丫鬟回来,证实了消息果然是真,甚至连人都没能请来,“谢夫人有点忙呢。好像在量试吉服尺寸……”   “这么急?”湘王妃很意外。   这自然是符止的意思了——你不是要走吗?趁这十二天之内,就把婚事办了,我看你还能走哪儿去。索性也就择日不如撞日,一切从简,先把人娶过来再说。   “你瞧这个事闹的……”湘王妃无可奈何,转脸便同湘王抱怨了几句,“这么几天,能准备出个什么?我就说她当日该应了晋意,看符止这意思也是根本没当回事!难保还嫌陛下乱点鸳鸯谱,他心里有怨呢……她往后的苦日子,怕是还长了……”   湘王闻言则是笑道,“你倒为她想得周全。”他并不以为然,说着,也只是拍了拍湘王妃的手背,以示安抚。   却又不知想到了什么,唇边缓缓浮起一个笑来,“我看这事,倒也未必呢……” 作者有话要说:     ☆、74 新婚   虽然时间紧迫,但是该有的过场还是不能少的。符止给汉中递了信儿,很快地,杨氏带着蔻君夫妇就赶到了长安。   “先把尺寸都量好了,赶着这两天,吉服做出来,细处再慢慢改……”杨氏到来之后,自然而然接过了婚事的布置。将军府这才结束了一团混乱的局面,“宫里赐的这个烟霞红提花锦,质地虽好,只是颜色瞧着暗些,做衣裳还恐不喜庆……不如就用这种胭脂红牡丹穿花缎,做一套衣裳、一套被褥,刚好也够了。”   说着把两种布料放到一处,仔细比看了一番。又问符止,“你觉得呢?叫六娘也来看看?”   说实话符止真没看出这二者有什么差别。   又因自那道赐婚的旨意之后,谢长庭这两天一直在罢工——也不是说就对他、或是他的家里人冷言相向了。她的言行依旧是温和有礼,无可挑剔的,可他却能明显感觉到她心里的那种冷淡与厌倦。也不由得兀自苦笑,走到这一步,是他一意孤行的结果,可是那有什么办法呢?倘若要他重新选择,他还是会入宫,请下那道赐婚的圣旨。   为什么——这些天以来,他也一直在问自己,为什么?   认真论起来,对她的感情似乎也到不了这个程度,有一多半,还是被她逼的。不得不说她这次行事也是颇失水准,他居然冷静地想:如果她早一点说,换个方式说,做好铺垫再说……说不定他心灰意冷之下,真的会与她就此一刀两断。   从她以前的一些行事看来,她其实有能力达到她的目的。但或许是太久没出去骗人和杀人,她实在是有一点发挥失常。   不论如何,到现在木已成舟,到底是彼此的后半生拴在一起,是缘是孽,再也分不开了。   只是这些却不足为外人道,当着母亲杨氏,他唯有含糊带过,“……您看着好就行。让她挑,她也拿不出什么主意。”   说起来,谢长庭也有她不得不罢工的缘由——她确实帮不上什么忙。当初她与沈佩之从江宁到长安,出于各种各样的事情耽搁,婚事一直拖着未办,直拖到了沈佩之去世。要论成亲,她也未必多么有经验。   最后,杨氏还是让蔻君一道参谋,将事情一项项敲定下来。之后几日,又有宫中不断送到的一些赏赐之物、府中要清点布置、发喜帖邀请宾客……竟忙得连谈瑶都被拉过来帮手。   这还是符止第一次见她,难免有些尴尬——之前谢长庭说“瞧着是个好的,不过年纪小了些”,未料到竟是这样小。   反倒是谈瑶一派天真烂漫,见了他,也只是好奇打量几眼,笑嘻嘻叫一声“将军”就跑开了。   转眼到了成亲这日,将军府宾客盈门,车马如龙,竟引得巷口百姓闻风围观。转过来迎亲拜别父兄——这个倒是简单,她的父兄眼下都在,恰好可以放出来用一下。符止原本还有些担心,但这一天,谢兴宗和谢少爷两人老实得出奇——也不知是被她下了什么猛药,站在门前送亲,竟连句话都没敢说。   “恭喜恭喜,符兄——”喜筵上,唯听得一人旷声大笑,这自然是姚平钟了。他自认为还是比旁人多知道一些内情的,拍着符止的肩膀,“如今,你总算是得偿所愿啦……”   他这样说,自然引得众人哄堂而笑,各自上前敬酒。这时候,自然没有人会没眼色到去提谢长庭的身份问题。   可不知为什么,姚平钟却隐约觉得符止有几分魂不守舍,食不知味,酒不下咽。   散席之前,他实在忍不住凑过去——以他和符止的交情,倒是还可以一问究竟的,“……怎么回事你?怕被克死啊?”他哈哈两声,又说了个笑话,“那我教你一招,要是尊夫人跟你说‘我叫你一声你敢答应吗’,你可千万别应声……”   符止啼笑皆非,最后也只是叹了一声,“别教了,估计今儿晚上用不上。”   如今他与谢长庭两人,面子上虽还过得去,但是私下里,可称得上是相顾无言了——这也算是一意孤行的一点代价吧。两个人之间的关系趋于失衡,像如今这般共处一室,深夜孤灯,照着满室朱红,却连一丝旖旎也无。   符止抬眼去看她,而她则只是盯着桌上的烛火出神。   “晚了,休息吧。”最终还是他打破沉默,“明天一早,还要入宫谢恩。”   谢长庭这才嗯了一声,缓缓收回目光。   吹熄烛火之后,室内那仿佛无穷无尽、浮动的红色终于安静下来。   淡淡的月色笼罩之中,他忽然想到了去年四月在灵堂里的初见,从那时……一直到今天,每一个情境,每一个细节,都仿若如梦。恍惚间他还在关外瑟瑟的寒风中,冰冷似铁的城头上,眺望远方的故土,呼吸着残酷的血腥。   可恍惚间又不是了,那些已经离他很远了。如今他有娇妻在怀,或许过不多久,还会有一个可爱的儿子、或是漂亮的女儿。   一切都像是一场梦一般。他觉得不真实。   睁开眼,寂静的室内漆黑一片,好像只是一团虚无,再往前一步,就是万丈深渊。他其实没有拥有过,什么都没有……长夜仿佛凝涩了,他屏住了呼吸,伸手去触碰她在黑暗中的轮廓,柔软的线条下微微跃动的体温……这触碰起初非常轻,只怕惊散了这场梦。直到反复确认过后,才急切地着力起来。将她紧紧揽在怀中,一边探手解着她的衣襟,一边颤抖地印在她的唇上。   “别走了……以后就留在我身边,乖乖的,别再想着那些……”   他伸指去抚摸她的脸颊,却不意触到一片咸涩的冰凉。   他心头似被猛地一刺,陡然停了动作,只疑心是自己的错觉。   两个人僵持了一会儿,好像也不是办法。他复又伸手去试探了一次,谢长庭微微一颤,才终于忍不住发出细小的抽泣声来。   这太让他意外了。什么时候,从灵堂里第一次见到她开始——她永远是顽强、固执、冷漠的,他想不到她也会软弱。不,不是这样说,他知道她会软弱——如果真的能够一往无前,她也不会留着沈佩之的牌位在身边以供倾诉。可是他想不到她有天会对自己示弱。   那一刻他隐约意识到有什么不一样了。有一些东西,在悄无声息地发生着改变。   可是来不及细思,就被她的抽泣声拉回来——那一声声都像是在拉扯着他的心脏,“好了好了,我不碰你了……”他亦不敢点灯,只抽了巾栉,在黑暗中胡乱揩去她的眼泪,“不哭了啊……没事了,我爱你宝贝,不哭了。”   谢长庭接过巾栉,掩了面,却并没有答话。   他轻轻叹了口气:“别哭了,我去别处睡。”   说着便要起身,可是还未走出两步,衣角却又被她扯住了。他这下也是哭笑不得了,又不让碰,又不让走,究竟还要他怎么样?   却听她低低哑声道:“你在这儿吧,免得母亲知道了还要问……”   他怔了一下,听她那声“母亲”叫得自然而然,一时心里忽冰忽火,也不知是什么滋味。回身坐在床沿上,轻轻拍着她的背,脑海中一会儿是灵堂里她苍白的面容,一会儿是喜筵上通红的烛火,红蜡一滴滴落在银盘里,如垂双泪。   她渐渐平静下来,靠过来趴在他肩头。他心中忽地微微一跳,鬼使神差似地问,“谢长庭,你是不是喜欢我?”   她依旧没有回答。   他复又叹息了声,“不早了,睡吧。”   第二日清晨起来,新妇去给姑婆行礼奉茶,按照规矩,又要入宫谢恩。这一日虽是符止的婚假,却又恰逢徇休,并没有多占到什么便宜。唯一的一点好处是时间宽裕,御史台有本不得弹,皇帝便十分清闲,很是和颜悦色地留他们夫妻说了一阵话。   “淑人去见过皇后了吗?”末了,皇帝问她。   “回陛下的话,并没有。”   “是该去见一见的。”赐婚的旨意下达过后,宫中照例由皇后做主,给了她一些赏赐。不算是什么特别关照,但皇帝显然是要她先走一步,谢长庭就领命退出来,去华阳宫向皇后谢恩。皇帝这才转向符止道,“晋良已经请辞过了,这几日便要出京。走陆路,到桂阳郴州约莫要半个月,你怎么看?”   “臣妄言,”只有君臣二人相对,倒也不必绕弯子,“倘若陛下恐有纵虎归山之患,倒不如半路……”   湘王一行浩浩荡荡,虽护卫众多,却也未必没有可乘之机。   皇帝闻言则只是摇了摇头。似是有一点点喟然,隔了许久,才道:“还不到那个份上。你且说说,京畿之地,接下来该如何布防?”   皇帝的态度温吞,朝廷始终是呈被动防守的态势。京畿三辅官员派系盘根错节,湘王一走,连带起许多小股势力闻风而动,如今也只是表面尚无大风浪而已,暗中早已不知谁投靠谁、谁清算谁了。   符止对此并不敢妄加评论,只谨慎说道:“臣以为,是加强京畿三辅、司隶部城防为上。”   “那朕把三辅交给你。若事有不测,你能抵挡得住吗?”   皇帝眼下没什么可用之人,符止也清楚,是以并不假意推却什么,“臣不才,倘若陛下委此重任与臣,必当全力而行,虽万死不敢负陛下圣恩。”   至此皇帝长吁了口气,也算了却一桩心事 ,至于湘王要不要反、什么时候反,那就唯有静观其变了。当下,虽没有立即拟旨,但三辅都尉交给符止,也当是题中应有之意。   君臣又商议了些具体事宜,符止方才请退出来。   而这时候谢长庭早已拜别了皇后多时,皇后遣了一个小内官,送她至雍华门前。又陪她等了这许久,谢长庭都有点烦了,还是那个小内官不停站在夹道旁张望,这时候,才忙提醒她:“谢夫人!将军过来了。”   符止走过来,淡淡看了那个小内官一眼,“什么谢夫人,是符夫人。”   小内官愣了愣,立即自请失言之罪。谢长庭则也有些意外,抬头看了他好几眼,符止却也不再理会,牵了她的手欲向外走。这时候,却忽见夹道另一端,一台步辇无声地缓缓行来。   小内官一见,连忙垂头跪下来,低声提醒道:“是简王殿下!”   简王从这里过,自然也是去谆宁殿见皇帝了。 作者有话要说:     ☆、75 剪烛西窗      符、谢两人不必跪,只是退至道边。   步辇却并不停留,简王一拂袖示意不必行礼。他面色淡淡的,唯独视线掠过他们俩交握的手时,有片刻的凝滞。随后却也不发一语,渐渐向谆宁殿行去了。   隔日,调职的公文果然发到了镇北巡抚。   这本是意料中事,但看过之后,却又不免让符止吃了一惊——任京三辅副都统。多了一个副字,或许是他自作多情,可是正都统给谁?细细回想昨天皇帝的话,正疑心是自己会错意,这时候,只听门外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江帆推门闯进来,也是一脸惊疑。   “将、将军!光禄寺突然说要调我去……”他说到一半,忽瞥见符止桌上同自己手中一模一样的公文,不由话音一哽,“这……这是怎么回事,您也调了?去哪里?”   他连想都不敢想,三辅都统是京畿之地最高军事长官,眼下给了自己……那将军会去哪里?如今时局,总不可能是外调吧?   他做副官随在符止身边已近三年,从未想过会有这般本末倒置的一天,一时骇也不是,喜也不是,只是惊在那里。   符止看了看他,心念微微一转,已明白了八、九分。   就在这短短一日之内,皇帝改变了主意,把正都统给了江帆。   皇帝旨意,交由光禄寺拟本,寺卿盖印后送至巡抚台。昨日是徇休,光禄寺只有当值主事,公文拟好后还需在光禄寺停留一夜,等待寺卿盖印。所以说虽是此刻才送到,但应当是昨日便已经拟定了。   而昨日,符止谢恩从宫中离开时已是下午,徇休无晚朝,他走后,唯一去谆宁殿见过皇帝的只有……   “看来你是该去感谢简王提携才是了……”   想通了关节,他不由哑然笑了一声。   简王究竟对皇帝说了什么呢?已经不必去想了,倘若说简王是扰乱朝纲、因私废公,倒也未必如此。如今建制当中,江帆也是数一数二的后起之秀了——上一次湘南平叛,归途中秦弦设计刺杀主帅、策乱军心,还不是他身为副将力挽狂澜,平安率军回京吗。眼下到底也还没打起来,不过是京师布防,整顿三军,不存在什么将京师安危视同儿戏的问题,交由江帆负责,做不好还可以换人;倘若做的好了,也是历练人才,为朝廷再添一助力。倒似乎是百利而无一害了。   是以对这件事,符止心里虽不可能没有想法,但也随即就释然了——江帆毕竟是他一手带起来的孩子,如今能独当一面,也不负他一片殷切希望。   “你却还不知道吧……”   又过了几日,姚平钟来将军府小坐时,带来了另一个令人意外的消息,“这月初那次小朝会,散了之后,江帆特地去凌虚殿拜见了简王。简王竟也没称病,还留他坐了一会儿呢。”   姚平钟这日方听了这个大消息,他十分爱串闲话,不一问究竟也是闷得难受。从少府寺出来,就直奔将军府,顺带也来看看这位新婚燕尔的故友究竟怎么死。   符止倒是还没死,“你怎么知道?”   “凌虚殿侍候的掌事中人,与我们少府丞是旧识……哎呀你就别管这些了。宫城那四面围墙又不是密不透风,多多少少,总会有消息漏出来。”说到这里,姚平钟也压低了声音,“我们少府寺那边早传遍了,都说你与江帆为了争三辅都统,如今闹得十分不和,再加之简王又看好江帆……”   符止不由得笑道:“你觉得像真的吗?”   “可不都是瞎扯。”姚平钟摇摇头,却又道,“可是你说啊,倘若这里头确有简王的意思,疏间亲、新间旧……那可真是不太地道了……”   他这样说,令符止心中也不由一沉。想到这些日子来,他几乎没有怎么见过江帆的面,起初也只以为江帆是初接手军务,忙得抽不开身,可有意无意,似乎是有些闪避的意思。至于相见的时候,江帆倒是对他恭敬如昔,倘若说有什么异样之处,因为之前没往这上头想过,一时倒记不清了……   说实话,一个三辅都统的位置他并不在乎。可是倘若因此而失去这个自己一手栽培的孩子,却太不值得。   这个孩子……应当也没有那么糊涂吧?   想来想去也很令人心烦。待送走姚平钟回到后宅,谢长庭正坐在窗下摆弄花草——只要见到她,总能让他的心情莫名感到愉快一点点,虽然制造不愉快的经常也是她。究竟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大概真爱也就是说这样的了。   成婚这些日子以来,两个人的关系经历了一段磨合与平缓,到如今也算是能心平气和地相对。再怎么纠缠,再怎么怨恨,日子却不能不过。   晚风微寒,谢长庭关了窗,回身见他面色不佳,“怎么了,方才姚郎君不是来过?”   “是啊。”他懒散笑了笑,这屋里没有旁人,遂也可适度口无遮拦一下,“正说起你那位老情人,如今他手伸得颇有些长了……”说着走到她身边坐下,又随口道,“还没问过你,你跟简王究竟是什么时候搅到一块儿去的?也是你招引的他?”   他已经做出个既往不咎的意思了,本以为应该能听点实话。   却不想她只是微微挑了下眉:“什么叫‘也’?”   “别来这套,你那点事我还不知道?以往那些,难道都是上赶着贴上来的?哪个不是你招风惹雨弄来的?”   她笑了一下:“你啊。”   符止被她给噎住了,半晌才道:“行吧,就算我是上赶着贴你……”不是就算,他其实还有点心虚,好像真是这样,“咱们别不要脸啊……”也不知道是谁不要脸,“我就贴了一次,你可是惯犯了。贴完小的贴老的,这次要不是我揪着不撒手,你早跟着湘王走了吧……我简直纳闷了。湘王都奔四的人了,你怎么下得去嘴?”   “所以我贴的是湘王妃呀。”她顺着解释了一句,却也不欲多谈此事。静了一会儿才补刀,“再过两年,你也是奔四的人了。”   “我——可你也不是什么——”年轻小姑娘呀。   他几乎是咬牙切齿将后面几个字咽了回去。   确实如此,她这个年岁放在别人身上,或许早已是几个孩子的母亲了。当然,情况在她这里总要另当别论,也不好过多去要求什么。   “只要你肯消停一点,我就再无他求了。”他缓缓叹了口气,指尖抚过她的面颊,低声道,“过去的事就过去了,现如今跟了我,虽然中间有那么些波折。但是你看,我总不至亏待你吧……这样也不算太坏,是不是?”   他十分小心翼翼,甚至是有一些低声下气了。只是怕又同上次问起这事时一样,不意触到她的眼泪。   到如今他依旧不明白,她当时的眼泪意味着什么。   在那一片浮动喧嚣的喜气之中,她做了一个怎样艰难的抉择。所有的困苦、不甘、仇怨,年少青涩的爱情、求而不得的渴盼、满手殷红的血腥……仇人的血、爱人的血,都已经随着滚烫又冰冷的泪,都已经流尽在那个漫漫长夜里。   符止见她只是兀自发怔,不免又疑心自己说错了话,“怎么了?”   “是啊,当然不算太坏……”她摇了摇头,慢慢笑起来,“如今我算是落在你手里,只愿你……”她似是犹豫了一下,才道,“只愿你不至亏待我吧。”   他说:“你要我发誓吗?”   “哪里用得着那么麻烦。”她哂笑了一下,“你若对我不好,我费些心思,克死你也就是了。”   会有那么一天吗?或许吧,其实她若存了这个杀心,早有千百次机会置他于死地。可她也会心软,他赌的就是她会心软,所以涉险把心捧到她面前。倘若她狠得下心,那就扔到地上狠狠践踏吧。   如今知道到底没有赌输,这真是太好了。   天色渐渐晚下来,两个人点着灯在屋内,府中仆役亦不会不自觉来打搅,遂有一搭无一搭说着话。到如今似乎也没有什么可隐瞒的了,符止的心思回转了良久,终是郑重开口:“谢长庭,我最后问你一个问题。”   谢长庭闻言似笑非笑只差脱口而出‘爱过’,却听他道:“你还记不记得,两年多以前,江宁城外山道上……”   话未说完,门外忽传来一阵凌乱的脚步声。   有仆役来拍门叫道:“宫里有中人来传旨了,请将军到前边去!”   符、谢两人皆是一阵愕然,事出突然,宫中漏夜有旨,只怕并非吉兆——两个人短暂互看了一眼,虽没有说什么,但已经同时迅速做出了反应。符止站起身来,一边对门外说着“知道了,立即便去”,另一边谢长庭已经从屏风另一侧取了官服过来,换下他身上的常服。   无声中完成了这一切,符止深吸了口气,在她肩上按了一下就走出去了。   前来传旨的是位身材矮小的中谒者,腰背佝偻,十分老迈。但那张可以算得上丑陋的脸上,唯独一双眼睛矍铄,光华微动。他尖声开口道:“奉皇帝口谕——传符将军入宫谆宁殿面圣,特许乘马入皇城,务必速来觐见!”   单看语气也知,这是一道十万火急的圣谕。那一刻,他脑中转过无数念头——出了什么事?皇帝为什么会忽然召见他?细想起来原因可能有很多,藩镇的异动、京城夜禁的安危、三辅职责归属的疑团……可是似乎又没有一件是必须这样急着说清。   又或者是宫中出了状况?   那传旨的中人不肯透露一字——不知是确一无所知,还是嘴严的不得了。符止不认得他,也无从打听太多。只得领了旨意,回去嘱咐了谢长庭一声“替我招待下中人”,便匆匆策马出府,踏入了潮湿微凉的夜色里。 作者有话要说:     ☆、76 夜诏(上)      朱红宫墙框起来四四方方的一片星空。万籁俱寂,宫城的夜,静得像是一朵精心雕琢的假花。   莲壶铜漏偶尔嘀嗒一声,在这偌大的寝殿内,竟给人一种回声不绝的错觉。何太妃坐在妆台前,半合着眼,几次快要囫囵过去,却又立刻身子一摇,强迫自己抬起头来——她上了些年纪,这几年明显觉得,身体大不如前。况且夜已这样深了。   连门外站班的小宫女都恍恍然靠在墙边打起了盹。   可何太妃依然醒着,听着水一滴一滴落在铜漏中,这感觉好像她漏尽钟鸣的残生。   一滴一滴,又一滴一滴……似乎速度在减慢,又似乎毫无变化。或许是太静了,寝殿里这唯一的声音被放大到极致,何太妃逐渐烦躁起来。她盯着镜中自己的脸,像是在看一个尸居余气的空壳子,衰老得令她自己都觉得惊讶。   可是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这副皮相已经无用了,要看它的人,早已在冰冷的皇陵中躺了九年。就算是九年前,先帝还活着的时候,这张脸是美是丑、是妍是媸,亦没有任何分别。她的一切已经注定了——从踏入宫廷的那一刻起,今后的路就好像掌心的纹一样,那么明明白白,铺陈在眼前。年轻的时候或许还有心争一争,可是到头来还是认命了,后妃之间看起来只是一线,但其实隔了一道天堑。   越近就越远,越远却越想要。直到上天给了她晋良——   可见天道有常,循环往复。幸好上天给了她晋良——何太妃的嘴角动了动,镜中的那张枯朽的脸也立即原样照做,缓缓浮现出一个古怪笑容。   这时候,门外忽地响起一串细碎的脚步声,渐渐沿廊下挪移过来。   何太妃眼中掠过一丝狂热,立时站起身来。走到门前,只听外面有个声音低低道:“事已办妥,请娘娘放心。”   何太妃忙问:“宫门开了吗?可有人察觉?”   “回娘娘,雍华门已经开了,姓符的眼下大约已行至明章街。今夜值宿的羽林军皆由我等安排好,不会有人察觉。”   何太妃长长出了一口气,全身松懈下来,这才觉得困倦疲惫如潮水一般卷上来,只剩下一头栽到床上睡去这一个念头。门外那个声音亦不再响起,脚步声轻轻悄悄,复又移得远了,连门前瞌睡的小宫女都未曾惊醒。   哒哒的马蹄踏在明章街上,这条宽三十丈,每日供大臣上下朝的长街,此刻显得格外空寂。   符止抬头去看,天边一轮残月如霜。宫苑内的幽幽灯火,好像一片海市蜃楼般飘渺遥远。太静了,好像天地间只剩下这无止境的马蹄与他自己的呼吸声。   那片海市蜃楼飘飘荡荡,终于来到了眼前。   夜色之中,耸立的雍华门好像一只巨兽的脊梁。远看上去黑洞洞一片,到了近前,才看清林立在一旁值宿的羽林军,借着微弱的月光,可见那一张张低沉如木刻般的脸。   没有人看他,也没有人表现出惊讶。   两名羽林军一左一右,缓缓将沉重的雍华门打开。   这一切都表现得十分正常——深夜臣子觐见,禁军内卫依诏可以开门。但不可彼此授受,喧哗宫掖。但是不知为什么,符止的心在这一刻忽地止不住剧烈跳动起来,他秉着呼吸,目光从那一排羽林军面上扫过,他们一个个军容整肃,没有任何异样发生。   是他多心了吗?   踯躅片刻,他轻轻策动手中缰绳,就欲入雍华门之内。就在这时,一声凄厉的马嘶忽地穿透了夜空——   胯|下的逐影高高扬起了前蹄,不知因为什么,嘶鸣几声之后,如同发疯一般地调转马头,沿明章街飞奔而去!   而另一面谢长庭则已整衣挽发出来,请传旨中人上座。这时辰还能出来的,想必是皇帝极信重之人,谢长庭也少不得要尊称一声公公,“……您辛苦,夜深露重,请留下喝碗热浆再走吧。”   “不敢,不敢,分内之事而已。”那中人推却了几句,也就在上首落了座——今夜确实很冷,他显然也是冻得够呛,“如此,就劳烦夫人了。”   谢长庭则是暗自微有一点皱眉,宫里的中人,如今多会唤她宁嘉淑人。   但这时候就可看出技多不压身确是一条真理了,精湛的演技是不会随着时间推移被消磨的。她心里虽如转轴般,过了无数个念头,当着那中人,却是丝毫没有表现出来,甚至还微微一笑,转身向后去了。   出了前厅,她一边嘱咐厨房煮一碗酪浆,自己则转身回房,将墙角的一只海棠描金妆奁搬了出来。   这只妆奁匣子沉甸甸的,除了小没什么缺点,是她多年旧物,棱角都有一点磨圆了。后因成婚的时候,皇后赏赐给她一只大的,这个就搁置不用。权当个储物箱子,放了很多她长期不戴的首饰、针线、零碎小物件等等,已经很久不开了,今日却被她搬出来,彻彻底底翻了一通。   她找到了想要的东西,这才将右手紧紧拢在袖中,起身走了出去。   “让公公久等了。”回到前厅,那中人左顾右盼,显然已经等得有些不耐烦。   幸而谢长庭亲手碰了酪浆上前,恭恭敬敬端到他面前。他的脸色这才好看了些,眼神随意一瞟,忽看见她因袖口翻卷露出的一截腕子上,戴着一只红线穿的珍珠。那珠子圆润皎洁,在灯下泛着一层柔亮的紫色,光彩夺目。   中人的目光不由一停。   谢长庭顺着他的目光一瞥,似是方才了悟,抿唇笑了笑:“这是从前一位贵人赠与妾身之物,妾身一直贴身携带。”旋即又有点炫耀似的,随口道,“听说是罕有的珍贵之物,当年胶州的特贡,举世只得这一颗……”   “也不然。是好物不错,当时却是一模一样的两颗……”   那中人几乎是下意识接了话,说到一半才觉不妥,猛然收了声。   转头去看谢长庭,这才松了口气——她无所察觉,只是露出了有点失落的表情,看了自己手腕上的珠子一眼,似乎是种买到一件假货的感叹。那中人觉得在她脸上好像还看到了一点强颜欢笑的意味,只见她在门前站了一会儿,冻得忍不住搓手,一边吩咐仆役,“去请同来的几位中人也去廊下坐坐吧,一人喝一碗热浆,免得染了风寒……”   同来的还有几个年轻中人,方才都在院中等着,此刻那仆役领命而去,把他们请到了稍远处。   谢长庭这才转过身,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太冷了……”   她一边说着,一边顺手关上了门。   这间厅堂前、后各有一门,中有屏风相隔,关上前门,穿堂的冷风立刻隔绝在外,确实让人觉得温暖许多。那中人亦未起疑,是舒舒服服捧着手中的酪浆,热浆流过食管带来舒畅的微烫感。这间屋子里,除了谢长庭与他,已经再无旁人,只透过雕花屏风的缝隙,可见将军府中仆役的身影,来来往往。   都是在为他的到来而忙碌啊——   中人微微眯起了眼,享受着被奉为上宾这一刻。用热水涤过的巾栉擦了擦手,又放回桌上。   一道冰冷的光自谢长庭眼中掠过。就是现在。   那中人只听一连串脚步声移过来,转眼到了背后,尚来不及回头,只余光看到手边的巾栉忽地被抽走了。方一怔,忽地感觉那潮湿温暖的触感一下糊到了自己脖颈之上,随即陡然抽紧——   “大胆!你竟敢——”脖颈被死死勒住带来了一阵猝然的窒息,他用力想要叫喊什么,但只能发出几个微弱的咳音,像是破碎的百叶窗一样可怜。手臂在空竭力挥动,恍惚中传来清脆的“啪”一声,原来是掀掉了桌上的碗,瓷片碎了一地。这倒恰恰回了他的神,让他猛一挣,连人带椅都摔到了地上。   谢长庭被向后冲了半步,巾栉离开了他的脖颈。终于能呼吸了,他拼命地喘气。   这个中人年纪已经十分年迈,经历这么一场突变,几乎连站都站不起来。但对于死亡极度的恐惧,令他顾不得一地狼藉,匍匐着身体向前爬。当再一次听到身后的脚步声,他立即转过身,一把抓住了那条夺命的巾栉,谢长庭稍怔了一下,忽地俯身从地上拾了一片碎瓷,用力割下去。   那中人的瞳孔在惊恐万状中猛地放大,谢长庭迅速别开了脸。   耳边只听轻轻的“嗤”一声,她等了一下,却什么都没发生,不由疑惑将脸转回来。这才意识到自己无意识中割那一下有多重,几乎把那中人的半边脖颈都切开了,是以血如泉涌淌了满地,并不如预想中一大蓬溅出来。   方才的异响惊动了守在门外的仆役们,此时纷纷前来察看,绕过屏风,瞧见屋内场景,不由都惊得呆了。   见有几个年幼的似乎惊惧欲喊,谢长庭当即喝止了,“都闭嘴!”又道,“ 一刻钟之内,把府里所有人叫到这里。从后面走,别惊动廊下那些中人。”   她站在一地血泊中发号施令,神情居然异常的冷静。   “是、是……”   屋里充斥着浓浓的血腥味,有些人已经面色发白,捂着嘴快要呕吐出来。待六神无主的一伙儿人又簇拥着,退了出去,谢长庭手一松,瓷片当啷一声落地。   她才终于如脱力一般,滑坐在地上,颤抖着掩住了面容。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表达能力已死,含泪来解释下这个珍珠是怎么回事儿QAQ   大家还记得影帝送过妹子一颗紫珍珠吗?这章她戴出来的就是这个。首先这个珍珠确实有两颗,进贡上来让影帝藏私了一颗(甲),还有一颗(乙)送进宫太后得了,后来又送给太子潼哥儿。太后生辰时候太子把(乙)挂在笛子上作为礼物,被解蓝偷换成镶嵌了(甲)的巫蛊,湘王集团成功嫁祸√   之后(乙)换到了解蓝手里,被影帝送给谢长庭。所以这个世界上只有湘王集团和谢长庭知道这个玩意是有一模一样的两颗。谢长庭用这个去试传旨中人,确定其是湘王爪牙。      ☆、77 夜诏(下)      一刻钟之后,待将军府众人再过来时,厅堂内已经被收拾过了。   地上的血迹被寥寥草草擦拭过一遍,那具老中人的尸体,不知被拖到了何处。倘若忽略腥涩的空气,倒也勉强可以装作这里什么都没有发生。谢长庭坐在当中椅上,脸色平静,就好像只是嫌弃晚餐做得不好吃,要来一场训话一般。   “我也不瞒你们,咱们府上得罪了人,如今出了点儿事,”她却语出惊人,“将军眼下不在,究竟能不能回来,我也不知道。留在这里,只恐害了你们诸位性命。大家收拾下细软之物,连夜散了吧,悄悄出去,谁都别走前面,惊动了那几个中人。”   听她这话,众人不由得面面相觑——传闻确真不假啊。   符止平日里虽不怎么管府上的事,但对待这些下人,也算颇为和善。可惜命中有此一劫,好好一个人,活生生让她给克了。   可树倒猢狲散,到这个时候,谁还顾得上谁呢?夜色之中,将军符的閤门悄无声息地打开。一府之人,很快也走得七七八八。幸而杨氏等人在几天前便回了汉中,谢长庭的父兄还留在谢府,倒暂时不需担心殃及池鱼。   只唯独还剩下一个谈瑶——她还没回家。这也是他们夫妻商量后的结果,不必太快就把人打包送回去,也算是给钟离家留一点面子,以免他们之后又来闹。是以这些天一直让雪赐领着她,在长安城各处游玩。今日同样如此,她在外面逛了一天,回来早早睡下了,这会儿被喊起来整个人都迷迷瞪瞪的,“……雪赐姊姊呢?”   “她不在。”雪赐刚刚被打发到谢府去递信儿了,谢长庭拉过谈瑶,“你跟我来,”她们一边往后院走,谢长庭一边简短解释了几句状况,“眼下这府里不安全,让雪猊领你走,到你方叔叔家住一晚。”   “啊?”谈瑶没反应过来。但是一抬眼,发觉府里早已冷冷清清,没了人气。她有点怕了,“那……那我什么时候回来?”   “明天。明天我和将军一起去接你。”   得了这个承诺,谈瑶方才松了口气。谢长庭替她理了理鬓角,谈瑶只觉那手指触在额头上微微凉的触感令人安心。却忽听她又轻声道,“瑶瑶,倘若明天我们没有去,不管谁去接你,对你说什么,都不要跟他走。直接让方叔叔送你回汉中,知道吗?”   谈瑶只觉得心中一揪,似有种极不祥的预感缓缓盘踞。   再待要问什么,谢长庭却已经牵着她送到了门口,雪猊手中拎着个小包袱,正向她招手。谈瑶只来得及回头问了一句:“那你呢?这府里不安全……夫人不走吗?”   谢长庭却是不能走。   也并非是要等符止回来——如她所言,其实她真不太确定他能不能回来。只是眼下形势,那人既把符止诓进宫去,想来做的是深夜惊皇帝一驾的打算——这个套路其实不得不说是十分似曾相识。就算不能激怒皇帝猜疑,想必御史台也会陆续有人出来,将这事闹得满城风雨。况且这样一点点消磨,软刀子杀人,皇帝究竟还能否对符止信任如初。不好说。   眼下形势危急,倘若她肯安分留在家中,寸步不移,倒还可证将军府坦荡青白。倘若她也仓皇出逃,便反又坐实了暗怀逆谋之意。只怕更加说不清了。   送走了谈瑶,谢长庭穿过后院,缓缓走回到厅堂内坐下。   此时将军府几已成一座空宅,寒鸦啼夜,鸣声从不知何处传来,又凄恻不知所终。响在耳边,忽远忽近。   她闭上双眼,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   那声音渐渐急促,像是海潮在脑中轰鸣。空中依旧漂浮着淡淡的血腥味,她忽地伸出手,紧紧抓住身旁的桌沿,掌心里全是湿黏的冷汗……不知过了多久,她才猛地睁开了眼,从腰间解下一只旧得不像样子的杏色香囊来,取出里面的醉心花炼丸,颤抖着含入口中。   “中谒者,张中谒?”院中忽地响起了脚步声,紧接着,便有人在门口喊道,“张中谒,咱们该回去了……张中谒?您听见了吗?”   原来是廊下的几个年轻中人喝完酪浆,又坐了小半个时辰,实在等不住,这才寻了过来。   可张中谒这时候早已不可能听见了。谢长庭在心里权衡了一下,这几人已起了疑心,此时她开口与否,皆是不妥,遂也只是默然以观其变。几个中人显然听命于那年长的张中谒,唯他马首是瞻,似乎还颇有些畏惧。此刻不得他应答,还彼此犹豫了好一阵,发表了些什么如“中谒者没有回话”“里面似是没人”“灯明明亮着”之类的议论,才终于渐渐察觉到事情有异,重重拍起了门。   “张中谒!张中谒——!”   谢长庭倏地站起来,吹熄了烛火。屋内霎时陷入一片幽暗,唯有透过雕花门透进来的惨白月光,和朦朦胧胧几个人影。拍门声停了一瞬,随即更剧烈地响起来。   “张中谒!您在里面吗?我们要闯进——”   那个“进”字还未说完,声音却陡然断了。雕花门忽地映上了一蓬碧血。   院中响起几声凄厉嗡鸣,似是有什么利器,要割裂这夜幕一般。再静下来的时候那几个人影都已不在了,四周有一瞬间的静寂,随后门“砰”地一声被猛然撞开,一只沾血的手准确无误抓住了站在门后的她,将她扯进一个血腥、但温暖的怀抱中去。   她怔了一下,才慢慢说道:“你回来了啊……”   她声音懒散,简直好像没有睡醒,方才那些生死一线的惊险都不存在一般。符止紧紧将她勒在怀中,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和她一比,自己这样紧张似乎也太丢人了,“嗯,这事不太对劲。在雍华门前我恰好又惊了马,就回来了。”但紧绷的声线还是暴露了一丝他内心的惶遽,“你没事吗?”   谢长庭摇摇头。   沿明章街回来的途中他亦觉事有不妥,一路飞奔回到将军府外,果然见远远灯火星点,似是要将阖府包围起来。到了近前,才发觉那些兵丁服色统一、训练有素,竟不知是何处派来的人马。   他凭着对着附近环境熟稔才钻了空子进来,也来不及解释那许多,“你没事就好。眼下这个地方我不能待了,你是同我一起走,还是留在这里?”   谢长庭诧异他竟还有将她一个人留在这里的想法,差点连“没想到你是这种人”都说出来。   “我留在这里是个死,逃出去或许还能活。但你则不然,你在这里是安全的。”他叹了口气,“等到天亮,我自有办法入朝向陛下陈情解释,只是怕他既出手,已打定了主意不容我活过今夜,但你却不必同我冒险。他未必会舍得动你。”   谢长庭这才意识到问题所在,他们说的‘他’根本不是同一个人。   “你觉得这是谁做的?”   符止一口咬定:“简王。”   “你怎么会这么想!”谢长庭倍感愕然,“简王何曾会用这等阴毒手段,再者说,他弄死你有什么好处?”   “你说呢。”   谢长庭略怔了下,才回味过来他这个个明知故问的语气中竟还带了几分酸。不免也有一点语结,也不好再为简王说话,只是短短几句,将方才试探张中谒的种种反常举动说了个大概,“是湘王的人。只怕也是防着你今晚漏网,要嫁祸给简王了。”   湘王虽然已经拔步起行,可要将他经营十数年的势力从京城内连根拔起,目前看来只是笑谈一桩,连皇帝都没有想去试过。若说他此刻身在千里,却还操控这今晚这一场局,倒并不无可能。   只是简王却真是清清白白的吗?那么提拔江帆的事,又怎么解释?   他在这两个选择之中摇摆——简王和湘王搅合到一块儿去,倒还不可能,简王素来对湘王的厌恶表现得其实颇有一点明显。那么究竟是信自己还是信她,这个念头在胸中滚了几滚,最终还是被压了下去——眼下最重要的还是离开此地,却是不能把她抛下涉险了。   倘若真是湘王的手笔,只怕连她的性命也不会留。   夜深露寒,沉睡的长安城上空响起沉闷的更鼓声,余音在街巷内,游荡回响。   将军府外虽被不知来路的兵丁团团围住,只是这些人毕竟师出无名,倒不敢大肆扰民,惊动巷内住户——他们这趟街风水好得很,有不少达官显宦在此安居落户。此刻距符止入内已有半刻余,似乎是龟缩在内,毫无声息,几个领头的兵丁都觉得撞门的动静有些太大,便商量着要翻墙进去,察看一番。   几个人踏肩踩背,一个瘦兵丁爬到最上面,双手扒着墙头向府内看。只见空荡荡、静悄悄的一座宅邸,前厅的门洞开着,里面似是有小小的光团正隐约闪动。   再去定睛细看,却见那光团越扩越大,又生出许多条手脚来,渐渐爬上了廊柱、房梁……他不由惊得“啊”了一声,惶然从墙头摔了下来。   “火!有火——”他尖声叫道,“将军府走水了!”   这一堆人立即慌了,不知里面是什么情形,只恐符止打的是玉石俱焚的主意。当下也顾不得那许多,撞开门就要向里冲。这时候,却忽听“嗖”的一声,将军府门前的一盏风灯不知被什么东西击中,落下来摔得粉碎!余光之中,只见一匹骏马自府内狂奔而出,载着两个隐约的人影,转眼消失在众人面前。 作者有话要说:     ☆、78 江帆      长安城像是从沉睡中被惊醒过来,四处压抑着骚动的前兆。   此刻虽载了两个人,逐影依旧能够灵活在大街小巷之内穿梭奔跑,绕开巡夜的徼士,也甩开身后的追兵。   夜色深沉,天边残月如血,濛濛微光中人的感官似乎都已滞后了,则不如依靠动物的本能。追兵的呼声时近时远,逐影忽地一个急转,奔入了一条青石板的窄巷中,生满青苔的墙上道道暗影如血迹一掠,转眼间就到了尽头。   视野突而转为开阔,灯火飘摇中矗立的北城门出现在眼前。   谢长庭心思一动:“将军,不如……”   “我知道,只是不知今夜当值是谁的人。”两个人被一路追着赶着到这里,可说得上是惶惶如丧家之犬。城内坊市闭塞、街巷狭窄,却是不如出城暂避,天将亮时,更会有等着入城的农户、商队聚集在城外,待五更过后,他们亦可混于其间入城。   只是不知守城兵将肯不肯开门了。   倘若在平时,这根本不是个问题。可今日不然,符止想到方才雍华门外的情形,心头不由得微沉。正待先立马于暗处避一避,看看情况如何,那边谯楼上却已有数名徼士走下来,领头一人横刀披甲,银盔下一条崭新的朱红革带,束着少年薄薄的方毅的下颔。顾盼之间,英姿勃发,早已不再是跟在符止身后亦步亦趋的小副官了。   城墙路窄,两边谁也没料到就这样撞见了面,彼此都是一怔。   符止把缰绳放在谢长庭手里,自己翻身下马。   江帆遂也很快反应过来,挥退了身后跟随的几个徼士,一步步走过来。他的眼神会莫难辨,脸上却是淡淡的,如寻常一般躬身行礼,唤了一声:“将军。”   “今晚的事你知道吗?”符止忽然劈头问了一句。   江帆皱起眉,露出微微有些迷惑的神情。   见他不知,符止才方松了一口气,根本无法想象若江帆此时痛快点头承认说他是谁的人自己该作何表情。这些年出生入死的袍泽情谊,他看着这一株小苗逐渐发枝抽条。他只觉得欣慰,他将江帆看做是自己的孩子。   可孩子终究是会长大的。   曾几何时,他已经是一株参天大树了,有着不亚于自己的才能和眼界。江帆的目光轻轻跳动着,那一丝敏锐的嗅觉,让他几乎捕捉到了什么。他忽然笑了:“有仇家在追您?眼下,将军同夫人是想要出城避祸吗?”   “是。”符止点头,“如果可以,请你开门放我们走。”   “如果我说不行呢?”   “那请你放她走。”   江帆不由一愣,没料到符止会这样轻易就妥协了。谢长庭是走是留确实无关紧要,可符止他知不知道——他知不知道今夜不出城他可能会死?!   不,不,他知道——他固然比全凭瞎猜的自己更知道。但是他面色平静,没有恐惧、没有慌乱,连一丝波澜都没有……这怎么可能呢。江帆呼吸一窒,紧接着心中升起一阵茫然,好像自己跑在一条漫漫长路上追一个人,好不容易快要超过去,却方知那人一直在让自己一般。   江帆暗中捏紧了拳头。   咬着牙,他厉声问道:“符止,你可知道如今我才是你的上峰?”   “属下知道。”   他立即改了口,是以江帆那一句“你见长官为何不拜”便噎在了半途。   没用的,这根本羞辱不了他,他完全不在乎,甚至甘愿让自己遂了愿……江帆心中不知是何滋味,沉默了片刻,复又冷笑了声:“那你可知道,如今你是生是死,都在我一念之间?且不说今晚我不开城门,便可让你毙于仇家追杀……便是平时,我随意发落你一点失责之罪,也可当众将你军法处决!”   “我从前也是你的上峰。”符止忽然淡淡插了一句。   可我并没有这样对你。   江帆心头如被狠狠一击,却强撑着恶声道:“我让你回话!”   “是,属下知道。”   “那你岂不怕吗?”问完这句话,江帆倏地闭上了眼睛,只怕那种根深蒂固的敬畏与依存会挡不住地泛上来,下一刻便会出卖自己。只要他说怕,只要符止口中吐出一个怕字——我立刻就开城让他走,江帆默默想着。   就好像年幼时失手打碎家中的碟子,明知是自己错了,却希冀父母先来哄自己,才能拉下脸来请求原谅……而他却不记得父母有没有哄自己了。幼年的记忆早已随着父母的音容笑貌一起消失,他们死在河内一场饥民□□之中,自己亦变得无家可归,不得不谎报年龄参军,用瘦小的身躯扛起那一副沉重铠甲,还要承受着各种善意、恶意的玩笑与欺辱。   太沉了,他已经背不动了,双肩被磨得鲜血淋漓,没有人关心过他……直到那个骑在骏马上少年将军回过头,露出了一点点讶然的神色,温声问他:“你多大了?家在何处?父母是哪里人?”   “我、我今年十三……父母都死了,我没有家……”   “可怜见。”对方轻轻叹了口气,下马来走到他身边,“武库那帮人也是造孽,给孩子发这种重甲……你跟我来,我叫医官帮你脱下来,不会很疼的,别怕。”   那“别怕”两个字仿佛是一个开关,将他心底所有的委屈都唤了出来,他忽然“哇”一声大哭出来,“我害怕!将军……我害怕……”他其实自己也说不清在怕什么,最后只得抽抽噎噎,哭道,“我怕脱了还要穿上,下午操练又要穿回去了……倒还不如不脱……”   “不会的,没人敢让你穿回去。”那人轻轻摸了摸他的头,“往后,你就在我身边做个副官吧。”   他在符止身边做了四年副官,所为的,也不过当时那马上一顾之恩——他从未想过要超越他,从未想过要取而代之。可是有一天,却被告知他有这种可能,且明明白白送到了他面前。   财富、权势、地位……这似乎都是人所不能逃的魔咒,深深刺激着少年内心最炽烈的欲|望。虽然这不足以将他的理智燃烧殆尽,但他需要这些东西所带来的的满足感。他需要被认可,他强烈地渴望被认可——   然而那天在凌虚殿中,水晶帘背后的简王淡淡看着他。却只是道:“你不如符止。”   他惊愕在当场——既然觉得不如,你又为什么要提携我?简王看穿了他的心思,“是光禄寺他们在搞鬼,有意错传圣旨。当时公文已发到了你们手里,御史台又谏圣旨既下,不宜收回成命,陛下才同意暂先将错就错。”   简王在这件事里根本不曾有参与,更遑论对江帆有什么提携。他至多也只因这事恶心了符止而感到有一丁点欣慰罢了。   而江帆依旧迷惑不解。   是不如,他不如符止,就连他自己,心中竟也默认了这个结果——可是究竟哪里不如?!符止能做的,他都能做,甚至能够做得更好,那么问题出在哪里呢?   或许就是现在这里吧,这一刻从前的、现在的记忆不断交叠……他们的角色换了,位置换了,甚至他的命,此刻都已在自己手中了。可是当那双眼睛看着自己时,依旧温和如初,似乎穿过这四年时光,还在望着当初那个孩子。   四年前,马下的那个孩子坦言了自己的恐惧,在对方的包容中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可是今天……今天我站在你面前,问你岂不怕么,其实只想听你说一句,说你承认你怕……   “我怕。”符止平静地说道。   江帆猛一震,错愕睁开眼来。却见符止并没有一丝说谎的模样,甚至连敷衍都没有,而是认真道:“我怕你不放我走,怕你害我的性命,怕你害我妻的性命,怕你毁掉我的一切……”   “但是我没有办法,也不能指责你什么。这些年,我已尽我所能去教导你,如果尚让你如此待我,那或可能是你本性如此,又或可能是我能力不足吧……”他哑然笑了声,“我只能把你教成这样了。但是江帆,我已经尽力了,我问心无愧。”   那问心无愧四个字犹如一泼冰水,江帆竟不由自主后退了一步。   隔了许久,他才缓缓动了动嘴角,面上浮现出一个似哭非哭、似笑非笑的神情来,喃喃道:“我知道了……我知道是哪里不如了……”他忽地转过身,几步走到城门前吩咐兵士,“开门。”   “江、江将军,宵禁还有两个时辰才解,只怕不能……”   江帆闻言也不与他废话,亲自上前开了城门。   “请将军与夫人快些走吧。”他回身看了看符止,忽地解了头盔,撩袍伏地,行了个大礼,“末将一时糊涂,不敢奢求将军原谅。只愿将军知晓,江帆此生敬您如父兄。鞍前马后,愿为将军驱驰,死而后已!”   符止立着未动,静静受了他这一礼。   “好孩子。”他微微笑了下,也不再多说什么。对江帆点了点头,便翻身上马,从谢长庭手中接过缰绳,逐影穿过城门向远处奔去。转瞬之间,马蹄声没入城外微寒的茫茫夜色之中,渐远渐无声息。   城门在背后缓缓闭合,江帆站在女墙下,仰头眺望夜色中的长安城。远处一片灯火斑斓,缥缈如梦,大约是皇宫里的蓬莱阁吧……听说那里千盏的宫灯,彻夜不熄,辉煌华贵犹如仙境。   江帆幽幽叹息了声,收回了目光。   “其险也如此,嗟尔远道之人胡为乎来哉?”他用手弹着腰间佩剑,轻声唱道,“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侧身西望长咨嗟……” 作者有话要说:     ☆、79 末路      夜沉如墨,城外的旷道上微微起了风。   月牙淡似画残的娥眉,惨惨然悬在天幕正中,这漫长的一夜,才只过去一半。   谢长庭半闭着双眼坐在马背上,刚刚毒瘾发作过一次,已经让她非常疲惫,何况又这样折腾了半夜。倘若不是符止不时还与她说上几句话,只怕这时候她都要不顾颠簸地睡过去了。   逐影逆着风吹来的尘沙,在旷道上奔跑。他越跑越快,甚至连符止拉它都不肯停下。呼啸的风吹着道旁衰草簌簌作响,夜幕中高低起伏,仿佛黑色的海潮。   忽然地,风中传来“嗖嗖”几声利响。那声音非常之轻,破空而来,但是在这样人与马都极度紧张的情况下,任何声响都如同放大百倍一般。逐影嘶鸣了一声,扬蹄狂奔起来!   几支箭羽凛凛擦着他们的耳朵掠过。   谢长庭一下惊醒过来,陡然坐直了身子。却又被符止按下去,“坐稳,有人追上来了。”   “几个人?”   “不少呢。”符止侧耳听了听,蹄声阵阵,竟分辨不出究竟对方多少人马。况且对方又有弓箭在手,方才的放箭只是示警,他必不会天真以为别人是真的射不准。江帆的性子他了解,不是出尔反尔之辈,方才既然放了他们生路,此刻就必不会再容人出来追杀他们。这些人,只怕是一早就埋伏在城外了。真是算无遗策。   事到如今也不得不承认,这的确不似是简王的手笔了。   转眼间,又是几支箭破空而来,擦着马腹飞过去。逐影有些惊了,但好在是百战疆场,尚不因此乱了阵脚,只是有些偏离了正道,一头扎进道边的树林中去。   这下反倒是帮了大忙。对方虽人多势众,但树林内昏暗狭窄,方位不辨,则是个极利于躲藏之所。进入树林之后,那些蹄音渐远渐息,逐影又向前奔了一阵,察觉到危机已过,加之又载着两个人跑了这许久,速度不免慢下来。   就在这时,忽听树林深处“哗哗”几声,似是风吹叶鸣。尚未让人分辨得请,谢长庭却忽觉得腰上一勒,符止挽着她的手猛然收紧。   “怎么了?”她立即察觉到有些不对。这时候,却听林中人声、蹄声一片纷杂,又有人追上来,逐影再度甩蹄狂奔起来。   颠簸之中,一大片温热渐渐濡湿了她的背,淡淡的血腥味漫出来,萦绕在鼻端。不必回头也知道他是中箭了。环境太过恶劣,她问,“你还撑得住吗?”却得不到应答,急剧的喘息声吹在她耳畔,恍惚间竟令人以为他在笑。   说话间天地忽地一旋,竟是逐影被地上枯枝绊了下。虽还说不上马失前蹄,但速度明显慢下来。它实在跑不动了。   借着稀疏叶间投下来的月光,身后追兵似是也观察到他们这边出了状况,缓缓逼近上来,在林间缝隙中不断放着冷箭。穷途末路亦不过如此。   这时候,则听符止忽地叫了她一声:“谢长庭。”   尽管已经尽量克制,但还是不难从声音的颤抖之间察觉到他此刻所忍受的巨大痛楚。谢长庭下意识应了一声,方回过头,唇上却是一热,蓦地被他吻住了。   她不免微微一怔。   这个突如其来的吻说不上有什么不同,却有种不合时宜的热烈,他甚至有些急切地在她唇上咬了一下。待谢长庭回过神来,伸手去推他,手中却适时被他塞了一样东西过来,是缰绳。   那一刻不知怎么,她的心猛一沉,五指收紧想要抓住些什么,却被他一把推开了。同一时刻唇也离了她,模糊之间只听他说了句什么。   马背忽地一轻,减去一个人的重量,逐影再度快速奔跑起来。   她陡然回过头极力远望,可林间一片阴翳,什么都看不见。唇上一点短暂的余温,随之也逐渐冷却在夜风里,好似磨灭了他存在过的唯一凭据。几次想要调转马头折回去,最终却都是忍住了,只紧紧握住了手中的缰绳。   她听清了他最后的那句话。   “活下去。”   冷风吹在脸上生疼,她轻轻抹去了腮边的泪。这种感觉还有些不同于悲伤,只好像整颗心都被抽空了,说不上是为什么,或许是忽然意识到在这个世上再不会有人比他更爱她了吧。   又向前跑了一段路,身后一直紧咬不放的蹄声似乎稀疏了。她侧耳去细听,竟果真如此,连不时飞来的流矢都渐远间无,四周竟陷入了一片死寂。她心念电转,方觉脊背生寒之际,只听黑暗中“嗤嗤”数声,十几只火把熊熊燃烧起来,林间一霎被照得通明。   逐影被如此骤亮惊得嘶鸣一声,前蹄猛然扬起——   谢长庭虽已用力抓紧了缰绳,还是几乎被掀下去。而就在这时,一支冷箭飞射而来,贯穿马腹而过。竟就这样单调地结束了一匹良驹的倥偬生涯。   那支箭同时也擦破了她的脚踝,令她摔下来的时候无法着力,又因膝盖曾有旧伤,在着地的瞬间,她就已经清晰地听到右腿骨断裂的一声。咬牙支撑住地面,尚未起身,就已听无数脚步咯吱咯吱踏着枯叶而来,一柄长刀递到了她的脖颈前。   “夫人最好不要轻举妄动。”说话的当口,有人反剪了她双手,将她从地上拖起来,“否则误伤了您性命,我等也无法交代!”   火光飘摇之下,竟照出来者约有二十多个人——他们服色统一,皆持刀蒙面,行动整训有素。谢长庭心头猛一跳,这才知他们今夜究竟目的何在。本以为是她随着符止逃命,却不想是自己带累了他。   倘若是如此,他坠马后或可能还有一丝生还可能吧?只愿他原路折回去,等到天亮进城吧。若一路寻来发现了逐影的尸首,大概还要难受阵子……她这样想着,亦不敢轻举妄动只恐激怒了这些人。幸而这些人似是确有顾虑,并未伤害她,只将她押解起来,向树林深处走去。   这一走,却是大半夜,到最后她身心疲惫,脑中已不那么清明。反倒想起许许多多不相干的事来,他会做什么反应啦、明天会不会忘记去接谈瑶啦、又要怎么去祭奠逐影啦……   大约也就是像她祭奠沈佩之那样子吧。   走到天蒙蒙亮的时分,树林到了尽头,眼前便出现了一条岭道。时辰太早,山间空无一人,道旁却停靠着一辆马车。   这些人将她向车上一送,车帘放下。马车便在熹微晨光之中,辘辘向前行驶起来。   这时的天下,分为十三刺史部,加上京畿三辅所统的司隶部,一共十四部。其中的翘楚豫州刺史部——这一块不大的小地方上不仅有鲁、梁两个藩国,还另挤下了颍、南、沛三郡。尤其是颍川和南阳,相邻极近,几乎到了鸡犬相闻的地步。   三天后,谢长庭坐在马车内,听着外面街上人声嘈杂,试图从那些难辨的口音中去揣测这究竟是到了哪一郡。   ——那日清晨她被送到马车上之后,便一直睡了一整个白天。虽然那样的情况下也能睡着似乎是很奇怪,但那时她极度疲惫,也没心思去想什么别的。   醒来时已经是傍晚,车里多了一个红衫的侍女,给了她一点饮食,却并不与她多说什么。   之后的几日皆是如此。这二十多人扮作一支商队,前前后后,赶了许多货车,她乘坐的这一辆亦混在其间。这些人防范严密,并不准她下车,连掀个车帘向外张望都不可。同车的侍女也是为监视之用,对她没有什么照顾,平时也就是给她一口饭,不让她死了而已。   如此一来饮食、休息都在车内,不免叫她十分难过了。这些人似是急于赶到目的地,一路上马不停蹄,宿在荒郊野外,亦是常有之事。   越往前走,气候就越潮湿,晚间行至山中,往往夜寒露重。谢长庭几次要求给她一床铺盖,同车的侍女却漠然置之——他们一行人包括这个侍女,有些功夫傍身,并不觉如何寒冷,自然懒得为她费事。谢长庭被人冷落了好几次,便不再提什么要求。似乎是终于黯然认命了。   今天同样如此。马车停靠了一小会儿,便再度启程,穿过街市,向前赶路。那红衫侍女爬上车来,丢给她一只油纸袋子,里面是干巴巴一张胡饼。   因为方便且廉价,这两日她的饮食规格也就是这样了。她咬了一口,半凉的一团面塞在食管中。遂又放下了,“吃不下。”   “那就对了。”那侍女漫不经心道,“今晚还要连夜赶路,前面几十里都没有城镇,你的晚食也指着它,省着点吃。”   谢长庭抬头瞧了她一眼,隔了一会儿,才又拿起那张胡饼吃了几口。复又停住不动,脸上慢慢浮起一个十分古怪的表情。   下一刻,她忽地以手掩口,猛然躬身干呕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平安夜快乐!以马内利,愿你们平安=3=   ☆、80 对手      她今日没吃太多东西,是以除了几口酸水也吐不出什么来。只是拼命地干呕,几乎要将五脏六腑都倒空了一般。   那红衫侍女有些被吓住了,待反应过来,不免神情微微一变。下车去和外面的押送人低低谈了几句。   “……可是真的?听说她性情狡诈,最是诡计多端。”   红衫侍女摇了摇头:“不知道,看着倒不似有假。找个郎中来给她看看?”   “不行。”那群人里的为首者,此刻已扮成了一个斯文的中年客商。他一口否决了,“只怕她向外传信,借机遁逃。”   那红衫侍女听了则是将信将疑,毕竟谢长庭这些日子实在是太老实,一副唯唯诺诺、怒不敢言的模样。   但由此,车队毕竟是减慢了速度——倘若她当真身怀有孕,路途颠簸只怕十分危险。若因车马劳顿,而令她出了什么意外,他们这些人只怕是无法交代了。   当日,那红衫侍女便不知从何处弄了一床被褥,给她铺在车里。又要照顾到她身体,饮食也糊弄不得——谢长庭似乎十分娇贵,稍吃点什么不合胃口的东西,便立即会吐得昏天黑地。如此反复数次之后,连那侍女都有些怕了,虽然不情愿,但每日还是会将她照顾妥帖。   但即使是这样,谢长庭时常也不免要折腾一次,三天一小吐,五天一大吐。那红衫侍女看到最后是在忍不住,对她说了一句:“这么能折腾,大约是位小郎君吧……”   “但愿吧。”谢长庭吐完了一边漱口,一边强笑了下。   这些天以来,两人虽同乘一车,但气氛僵硬,除必要的交代之外谁也不多说什么。此刻聊上一两句,倒也没有想象中那么难交流。那侍女道:“我听人说酸儿辣女,哎,你想吃酸的吗?”   “我想吃你去帮我弄吗?”谢长庭靠在车璧上,听着轮轴似是永无止境的转动,似是喃喃自语道,“却不知今天晚上会宿在哪里……”   “你别想套我的话啊。”那侍女瞥了她一眼,有些不满,但还是道,“告诉你也无妨,今晚不必在外露宿了。天黑之前,就到地方啦。”   谢长庭怔了一下,随后点点头,“哦。”   车厢里再度安静下来。那侍女见她若无其事,一“哦”之后,就剩下一副漠不关心的模样,不免惊诧异常。忽又回想起这些天里,谢长庭虽然老实,但并没有表现出一丁点疑问、或是惊讶的情绪,甚至连恐惧都没有,似乎永远是这副死人面孔。她忍不住出言道:“你怎么不问去哪里?”   “我知道。”   那侍女吃了一惊:“你……你知道?!”   正说话间,却不觉马车已经停下来。有一个熟悉的凉凉的声音在车外响起来:“谢夫人知道什么?”   紧接着车帘被人挑开,解蓝立在车前,他扫了谢长庭一眼,露出了一个意味不明的神情。姿态却是恭恭敬敬,弓腰举手一笔,“王爷命我前来迎接夫人,请夫人下车。”   马车停在一条甬路旁,对街则正是桂阳太守府。   这恰也与她想的分毫不差,这半个月的行路,此刻,她已身在湘南了。   时隔这么久,终于又能双脚触地,这感觉不能说不好。只是这些天她吐得太投入,难免有些体力不支,脚步虚浮。解蓝引着她向太守府内走——这里她并不陌生,上一次来的时候,还在府内签押房领过东西。当时符止带人在这里飞扬跋扈、横行霸道,令那桂阳郡守敢怒不敢言的场景还历历在目。而如今,在这里主事却已变成另外一人。也不得不说这一任的桂阳太守着实不幸,始终不能摆脱被鸠占鹊巢的命运。   穿过不幸的桂阳太守府,不多时,便到了落成不久的湘王府门前。   “解中人!”门前的侍卫见是解蓝过来,忙不迭开门请他入内。神态之间很是恭敬——解蓝一直是湘王身边亲信,如今身价也是跟着一再水涨船高。   长安城亦有一座湘王府,同样是玉楼金阙,画栋雕梁。相比之下,此间除了更加开阔轩敞了些,倒无太多变化。解蓝带谢长庭穿过厅堂,一边道:“谢夫人一路车马劳顿,想来是累了,我这便领您去下处休息。”   谢长庭对他点了点头:“有劳中人。”   她神情始终淡淡的,非常安静。这一路来常人所无法接受的种种剧变——劳燕分飞、千里奔徙、生离死别……在她身上,似若无物一般。这让解蓝都不由感到有一些意外。但他毕竟是见过多少风浪的人,跟在湘王身边这许多年,并不相信她心里就真如表面那么平静。当下也只是玩味一笑,“夫人不必客气,往后大家彼此照应的日子,还长着。”   谢长庭闻言不免多看了他一眼。   “对了,”解蓝却不再继续这个模棱两可的话题,“我们娘娘初到湘南,略有不适,这些日子正病着。她十分思念夫人,知道您来,想必会甚觉宽怀……”   正说话之间,那红衫侍女跟上来,低声在解蓝耳边禀报了几句。   解蓝听着,面色微微起了变化。末了回头,看了谢长庭一眼,“那么还要先向夫人道喜了。”   郴州城气候潮湿,此去百里开外就是云梦泽,因而春天也来得格外绵长。王府中繁花如锦,飘红点翠,前后院之间亦无垂花门分隔,而是相别以一片人工开凿的长形不规则池塘。水面上一道拱桥横跨而过,倒影如一轮圆月,卧波如虹。   分花拂柳,曲径通幽。解蓝一路带着她走过拱桥,至一僻静院内安置。随后便立即延医为她扶脉诊断。   到这个地步谢长庭固然无法再演下去。很快便暴露了她居心叵测、佯装怀孕的事实,只是她演技过人,这时竟也毫无被拆穿的尴尬,除了把那个红衫侍女气得说不出话以外,也没人能将她怎么样。   “你等着吧,”那侍女冷笑着道,“解中人自会将此事告知殿下,到时候,就有你好看了。”   她这样说谢长庭其实并不以为意,但万不想,此事最后真的惊动了湘王。百忙之中,他竟还抽空亲自过来看了一眼。   “哦,所以说谢夫人怀孕是假的吗?”   说这话的时候他侧身坐在窗下,双腿交叠,脸上是个似笑非笑的表情,眉目舒展。离开长安这一个月,他整个人的精神状态似是焕然一新,竟显出有几分年轻。也或许是光线的缘故吧,谢长庭竟在他的轮廓中看出几分与简王的相似来。   见她似是要开口解释,湘王又屈指叩了叩几面,“几乎忘记了,怎么能指望从谢夫人口中听实话。”转头对那红衫侍女道,“红零,你来说。”   “是。”那红衫侍女屈膝上前来。淡淡看了谢长庭一眼,遂将一路上她如何混淆视听、骗得他们小心翼翼、呵护备至……等等都说了个清楚。湘王听完便笑道:“所以说谢夫人装孕,是因嫌弃我的人,觉得他们照顾不周了?”   谢长庭方才已经被打过一次脸,此刻固然可愈加淡定,面不改色道,“殿下如此吩咐他们,必定自有道理,妾身不敢有所微词。”   “你真是不敢。”湘王不由得失笑,“这不是嫌弃他们,是明明嫌弃我了。”又问,“那你是怎么吐出来的呢?”   “妾身幼时家中清贫,残羹冷饭常不舍丢弃,留到下一天却又不知是否变质。妾身的母亲身子虚弱,妾身便常率先试吃,倘若察觉食物变质便立即引吐。天长日久,随时能够吐出来也是十分容易的事。”   “江宁谢氏,当真是清贫之家……”他笑了一声,不知是信了还是没有。又回头看了一眼红零,“往后谢夫人就是你主子,须得尽心侍候,知道吗?”   “是。”   红零微微躬身,又对谢长庭行了一礼。   湘王则暂时也没有要走的意思,只支颐望了一会儿窗外□□。良久过后回过头来,“谢夫人坐吧。”   他叫她谢夫人——这一声夫人多少带了一点尊称的意味,说实话这让谢长庭觉得很有一些古怪。原先还可理解,毕竟在那一座长安城内浓缩了太多的权力与欲|望,一切都是紧绷的;而到了湘南总可以松泛下来——这里简直是他的天下,按理说,大该有一些翻身做主的意思。可是竟没有,他没有去动原先的桂阳太守、新建的湘王府亦未曾超制……一切显得那么安静,当真打算避世做一个闲王似的。只怕你问他司马昭之心什么,他都会告诉你没听说过。   心思回转之间,她面上不由现出了一丝疑惑。而另一边,湘王则微微扬起了唇角。   ——三年都已忍过来,又还有什么是忍不了的呢?   “殿下千方百计将妾身弄到这里,是为了什么?”隔了一会,谢长庭忽然问道。   “不是夫人自己要求来的吗?”湘王做了个类似惊讶的神情,反问她,“后因种种变故未能成行,想来夫人心中,不无遗憾。况且奉婉与夫人相善,如今重逢,倒该顺了你们的心意才是。”   谢长庭轻轻挑了下眉,“……是吗?”   坐在这里的两个人都可称得上是演戏界的翘楚,棋逢对手,彼此都在伯仲之间,是以谁也不必糊弄谁。见她没有丝毫相信的意思,湘王轻轻叹了口气。   “好吧。”他缓缓说道,“其实是我有一些喜欢你……”   在演技相当的情况下,显然湘王占领了不要脸这一高地。谢长庭不免被噎住了一小会儿,有心想要讥讽下他喜欢一个人的方式实在独特,但又隐约觉得自己这样与他歪缠下去只恐不妥。静了片刻,才淡淡还了一招:“所以说殿下几次三番置符止于死地,也是因为喜欢他吗?”   “没错。”湘王则是直接承认了,又微笑着上下打量了她一眼,“比起你,我倒还是更喜欢他一些。”   所以才把她扣下以迫协符止吗?   到了这个时候,谢长庭大致已经确定下来符止未死,暗自松一口气的同时,也不免对湘王此人产生了新的一层认知——不得不说他大概是有些名将情节,到这时依旧打着收归己用的主意,舍不得弄死符止。   只要符止一天还在,她在湘王手中一天,就暂时是安全的。   彼此都是明白人,这一下说得完全通透,湘王也有点了然无趣。失了与她斗法的兴致,松了松筋骨站起身来,“夫人且安分待着吧,得闲去跟奉婉做个伴儿。我也无意苛待你。”   “殿下就那么放心妾身在您府上吗?”   湘王已经走到门前,听她问出这句,不由脚步一顿。片刻后轻嗤了一声回过头来,“夫人不该如此天真才是。倘若你想在我府里掀个几尺浪,大可以试试,我拭目以待;倘若你想自绝后患,一死了之——”他顿了一下,轻轻吐出三个字,“你不会。”   这下谢长庭倒有些意外:“为什么?”   “我与夫人第一次见面,是在去年重阳,太后生辰那一晚。”湘王忽然说出这样一句不相干的话来。谢长庭方一怔的工夫,却听他又道,“可夫人打我的主意又是从何时开始的呢——两年前?三年前?从沈佩之死的那一天起?”   谢长庭陡然一震,他、他竟然都知道——   “谢夫人,只怕你还不知道……”湘王的语调竟缠绵如絮。他凝视着她,缓缓微笑道:   “我就像你了解我一样了解你。” 作者有话要说:     ☆、81 广夙真人(上)      “我就像你了解我一样了解你——”   谢长庭心头猛地一跳,不明白他说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但湘王已经很快恢复如常,微微笑了一下:“我走了,夫人有什么需求告知解蓝即可。倘若无事,便去看看奉婉吧。”   解蓝如今在湘王府,也算是撑起半边天的人物,事无巨细,皆由他手,很是有些内廷总管的意思了。况且物似主人形,他这人亦颇有些喜怒无常,甚至比之湘王阴郁古怪更甚,是以这府上诸人待他愈加小心翼翼,奉承不迭。按理说谢长庭在府上是客,眼下却都要事事有求于解蓝。只不过湘王已承诺不会苛待,解蓝也不会如何难为她就是了。   但是这府中大部分人却还知道,解中人有个奇怪的习惯——他每日必要亲自侍候王妃娘娘服药。   能得这位解中人百忙之中、定时定点服侍汤药,想必这位王妃也是位炙手可热的人物——可要这么想就又错了。湘王妃自来到郴州之后缠绵病榻,湘王连看都没去看一次 ,每日嘘寒问暖、关照有加的,反倒只有解蓝一人,这固然又是个皇帝不急太监急的标配。府中众人不解其意。长此以往,却也没有人在湘王妃服药的时辰,去打扰解中人。   但谢长庭又怎么会知道他们府上还有这种不成文之规。   况且留给她的侍女红零又怨她一路上装孕,自觉被她浪费许多感情,心里有气,自不会出言提醒。待这日傍晚,解蓝亲自捧了汤药,正往湘王妃居处去时,便听说了这事。   “谢夫人要见王妃娘娘?”   他略思索了一下,并不恼,只是半带轻笑道:“好啊,那么请夫人一道来吧。”   此时天色将晚,暮色冥冥。湘王妃的住处篱合院静,走近了,才听见屋内王妃与侍女喁喁细语声。解蓝走到门前忽而又停住了,盯着窗口透出融融的一团灯光,似是出了一会儿神。直到站在门前的侍女看到了他,忙禀报道:“娘娘,解中人来了。”   屋内的语声戛然而止。   片刻之后,才听到湘王妃淡淡吩咐:“请中人进来吧。”   那一刻连谢长庭都听出了她语气中难掩的厌倦,心中不由微微一跳,转脸去看解蓝,则只见他脸上的笑意一僵,在一两个片刻里,他眼中流露出疯狂的迷恋与强烈的不甘,相互交汇,竟让他的面容显得有一点狰狞。   但很快他便回过神来,笑道:“娘娘看看,今儿个是谁来了……”   边说着,边推开了门。湘王妃正倚坐在床头,见谢长庭跟在他身后进来不免大大吃了一惊,当即掀被便要下床。   “娘娘当心些,您如今不宜走动,还是先将这药喝了……”解蓝挥退了屋内侍女。上前替湘王妃将被褥掖好,又亲手将碗捧到床前,细细舀起一勺,吹凉了,才喂到湘王妃嘴边——他就像膏药一样粘人难甩,平日这样也就罢了,但今日有谢长庭在场,湘王妃实在是觉得太难堪:“我同谢夫人说会子话,你出去。”   解蓝竟如没听见一般,依旧稳稳托着那只勺:“请娘娘保重凤体。”   湘王妃不由心头火起,抄起一只竹枕便砸向他,“出去!”   解蓝向后一闪,倒未被砸中,碗中滚烫汤药却不免洒出来一点,正溅到他手上。他的神情一瞬间变得有些可怖,胸口起伏,似是也强忍了许久,才退了一步,将药碗放在桌上,从嗓子里压出一个:“是。”   他说着转身走了出去,屋里就只剩下了湘王妃和谢长庭。两个人互看了一眼,千言万语到了此时,百感交集,竟又像是相顾无言了。   隔了许久,湘王妃幽幽叹了口气,从桌上端起药碗一饮而尽。   谢长庭这才忙问起她的病情。   湘王妃摇了摇头:“没什么大毛病,初时有些水土不服,这两天都好多了……一点温补方子喝着罢了。”   谢长庭见她神情萎顿,面色憔悴,心中固然不能苟同,但亦知湘王妃十有八、九是心病难医,也不好多置喙什么。反倒是湘王妃不拘说了句实话:“你也看见了,如今我在府中的分量,比照一个解蓝还不如。他让我喝,我不想喝又能怎样呢?”   谢长庭道:“解中人如此逼迫您……殿下难道不管吗?”   “他管什么?他除了管他的江山大计,早已没心思管我了。”湘王妃冷笑了声,“你不知道,来湘南的路上,他说以后倘若我做了皇后,问我有什么愿望——我说我不想做皇后。他不信,可我就是不想,这么多年,我为了配合他,做他的王妃已经受够了——这么多年我没敢说过这话,但我实在没有心思、再去做什么皇后了。随便他怎么样吧!倘若他日后成事,爱封谁便去封谁,强迫我也好,杀了我也好,我就是不想做皇后!”   她说到这里歇了口气,似是有些难以支撑,但一双眼睛却幽亮惊人。   是以当日是怎样的一番激烈争吵并不难想象,湘王妃这些年一步步履薄临深,一边忍受着他的冷落,一边还要强颜欢笑、为他遮掩,其中艰辛自不足为外人道。如今离开了京城——这好像是一个节点,湘王开始蠢蠢欲动,连解蓝的心思都变得昭然若揭起来,那么她为什么还要再忍下去呢?   “我这辈子也就是这样了——”湘王妃对谢长庭说,“他若是成了事,我至多落个幽禁深宫;他若不能成,我们这些人少不得都得陪他一起死,哪个也别想跑……”   说到此处,她神情忽又一黯,“只可惜带累了你……我真没想到,你怎么也会到这里来了呢?”   湘王妃对如今局势概念不清,对于其中种种利害关系,并没有一个很准确的判断。当下虽对于谢长庭的突然出现感到诧异,但心中胡乱猜想,也只以为湘王大概是对她有些动念,又不知在她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问出口则未免尴尬。最终便唯有叹了口气:“也罢……如今都是身不由己。不管遇上什么事,活下去,才是最重要的。”   她自觉该有的劝慰都一语双关带到了,便拍了拍谢长庭的手背,“今后有什么需用的、所求的,就来告诉我。我不敢说都能帮你,尽我所能罢了。”   湘王也说过类似的话,让她有事便找解蓝,但是这不一样,如今她与湘王妃可说得上是相依为命,也无需许多虚辞。谢长庭压低了声音道:“我想出府一趟。”她要见一面花氏父女。   湘王妃神色微微一凝:“眼下只怕不行,”她又想了想,“这样,我尽量想办法。如果有机会,我立刻令人通知你。”   谢长庭点了点头,还未及道谢,便听门前脚步声挪移过来。   “时候不早,娘娘该休息了。”解蓝站在门前,“谢夫人,请吧——”   短暂的会面就此结束。解蓝很是不放心让她与湘王妃单独接触,之后几日,她再度提出去见湘王妃,就被他以各种缘由回绝了。只不过湘王妃发了话,令他好生照拂谢长庭,是以解蓝连带着许多其座下走狗对谢长庭也极为恭敬。虽不准她外出,但并不限制她在王府中乱走。   她还真就特别喜欢乱走。   尽管侍女红零对她的提防几乎到了睡觉都要留只眼监视的地步,但这丝毫不妨碍谢长庭对这项活动的热情。每日游荡于王府各处,并不介意身后跟着只尾巴。她也不拘前院后宅,不出几日,这处住什么人、那间房子是做什么用的……只怕已没人比她清楚了。   又过几日,王府园内的牡丹开了,暮春迟迟,亦有了一丝初夏的味道。   天气渐热,谢长庭便转而喜爱在临水处徘徊,这日站在拱桥上,远远望见前院里人头攒动,个个簪冠白袍,竟如鹤临池阁。不免一番惊讶,便问红零:“你瞧那些人是道士么?”   红零瞧了阵子也模棱两可,便怂恿她过去看看,这简直是谢长庭乱走给她带来的一大福利。待到了前面,果见许多道士聚在一处,手持木剑,随领头一人号令同进同退,是个演练的样子。谢长庭她们两个也实在是无聊,平日不是对着杂役便是中人,难能一见这许多年轻男子,立在一旁很是评头论足了一番。   另一旁廊下湘王还在与门客谈事,都不免有些侧目,那门客见一端丽妇人从后宅出来,只以为是王府内眷,顿觉尴尬:“王爷恕罪,在下这便告辞……”   “不妨。”湘王只微微一笑,回身招了招手,“蔡先生不是外人,过来见礼。”   谢长庭便走过来,向那门客行了个礼。   那门客被如此抬举,顿时激动得说不出话来。湘王也是怔了一下,大抵是未曾想到她会如此配合。这些天来,谢长庭总是在他府中东游西晃,他固然也是一清二楚。当下似笑非笑,复又看了她一眼。   “祝你成功。”   他这是暗指她有意出逃,谢长庭闻言,却只是自若点了点头:“谢谢。”   说话的当口,那些道士则已停了动作,三三两两,坐在原地休息。那为首之人却走了过来——这人的年龄在五十岁上下,亦作道人打扮。抬起头,却赫然是一张极熟悉的脸。   这正是长安湘王府内的算命先生。   “福寿无量,贫道广夙真人,见过夫人。” 作者有话要说:     ☆、82 广夙真人(下)      在这里见到他其实并不需要觉得惊讶,上元那夜,正是他假扮东君引火,自然是湘王爪牙无疑。只是没想到,当初毒害御史闵谕、药掉钟离德妃腹中龙胎、惹来京师满城风雨的,竟都是此人,少不得还要让人有点刮目相看了。   谢长庭略打量了他一眼:“真人方才是在做什么?”   “殿下欲作斋醮科仪于城内,设坛告天,祈福谢恩,以问吉凶。贫道作高功执事,正是为依科演教而做准备。”   谢长庭就笑了一下:“只是为了问吉凶吗?”大概也少不得要弄一些玄虚,借此大做文章了,“神道设教,古今皆是愚民之术,殿下倒不该如此不智才是。”   殿下想摆弄愚民之术,还有谁能说个不字吗?广夙真人并不敢接话。   那一边湘王闻言,却不由哈哈一笑:“神道设教,有何不可,《易》书中也说:‘观天至神道,而四时不忒。圣人以神道设教,而天下服矣’——夫人没有读过吗?”   谢长庭闻言没有反驳,只是沉默了一会儿,不知道是跟本没有听懂,还是的确是被这个说法说服了。   末了她就问:“那么殿下打算将香坛设在哪里呢?”   “就在郴州城东门外,”说起这个,广夙真人忙着为她介绍,“此次供奉一千二百诸神位,除社稷坛外,又设皇坛、度人坛、三官坛。诵经拜忏,加以日夜供奉香灯……”   供奉一千二百诸神位为大醮,除了召集道士预演、踏罡步斗以外,这些日子来,王府也已为这场法事作了许多筹备。就好比说这位蔡先生——他原本便是郴州人,因屡试不第,在城内作一清谈客,又因有些文名,经人引荐至王府,今日便是来与湘王商谈祝祷青词一事的。   只是他性情略有些愚拙,除了能写些藻句华章,实在不是个谋事的料子。湘王与他谈了一阵,也觉得腻烦,便推故别了他,沿廊下走回来,恰听见广夙真人和谢长庭在说斋醮的事——什么时辰开始啊、哪些人到场啊、都有什么流程啊……她揪着一些细节问个不停,好像实在是有着十二分浓厚的兴趣。   “谢夫人想看吗?你可以跟着一道去。”   湘王负手走过来,又看了她一眼,“只是倘或夫人是想着借机生事逃跑那还是歇歇吧,不要让我觉得你很蠢。”   转眼便到了永启九年五月十二,百花生日,诸事皆宜。   湘王于郴州城东门外开坛斋醮,祭天祷神。外斋济度三篆七品。其中湘王持金篆斋“上消天灾,保镇帝王”;王妃持玉篆斋“教度人民,请福谢过”,二人敌体,恰合一阴一阳。   府内余人,亦需斋戒,各持黄篆斋“下拨地狱九幽之苦”之意。   谢长庭到底是没有跟着去。清晨起来领过篆斋——这只是意思意思,黄篆斋严格按《洞玄灵宝道场范仪》所制,规格十分寒酸。王府的待客之道固然不能是这样,不多时,果然便又有朝食如常送来。   而湘王妃那一边却没有这等好事了。她今日要同湘王一道去坛上颂词祝祷,一早便需起来打扮。卯时将至,尚未妆成,那边湘王则已经等得不耐烦,令解蓝屡来催促了。   “这么慢?”解蓝立在门前,皱眉训斥侍女,“你们伺候娘娘也不是一两日了,这一点事,都要弄得手忙脚乱的吗?”   几个侍女皆不敢反驳,只是低头唯唯。   “别说她们。”屋内,湘王妃却忽地发了话,声音懒懒的,“我‘病’了这许久,不好生打扮遮丑一番怎么能出门呢?”   她语气略带不快,讽刺解蓝以病为由不让她与外界接触之事。解蓝噎了一下,也不能说什么。叹了口气,示意门前几个侍女:“都进去帮忙,别误了时辰。”   侍女们还是戳着不动,其中一个小声道:“娘娘嫌我们妆画得不好,已经叫谢夫人进去帮她了……”   解蓝闻言不由一皱眉,谢长庭心眼太多而湘王妃心眼太少,让她俩独处,终究是不妥,不知要弄出什么事来。正待出言相阻,迎面门却忽然开了,见湘王妃华服盛装,施施然提裾走了出来,解蓝方才松了一口气。   “走吧。”湘王妃淡淡地说。   两人相携出了跨院。而另一边,谢长已从閤门出了湘王府。   ——自湘王妃承诺让她出府见花氏父女之后,虽有意安排,却未找到合适时机。直到那天,谢长庭见了广夙真人,问清了斋醮这日的诸多细节,确定这是个可趁之机。这才悄悄知会了湘王妃。   于是湘王妃趁今晨,府中忙乱,为她开了閤门。却无法保证能开多久——不得不说解蓝这人实在是个管事的奇才,只要等斋醮结束,他一回来,必定很快能发现閤门开了,所以谢长庭必须要快去快回。   好在她这些日子来对府内地形的熟悉,一路有惊无险不教任何人碰上也不难。轻车熟路,匆匆赶到郴州城内千重绸庄,破门而入不免花氏父女两人都惊得几乎呆了:“东家!”     谢长庭摆摆手,也无暇去解释那许多:“南边不能待了怕是要乱,你们快些离开这儿。”   “啊?”花余进愕然,“东家……那您?”   “别管我了就,”谢长庭摇了摇头。她一是不能走,这一走便是害了湘王妃;二也是自知走不了,亦不必去做什么愚蠢的尝试,“湘王消停不了多久。你们启程北上回长安,不要耽延,只怕兵祸一起,就来不及了。”   湘王要反这种消息似乎已经不带有什么新鲜感和爆炸性了,花余进感到意外也另有缘由——他们北上,湘王也要北上,那么岂不是一路要被大军推着走?届时整个中原免不了生灵涂炭、哀鸿遍野,似乎并非是绝佳避祸之地。   “不会,他们不会那么顺利。追不上你们的。”谢长庭笃定地说。   湘王等了两年才等来今日这个局面,固然早已谋划在胸,一旦发兵,锐不可当。只是一路势如破竹打进长安城——这却尚不可能。莫说符止如今还没死,他即便是死了,她冷静地想——各地勤王军也会陆续于途中关卡设防拦截。湘王在兵临长安城之前,必定会被卡在中途什么地方。   这个余量,留给花氏父女回到长安,足够了。   他们主仆三人,虽是阔别重逢,但眼下实在太仓促,也来不及互叙个别情什么的。谢长庭又交代了几件事,待花余进一一应下之后,她便又匆忙走了。   因为斋醮是在城东门外,城内听不到一点动静。谢长庭对时间也没法有一个很准确的判断,出了绸庄,正待钻入巷子内原路赶回王府,忽听一串脚步声跟上来。   她心中微微一沉。不多时,只见眼前人影一闪,两名天青服色的兵丁已拦在她面前。   “殿下令我等来此迎候谢夫人。”两个人都是木着脸,“倘若夫人果至,便请您前去一见。还望夫人体谅,莫叫我等为难。”   这时候斋醮尚未结束,湘王亦还在城东门以外。   社稷坛上,广夙真人正领着一众道人,进行极为冗长的祝祷。一篇篇辞藻华美的青词,被念诵过后,即刻投入坛火中,转眼噬为齑粉。坛下千盏香灯,青烟袅袅,远望去犹如瀚海浮光,莲华世界。   湘王夫妇站在坛下,二人神情皆是端庄持重无比,携手并肩,倒真可称得上相敬如宾四字。只是倘若仔细去看,却不难发现湘王聚精会神,全然盯在坛上;而湘王妃左顾右盼,早已在神游太虚了——她对青词没又兴趣,加之身上礼服繁复沉重,初夏的天气,竟已闷出一身的汗,不免有些难以支撑,只盼着快些结束。   这时候,则忽听坛上一声清叱,祝颂声随之一静。明黄的火焰陡然窜起,沿着幢幡一路舔上去,直引燃了顶上的华盖,火光冲天。广夙真人挥退了身旁众道人,手中掐诀,念念有词几番,忽而神情激动,就地拜倒:“诸神明有示,天命所向,殿下竟真天子也!”   人群不由一静,众人皆惊愕异常。   “诸神明示曰:永启皇帝倒行逆施,荒废无道。以致诸天震怒,万民疾苦——”广夙真人高声道,“还请殿下顺应天意,伐罪吊民,一匡靖乱!”   “请殿下顺应天意!伐罪吊民,一匡靖乱!”   一时间,众人纷纷拜倒,连同来的文人谋士、出城围观的百姓……或有不明所以,这一刻的气氛几乎是煽动性的。群情激昂欲死,高呼万岁之声,不绝于耳。   山呼声中,湘王终于一步一步,走上了社稷坛。他唇边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虽是再三推却,但在众人的格外坚持下,他还是从广夙真人手中接过了桃木剑,伸出左手,在掌心划了一道——   桃木剑本是驱鬼祭神所用,并不锋利。隔了许久,才有鲜血淅淅沥沥流下。   广夙真人捧来一只陶觚,里面盛着满满的清酒。血液滴在其中,涟漪顿开,转瞬化为浑浊。湘王将陶觚接在手里,用指弹酒三次,以示祭告天地,“孤以微身,不敢有违天地祖宗之命——自当讨伐罪帝,躞和天下,以告祖先!”   说罢,他端起那盏浑浊的液体,仰头一饮而尽。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斋醮:知道是古代一种道教仪式就好。不懂没关系,其实我也不懂,有些事可能只有百度百科自己懂吧_(:з」∠)_   手机更新有点费劲,留言明天回,么么哒=3=      ☆、83 我命      湘王妃只觉得混乱极了。   社稷坛上的华盖熊熊燃烧着,烈火几欲吞噬整个天空。呛人的烟气弥散,四周尽是狂乱的人群,他们挥动着手臂,山呼万岁,震耳欲聋。甚至有人拥上来,跪在她面前大呼皇后娘娘。一只只手伸过来,拉扯住她衮服华美沉重的金线滚边,一张张嘴唇无声地一开一合……   可她的丈夫却站在社稷坛上,站在万人的最高处。她看着他将盛酒的陶觚狠狠掷到地上,一时碎片飞溅。   他缓缓微笑起来,双唇色泽殷红,如同涂了浓浓一层血。   那一抹殷红刺痛了她的眼睛,湘王妃惊慌失措,下意识想逃。却被他一把拉过来,低头喂了一口酒给她。一瞬间烈酒入喉,那种冰冷的腥涩令她几欲作呕。   “禀殿下,谢夫人带到了。”   就在这时,祭坛下有个兵丁走过来,低声回报。   湘王妃猛然一震,举目四顾,只见谢长庭被两个天青服色的兵丁带到坛下。她顿时心提到了嗓子眼,下意识挪动脚步,却手臂一紧,被湘王从背后死死扣住了。   他的手劲非常之大,亦不乏警告的意味在其内。湘王妃心知事已败露,再无转圜余地,心不由一寸寸沉了下去,只紧紧盯着走到近前的谢长庭。恰在这时候,谢长庭也抬起了头,两人的视线一碰,谢长庭自是看出了湘王妃眼中的焦虑。   她似是思考了一下,忽而提裾拜倒:“妾身谢氏,向殿下请罪!”   湘王妃的神色立即转为愕然,方才明白谢长庭是打算独自担下这事。连湘王眼中都露出了一丝玩味,只听她道:“妾身暗中买通府中仆役,私自出府。有违规矩,自知有罪,愿听候殿下发落!”   湘王看着她,良久,才淡淡反问道:“谢夫人何罪之有?”   谢长庭不免有些狐疑,正犹豫着是否要将刚才那些罪因重说一遍,却听他又道,“你初来乍到,不懂规矩情有可原。却是王妃不训,更唆使你离府——夫人,又何罪之有呢?”   谢长庭心中陡然一寒。   湘王唇边微微挑起一抹笑,“王妃以为呢?”   湘王妃闻言慢慢转过头。两个人对视着,湘王妃已经不记得上一次这样近看着这个男人是什么时候了,这些年间,他们一直在彼此的生活边缘,从来只有一个模糊的印象。唯独记得是他的一双眼睛,他们在九年前的初见——那时她藏匿在仪和宫的屏风背后,忐忑等待着来向太后请安的他。看到那个年轻侧影的一瞬间,她的心几乎都要跳出来。   那时的他抬起头,一双眼睛黑白分明,好像是一瞬间就烙在了她心上,那么烫。那种怦然心动似乎到今天依旧清晰,而之间这九年的时光,却仿佛骐骥过隙。什么都没有留下。   如今再去凝视这双眼睛,竟让她觉得非常陌生了。不再复当年的明亮神采,却仿佛两个无底的深渊,要将她吸进去,要将一切都吸进去……   湘王妃陡然觉得无力:“殿下说的是。”   她闭了一下眼,轻声道,“妾身……无话可说,但凭殿下定夺。”   “好。”湘王说着,忽而反手用力一钳,将湘王妃推至众人之前。高声道,“王妃张氏屡视纲纪如无物,素行僭越,善妒成性,今日又铸下如此错事,实不足为天下女子之范!本王欲为民讨罪,只存大义,不论亲疏——本王今日便手刃此女,血祭战旗,以告天下之民!”   他说得实在大义凛然——为了天下之民,发妻亦可杀。倘有日后,便是弑君杀兄,又有谁能指责他半分呢?   坛下的众人立时又是一阵沸腾。在此起彼伏的“万岁圣明”声中,白刃光华一现,湘王已抽出腰间的佩刀,盈盈冷光映着他毫无表情的脸,竟显出一种极端诡谲的俊美来。谢长庭心中猛一突,忙喝到:“且慢!”   刀锋微微一顿,湘王回过头来看着她。   “请殿下饶过王妃一命!”刚刚那个几乎手起刀落的瞬间令谢长庭亦有一点口不择言,待混乱的思维平息下来,她才慢慢组织起措辞,“……殿下既是为天下之民讨罪,便更该已以宽容仁爱示人。怎可效仿夏桀商纣故事,凭一己好恶而滥杀?”   “谢夫人对王妃如此义气,倒真令人刮目相看。”   他说着手中刀锋却是一转,直指着谢长庭,似笑非笑,“那倘若要你替她死,我就饶过她,夫人愿意吗?”   他确实是极了解她,谢长庭是一个非常惜命的人——看到她面上闪过一瞬间的挣扎,湘王不由微微扬起了唇角。   “我……”   “我不愿意!”就在这时,一旁的湘王妃忽然高声道。   她看着谢长庭,微微苦笑了一下,“不用为我求情,我认了——这就是我的命,我认了!我嫁给他九年——”她说着,转头看向湘王,“我嫁给你九年,你没有正眼看过我一次,对你而言,我就是一件可有可无的摆设、一件帮你善后的物品!我告诉你,我也受够了——你杀了我吧!我真的受够了!”   湘王妃双眼通红,胸口剧烈的起伏,说到末了,几乎是声嘶力竭。   “可是你也并未正眼看过我。”湘王低头看着她,目光中带了一点点怜悯,似是对着一个将死之人,竟十分耐心,“这九年来,我并未亏欠过你什么。”   不、不是的——   湘王妃绝望地闭了一下眼睛,他永远都不会知道,九年前在仪和宫的屏风后,曾有一双眼睛那么期待、专注、倾慕地看过他。只是那个注视太短暂,还来不及将倾慕变成爱情,就已被他的冷淡、程式化的婚姻、日复一日生活所磨平……他从不知道,这九年来究竟亏欠了她什么。从今以后,也永远都不会知道了。   “你说的对,是,殿下,就是这样……”恍惚之间,她脸上竟凄然露出一个笑容来,“今日妾身死于殿下之手,亦无可怨。只求殿下荣登大宝,百岁千秋过后,不必与妾身合葬,生不同衾,死不同穴。你我之间,缘止于今日,从此生生世世,黄泉碧落……但愿永远不要再相见了。”   “好。”湘王只是点了点头,“我会将你的骸骨送还故土。”   听到这句话,湘王妃长长出了口气……最好不相见,她心中半是怅惘,却又半是如释重负。见他手中的刀又提了起来,冰冷锋锐的刀刃在空中飞快一划,如一轮满月跌落青天,直直坠向自己怀里。而就在这时,背后却忽有一股巨力扑来,那刀锋错着几分,紧贴她的颈侧而过,却只听“嗤”一声,削破了身后那人的衣衫。   “求殿下饶过娘娘一命!”解蓝却也顾不得那许多,急急将湘王妃护在怀里,“求殿下开恩,娘娘无论做了什么,总归罪不至死!求殿下网开一面,饶过娘娘吧!”   “你滚开!”湘王妃本已闭目待死,这时候却猛地挣扎起来,“我干干净净死了,用不着你求情!”   “娘娘!”解蓝却只是不松手,强拉着她跪下,抬头哀视湘王,“奴才服侍殿下左右十余年,自知身份,不敢有所别求。只求王爷念及过往九年夫妻恩情,饶娘娘不死!”   他是个极会说话之人,一面让湘王念及夫妻恩情,一面却又提起自己服侍十余年之功。因知湘王对王妃毫无感情,唯一能赌的,就是他是否会买自己这一账。他二人主仆十余年的情分,不知在湘王心中,可还稍有些分量么?   这番话过后,湘王果然略略沉默了片刻。   认真论起来,解蓝固然对湘王妃怀有一些非分之想,但这些年打点王府、服侍内外,也可称得上尽心尽力。至于他私底下那些心思,湘王未必不知,只是一方面用这个人已经用得殊为顺手,另一方面,由于解蓝自身硬件不足,也不可能对湘王妃真的做出什么。是以这些年都这样过来了,眼下用人之际,倒不该抹了解蓝面子,更重要的,亦不必断了他这一分念想。   “你说的倒也是。”湘王说着,慢慢放下了持刀的手,“一日夫妻百日恩,纵她有诸多失当之处,也该留她一条性命。”   解蓝紧紧揪着的心才随之一缓:“多谢殿下开恩!”他连连叩首,又说了些许感激的话,才忙一拉湘王妃,“娘娘今日几番惊吓,想是疲惫,我先送娘娘下去……”   这时候湘王妃却已经没了一点挣扎,由他拉着,跌跌撞撞向坛下走去——直至方才她才真正意识到,在湘王心中自己与他九年的夫妻恩情,竟还不如一个解蓝重。回首社稷坛上,云蒸霞蔚之间他如天神矗立,高不可攀,再想起自己这错付的九年,似是极天罔地,身如浮萍,再无所托,只余一片茫然。   湘王看着解蓝搀扶着湘王妃的背影渐渐走远,唇边则又浮起一缕似是而非的笑来,“这一开恩不要紧,本王……又该拿什么祭旗呢?”   他说着回过头来,谢长庭恰迎上他深不见底的目光,心中陡然一寒。却只见眼前刀影一闪,如电光掠过之间,已有一泼热血如瀑溅起,不仅浸透了那湘字战旗。更甚连雪白的幢幡、金红的华盖上,一霎如红梅开遍。   谢长庭只觉面颊一热,竟也是被溅上了血点。尚来不及反应,只见一物拖泥带水自空中抛过,骨碌碌滚至她脚边。而另一边那失了头的蔡先生,已经萎顿在地,转瞬间鲜血积了一滩。 作者有话要说:  不要纠结为什么是这个蔡先生= = 影帝是即兴表演,赶上谁是谁,他只是躺枪了。有点儿血腥不要怕,下章就好了。   然后我成功地把这文拖到了2015_(:з」∠)_   元旦快乐哦么么哒。   ☆、84 斋醮的尾巴   “设坛斋醮,卜问吉凶于天?”   同一时刻,长安城皇宫中的永启皇帝也得到了消息,不免好一阵意外。再细细听了禀报,斋醮的规格行制、所选黄道吉日、青词的题目种种,其中用意,自瞒不过人。皇帝听过后神色凝重,默然良久,才重重叹了口气。   召来中谒官吩咐:“且去一趟宁朔将军府,宣他——”   说到此处,皇帝才想起如今已无宁朔将军府。前一些日子,或可能是天干物燥,将军府不知怎么走了水,一夜之间竟烧成废墟。   自那之后,符止一连称了好几日的病。皇帝只道他需要一点时间处理家务,并未催促。但如今危局迫在眉睫,国之将覆,家尚何存。皇帝略略沉吟:“跟他说,湘南那边动了,朕有话要交代。”   “是。”那中谒者应了一声,领命去了。   而这时距那惊心动魄的一夜,已过去二十余日——那夜符止坠马过后,并未遭到预料之中的围歼,在林中苦挨了半夜过后,发觉四周寂静如死,竟是只剩下他一人,心中觉得异样,隐隐生出些不祥的预感来。强撑着又起来,循着逐影的去向漫漫寻找了一阵,只是那时他伤重失血,几乎是清醒与模糊参半的状态,并未能走出多远。直到天亮时分,亦无所斩获,最终是被江帆派出城搜寻的兵丁救下。   再之后,就是不断醒来与昏睡的交替。   因将军府被付之一炬,江帆送他回的是谢长庭家。他重伤高热,三日未退。朦胧间知道身边有许多人,来来往往,江帆、雪猊、雪赐……后来甚至还有谈瑶、方掌柜等人,但是没有谢长庭。   即使在箭伤发作、昏迷濒死的时刻,他也知道,她没有回来。   三日后,他退热苏醒,第一件事便是叫来江帆详尽又问了一遍当日的状况。江帆却也不知——那日清晨,他只在山间找到了逐影的尸首和少许血迹,至于谢长庭,竟似乎是人间蒸发了一般,雪泥鸿爪,全无踪迹。   又过了几日,才从附近山中的住户口中得知,那日清晨,似是有人见过一辆马车,越岭向南去了。   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符止的表现可称得上是十分平静——虽然长期处于谢长庭强烈的智商压制下,但那并不是说他就傻。基本上是怎么回事情,如今也能猜出十之八、九。谢长庭如今固然还活着,活在哪里未可知,但总归不出湘王的辖制之下。湘王觉得有用的人,想来如今待她不会太差。   但或可能情至深处,是如何不能掩饰的,这些日子来府中众人噤若寒蝉,在他面前,并不敢稍有提与谢长庭有关的任何事。只是如今还是在她家中,这样一个睹物思人的绝佳所在,触景伤怀再说难免。这些日子,他甚至连看谢少爷与谢兴宗两人都觉得顺眼许多。   “湘南那边动了?”   在家休养了二十多天,这感觉几乎有一点恍如隔世。待奉诏入宫,听皇帝面授机宜一番过后,心头不觉十分沉重。   皇帝今天也有点长吁短叹的,手足反目显然在这种冥冥注定之中令他颇为惆怅,末了才道:“京畿三辅的禁军布防,还是交由你朕才觉放心……”   京畿三辅在江帆手下管了这一阵子,算得上不功不过。皇帝以外之余,也有些欣赏之意——只是江帆毕竟太年轻了,才干有余,威严却不足,京畿三辅在他手里终究不是长久之计。不再有几年的历练,让一个过年才满十八的年轻人掌握京师军事命脉,这未免是太过轻率了。   是以今日湘南那边方才一动,皇帝便召了符止入宫,用意实则再明显不过。连江帆心中都十分明白,自己的都统生涯,可以结束了。   这短短一个月内的一升一降实在可说得上跌宕起伏,但比起一个月前,接到调职文书的惊愕、狂喜、不知所措,如今江帆却俨然沉稳了不少。听到消息后,也只是兀自坐在屋中发了一会儿怔,随后取出笏囊中的三辅都统印,拢在袖中,缓缓走出门去。   “将军,江郎君来了——”   天色未晚,符止已乘车从皇宫回了家——主忧臣辱昔所闻,大概说的也就是这样了。君臣二人一个痛失爱妻,一个手足反目,如今简直相顾无言、情不自堪。谁也没有高谈阔论的兴致。   暮云低垂,天色阴翳,带着潮气的风忽地吹过长安城冥冥天色下的街巷,带来一阵“砰砰砰”门窗撞合声。昭示着一场凄风苦雨,呼啸而来。   按理说这样的天气只有盛夏才有。   可眼下的永启九年,许多事情似乎都不能以常理来判断了。   又令人不由想起几年前的那个夏天,五星连珠、河清社鸣、祥瑞迭出……似乎那一年,四海之内都处在一种极度升平的盛世当中,可紧接着一连串沉重打击,却几乎令人喘不过气来。那一年朝廷对许多事的处理都是有些混乱、甚至没有道理的,比如封疆诏。   比如明堂案。   马车缓缓停下,符止探身下车,便看见江帆站在门前。他显然是已经等了有一会儿,被风吹得十分凌乱。当然并不是不能进去等——他这一阵不时过来,谢府的仆役等人固然认得他。只是实在很别扭。唤“江副官”似乎不合适,可“江都统”听上去却更加奇怪,最终大家也只得模糊地选择“江郎君”,恍惚间令他有一种快要才尽的错觉……日渐月染,江帆也自觉尴尬,自符止伤势稍缓之后,便不怎么来了。   但对于他今日的忽然造访,符止却不是特别惊讶,只向他淡淡点了点头:“进来吧。”   两人一前一后,方跨进门,便听院中一阵狗吠。紧接着,一只雪白的长毛小狗从一排低矮的灌木下钻了出来,甩着小短腿,一路狂吠飞奔。   “少爷饿了吗?”符止俯身把它抱起来,笑道,“今天出门,忘记喂你了。”   他一路抱着少爷往厨房走,江帆就一路跟着,心里暗自纳闷将军以前似乎不是这样的动物之友啊。   或可能是因为逐影的死吧——想起那晚的事,暂时不能回来的谢长庭、永远不能回来的逐影……江帆心中一时间五味杂陈,百感交集。那一晚带给符止的伤害可以说是巨大的,尽管他并没有表现出来。   江帆亦知自己做了许多错事,并非简单的言语道歉所能弥补。以前只想着如果把三辅印还给将军就好了吧……但直至此刻,他才发现这其实也是徒劳的。心中讷讷然,犹豫了许久,最终才低着头将三辅印从袖中取出来,在少爷的食盆边一放。   当下自然是受到了一人一狗共同的注视。   “将军,这个本来就该是您的,现在我还给您……”江帆有一些局促,期期艾艾道,“您以前说……我就像您的孩子一样,我、我……现在不想和您争了,我还做您的孩子,可以吗?”   符止给少爷拌好了晚饭,隔了一会儿才说道:“是我错了。”   江帆不由得大大一愕。   “你已经不是孩子了……是我疏忽了,你如今是个大人。”   符止说着转过身来,用一种温和、却绝不是对待一个孩子的口吻说道,“你不再需要站在我背后,受我的庇护了。江帆,从今天起请你站在我身边,与我并肩而战,好吗?”   江帆张了张口,一个“好”字在喉间翻滚,眼眶竟不自觉有些湿润。   “你一直是我的骄傲。”符止微微笑着,转头望向檐外的潇潇雨幕。   骤风一阵阵吹着雨点飘洒,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   湘王府的人工池水涨了起来,漫过长桥的斗拱,倒影忽合忽破。谢长庭听着窗纸上雨点疏密不断的敲打,不知是何时入睡的,梦醒之间,只觉眼前一朵朵猩红如花开遍,乱梦层出不穷。眼前忽一会儿是江宁城外的青山绿水,忽一会儿,却又是一片冰冷黑暗,鲜血淋漓的头颅一次次滚到她眼前……她猛地奔跑起来,步子越来越快、越来越不听使唤,好似要沉入到那片黑暗里。渐渐不能呼吸。   她一霎睁开眼来,紧紧抓住腰间的香囊——   那香囊已经空了,是在将军府最后那晚醉心花瘾发作之后就空了的。之后到湘南这一段日子,或可能是注意力始终被别的事牵扯,或可能是之前一阵的戒毒有些成效,并没有发作过。   但今天大约是受了些刺激,竟格外难熬。她不敢叫出声来,只怕被湘王府的人发觉这一把柄——此刻若有人给她一粒醉心花丸,她恐怕什么都肯做。低头死死咬住被角,只觉得脑中一阵阵强烈的眩晕和窒息,经久方散。   窗外的雨声渐悄,雾气氤氲,似是已过了半夜。   她全身都是冷汗,虚脱过一阵,喉间干渴得厉害。想要红零进来倒水,唤了几声,听不着回音,不得已起身披了件对襟长褂出来。见外间红零的铺盖敞在一边儿,人却不知所踪。谢长庭心中纳罕,秉烛推开房门。   院中低洼处积着几小滩水,天边月色朦胧,惨淡的白影碎碎倒映在洼中。墙外草木葱茏,雨膏烟腻。被湿润的夜风一吹,她身上的汗一霎消透,不由微微打了个寒战。   正待要转身回房,忽瞥见对院门内,依稀透出些许灯光来。   ——自她住在这儿以来,虽是一墙之隔,但从未见对院开过门、亦不见有人进出。只道是另一间客舍,只因没有住人,一直锁着。今夜忽然亮了灯,这隐约让她觉得有一些不对劲。   是以很快压下心中的一丁点悚然,吹灭了手中的蜡烛,悄悄向对院走去。   门虚掩着,昏黄的灯光一线透出来。透过门缝,可见正对院门一间堂屋、四方跨院、二层小楼,与她的住所着实别无二致。堂屋内正当中一条长案、芍药插屏,屏身随着穿堂的夜风,微微晃动。   不知为什么,她心中一瞬有种极为古怪的似曾相识感。伫立良久,方才意识到这个地方竟很像她停放沈佩之灵牌的那间屋子,一时心中狐疑,到了顶点。又见屋内无主,确实是空无一人,遂轻轻推门走了进去,绕到芍药插屏背后,灯光稍亮了几分,方看清迎面墙上挂着一幅岁寒三友图。墨浓至焦,笔锋凛凛,说不出的遒劲沉郁。   一旁短短几行题字,却娟秀清丽,是吴文英的一首《风入松》:听风听雨过清明,愁草瘗花铭。楼前绿暗分携路,一丝柳,一寸柔情……   “惆怅双鸳不到,幽阶一夜苔生。”   忽听背后有人念出声来,她不由陡然一惊。 作者有话要说:     ☆、85 风入松·画影   回过头,就只见湘王倚门而立,正淡淡望着她。   她吃了一惊:“殿下……怎么在这里?”   “这我倒要问你。谢夫人又怎么会在这里?”   他说着跨步走进来。谢长庭一时倒也说不出个缘由,只得沉默。好在他今日宏图初展,正是志得意满之时,心情颇佳,便不曾有追究的意思。只负手在案前站了一会儿。   忽地问她:“你觉得这画怎么样?”   这是什么问题……谢长庭微微皱眉。她幼年清苦,读书识字还勉强能够,对艺术类的东西鉴赏能力却实在很低。你叫她说一幅画的好坏,她固然说不出来,但此刻亦知她多日来的邻居实则就是这幅画。湘王在府上单独辟出一间院子,独独只为存放之物,必定极为他所珍视。遂无论如何,只能说好,不能说坏。   “妾身以为……此画意境深远,笔力雄浑,非是品性高洁、胸怀长远之人所不可作。”   “这是我画的。”   谢长庭原以为如此珍而重之的一幅画,本该是出自他极缅怀之人。如何也想不到他深夜无眠,是特地到此处来赏自己旧作。   略一疑惑道:“这首词,却不是殿下所题吧?”   “说的是。”他走近了两步,看着那两行娟秀小字,似是有一点出神。想要伸手去碰,又唯恐损毁这一副孤轴一般。良久,才轻声道,“这是琼音写的。”   谢长庭不由一怔,她固然能看出这十有八、九是女人的字,原以为是湘王所钟旧好——她其实一点不觉得奇怪。湘王这个人并不是全然无情,他对解蓝尚有少许主仆之份,之所以于男女之情上如此冷淡,只怕还是心头有过不去的坎儿。   但此刻方知,他来此地是为缅怀故妹,不免倍感意外。   “萧太妃赏过你一对明月珰,还记得吗?”他看了阵子画,对她道,“那对明月珰是琼音旧物。你与她生得十分相似,那日萧太妃触景怀人,将明月珰赏了你,不知会不会后悔。”   谢长庭微微犹豫了一下:“可是妾身问过简王殿下,他说……并没有那么相似。”   “他喜欢你,自然怎么看都与旁人不同。”   谢长庭不免哑然。   湘王似是根本亦不在乎她作何反应:“不过也对……琼音小的时候,我和皇兄都很疼她。唯独晋意,总是病,倒不怎么同我们一道。”他对着那画,目光渐渐有一点飘忽,“那时候宫里有颗桑树,如今已经不在了,据说是建蓬莱阁时候砍的……”   那时候他与皇帝都还是皇子,十来岁的年纪。如今回想起来,倒成了他们此生中关系最为和平的一段时期。   明争暗斗当然也会有。抛却那个病怏怏的幼弟不谈,相比于惊才绝艳的皇次子,皇长子似乎确实是有点儿痴长年岁。只不过那时先帝还在,并且是健在,储君一事便不那么急于提到日程上——毕竟次子太过优秀夺目。先帝的态度,显然也是有些举棋不定。   之后几十年弟强兄弱的局面,此时已经初现端倪。   只是时候尚早,兄弟两人心中或许都察觉到了来自对方的威胁,但在一切浮出水面之前,却依旧维持着十分和睦的关系。两人在皇子所比邻而居,平日读书、起居都是同进同出,焦不离孟。毕竟年纪都还不大,课业之余,偶尔也会结伴出去玩耍。   出宫是有一点困难的,活动的地点,大多数时候是御花园——当时蓬莱阁尚未开始兴建,御花园比之如今还要大些。四季美景,花草奇珍,亦是许多嫔妃喜爱游览之地。   兄弟两人便时常会碰到带着女儿出来的萧妃。   时值萧妃青春貌美,颇为得宠,加之先帝子息不丰,一生中这唯一一个公主,近晚年才得着,自然疼爱有加。琼音自小生长在这样的环境里,几乎是被过多的宠爱惯坏了,性子十分骄纵。以致诸多宫人、甚至嫔妃见了这位小公主,都少不得敬让三分。   他当时对这个幼妹最深的印象,就是她在御花园里冲几个小太监发火,缘故是嫌弃他们笨手笨脚,不会爬树。几个小太监从小就进宫净了身,被教导谨言慎行,何曾有机会点亮爬树这个技能,当时都委屈得呜呜哭起来。   这一哭不要紧,很快就将两个精力过剩、四处游荡的皇兄招来了。   皇长子便问:“你要他们爬树作什么啊?”   琼音闻声回过头来——她是个很漂亮的小姑娘,粉雕玉琢的一张小脸,因气愤而涨得通红。在看到两个兄长的一瞬,却又情不自禁地笑起来。耳垂上一对明月珰微微晃动,晶莹好似双泪,遥遥相望。   “大哥、二哥!”她蹦蹦跳跳跑过来。就近扑到皇长子身上,笑嘻嘻道,“桑树结果了,我想吃桑葚,叫他们去摘呢。”   皇长子听了便十分诧异:“萧妃娘娘宫里连桑葚都没有吗?”   “有的。”琼音低下头。只因她这一段时间正在换牙,“娘娘不让我吃……”   “没关系。”皇长子见了就有些心软,正打算自己上树去,悄悄摘两个给她解馋。却发现另一边皇次子早已上去一趟又下来了,兜了鼓鼓一捧,鲜艳的紫色浆水透过衣襟浸出来。喜得琼音欢呼了一声,连洗都来不及便要去吃。皇长子则有一些惊讶地看着他,指着他的衣襟道:“你……你不怕下午上课被先生骂吗?”   他讥诮地笑道:“你自己怕,却不是所有人都会怕。”   皇长子向来不擅逞口舌之利,如此一来,自然是哑口无言。   而对于皇次子而言,其实不能很分辨得清这样做是出于对琼音的疼爱,还是出于一贯要超出兄长一筹的好胜之心——那些年他们往往总是这样。无论读书还是习武,他事事争强好胜,都要压过兄长一头。皇长子起初确实是有一点难过,不过渐渐也就习以为常,默然接受了。   可这却成为了先帝面前的一个难题。立储的原则讲究“立嫡、立长、立爱”,在眼下却被分割为三个不同选项。嫡子质弱年少,且不去考虑,但在长、次两个皇子之间,他屡次摇摆,竟造成终其一朝,太子之位悬而未决的局面。   他直到死也没能选出一个答案。   雍兴三十四年春,先帝卒中于谆容殿。   当夜四肢抽搐,人事不知。先皇后连夜开雍华门急召太医问诊,虽暂保性命无虞,却水米不进,江河日下。连日不能视事,朝政交由丞相府全权代理。   当时长、次两名皇子都已及冠,早在京中有了自己的府邸,此时也都被先皇后召进宫来,轮流于谆容殿侍疾。   这对于他们两个而言,自然是十分难熬的一段时日。   先帝病势汹汹,只恐大限将至。所有人都知道,如今只是弥留长短的问题。可太子未立,接下来的帝位交接只怕不会太平稳。先皇后唯恐两个皇子沉不住气,便以侍疾为由将他们集中于宫内,以防生乱。   这给两名皇子带来的内在压力自不用提,更何况,还有外在折磨。   ——侍疾期间,京中各级衙门,官员皆青衣角带进出。宫中更是减膳食素,禁一切玩乐活动,甚至连在御花园中游逛都是重罪。两个人自然不会在这个关键节点上,有什么逾越之举,皆是赔上十二分的小心。   可这样一来长日无聊,堪称折磨。皇长子怎么打发日子他不知道,但至于他自己,在侍疾之余,除了与身边的中人不苟言笑地聊几句,唯剩下看书作画,排遣时光。他这些天画过的画,简直比过去二十来年加起来还要多,起先还有题诗裱框的兴致,到后来画过了,随手也就不知扔在哪里。   入夏后白日愈长,这日庭阴转午,天气闷闷的。他离了谆容殿,赶在骤雨落下之前快步走回住处,方一推门,却听有人轻轻“啊”了声,一支墨迹犹然的笔骨碌碌滚到他脚边。他怔了一下,抬眼见窗前赫然立着一女子。   她约莫十五、六的年纪,极素净的衣衫衬着少女美好的身段,肤白如脂,唇若含丹,此刻恰也愕然回过头来。   四目相对之时,不知何故,他心中竟是微微一荡。   或许是在如此完全禁绝声色的宫中困了太久,此刻看见她,便犹如一株娇艳到极致的青苗。姿色不算是太美,但别有种说不出的风韵。   这时他与奉婉成婚已一年余,夫妻间和睦却冷淡,他亦不是很沉湎于此道,却不想有天会这般仅仅是被一个女子看了一眼,便有种几乎不能自持的心动。   窗前压着自己昨日画的一副岁寒三友图,空白处却多了两行新词。   他心思一转,初时只道她是来打扫的宫人,却不想还会写字,那或可能又是游玩乱闯的女官了……见那字迹清丽齐整,却在末尾长长拖了一笔,显然是方才因他忽然进来,惊得连笔都脱了手。便微微笑了下,走到桌边,将笔递还给她。   她略一犹豫,伸手接过来,却被他忽地顺势拥住,“听风听雨过清明,愁草瘗花铭……写得很好。怎么不写完它?”   她身子陡然一僵,难以置信地瞪大了双眼。   几乎是呆住了——自他开府搬出皇宫,到如今十余年的时光,足以让一个女孩子彻底蜕变。再找不出一点当年那个骄纵蛮横的小姑娘的影子。   他……他竟已经认不出她了……   “写完它,嗯?”   温热的呼吸吹在耳畔,她脑海中不由一片空白。半晌,才颤抖着压下手腕,半干的笔尖沙沙触在纸上,写下全词的最末一句。   惆怅双鸳不到,幽阶一夜苔生。 作者有话要说:  地球人已经阻止不了我玩兄妹梗了……接下来会用差不多3章讲湘王和琼音的故事,和沈谢两个人的故事篇幅差不多。其实这一块儿还挺重要的,因为时间上和明堂案是连续的,建议看。但是如果感到不适也请及时离开,因为可能有特别毁三观的东西出现……那样我会提前预警的。   卒(音“促”)中:古代医学对中风的说法。   ☆、86 风入松·永启   一时佳人在怀,他竟止不住有几分心猿意马起来。   待写完了字,他便执起她的手,温声问:“你叫什么?在宫中何处供职?”   这时有品秩的女官,大多是老死宫中,一生不能放归。但凡事总有例外,倘若真有哪个被亲王相中,要接回府去,中宫大多也愿意顺水推舟,送个人情,并不是什么难事。只是她却支吾不言,被问得紧了,满面尽是又羞又气的神情,用力去推他:“你松开我呀……”   他便温柔哄道:“你不必害怕,我又不会将你乱闯宫禁之事说出去。”   她却还是摇头。她与两名兄长都是分别十余年,眼下得知两人进了宫,却由于眼下种种限制不能一见。好不容易,这日得隙偷溜出来,赶到的时候,却恰好两位兄长都不在。她仗着幼时二哥对她最为溺爱,这才进了房间,却没想阴错阳差,到了眼下这个局面。有心要解释,却又觉得难堪之至,不知要如何收场。正推搡间,房门却猛地被人推开:“殿下!谆容殿传来消息,宫车晏驾了——”   站在门前的正是解蓝,当看清这屋内情形的时候解蓝显然也是一惊,忙低下头等他示下。   宫车晏驾,即使先帝殡天的一种委婉说法。接下来少不得还有一场惊风恶浪,他骤然清醒过来,放开了怀中的女孩。在现实面前这些风花雪月终究是太次要的,他并没有注意到,她在听说凶信的一瞬眼中蓄满了泪水,只是道:“快报丧了,回你该回的地方去吧。”   她喉头微微哽咽了一下,点了点头,转身出去了。   他这才细细询问解蓝听到的情况。   “眼下皇后娘娘将这事压住,还没传开。谆容殿的小应子是奴才同乡,这才悄悄漏了消息过来……”解蓝低声道,“但皇后娘娘方才已召了皇长子过去,只怕早有有心人盯着了,也瞒不住多久。”   他心中不由一沉:“只召了皇长子?”   “是。只不过今日下午侍疾的却是皇三子……”   这也就是说,只有他被排除在外。   储君一事悬而未决,所有人都寄希望于先帝崩前能够留有遗诏,甚至一两句话也好——他脸色忽阴忽晴,倘若先帝能有片刻清醒,他都几乎能确定被选中的会是自己。可是眼下这情形,却不知是先帝真的没有醒过,还是全然被皇后控制了局面。即便是先帝回光返照之间留了话,却难保她不会出于私心,篡改遗命。   毕竟三个皇子之中唯自己与她感情最为淡薄——他确实也承认这一点。倘若日后能够掌权,固然会尊奉自己养母何妃为太后,并放任何妃打压她。   只是不知余下的两个皇子之间,皇后更属意哪个了……   长子胜在资历,幼子胜在血缘。虽然看起来他那个娇贵的幼弟并不一定能当此任,但毕竟是皇后亲生,可称得上名正言顺。几番考虑之下,他竟发觉原本的成算此刻所剩无几。一贯沉默寡言的皇后会突然使出这般雷霆手段,如何都预料不到。   想到此处,他遽然站起身来。   解蓝骇了一跳:“殿下!您这是……”   “我必须去看看。”他飞快地换过衣裳,抬步向外走,“左右丧钟未响,我便只装作一无所知,往谆容殿探疾。”   “殿下不可!”解蓝冲上来,“即便去了又何益?先帝已逝,此刻谆容殿内全由皇后娘娘一人把持。贸然前往反成话柄,更唯恐有人借此事,构陷于您!”   他知道解蓝说得对,可又实无法眼睁睁看着肖想十余年的帝位,就这样囫囵间失之交臂,不由长叹了一声。   正踯躅间,忽听门外有个细细的声音传来:“我、我可以替你……去谆容殿看看……”   主仆两人皆是一惊——方才他们话中很有些忤逆不敬之意,只是情势紧急,无暇顾及是否隔墙有耳。他面沉似水,一把拉开门,只见方才那女孩儿还徘徊在门外,眼皮略略红肿,似是刚哭过一场。   “你一直未走?”   她轻轻点了点头。还未说什么,他却忽地快步上前来,一伸手狠狠扼住她的脖颈。那细腻温暖的肌肤触在掌心,让他心中亦有一瞬的喟然不舍,但很快便抛诸脑后,五指收紧。眼见她呼吸越来越急促,眼神逐渐涣散,最后竟从哭咽中迸出微弱的一声:“二哥……”   这一声直唤得他全身一阵发麻,惊骇难当。连忙松开了手:“你——你是琼音?!”   他捧起她的脸来细看,果然在如今那纤秀的五官中找到了一点点当年的轮廓。她被他这样看得反倒更难为情,躲开他的手,低下头道:“我也想知道是不是真的,父皇是不是真的……”她说着眼圈又有些发红,“我这就去谆容殿,二哥还有什么话,要带给皇后娘娘吗?”   她性情单纯,只以为兄长是和自己一样,为父皇的溘然长逝而震惊伤感。   他心中却不由微微一动——自己不宜出面,却完全可由琼音探听消息。她这些年长居宫中,于各处关节最为熟悉,况又是公主,并不与帝位交接有任何牵扯,则免去许多嫌疑。   当下,他便嘱咐琼音去看看皇后此刻是什么态度,又教给她一些旁敲侧击的问话,琼音很乖巧地一一应下了。临出门前,他见她脸白如纸,泪痕未干,心中不免也起了些怜意;可转念再瞥见桌上的画,想到自己方才竟对亲妹妹动念,又觉得荒唐万分了。   琼音这一去,便是一下午。傍晚时分,才遣了个小内官回来传话,说有没有遗诏并不知道,但皇后和大哥在正殿,已召了礼官前来商议。自己与三哥,则被留在偏殿哭灵。   他一听这话,便知道已尘埃落定。   皇后把持中宫,防他之甚,竟连哭灵都不叫他去。再在宫内苦等下去已无意义,于是隔日他便称病不出,皇后果然免了他的“侍疾”,欣然放他出宫去。   三日后,丧钟敲响,一声声沉闷回荡在长安城上空。皇长子灵前继位,年号永启。   再之后便是新旧更替的一长串事宜,先皇下葬、拟定谥号、全国举哀……直到转年大赦天下,赐封王——很值得一提的就是这个赐封王,当日的场面简直令人啼笑皆非。受封的两个人居然都“病”了。   简王固然是真病,而他却是装病。   自永启皇帝继位之后,他很是消沉了一段时日,平日无事,只是深居简出。   起初湘王妃十分担心,常来劝他——其实之后回想起来,他们夫妻之间的关系从温到冷,大约也就是在那时。他心绪不佳,对这位先皇后替他选的王妃自然不耐。后来他渐渐恢复过来,能够正视帝位属他人这件事的时候,她却已经伤透了心,不再对他有什么期待了。   如此,他反倒松了口气。不再称病之后,他很快便又联络了宫里的琼音公主。   他本性是个极不服输、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人,默认了皇兄已继位的事实,便又开始琢磨起眼下的新局面。如今封了王,插手宫中之事难上加难,则亟需一条准确可靠的眼线为他探听消息——最重要的是可靠。旁人皆不可信,唯独琼音,自小与他亲近。当然这之间十余年的空白是一道阻碍,但经过他种种笼络与诱哄,不出多久,这个虽然不再年幼但是依旧天真的公主,便对自己野心勃勃的兄长依赖如初,丝毫不怀疑兄长如此频繁以探望她的名义入宫来,究竟都是为了做什么。   时光荏苒,跳丸日月,转眼间已经是永启五年。   这一年他三十岁。   人常说三十而立,亦作三十儿立。但恰也就是这年初,湘王妃生了一场重病,之后卧床调养了很长一段时间。太医不敢让她知道,背后却告诉他,湘王妃这一病有些亏空了底子,只怕以后难以有孕。   他对发妻虽谈不上有什么感情,但听说了这事,固然也不免怅然一叹。只是解蓝却仿佛有点高兴,一面殷勤为湘王妃侍奉汤药,一面又忙着张罗要为他纳几房妾室。这时候他对解蓝的心思多少也瞧出一点端倪,不免有些哑然:“纳妾就不必了……子嗣的事却不急,实在不成,往后过继一个也无妨。”   “这倒也是。”解蓝忙随声附和,又笑道,“左右凌虚殿那位,如今连王妃都没有呢……”   说起简王的婚事,如今已成一个固有的疑难问题,倒不是说他本人要求有多高——在择偶一事上,他本人其实没有任何要求,全权听凭太后做主。为这,太后在永启元年、三年各办了一次选秀,只是挑来挑去,居然就是定不下来,可见太后对这个独子着实是不知如何疼爱才好了。   此时主仆二人提起此事,不免都是揶揄一笑。又谈了几句今年皇帝广纳新科的事——这一年的春闱有一点小小的改制,提录人数从往年的数十到一百不等,骤增至三百余人。如此变革,自然有朝中近年来人才凋敝、尸位素餐者愈多的缘故,但更多的,却还永启皇帝急于清洗沉珂已久的权力上层,培植一批忠于自己的亲信。   解蓝道:“可见这样一改,那补录进的二百多人,真不知要怎样庆幸了。”   “倒也未必尽是攀龙附凤之辈。”他说着,不知想到了什么,稍稍出了一会儿神,“那日明章街上,我随皇兄阅看,却也是琼林英集,满目珠玉……很有些可用之材了。”   只是今年尽管所录人数之多空前,其中大半却安排进了太常寺与大鸿胪,供任文职居多。永启皇帝本人的精力,似乎并不放在军事上——这几年打仗的时候不多。与匈奴的边患问题虽然一直存在,每年夏、秋总有小股骑兵和扰边,不胜其烦。但并没有大规模战役发生,边镇与匈奴之间的贸易,也未曾停止。这种情况下其实是没有什么必要去教训匈奴人的,尽管出于中原正朔的尊严与脸面,御史台有关出兵的呼声从来没有断过。但皇帝大多时候只是留中不发,不赞成,也不反对。   解蓝低声道:“之前听说陛下有意下诏,固守封疆,却不知是不是真的?”   “眼下这情势……只怕十有八、九确真不假。”倘若不出所料,今冬之前封疆诏必定会下。届时重兵戍边,必然能够震慑匈奴,几年之内都不会再敢轻举妄动。在这几年里,已足够让永启皇帝做一次全面、彻底的清洗工作。届时朝廷内外,只怕尽在皇帝掌控之内了。   “所以说万不能让他封成了啊。”他微微一哂,负手踱至廊外,望着水中争食的锦鲤,“——倘若朝中无一将可封疆,这诏书,可还如何下呢?” 作者有话要说:     ☆、87 风入松·夏苗      日暮时分晚风飒飒,吹尽临水处躁郁的潮气。   他们主仆两人在廊下说了阵子话,正欲离开之时,忽有仆人上前来报:“殿下,琼音公主来了。”   湘王府的池边是一片银杏林,风吹过时银杏叶落,犹如千万雨点飘洒。他回过头,便看见她提着裙裾,自那一片金黄乱雨中跑过,越到近前,嘴角不由得一分一分弯起来:“二哥!”   她今日作宫女打扮,头上挽了两个小髻,各簪一朵松绿石珠花,更显得青葱娇俏。像个孩子一样扑进他怀里,冲得他连退了两步,下意识伸手搂住那纤细的腰身。笑着问她:“偷溜出来的?你母妃知道,又该说你了。”   琼音哼道:“二哥也不来看我吗,我只好自己出来了。”   这几日他多专注于这一年新科的事,的确有些疏于顾她。此刻见她极力作出一副幽幽的表情,但是眉梢眼角中的笑意却几乎掩饰不住。他心中不由也是一柔:“你来的正好,府上正有新送来的荔枝,你不是素来爱吃这个?”   说着从桌上盘中取了一颗荔枝剥开,从朱红的壳中露出洁白鲜润的果肉。   琼音眼前一亮,方才伸出手,却被他十分嫌弃地一挡:“手都不洗。”顿了顿又道,“张嘴。”   琼音素来与这位二哥就是这般亲近,从未想过有什么不对。就着他的手吃了那颗荔枝,末了甚至还轻轻在他指节咬了一下。那一瞬间微弱的痛觉让他心中竟是一酥,瞪了她一眼,她却咯咯笑起来:“二哥好小气,就只给我吃一颗吗?”   他只得又剥了几颗喂她,随口道:“这么能吃,往后有了驸马,还只怕要被你吃穷了。”   却不知这话怎么惹了她,一听“驸马”二字,她一下收了笑容。   “公主还小呢。”解蓝见了,忙在一旁打圆场,“殿下可别唬她,选驸马的事哪急于这一时……”   琼音生硬道:“二哥大约就是烦我了,想要把我嫁出去吧。”   他哭笑不得,“你说话可要讲点道理吧。”顺势拥着她坐在自己腿上,“我烦你了吗?隔三差五去看你,有什么吃的、玩的都先紧着你……我就是这么烦你的吗?”   听这话,琼音的脸色这才稍缓了些,挽着他的脖颈,在他耳边不知轻声说了些什么,兄妹两人四目相顾,一时都笑起来。   解蓝看在眼中,只是不动声色,公主还小呢——这话可谓是一个弥天大谎。琼音公主年届二十,早该到了论嫁的年纪。只是她一向对选驸马一事表现得十分抗拒,又总是用“三哥尚未婚娶”说事,太后如今连自家儿子尚且顾不过来,自不好过多去要求她。   至于琼音究竟为什么会这样厌恶选驸马,这个问题还真的有一点难说。   或许连她自己心里,都是不甚清楚的。这五年间,解蓝是亲眼看着的,她与湘王一步步越走越近,到如今这种难以定位的关系,固然已不是正常兄妹应有的相处模式。只是两个人却浑然不觉——在这件事上,湘王竟也显得有一些当局者迷了。解蓝暗暗心惊之余,亦曾旁敲侧击地向他暗示如此行事是否不妥。   他却并不在乎:“难道我还会亏待她不成?若天命在我,日后事成,自会封她个长公主做。”   解蓝听了唯有默然。只在心中苦笑道她如今就是长公主了,你倒不如直接封她做皇后。   只不过,这兄妹二人如何都是主子的私事,究竟不是他管的,当下只是躬身退了下去,也顺带将附近的仆婢都驱走,只留下他兄妹二人单独在廊下。   “对了……”闲谈了一阵子,他忽然说道,“你今日回宫见了皇兄,记得问问他如何看待边患一事。”   琼音这些年已经完全被他培养成了一只优秀的传声筒,不需要交代,便知道怎样在皇帝面前旁敲侧击最为合适。当日回宫,便借着皇帝来看望太后、太妃之机,状似无意地提了这事。隔日托人带信儿到湘王府,皇帝封疆之意已决,如今,是正在考察合适的将才了。   他这边得到消息,几番考量之后,上了一封奏疏——却是建言皇帝重开夏苗行猎一事。   他们兄弟两人都是颇有些喜动不喜静,先皇在位时,几乎每年都组织一场或几场大规模的游猎活动。两名年长的皇子于骑马射箭一事上皆是翘楚,那时他凡事不肯输人后,往往还要胜过皇兄几分。而自永启皇帝登位这五年来,因根基未固,国祚未稳,便借故免去了这一桩“有伤天时”的活动。   如今他主动重提旧习,皇帝亦免不了有几分技痒——但皇帝这个人只是老实,皇帝并不傻。第一次建言恢复夏苗的奏本送到御前,很快就遭到了意料中的驳回。   他没有急于二次请奏,而是转手去干了点别的。   时值永启五年夏,南阳郡数名渔民于沔水捕获白鱼一条,通体洁白如玉,香溢数里;太常寺大典星夜观天象,西北一方五星连珠,异象频现;黄河水清三日,明可鉴人,沿河各州县百姓自发祭祀天地,歌颂圣主临朝……   由此,诸多朝臣亦开始请奏,建议恢复夏苗一事。更有甚者放言时机已到,应当顺应天意,亟向西北匈奴大举进兵。   被如此频繁的祥瑞包围,皇帝不免有些放松了警惕。虽然进兵这个说法不可能答应,但是恢复夏苗,则显得无可厚非了。当年五月,皇帝便下令重开了雱山猎场。六月组织游猎,皇亲贵胄、京城三品以上官员皆在随行之列。   一行人冠盖蔽日,三辅禁军全部出动,镇国将军亲自策马在前,保卫皇帝龙驾,浩浩荡荡开出长安城。   这时的镇国将军是有战神之称的名将宋光复——当然这个年代比较和平,并没有什么国土可去光复,但作为两朝连任的老将,无论是在边地还是朝中如日中天的威望,都不可否认。而更重要的是,他是永启皇帝最早、也是最坚定的拥护者之一,永启初年的朝野能够如此平静,这位老将军功不可没。   而比较令人遗憾的是将门无子,宋将军年过五旬,膝下却只有独女一人,即是倍受封荫的安平县主——她的母亲早亡,父亲又常领兵在外不归,当年先帝便做主将她接入宫中照看。就养在当时的何妃宫内,与皇次子兄妹相称。   只不过,当时皇次子早已住到了皇子所,与安平县主见面的时候不多,虽然彼此也都客客气气,但感情上,显然不比他与琼音亲厚。   是以十多年后的今日,游猎途中再次相见,安平县主对这位印象早已模糊的兄长忽然表现出的关心简直受宠若惊。他居然放着亲妹妹琼音在一旁不管,而是耐心来教她驭马、挽弓、射箭……安平县主年少心性,忽逢如此礼遇,不免有些飘飘然,当即也顾不得琼音公主盯得她如芒在背,欢欢喜喜随着他一道策马入山而去。   只是猎场究竟是男人的天下,这是一条亘古不变的真理。安平县主最初的新鲜过后,越向山深处走,越见四周景致类似,渐觉无聊。幸而她的兄长实在贴心:“安平觉得无趣吗?我带你去寻你父亲好不好?”   安平县主立刻点头:“爹爹今日从南山门入的山,咱们这便去寻他吧!”   他闻言微微一笑,调转马头,带着她向山南面奔去。待到草木繁茂之处,地势渐陡,忽见宋将军拍马自山腰一路飞奔,英姿勃发,不输少年。安平县主见了,不由连连叫道:“爹爹!你在追什么呀?”   宋将军一转头见是他们,便放声大笑道:“且等着,爹爹去给你打一张虎皮来!”   话音未落却听身后一阵蹄声紧随,原是湘王也策马跟上来,冲他微笑道:“将军可敢与我一赌?不知虎死谁手。”   宋将军一向是个心气极高的人,经他这一激,愈发扬鞭催马,转眼间二人一前一后,已奔入山林深处。那猛虎方才已中了一箭,此刻被他二人逼入绝地,不由得发狠调头回来,阵阵腥风,后肢弓起,做出个性命相博的姿态。宋将军见了丝毫不惧,自腰间箭筒熟练地取出三支箭。他膂力惊人,一瞬雕弓满挽,如当空明月,弓弦颤动之间,忽觉背后一道疾风凛然而至。尚来不及回头,便觉背心一凉,鲜血喷溅,人已随之跌落马下。   这一刀不在要害,并未伤及他性命。宋将军回头便看见湘王第二刀正欲劈下,惊骇难当,一时唯有闭目待死。只是到中途恰逢那猛虎扑来,湘王不得不刀锋一转,先去斩那虎头。宋将军从未料想最后竟是这只虎救了他性命,当即忍痛自地上起身,勉强抽了腰刀,抵死向湘王肩头砍去——   恰就在这时,却听安平县主的呼声远远传来:“爹爹!”   原是她等了许久,只听林深处虎啸阵阵,心中担忧焦急,忍不住进来寻人。   宋将军一刀尚未挥落,忽见爱女由远及近在林中显出的身影儿,不由得心头猛震,刀锋便是一顿。   安平奔到近前,看见父亲和兄长两人皆手持兵刃,浑身浴血,不由惊得魂飞魄散。尤其是父亲背后的伤深可见骨,还在汩汩向外冒血,几步之外,一只死虎萎顿在地。她的眼泪一霎间涌出来:“爹爹、湘王哥哥……虎皮我不要就是了,爹爹,你、你怎么会伤成这样?”   宋将军张了张口,忽抬眼看见湘王坐在马上,正居高临下看着自己。血点茵染的唇边,竟带了一抹诡谲至极的微笑,犹如鬼魅。   这里只有他们三个人——宋将军陡然惊觉,自己此刻已是强弩之末,只怕并非是这个身强体健年轻人的对手。父女两人的性命,竟完全在他一念之间……   “是我马失前蹄,被猛虎所伤。”宋将军深吸了一口气,颓然闭上双眼,“是湘王殿下……出手救了我。”   所以说名将的人生总会有些遗憾,大约就在于此。   宋光复虽年少得志,战神之名远扬关外,但终究是止步于人生最辉煌处,与顶峰一步之遥的地方——临夏苗出发前,永启皇帝甚至连诏书都已拟好,交由光禄勋,擢宋光复为大将军,正一品,金印紫绶,见君不拜。   而这位最有资格、有能力、有可能领军封疆的名将,在永启五年夏苗中重伤堕马。自此缠绵病榻,终年郁郁,余生再未踏足过沙场一步。   也正因出了这样的事,这场在极高期望中开端的夏苗,不得不草草收场。皇帝听闻消息过后自然是大惊,破例令太医属官至宋将军府上,为他治伤,尽管从一系列后序可看出这伤治得着实不怎么样。而轻伤的湘王则被送回皇宫,好生调养——宋将军虽未真正伤及他,但混乱之中,不免有伤及皮肉之处。加之他被送回来时面如白纸,血浸重衣,乍一看,倒是一副身负重伤的模样。   琼音自然也很快就闻讯赶来。   宫人为他换衣时,她就站在屏风外——她的本意是来兴师问罪的。但瞧见被一件件拎出来的血衣,不免什么都忘了,忍了又忍,却还是捂住嘴轻声抽噎起来。   他换过衣裳就将宫人们遣了出去,本是不欲令人看到他肩上的刀伤,等解蓝来给他上药。但等到殿内只剩他们两个人,她微弱的抽泣,经久不绝。隔着一面屏风,他几乎可以想象到她是怎样红着眼眶拭泪。   他久久望着帐顶,心中忽冷忽热,茫茫然竟也不知想了些什么。   隔了一阵才唤她:“琼音,我没事。你过来吧。”   她勉强收了泪,碎步绕过屏风上前来,走到床边坐下,见他气色尚可,似乎真没有什么大碍的样子,不由面露疑惑。   他既然叫她过来,便也不打算再瞒着她,自己揭开了衣襟:“我不是被猛虎抓伤,而是受了宋将军的一刀,只是此事不足为外人道。你既来了,就帮我上药吧。”   琼音一时间愣住了,待回过神来,面色变了几变:“你……所以你今天都是装的?”   他点了点头。   “你!”她恼极了,霍然抓起手边的药盒向他掷去,“——你又来这一套!你这些年装装装不累吗?你在皇兄面前装,还要我也陪着你一起装,你想做什么以为我不知道吗?我不愿拂你的意罢了!”皇室中长大的孩子,再单纯也并非对权术一无所知。她泪盈于睫,声音有一点打颤,“可你连我也要瞒着!你可知道我刚刚都要吓死了,你可知道——”   她说到此处却是一顿,忽地不再说下去,而是皱着眉偏过了头。   “我可知道什么?”   琼音公主捡起了药盒,轻轻替他涂在伤口上。半晌,才低声道:“你可知道……我看到你对安平那么好的时候,心里有多难受吗?”   说实话,她也未曾料想当时自己的反应会那么激烈,心中恨极,几乎是有种冲上去杀了安平的冲动——或许是这一生过得太顺遂,从来旁人只是顺着她、哄着她,她看重的人,也只是围着她转。那一瞬强烈的失落与妒忌当真是此生未有,令她自己也不由心惊:我何尝变成了这样恶毒无理的人?   “这么大火气,就为这个吗。”他笑起来,察觉那只微凉的纤手在自己肩头回挲,一时心旌摇荡,竟也有些口无遮拦。轻轻一揽她的腰,让她靠在自己怀里,温声道,“这些年我待你如,何你自己总该清楚。安平都多少年没见了,我和她说几句话,你都要吃醋吗?就是以往,在宫中之时,我待她也不过兄妹之谊……”   他忽然收了声,这个临界竟在这样突然的情况下到来了。再说下去,唯恐要揭下“兄妹之谊”这最后一层遮掩,下面会蹦出个什么东西,谁又能预料呢。   静了一会儿,他才长叹了一声,转了话头:“过几天,你再寻机会问问皇兄,他对边患一事的看法,是不是依然如故……”   “你待她是兄妹之谊,那待我又是什么呢?”她却忽然问道。   他一下被噎住了,只抬眼望着她。两个人对视了片刻,琼音伸手环住了他的颈,几乎是哽咽一般,幽幽说道:“二哥,你是要我说出来吗……我……”   话还未说完,却被他的唇猛地堵住了。似乎这样他们兄妹之间便可以继续自欺欺人,因为谁也没有说出一个爱字。这个颤抖的拥吻中混入了她的泪水,显得尤为苦涩。她迷迷濛濛之间睁开双眼,看着支在自己上方的他,就像撑起她的整个世界,“二哥,你的伤……”   “没关系,不用管……”他长久地凝视她,轻轻摩挲她的脸颊,“我只要你,琼音。其他的,什么都不要管了。” 作者有话要说:     ☆、88 起兵   “后来呢?”   漫长的述说戛然而止,湘王转过头来,看着谢长庭:“后来?”   他古怪地动了动唇角,露出一个非哭非笑的神情,“你没有听说过吗……永启五年末,明堂案发,她死了。”   “明堂案”这三个字可谓熟悉又陌生,像一柄小锤子,不知什么时候会冷不防伸出来,在她心头重重敲了一下。或许是时间过去太久;又或许是已经有些麻木了吧……她心中的恨其实已不复当年那么强烈。如今湘王就站在她面前,她也早已能够淡然处之了,甚至能心平气和跟他说上半夜的话。虽然这并不能抹杀他是始作俑者这一事实。   沉默了一会儿,她说道:“妾身一直以为……明堂案是殿下一手所策划。”   “是啊,是我杀了她。”   他微笑了一下,火光微茫,照着他的面容竟显得有一些扭曲,“我至今无后,广夙说我是罪报太深,他却不知我曾经有过孩子……琼音死时,腹中就怀着我的孩子。倘若能够生下来,养到如今,大约已学会开口唤爹娘了吧……”   谢长庭听得心中遽跳不止,隐隐发寒,竟有些害怕他再说下去。   疏雨过后的风有种特别的潮湿宁静,穿堂而过,压着长案上的烛火一截截矮下去,瑟瑟抖动,照得整个室内昏霭朦胧,如坠雾中。她悄然四顾,见蜡烛烧过大半,更深漏长,不觉间已过了半夜。便以此为由,转身欲走。却不料湘王忽地伸手一拦,问她:“谢夫人要去哪里?”   她只得道:“妾身十分困乏,实不能继续奉陪殿下畅谈。”   “我看你也是有点困乏……夫人为昨日那一趟出府,费了不少心思吧。”见谢长庭面色微变,他不由得一哂,“那些我且不和你清算。夫人难道不觉得,今晚知道的有些太多了吗?”   他说着转过头来,双眼就好似望不到底,虽是在看着她,却连一丝倒影儿也无。   湘王缓缓走上前,忽地双手一合,竟是将她的腰身环住。谢长庭陡然一僵——置身一个陌生的怀抱的感觉固然不能说好,此时此夜,竟又令人有种近乎毛骨悚然的错觉。   她勉强笑道:“妾身与琼音公主素昧平生。殿下难道还要我过去给她作伴吗?”   “这怎么能算是素昧平生。”他说着抬起她的脸,那指腹冰凉的触觉,好似在一瞬间爬遍她四肢百骸。   谢长庭心知自己与琼音公主相貌大约是十分类似,如今忽又得知他与琼音公主之间感情,绝非常态。三年前琼音因他而死,三年之后,更不知这段原本畸形的感情,如今会变为何种模样。以他这个人的心性,自然是什么都可能干得出来。当即亦不敢挣动,任由他睹脸思人,只听他说道:“那时听说你有了身孕,我竟错觉是她回来了,带我们的着孩子回来找我……我还想着,等你将孩子生下来,若是男孩,就封为世子。”   他说得极为认真,竟似是丝毫不觉得这里的逻辑有什么错。   “可你让我很失望、非常失望……你跟符止这么久,连个孩子都没有,他是不是不行?”   他顿了一顿,见谢长庭只是皱眉不答,复又微微笑起来,“记得那天早晨我自将军府垂花门外过,看到你站在廊下……我从没有觉得你与琼音那么像,几乎就是一个人。从那时起我就想着,总有一天,我不仅要得到符止,我也要你……我要将你锁在深宫,一辈子都别想出去,我要封你做长公主,我要你叫我二哥……”他抚摸着谢长庭的脸颊,温柔地说道,“我还要将你捆在龙床上,和符止一起,不分昼夜的轮流上你……”   他说着缓缓低下头,呼吸第次吹过她的眼睫、面颊、唇瓣。   谢长庭虽已是极力克制,但依旧有些不易察觉的颤抖。在几乎四唇相贴的前一刻,她猛然偏过了头,湘王的唇在她面颊上轻轻碰了一下,擦了过去。   他似乎还有些意外,看了她两眼,才又轻柔地说道:“谢夫人该是懂得审时度势才对。”   “殿下,恕妾身直言,”谢长庭猛然推开他后退了几步,“您已经疯了。”   到这个时候她固然已无所谓是否会触怒他,倘若无止境地忍让下去,实在不知他会做出什么事来。而湘王却殊无怒色:“哦?”他甚至笑了一下,“那么谢夫人的意思,是如何也不愿意从我了?”   “是。”   他静了一会儿,忽然恢复了往日的神态和语气:“那就回去吧。”   这边谢长庭还在盘算如何应对接下来一系列的威逼、利诱、强迫……随着这一得赦全部落空,倒让她有点跟不上节奏。湘王绝口不再提什么要她从自己的话,只是顾自吹了烛火,将那副岁寒三友图重新遮在插屏背后,走出来锁好院门。   谢长庭看着他熟稔地将钥匙收回来,放在贴身的衣袋里。不禁有心想问问他今夜此间院落门户大敞,究竟是无意还是有心,但忍了又忍,最终还是把这话咽了回去。   临院中,红零起夜回来惊觉谢长庭不知所踪,正不知所措、焦虑万分。待擎了灯要出门去找,忽见湘王亲自送了她回来,不免愣在那里,半晌反应不过来。   待湘王走后,谢长庭本以为长舌如她必定要迫不及待问自己点什么,却不想红零站在原处神态痴然,满面绯红,大约早已不知自行填补过多少离奇猜想了。   阴雨过后接连放晴了数日,郴州城的夏天,也算实实在在到了。   就在酷暑的日子来临的同时,城中的千重绸庄,却悄悄上了门板,人去屋空了。一辆毫不起眼的小车,载着花氏父女二人离开了郴州城,一路北上而去。   这些年来,花余进事事听命于谢长庭,说实话对她多少是有一些盲从。这次虽然也是这样,听了她的话,但心中难免有些不以为然——郴州城内的千重是他一路惨淡经营到如今,方有了些模样,百日之功却要毁于一旦,无论是理智还是情感上都让他觉得异常难舍。但直到他父女二人一路辗转,平安回到长安城之后,才听说几日以前湘王已从封地兴兵北上,不仅带了他麾下的镇北、关西骑兵精锐,又特地从桂阳郡征发十万民兵,以作运送物资、侦查扫尾之用。因桂阳郡建制不足,郴州城中,凡十五岁以上男子皆强征入伍——谢长庭竟是救了他一命。   而另一边,朝廷亦迅速做出了反应——皇帝连下三道诏书,一是调集天下各州郡入京勤王,二是整羽林军、严守长安城,三是赐尚方宝剑,着符止即率京畿三辅禁军,南下平叛。   湘王终于踏过了皇帝的底线,磨灭了他心中最后的一点点兄弟情分。从今以后他们只是对手,再不是亲人了。   对待对手又还有什么必要心慈手软呢。   君臣之间的默契在这时发挥到了极致。符止接到诏书后的反应堪称神速,甚至连进宫谢恩也无,连夜披挂出城。第二日清早,三辅连同司隶部三十万禁军,已严阵以待,整装待发了。   清晨的阳光穿透云层,照在长安城外的旷道上。三十万精兵良将行伍严整,第次阵列,盔甲迎着初升红日,光芒耀目。   符止在马背上回头远望,高大的长安城像是方从梦中苏醒,在晨曦中显出它的轮廓,巍峨屹立。   它依旧像一只大大的怪兽,吞吃着那么多梦想和年轻的心,可它也像一艘方舟、一座孤岛,承载着他的故国、他的君王、他的家。   “快看——陛下!是陛下!”   行伍之中,忽然有人不禁拜倒在地,低低惊呼出声。只见那城头知何时现出了一个人影,身着明黄龙袍,正站在谯楼之上,目送大军远行。   “诸位将士请起——”永启皇帝在胸前平抬了一抬手,威严缓声道,“尔等为国之功臣,此去平叛,家中父母妻儿皆由朝廷赡养,一切租赋杂税、终身可免——唯愿诸位讨平乱党,保我家园河山!”   “讨平乱党!保我家园河山!”   一时群情激昂,山呼万岁之声不觉。永启皇帝面上方始露出一抹笑容,他遥遥看了符止一眼,只微微点了点头。   伏波惟愿裹尸还,定远何须生入关。   符止转过了头,望着三十万大军不见尽头的滚滚烟尘,“——开拔!” 作者有话要说:  皇帝:其实我不弱,我只是拖延症而已= =   ☆、89 重见   车轮仿若无休止地转动,听得久了,竟会让人困倦难言。   地上铺着狐狸毛坐垫,温暖柔软,谢长庭躺在上面睡了阵子,醒来时已临近傍晚。   车中只有她一人,敲敲车璧,不一会儿,红零就从外面钻进来,告诉她今天行到了哪里。“已经入了荆州治所,听说前军已经把宛城打下来了呢。殿下命令加紧行路,估计今晚,就能赶到宛城过夜了……”   湘王自挥师北上这一路以来,攻城略地,势如破竹。短短一个月里,扬州、凉周两刺史部已尽数沦陷,朝廷调军虽速却难免路途遥远,沿途各州县无力抵抗,多有开城请降者。南方诸郡,俨然已成湘王天下。   这就使得谢长庭一个月前的预言显得有一些苍白了——当时她认为湘王一行不能顺利、必会中途受阻。如今表面上看起来,全无此迹象。但从另一方面去看,湘军行进过快、辎重粮草跟进艰难、十万桂阳民兵怨声载道……却也积微成疾,渐铸成患。   待湘军开入荆州境内以后,重重阻力,终于接踵而来。   荆州与京畿相距已不甚远,遥遥相望。这两日来,虽还未曾与王师遭遇,但所经州县抵抗明显趋于激烈。方才结束的宛城之战是湘军开拔以来最惨烈的一仗,耗时三日,双方各损兵折将无数,直到流血漂橹、城中箭矢耗尽、南阳郡守自刎于谯楼,湘军方才夺下宛城。   所以这天晚些时候,谢长庭听说湘王屠城了。她一点也不惊讶。   待抵达宛城已近子夜,星斗漫天,空气中那一抹焦裂的腥依旧浓得似要滴血。   此时宛城俨然已是空城一座,除了马车轮转的辘辘声,此外竟寂静如死。南阳郡守府已经被清扫干净,此时灯火通明,远远望去,便好似不见天日的修罗地狱中,遽然拔起一座辉煌的海市蜃楼般。   谢长庭和红零下了车,自有人过来引着她们入郡守府内安置。   而另一边门外,也有人陆陆续续进出,是湘王妃的车驾到了——只因湘王此次发兵做的便是破釜沉舟的打算,成王败寇,有去无还。是以家人内眷,尽数随军同行。这听起来似乎是十分浩荡的样子,但实际上,湘王父母儿女皆无,除了一些王府旧仆,家眷只有湘王妃一人。此外,便只剩下一个隐约疑似新宠的谢长庭。   ——她与湘王之间是怎么回事,这个究竟是比较难说清的,但因有“疑似”二字加持,这一路上,谢长庭所受待遇竟非常之好。王府诸仆从中,多有耳聪心明之辈,对她奉承不迭、礼遇有加,以往那些恶衣薄食的状况,这一次都不曾发生。甚至这种风向的影响之下连解蓝对她的态度也有点变了。虽还不至立即贴上来、笑脸相迎,但起居安排之上,也多有照拂之处。   “今日天晚,谢夫人一路劳顿,请您稍事安置,我这就叫他们将饮食热水送来……”解蓝站在院中,举手恭恭敬敬在胸前一比。   谢长庭见他指着东厢那一带上房,不由微微顿了下步子。   解蓝便笑着道:“殿下驻军城外,此间可尊奉夫人为主。请夫人东厢而居,不必疑虑。”   谢长庭问道:“那么王妃呢?”   “娘娘自有它处下榻。”听她问起湘王妃,解蓝脸上掠闪过一丝阴鸷。这也正是他对谢长庭心结难解之处,“此事我自会安排,谢夫人却是最好别再打听。娘娘福浅,经不住您如此惦念,只上次您见她一面,可是连她的命都快索了去。”   他指的是上次湘王妃庇护谢长庭擅离王府一事。这事其实说起来利害错综,湘王当时也并非是真动了杀心,但无论如何,谢长庭在这一事上对湘王妃总归是有歉疚的。别的且不去提,单说如今湘王夫妻之间关系彻底破裂,湘王妃受制于解蓝毫无自由、形同幽禁,就已经令谢长庭深觉不安。   这些天来,亦听说湘王妃汤药不断,似是底子本就不太好,眼下倒有了痼疾日深的迹象。再想到那日湘王妃离开社稷坛时的眼神,恍惚空洞,竟有些哀莫大于心死的意味了。   谢长庭虽心中担忧,只是如今许多事她根本管不到、也管不了。就连她自己,还尚且是身不由己的状态。   “既然夫人今日问到这里,我倒不妨与您敞开儿说话。”解蓝面上的笑略带上了一点讥诮,“我这一身本事废在符止手里,他给我那一刀,我这辈子都记着。原想着他不在,这笔账与您算上一算,也是同样。可您如今既为殿下座上宾,咱们底下人自没有反着来的道理。我姓解,您姓谢,说来倒也算是有缘,旧账一笔勾销,往后我对您只有敬重的份,可也盼您明理晓事,别让我两面为难。”   “这还真是……特别的有缘啊。”谢长庭不由哑然。   这些年来她历经的事不少,不过比解蓝更会说话的人,却没见过一个。一面说着一笔勾销,一面却又将旧账翻新一遍——在此以前,她根本都不知道符止废他武功这事呢。早晚不清算,却在这时翻出来,是个示警与示好并存的意思。   但要从解蓝的角度来说,他也确实是有点怕了——一个去了,又来一个。倒没想到湘王是这么专一的人,就说连找两任,长相都是一个样,这就不是一般人能干出来的事。   当年为琼音公主闹得满城风雨、人伦罔顾,如今的这个,别处没见什么好,心机却多琼音数倍不止。长此以往,简直无法设想她会弄出些什么事来。   “所以说你就是瞎客气呀……”解蓝走后,红零就对谢长庭说,“叫你住东厢还不愿意?我看这屋挺好,又宽敞、又干净……”   谢长庭淡淡地说道:“是挺好。只是这院太深,倘若郡守府被围,咱们就只等着被瓮中捉鳖了。”   红零不以为然,如今宛城人口尽被屠灭,大军又于城外驻扎,可谓金城千里,万无一失。谢长庭见她不理会,也就不再说什么。此刻已近三更,虽有仆役送来丰盛饮食,却也叫人毫无食欲。谢长庭草草喝了一碗酪浆,便梳洗一番,回屋去睡了。   或许是真的太累,这短短一觉竟睡得意外实。就连今日在宛城中所见一切血腥惨景,竟无一滴渗入梦中,以往见了血最是容易发起醉心花瘾,如今却也因太久不沾毒,竟渐有自愈的迹象。半梦半醒之间,似是一缕梦魂溯回长安,将军府院中花草葱茏,还是去年秋天她离开时的模样。恍惚间见符止坐在窗下,捧着一只白玉盏,对她笑说这是今年的新茶。   恍惚间屋中却只余茶香袅袅,余温尚残,一个人影都不见。   “醒醒!快醒醒——!”   突然地,有人抓着她的肩用力摇晃。谢长庭陡然睁开眼,只见红零慌慌张张的脸孔出现在眼前,“快起来,真叫你说中了,郡守府被围了!”   待匆忙穿戴了来到外面,只见府内此时灯火如炬,混乱不堪,诸多仆役、兵丁往来奔忙,只听府门外咚咚之声,有如巨雷轰鸣,似是有人不断地撞门。解蓝正站在院内,待谢长庭出来,便一把抓住她,阴沉道:“待府门一破我等便趁乱送夫人出去,殿下会从城外派人接应。您家郎君来了!”   这话说的谢长庭心中不由猛一跳。   却见解蓝眼光一冷,“倘若事有危急,或可能会请您前去与他说一说项。至于眼下,我劝您安生待着,别玩什么花样——否则,怕还不止有说项那么简单。”   他说着将她塞入马车中,嘱咐红零严加看管。   不出一时半刻,南阳郡守府门果然被攻破,内外两路人马立时在府门前混战成一团,火光憧憧之中,甚至也不能太看清敌我,只是抵死厮杀。而另一边,马车载着谢长庭主仆两人,果然趁乱悄然自閤门突围,不断躲避着巷战激烈的战团,一路狂奔至城门下。   宛城的城楼今晨方被湘军攻破,尚来不及修补好,此时便已再度易主。   临近城门,四处越发是杀声震天,血影刀光,雪亮一片。   谢长庭跪坐在软垫上,掀开帘子向外看。只见城头上一人挽弓而立,灯火飘摇之中,他的身影极为模糊,却好似一瞬与那个窗下与她试新茶的人影重叠,填满了她心头那个未竟之梦。   忽地斜刺里几支乱箭嗖嗖飞来,甚至有一支擦着她的鬓发而过。“你不要命了!”红零猛地将她拉回车中,不多时马车冲过了城门,汇入前来接应的湘军后部之中,且战且向南退去。   一场混战,直至天亮方才停息。   永启九年五月,湘军借以讨罪名,一路北上。当月初五,大军开入荆州。初八攻破宛城。驻军于城外,忽逢深夜袭营。当夜兵将于帐中被斩首者无数,士气疲软,全军溃退。   湘军自开拔以来与王师首次遭遇,竟是以惨败收尾。   五月初九,宛城重回朝廷下治,由副将江帆重兵把守。符止亲率骑兵三万,星夜追击湘军余部,斩首万余乃还。   只是却唯有一件事令人费解——他令三万骑兵划分两路,疯狂追击败走的湘军前、中两部,却对慢腾腾拖在最尾的后军一部视而不见。消息一经传回,固然是令驻军宛城的诸多兵将好一番不解,纷纷猜想或可能是因后军一部多为桂阳郡强征民兵,符止不忍赶尽杀绝,故而有意放他们一条生路。   “这才是伐罪首、讨不臣的王师气象呀!”大家伙儿好一顿称赞。   江帆听了唯有干咳了一声,摸着鼻子道:“对、对……没错,就是这样……” 作者有话要说:     ☆、90 驻风(上)      五月初十,谢长庭随同湘军后部,已撤离宛城五十余里。   对湘军而言,这一次惨败带来的打击可谓沉重。并不仅是损失了一座宛城那么简单——宛城如今只是一座空城,而被迫撤离南阳郡,继而失去对整个荆州战场的控制,这才是战略上最为重大的失误。   更何况如何整合败退后的湘军余部,再振士气,又是另一个难题。   似乎重整旗鼓,趁王师立足未稳之时回马一枪是个好办法;可又恐战线过长,补给半途为人所截——湘王也不太敢那么干了,他吃够了孤军深入的亏。是以接连几个月,始终只是驻扎于周边各郡,与王师辗转周旋。   这一年的夏天似乎格外漫长,双方几度交锋,各有胜败。待到秋风初起,满城风雨近重阳,湘王终于决定收缩阵线,放弃西陵、下雉、蕲春等州县,逶迤撤至南郡江陵。   这不得不说是一个迟来但明智的决定。   江陵城繁华富庶,枕山臂江,可称得上是固守待敌的绝佳所在。自九月驻扎下来之后,符止虽亲率大军围城,几度来攻,始终不得其门而入。   待到寒霜骤降、严冬来临之时,双方已陷入了近乎僵持的对峙当中。   随着天气一日日渐冷,城外的王师一日日在寒风中苦熬,湘王因一连数月战势胶着、难进北一步而郁郁的心情,这才慢慢好了起来。他一面加紧坚固城防,城头上每隔二百步设一防区,着大量兵将,日夜轮班留守;另一面,为了稳固民心,他还在城中推行诸多惠民政策——与半年前屠城时相比,简直判若两人。   这固然有攘外必先安内的想法在其中,但实际上,他本人对这座号称“七省通衢”的古城确实也是有一些偏爱的。入城当日,便挥笔写下三首咏江陵诗,虽不免有作秀之嫌,但多少也是有一丁点真情实感的吧——毕竟在郴州住了那么久,也不见他曾写出半句诗来。   眼下天寒地冻,岁末将近,俨然是要在此常驻、度过年关,湘王又下令筑高台于城内,上留石壁一面,镌刻诗文——所有人都以为他要将那三首咏江陵诗刻于其上,以遗后人观瞻。但出乎意料地,他却命人刻了一首吴文英的《风入松》。   高台筑成后,湘王亲自挥笔,取台名为“驻风”。   这背后的寓意,大多数人就只能揣测了。   谢长庭听说这事的时候也只是凉凉笑了下——驻风台。可他心中的那缕风早已香殒九幽之下,如今纵然万般怀念,又能留得住什么呢?   “原来夫人是这么想的。”转天湘王听了她这个评价,倒也不恼,只笑道,“留不住归留不住,怀念归怀念。昔日留不住已成憾事,如今倘若连怀念也没了,那我还是人吗?”   谢长庭便讥讽道:“殿下还真将妾身问住了呢。”   这半年以来,她随湘军一路辗转。湘王半是为了震慑、也半是为了羞辱符止,始终死死攥着她。起先还留在后军中慢慢挪腾,后来似乎是觉得不够保险,直接弄到了自己身边来。   不过说实话,这些日子,他对谢长庭还算不错,既无故意苛待,也无过多冒犯。时日久了,竟也生出几分纵容来。他这样的态度固然令人颇费猜测——如今湘王妃显然已失势,府中亦无姬妾,独独留下一个谢长庭,这就让人不多想也难了。   只是任众说纷纭,谢长庭却依旧还是那个样子,不为所动,冷淡非常。她实在是非常了解湘王这种人——湘王每次亲自上城巡视,都会带上她。在外人看来这是对她恩宠无限,但实际上,江陵城高三丈,城头上但凡有些动静,下面都可看得一清二楚。如今王师围城已数月余,饥寒交加,士气本就不甚高涨。而城内粮草充足,湘王饱食终日之余,还要带着对方主帅的夫人出来招摇过市,这也算是一种无声的挑衅了。   “依奴才瞧着,他们想要撑过今冬,只怕都难……”这日清早自城上下来,解蓝就说。   江陵城地处长江以南,可入了冬的天气,同样是寒风刺骨。他们方才站在城上,见王师营寨绵延数里,不见尽头,唯余地平线上飘起的一团团白雾证明并非人迹已绝。三十万大军,日夜处在这样环境中简直是一件无法想象的事。“听说他们之中也早有生了退心。”解蓝又道,“昨日还听说,符止帐下有偏将意欲退兵,以蜀军连营七百里被付之一炬事劝谏,引得符止怒斩此人,以首示众,如今是全军人心惶惶,怨声载道……”   “哦?竟有此事?”湘王说着,回头笑看了谢长庭一眼。   谢长庭却仿若未闻,顾自坐在廊下,偏头望着远处纡回曲折的阑干。她面色苍白,浓密的睫毛投在侧脸,剪影旖旎,衬着她格外冷淡的神情,竟显得有几分妖冶。   湘王远远看着她,不知怎么,竟兀自怔在那里,很是出了一会儿神。   廊下一时寂静无声,只余凉风飒飒吹过。解蓝见状也不便打扰,一躬身向外退去,方才走出几步,却见院外一个兵丁急匆匆抛进来,口中尚呵着白气,就地一跪:“禀报殿下,城外符止递书前来归降!”   这话说完几人皆是一惊,连谢长庭都忍不住回了一下头。只见那兵丁伸手呈上降书,湘王接过来,拆开看了几眼,见无非就是那些话:城外苦寒、粮草不继、手下将领哗变,山穷水尽,不得不前来投靠……湘王微笑了下,转手将信递给了谢长庭:“夫人看看,这字迹是真的吗?”   此时早有人去通知了诸多王府幕僚,一众谋士,齐聚于此。数十目光,炯炯盯在谢长庭身上。   她低头瞧了一会儿:“是真的。”将书信递还给湘王,淡淡笑道,“恭喜殿下。”   幕僚中顿时群声哗然,符止领兵多年,倥偬生涯,何故连手下几个偏将哗变都制不住?在城外坚守数月,此时突然来降,十有八、九中有蹊跷。“殿下请三思!”有人率先出来,厉声道,“符止前来必为诈降!殿下万不可受此女蛊惑,引狼入室,自毁长城!”   “无妨。”湘王摆了摆手,“他不是说今夜城下,举火为号吗?”   他微微笑道,“那我们便去迎他一迎。”   是夜天色阴翳,江陵城上一众留守的兵丁,奉命紧盯城下异动,一夜无眠。直至破晓之时,城外团团起了浓雾,瞑迷之中,方见一行火把自雾中隐现,如划行在水面的蜉蝣,缓缓向江陵城移来。   城楼的砖墙竖直耸立,青灰斑驳,符止抬头去看,只见那城头没入霭霭雾气之间,依稀不辨,似是直入云端。   城门在面前缓缓打开,他深吸了一口气,带着身后仅五名亲兵,抬步跨入城去。   “符将军别来无恙否?”但见一人自驾辇步下,略一扶头顶的额栏,正是湘王。冲他笑道,“听闻将军有意归附,本王倒当真喜出望外,只恨不能倒履相迎了。”   “殿下厚待,末将愧不敢当。”   符止说着上前来,方欲向湘王行礼。却忽听一旁有人大声叫嚷起来:“符停之必是诈降无疑!殿下不可轻信,应速速捉拿才是!”   原来是那几名王府幕僚,从昨到今,反对之声从未停过。湘王虽不理他们,却也不加制止,直等到此刻这些人当众喝问出声,湘王才似乎吃了一惊。旋即面露失望之色:“本王素来仰慕符将军之才,可将军如今来降,究竟是真是假?”   他的表演时间又开始了。一时间,任由幕僚们吵吵嚷嚷,湘王只站在其中,面色变幻,似是几度犹疑。   符止只得叹气道:“殿下明鉴,末将自然是诚心归降。”   “是吗?”湘王目中流光微微一转,忽而回过头,“那么……谢夫人觉得呢?”   符止听他说出“谢夫人”三字,不由心头一震。这半年的分别,唯一曾见过的短短几面,她在城上,他在城下,咫尺如天远。此刻顺着湘王的目光望去,只见晨雾中停着的轿辇,帘栊缓缓挑起,先露出的是一只修长纤细的手,随后,才是半拢在阴影中雪白、清瘦的面庞。   竟真的是她,再没有错的了——那一刻他的心遽然跳动起来。却见谢长庭慢慢走下来,只淡然看了他一眼,竟似是丝毫不认得一般,漫不经心转开头去。   “依妾身看,符将军归降是真。”她转身,对湘王屈膝一礼,“殿下天命所向,礼贤下士。自如周公吐哺,天下归心。”   她说得义正词严,就好似她与符止真的素不相识,全然是在为湘王着想。   湘王看了她一会儿,唇边方才又浮起个喻意不明的笑容来。   “嗯,我信了。”   遂吩咐左右引符止下榻安置,“今日起符将军即为本王座上贵客,将军初入城中,你们须得好生伺候,不得怠慢。”他说着回过身,忽而伸手一扶。谢长庭只觉臂上一痛,却是被他牢牢钳住了肘弯,抬起头,发觉他正盯着自己,目光幽亮。   面上却是十足的关怀之色,柔声道,“夫人也累了,这便回府休息吧。”   说罢,他回首深深看了符止一眼,微微一笑,携她登车扬长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     ☆、91 驻风(下)      归途中谢长庭与湘王同乘一车,两人各怀心思,倒一时间静默无言。   符止自不可能是真降——这湘王自然也瞧得出来,退一万步讲,即便是王师内部哗变,符止御下无能,独自出逃,却至少会有那个形影不离的副将江帆跟着。眼下江帆都还留在军中,所谓“萌生退心”的三十万大军,在他的带领下尚在坚守,这有一丁点主帅投敌的样子吗?   所以说,这其实是一场彼此心知肚明的诈降。符止也知道自己不是那块料,他根本连演都没认真演。   想到此,湘王不由微微一皱眉,眼中凉意隐约浮动。而另一边谢长庭却似乎是有一点出神地望着窗外,毫无所动。   湘王忽而无声地笑了。   她是那么冷静镇定的人,就连方才与符止相见,都是远远一瞥,点到即止。恍惚间倒真让人以为她心里没有一丁点波澜呢。   他转过身去,向车外吩咐了两句什么。谢长庭发了一会儿怔,等到再回过神来,方觉车舆已经停了下来。仰头向外看去,只见平地一座高台,螺旋拔起,镂金铺翠的玉阶一路向上,撑起雕檐斗拱,飞阁流丹。赫然是新近落成的驻风台。   “来过吗?”湘王问她。   谢长庭摇头,谁知他居然是说笑,“才筑成的,我也没有来过。”说着示意她下车。   所以说是特地带她到这里来登台吗?谢长庭不由暗自疑惑了一下。湘王挥退了侍从,只领着她一路拾级而上,玉阶纡回盘绕,移步换景,又是别有洞天。待踏上最后一级,只令人觉得眼前一明,四面开朗。江陵城西控巴蜀,北接襄汉,襟带江湖,指臂吴越,湿润的风自台上吹过,摇动檐下铜铃,叮咚作响。   远山如黛,水色氤氲,雾气中江陵城街巷纵横阡陌,尽收眼底,却隔着一层纱似的看不清楚。一副繁华迤逦的山河图卷,此刻竟也如红尘客梦、壶中日月,杳然不似真实了。   谢长庭凭栏远望了一会儿,回转过来,见湘王只是负手立在那一面石壁前,凝视着上面刻的那首《风入松》。见谢长庭过来,他抬起头看了看她,目光飘忽,也不知对着这张脸究竟是在看她,还是在看什么别人。   直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忽然问了一句:“谢长庭,你爱过什么人吗?”   谢长庭怔了一下,随即点了点头。   “符止?”   “很多。”   这个回答显然有点出乎湘王的意料,似笑非笑问她:“后来呢?”   “……后来?”谢长庭抬头望着远处连绵的群山,淡淡说道,“后来他们有的被你杀了,有的被我自己杀了。”   总之是无一生还,如今回首她这些年所遇的人与事,往往是镜花水月,还来不及得到就已经失去了。这里头阴错阳差,但总归是与湘王有着撇不开的关系,他自也明白,一时不由默然无言。却只听谢长庭竟反问道:“那么殿下呢?”   湘王闻言沉默了一阵,忽地伸手扳过她的脸来。   谢长庭便以为他又要玩喜欢自己这个梗,只是待着没动,由他看了一会儿,却听他说道:“要是我说……我真的爱过琼音,夫人觉得恶心吗?”见她摇头,湘王不免有些意外,提醒道,“你别以为这里还有什么宫闱秘史,我与她,确是亲兄妹无疑。”   “在这个世上,不是所有爱情都能被接受,但是没有一种爱情,不能被理解。”   这话说得他一怔,却听她又淡淡道,“只是妾身并不觉得,您如您所言那样爱过琼音公主。”   “为什么?”   “如果那样,她不会因您而死。”檐角的风铃沾了雾气,慢慢汇聚成晶莹晨露,如泪双垂。谢长庭伸手去碰,冰凉一滴落在她莹白的指尖上,“您是疯了也好,是她的亲兄长也好……这都并不能成为借口。您若真的爱公主殿下,宁可撒手千秋功业不要,宁可自己的性命不要……也不会让她死。”她微微一笑,“殿下至多是有些喜欢她而已,您根本不爱她——这么多年,您竟不知道吗?”   湘王竟被她说得一阵沉默。他真的不知道吗?或许知道,或许不知道,又或许只是装作糊涂吧——琼音一去经年,到如今,甚至连她的音容笑貌都十分模糊,他只能说出她的模样大约就是同谢长庭十分相像,而到底有多像,却早已记不清了。   “爱也好,不爱也罢……”湘王缓缓走到她身边,“这么多年,这话还从没人敢同我说过。”   谢长庭方欲回头,忽地被他一只手按在肩头。只听他毫无起伏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夫人难道就不怕死吗?”   他说着一用力,直将她半身都推出了阑干外。驻风台为城内至高之处,下临无地,那一刻她只觉天高日远,身悬半空,冷风自鬓边掠过,一时间感到的并不是惊或是怕,而是意外的一片茫然。   “倘若你做了皇后,可有什么愿望?”   这句话却骤然将谢长庭拉回了神,只疑心是自己听错了,问了句“什么”。这当口身子也撤了回来,原来是湘王已松了手。他又问了一遍,神情居然是有些认真的。   纵谢长庭是见过些大阵仗的眼下思路也有些跟不上了,冷静了好一会儿,才哑声道:“什么愿望都可以吗?”   “夫人何故会有如此愚蠢一问。”他轻嗤了一声,“你当知道我的底线在哪里。”   要他放她走、放符止走、甚至要他就此收手……这无疑痴人说梦。她自也明白这个道理,沉默了片刻,说道:“我想单独见一面奉婉。”   “只是这样?”湘王似是有些意外,又看了她一眼,似笑非笑道,“我却还以为你会想见符止。”   谢长庭讶然道:“怎么,难道殿下原不打算让我们夫妻相见?”   她满面是虚伪万分的惊愕之色,湘王见了如何不知她打的什么主意,不由一哂:“随你吧……你们自去团聚,我倒不信这江陵城内,能叫你们掀起几尺浪来。”   待朝阳初升,晨雾终于渐渐散去。江陵城的大街小巷似是方才从画中跌回了凡尘,变得鲜活、热闹、俗不可耐起来。   谢长庭之前那一夜本没有怎么睡,与湘王说话又十分耗神,待回到下处后,也不管红零又在那边东一句西一句问些什么,顾自倒头便睡。这一觉竟直睡到日暮西沉,方才起身,略梳洗了一番,用了些饮食,便听门外说领她去见湘王妃的仆妇到了——幸而湘王践行承诺的效率是极高的,并不必真等她当上皇后那天再说。   湘王妃被安置在一间单独的小院里,环境倒也清幽闲雅,只是或因冬日草木凋零,究竟是显得冷闭了些。往日这个地方是不叫人来的,门前都有护院守着,今日显然也是得了吩咐,见谢长庭到了,便默然让到一边。   还未进屋,便听到解蓝的声音隔窗传来:“……娘娘这是做什么?又不肯服药了?”   原是这天早上屋中有个伺候的小丫鬟打碎了药碗,湘王妃发了通脾气,到下午还恹恹的,送来的药也倒了。解蓝如今也是劝药界的行家,“娘娘嫌她们不好,换人便是了。气坏了身子,最后累的还不是自个儿……”   湘王妃却只是冷笑了声,又低低说了几句什么。   “——你如今究竟有什么不好?!”解蓝的声音陡然拔高起来,“你还想要什么?你扪心自问!这些日子我顺着你、找人侍候你、亲自侍候你——对你可有半点慢待?就算是前日晚间,我、我……”他卡住了一瞬,声音似乎也带了那么一点虚。又深吸了一口气,“我是有点心急了,吓着了你——我不是也道歉了吗?”   “你闭嘴!”他这话不说还好,一说出口,湘王妃却是脸色白中发青,伸手“啪”地将药碗拂落在地。   乌黑的药汤四溅开来,沾得解蓝下摆星星点点,如泼焦墨。他的耐心也几乎耗尽了——当初社稷坛上自己拼着性命救下她,可是她呢?这一片真心,她竟全看不见!他想着,双手砸袖中紧握成拳,片刻之后,忽又展颜笑起来,目光如刀望着她:“你恨我吗?可是你别忘了,是殿下将你予了我!”   湘王妃身子猛一震。这才是她真正的软肋啊。   一时间,她死死咬住了嘴唇:“我不恨你,解蓝……说实话,你救了我,我心里很感激。可是我也没办法喜欢你……”   她倏尔闭上了双眼,颤声道,“我不想要什么,我只想走……”   解蓝原本是在气头上,听这话也不免愣了一下:“什么?”   “我已经被她困住、在他身边待了九年……从今以后,我一天都不想再待了。”   她的双肩瑟瑟抖动,忽而一转头,将脸埋入了枕中。她的侧脸消瘦得惊人,这半年以来,她病情反反复复,始终没有什么太大起色,曾经那些生气与活力似乎都已经随着日渐衰残的身躯消磨殆尽。解蓝站在床边,此时看着她无助的模样,心中渐渐也升起一股难言的悲凉来。   她说的没错。不管湘王喜欢她也好、厌弃她也罢,她都必须留在这里——她永远都离不开,除非她死。   她也曾经想要他的注目,也曾经想要他的温情。可现在,她已什么都不想要了,她只想要一个解脱。   解蓝在屋中站了一会儿,见湘王妃一动不再动,似是再度陷入漫长的昏睡之中。遂回身轻挑帘栊,这才发觉门边毫无声息倚了个人,也不知到了多久,正是谢长庭。   因知湘王已准许她前来探视,解蓝也并未惊讶,什么都没说便走了出去。   谢长庭这才进了房间。   此时湘王妃缠绵病榻已足半年,搬进江陵城以后,房间的布置都是以养病为第一要义。窗棂紧闭,透不进一丝风,冬日的阳光被隔绝在外,室内昏沉一片。谢长庭在湘王妃床沿坐了下来。   床脚的炭盆毕毕剥剥燃烧着,蒸腾着,满屋尽是苦涩的药味。   “你曾跟我说,无论遇上什么事,活下去,才是最重要的。”静了好一阵,谢长庭忽然说道。   湘王妃依旧是紧闭双眼昏睡,不理不应。   谢长庭未料她求死之心竟如此强烈,甚至连到自己也不愿见的地步,不免又沉默了片刻。复又顾自继续道,“你说这话很对。其实你比我明白,只有活着,才有走出去的可能……活着尚且身不由己,难道你死了,就是真的解脱吗?”她低头握住湘王妃的手,平静地剖开了事实,“倘若你死,才是真的永远走不出去了。你嫁他这九年、被他困住这九年,是他给你一场噩梦,是你心底的一道魔障。其实你比谁都清楚,你不是走不出来,你是不想走出来——”   因为你还爱着他啊。   湘王妃骨节嶙峋的手陡然蜷起,紧紧掐进了谢长庭的手背——   “活下去。”谢长庭忽地俯身,在她耳边低声道,“我会带你离开这儿,我保证。”   湘王妃依旧没有回应,只缓缓松开了手。紧闭的眼角外,一行清泪倏尔滑落。 作者有话要说:  “在这个世上,不是所有爱情都能被接受,但是没有一种爱情不能被理解。”   ↑这话不是我说的,是上海电视大学鲍鹏山老师说的。此外还有两句:“有一些爱情不能被报以爱情,但是没有什么爱情不能被报以温情。”“有一些爱情我们必须拒绝,但是没有任何爱情我们可以嘲弄。”这是鲍鹏山老师在讲潘金莲对武松的感情时候说的,深深折服了我= =   顺便安利一下这个百家讲坛,叫《鲍鹏山新说水浒》。特别棒,大家有空可以去听听。   ☆、92 夜袭      符止自来到江陵城后,便被安置住在城中一家富户的别院里。条件很好,可以使奴唤婢,主子却只有他一人。此前这半年之内,湘军声势浩大,也不是没有各方小股势力来投,但是湘王给出这么优厚的待遇,却还是第一遭。   无论是真的还是假的,如今这情形,也算圆了湘王一个名将梦。   但尽管重视至此,湘王却并没有为他安排军职。这不免也就令人颇费思量了——你就是买了只新杯子,还会忍不住用它沏杯茶看看吧。得一员名将却不用,只是留在城中。再加之这位符将军的爱妻还被湘王留在身边,这难免让人……感觉有些怪怪的。   而对于谢长庭来说,眼下,她其实拥有很大程度的自由,来去出入,都不再有人管她。只是自符止到江陵之后,除了城门前那平淡如水的一眼,她竟也一次都没去看过他。   这样子就算是其中另有隐情,也难免叫人觉得她太过无情了。   “我要是符止,如今都不知道该躲在哪个墙角里哭了啊……”后来连红零都动了几分恻隐,“你不搭理他,殿下也不搭理他……这人生地不熟的日子,岂是好过的吗?”   这日正是冬至,阖家团圆之时,晚食厨房也应景儿送了热腾腾一碟饺子。只是眼下团圆无期,岁寒天晚,只有她和红零两人坐在桌边,不免有些无处话凄凉之感。加之毕竟还是在战时,城中物资虽充足,却还有漫漫半个冬天要撑,一切需删华就素。饺子也不是谁都能吃上的,像红零今天就没领到,只能从谢长庭这里蹭。   谢长庭倒也十分爽快,寻了个小碟子,连给她拨了好几个。但拨着拨着,红零就觉得不对了:“你给我的怎么都是破的啊……”   谢长庭遂一本正经道:“冬天吃破饺子不冻耳朵。”   “真的吗?”红零只觉得十分怀疑。但又觉得她说的好有道理竟无法反驳,只得疑惑地戳着那几个破饺子皮,默默吃了。   而另一边符止则远没有这样幸运——或许是为表达某种信任,或许是成心不叫他好受,今日傍晚,他等来了归降以来湘王的首次召见。原因是冬至之夜,远人思乡,城外王师想必亦沉浸在此般节日气氛中。湘王认为这是个发动袭营的好时机,王师疏于防范,自会损伤惨重。   “本王自定北军中抽调二百精锐,全权交予将军,”湘王面带微笑,轻轻拍了拍他的肩,“将军可不要辜负我的一片信任。”   虽是这样,但落实到行动上,却是从定北军中另调了一名副将,跟随符止同去,美其名曰是便于相互接应,实际行监视之职。湘王当然不是怕他跑——符止为什么要跑,他耗心策划这一场诈降,总要有一个目的。如今尚未达成,便是叫他走,他都未必会甘心。   另一方面,湘王固然也不是对战果真有什么期待,只不过是试他一试罢了——你不是自称真心归降吗?那现在叫你去夜袭你麾下旧部,我且看看你要怎么办。   江陵的冬天极是多雾,临近傍晚,暮色四合,高城便已半隐在迷滂的雾气之间。符止带着定北军中一支二百人的队伍埋伏在城外,等待天色黑透。他们所埋伏之处,是城外的一道生满灌木的小土丘,远远可望见王师营盘的火光,星华点苒。   与符止同来的这位副将名叫范融,三十余岁年纪,自从戎便在定北军中,至今有近二十年军龄。符止在他面前,也只算是个后辈。   因而对他十分尊敬:“这么说……定北军驻扎安定山一脉时,范将军就在了?”   安定山位于西北边关附近,定北军这一支建制历史十分悠久,可回溯近百年。自敬宣年间,定北军便驻扎于安定山一脉,当时还是为了抵御契丹犯边。两任定北军主帅,卫将军顾擎、龙骧将军顾训父子两人,十余年惨淡经营,于帝国西北苦寒深山中架起一道防线,是以当时定北军又被人称作“顾家军”。这个亲切的称呼,一直为后世沿用,直到两年前顾将军暴亡,定北军归入湘王麾下,这才渐渐不被人所提起。   但对于他们而言,驻守安定山的岁月始终是一枚永世不磨的勋章。范融的语气中,也隐有骄傲之意:“正是如此。”   符止则面带敬意,对他微微点了点头。   夜幕初降,雾气渐渐浓起来,于灌木之间交汇凝聚成水珠,冰凉贴着他们的脸。天边尚留一抹夕阳残照,欲落不落,色浓如血。以往并不觉日落会有这样漫长,范融有些沉不住气,转过头来,却见符止仍旧是一脸平静——当然也是带了点百无聊赖的那种平静。他随手折了一根树枝,正在面前的地上写写画画。   范融见了,只道他在规划今晚的袭营,忙跟着凑了过去。看清了地上所画图形,却是大大一愣。   ——符止的画技当然是不怎么值得人恭维的,此时他画的是个圆,圆周上以点等分为数段,彼此间各有一些短线相连。圆周内外,还另有零零星星一些大小的点,杂乱无章。   “这……这是星图!”惊愕之下,范融脱口而出。   符止似是有一点意外,转头看了他一眼:“范将军懂得天文?”   按道理这话本不该说,这时候的社会风气,整体还为君权神授的思想所控。除了太常寺的一部分官员,民间私习天文,是为窥探天机,视同谋逆的重罪。但此刻于范融而言,惊愕已超越了他的所有感官,根本无心顾忌,符止给他安了些什么罪名。   “不、我不懂天文……但是这张星图我见过……”他看了一会儿,面上现出一种非哭非笑的神情,喃喃道,“不单是我,两年前……就是这张星图,我们全军的弟兄都见过……当时顾将军把我们叫到主帐前,说朝廷使者八百里加急,送来一副星图……侧有御笔亲书,说西北方天相异动,预昭定北军有通敌叛国之嫌……”   当时的顾将军,是龙骧将军顾训三世孙,顾家百年一脉单传,几乎每一代都终老于西北的深山之中,苌弘化碧,望帝啼鹃。却不想最终却换得皇帝猜忌至此。那张星图自主帐传出,一个传一个,直到最后一个将士,全军上下,一片哗然。便有许多人站出来,纷纷指责庸君无道,建言顾将军不如当真叛国而去。   “纵君负顾某,顾某却万死不能负君恩——”   顾将军最后却只是苦笑着将那张星图拿回,烧作灰烬。令全军卸甲,由副将带离安定山,回归中央朝廷,以示臣心。自己则向东南叩首三次,当众自刎而死。   当那一幕时范融也在,并许多定北军将士,群情激昂,誓要杀回长安,于御驾前为顾将军讨个说法。而此事终又夭折在了半途中——几日后,先前所谓的朝廷使者,被证明身份是假,八百里加急文书及御笔亲提,竟也尽是伪造之物。而究竟所系何人、出自谁手,到最后查来查去,也未能查个明白,顾将军枉死一事,到底是不了了之。   而定北军就此撤离安定山,再未回归。辗转、整编了几次之后,最终于永启六年,并入湘王麾下。   顾将军的死因是一张来源不明不白的星图——这二年里,随着范融自己在军中的位置渐次提升,对当年的事,也似乎隐约认识到了一点什么,更是讳莫如深。但乍一见符止画出这张星图,惊愕之下,多少向符止透露了一点信息。待回过神来,他也自知是失言了。   一时不由有些讷讷然,有心要找补两句,却见符止将食指在唇边一比,又指向对面的营盘。   原来不觉间地平线上已消散了最后一抹余光,整个营盘唯余火把照亮,影影绰绰,看不真着。帐前兵丁来往,似乎是正在换岗交接。   符止轻轻抹了地上的乱画,对身后招了招手。   这自然是叫他们跟上。范融见他一闪身消隐在了视线之内,也忙尾随过去——他自然没忘自己肩上还另负一重任。按理说,符止今晚的动向、一言一行,他都需事无巨细回禀给湘王。可是方才星图的那件事……范融心中忽然有种古怪到极点的感觉,不知是为什么,他却不想说。   一行人很快来到王师的营地附近,趁辕门处守兵换岗、不防之际,悄然潜入了大营,在夜幕掩护之下,迅速四散。这一切发生在无声无息之间,整个营地寂然如故,了无察觉。   跟在符止身后,范融提起了十二分的精神——真降假降,只怕稍后便有分晓。   他像个尾巴一样紧咬着不放,符止固然也不会不知道,也知今晚是湘王打定主意要试自己,只怕轻易难善罢甘休。遂一面只是装作不知,一面悄然潜至主帐前,待范融未及反应之时,他忽地向前疾走几步,直起身来。帐前灯火如炬,立时就将他整个身影儿,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   范融惊得几乎叫起来。   却只见符止走到了帐前,一旁的守卫见他大摇大摆地回来,一时还不太能入戏,下意识就要给他行礼。符止暗自无语了一下,只得上前将那守卫扫倒在地,而这人竟也不挣不动,只是仰躺在地上发愣。骤见寒光一闪,原是符止自袖中抽出一柄匕首,作势要割他的喉咙。   他这才回过神来,慌忙握住了腰间刀柄。正欲格架之际,只听身后一串脚步声迫近,是范融追了过来。符止略一转念,忽地抛下了匕首,转而一握那守卫的刀刃,往自己肩上一送——   顿时鲜血如箭,洒落军帐前的黄土地上。   范融尚未看清是怎么回事,只以为符止在与那守卫的缠斗中落了下风,心中也暗暗纳罕。但亦知符止是湘王极看重之人,当即来不及细辨,慌忙冲上去将那守卫一脚踢开,拖着符止便向后撤。那守卫认得符止,却不认得他,当即也吃了一惊,这才后知后觉地大声叫嚷起来。   “快来人!知会江将军——有敌军袭营——!”   江帆此时不在附近,却有不少兵将循声而出,纷纷举火四顾,整个营地,顿时亮如白昼。而湘王今夜只调了二百人,本为的是出其不意,掩其不备,此刻陷入重围固然再无胜算,一时间,只得仓皇逃还。   一路上,范融气得忍不住将符止“疏漏大意、擅自行动”从头到脚痛斥一遍,但最终也是无法,只得令人送他回去包扎疗伤。自己则连夜谒见湘王,将袭营失利的始末一一回禀。   出乎意料地,湘王听闻后并未恼怒,甚至也根本不是很惊讶的模样。只是玩味一笑:“哦?他伤得重吗?”   范融低头道:“当时情势紧急,末将未及细看。只是满地的血,料想符将军的伤只怕……”   湘王便挥了挥手,蔼然道:“今夜劳烦范将军,你且回去休息。”待范融施礼退下后,他又在屋中独坐片刻,不知想到了什么,竟是兀自发笑出声。   “解蓝啊,你说……”他下意识一转头,才记起此时夜静更深,解蓝早已不在旁随侍。   这不免让湘王有些意兴阑珊,又静坐了片刻,索性取了金棕色寿字鹤氅披上,起身出门。   而另一边谢长庭自然也早得了消息——江陵城就这么大,城外采取什么军事行动,城内不多时便能听见风声。半夜辗转无眠,忽听廊下窸窸窣窣,转过一串脚步声。   她不免心神一凝,拥被坐起身来。 作者有话要说:  昨天晚上太累了没有更,很抱歉_(:з」∠)_   然后就是这章,可能感觉和前面有点不挨着……因为后面要讲明堂案,所以这里是预先铺垫一下。这个星图还挺重要的,卓偐当初就死在这张星图上,如果大家还记得这个人的话。      ☆、93 爱过      一阵寒风随着房门的开合卷入,湘王袖手跨过门槛。   鹤氅沾了夜露稍有些潮湿,他解下来,随手搭在屏风上。他的动作非常自然,像是丝毫不觉得这样有什么无礼一般。回头看见谢长庭端坐在那里,眉头微皱,面上殊无一点睡意。   他随口笑道:“你算准了我今晚会来吗?”   谢长庭抬头看了看他,隔了一会儿,才摇了摇头,哑声道:“怎么样了。”   她问的自然是今夜袭营的事。湘王此刻来,的确也是正要和她说这事,但难得见她有点急切的模样,便勾唇笑道:“我说他死了,你信吗?”说着,又慢条斯理拿起桌上茶壶,倒了半杯冷茶。谢长庭以为他又要卖一阵关子,心中厌烦,面上不由带出几分不耐。却不想他几步走过来,将茶杯放在了她床头上。   她嗓音天生就有一些沙哑,深夜睡起,更是干涩难听。当下也是怔了一会儿,才默默捧起那只茶杯,低头喝了。   “挨了一刀而已,他可还舍不得死……”湘王坐下来,陆续说了些范融回报来的情况。见她皱着眉一言不发,又笑着问她,“心疼吗?”   谢长庭没有理他,而是反问道:“经此一试,殿下既认为符止并非真心归降,您打算怎样处置他呢?”   “不试我也知他并非真心归降……”湘王微微一笑,“说起来,我对他算是仁至义尽。给足了他机会,但是他一而再、再而三地让我失望。到如今,我皇兄的江山一片风雨飘摇,他仍不肯弃暗投明。”对于谁是暗、谁是明的问题,湘王的认识显然与一般人不太一样。顿了一顿,方又道,“既然他执意要做忠臣,我可也没法横加干涉。索性成全他们一段君臣之义罢了。”   这是打算要符止的命?谢长庭心中略摇摆了下,又觉得不像。湘王并不是什么优柔寡断的人,倘若打定了主意要杀符止,此刻便已应人头落地了。   方犹疑之时,却听他又凉声道:“与其担心符止,夫人倒不如先担心你自己。”   谢长庭遂看了他一眼,淡淡说道:“如今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唯听天由命,妾身担心又何益?”   “夫人倒是读过不少书啊……”湘王不由失笑,“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你就是这么想的?这半年我待你怎样,你自己说,可不算薄吧。就这,也不足消了你的戒心吗?”   他说着忽伸手过来,轻轻一捋她鬓边的碎发,“我的皇后,嗯?”   这个动作显然太过亲昵了,谢长庭皱眉偏过头:“殿下来难道就是为同妾身说这些的?”   这下湘王反被问得一怔。   当然不是为了说这些……可今夜究竟为什么来寻她,似乎又是个谜。他想着,也莫名有些恹恹然,心绪飘忽不定。   于是随口调戏她:“不然。这却是因本王辗转无寐,特来寻夫人共度良宵……”   谢长庭并不知他片刻间已转过多少心思,只是见他也没了什么正经话可说,便不再理睬:“殿下请回吧。”说着放下罗帷,顾自转身面壁躺下。湘王不免有些哭笑不得,还从没有人敢给他如此冷遇,训斥她道:“谢长庭,你不想活了。”半晌不得回话,罗帐中她的背影隐隐绰绰,不动如山,倒似是真的睡了。湘王不自觉亦噤了声,他竟还偏有些吃她这一套。   良久,他才吹熄案上烛火,披衣悄然走出去了。   而另一边符止则开始了他的养伤生涯。湘王当然没有杀他,不仅不能杀,还要比之以往,越发显出对他的信任与厚待——因从表面上看,符止在这一次的夜袭中确已证实了他对湘王的忠心。尽管最终不尽人意的结果,不得不令人对他的能力产生一点怀疑。   但在编制上,他此时已被接纳为湘军之中的一员了。   范融做了他的上峰,养伤的日子里,也曾来瞧过他两回,一面是交代一些军中的事务——因湘王将符止编到自己麾下,范融不觉其中有异,便只与诸多部将一视同仁,并不区别对待;另一面,也是耳提面命,谆谆告诫符止,以后再不可擅自行动云云。叫符止啼笑皆非同时,也发觉此人心机不深,便常与他谈些边塞一带风物,以从他口中套出些定北军旧事来。   日子一天天过去,时值岁末,江宁城内,也渐渐有了年关的喜气。   符止的伤已好了十之七、八——他自己给自己一刀,下手总不会太狠。当时虽是割肉见血,但伤不在要害,到如今,早已略无妨碍。只不过,这一阵湘王以“侍疾”为由在他的居所加派了一批人,日夜轮换不怠。符止也知被盯得紧了,不必要去扰湘王的疑心,便依旧是称病不出。   之前半年战事频繁、辗转无定,如此乍一闲下来,过了阵风平浪静的日子,倒好似是回到了长安的生活。读书写字、侍弄一下院中的花草,便又是一天过去。   只是再不必黄昏留一扇门,等着谁回家了。   在遇见谢长庭之前,他平静地生活了二十余年;在她被带走后那几日,他也觉得还可接受,都不觉特别缺少什么。而今才知有许多东西是慢性的,就像罂粟,浅尝是药,陷进去却是毒。   一觉醒来已是下午,他记起清早搬到窗台的一盆含苞的山茶,支起身拂开床帐,一看之下,却是猛然一怔。   只见谢长庭侧身坐在窗下,雪白的脸映着火红盛放的山茶,竟恍似梦中。   听到动静,她转头来瞧了他一眼,便起身走到床边。还未说话却被符止一下捉住了手,合在掌心里摩挲了一阵,似是方才确定这是真的。时隔这么久,她终于真真实实站在自己眼前了。   “你怎么来了?”   随之而来的又是无数个问题。此刻屋中只有他们两人,平日那些寸步不离的侍从,此刻竟都不见了踪影。而谢长庭则只是一笑,她如今说话倒还有些分量,那些侍从只道她在湘王跟前受宠,因她吩咐过,不得不退到门外。   “这话倒该我问你,你怎么会来?”这问的却是他诈降的用意。   因知这片刻的清静弥足珍贵,符止便简短告诉她:“上月朝廷捕获长安城湘王旧邸眼线一人,密报两年前湘王府系假传皇帝手谕、逼死定北军主帅顾将军一案主谋。倘若证实为真,可借此策反定北军,脱离湘王麾下……”说这些也不知道她懂不懂,“总之此事干系重大,又恐过早走漏风声,我便亲自来看看他虚实。左右还有江帆,即便我死在城中……”   他说到此处陡然一停,静静看了她片刻,似有千头万绪,亦不知从何说起。   却听她慢慢笑了一声:“这太让人伤心了,将军来……难道不是为接妾身走吗?”   听她这么说,他心中不免微微一空,方要开口说什么,忽听门外一串脚步声切近过来。原是个小内侍端了清水、纱布等物,木着脸站在门前,提醒到了换药的时辰。   谢长庭将托盘接在手里:“我来吧。”   那内侍面色有些不虞,无奈不敢有违与谢长庭的意思,却更不敢有违湘王的意思,一步一蹭着退到门外。   谢长庭回到床前,拆了纱布,又旋开那伤药的瓶塞,轻轻嗅了下,替符止包扎伤口。他肩上的刀伤已经结出新痂,虽浅却长的一道,显得有些狰狞。而谢长庭固然早已熟悉这样伤痕累累的身体,甚至习惯到有些麻木,即便看到这半年来他添的许多新伤,也只是轻轻叹息了声。   “疼吗?”   符止摇了摇头,感觉到她的指尖冰凉,像蛇慢慢爬过他的肩、他的颈……又倏尔一下溜走了,却是她整个人贴了上来,伸臂抱住了他。   “我知道你要什么。”她在他耳边说道,“回去,你待在这里弊大于利。”   符止愕然看着她,方要开口,却被她伸指在唇边一比,示意隔墙有耳。继而她埋首在他肩窝,低低地道,“你要的东西我有,去找雪赐,她会给你。湘王或可能对你动了杀心,我不知道他会怎样做,你自己当心。”   “那你呢?”   “我自己能走。”她静了一会儿,又补了一句,“我会站在你这边。”   能说出这种话对她而言并不常见,她的态度往往是模模糊糊。但符止知道,在大事上她很少糊涂,甚至可以说对局势的判断极为精明。她说自己能走,他其实是相信的,但这并不能抹平他心中那种万般无奈的颓然之感。他竟无力带走她。   “你若死了,我一定会独活的。”谢长庭似是看穿了他心中所想,微笑道,“所以不用太在意。”   符止凝视了她片刻,忽然紧紧环住她的腰。好似要将这个人,连同他们所共有所有回忆完完全全烙在自己骨血里一般。初见时的惊艳、灵堂里的回眸、这漫长人生路上短暂的相守……他爱过她,也恨过她。可这条路磕磕绊绊,或长或短,他却只想与她一起走。   谢长庭被他死死勒在怀里,不免也是一怔,却终是什么都没说,安静地接受了这个久别的拥抱。   那送药的小内侍在门外站了许久,听他二人起了一下午的腻,却也不曾自言谈中透出半点有用的信息。叫他站到最后不仅腿酸,更连牙都酸了。   临近日暮时分,谢长庭方走了出来。   红零在马车上等得有些着急,长吁了一口气:“快走吧!赶上宵禁可就麻烦了……”   “先不回府。”谢长庭却摇摇头,吩咐驾车御者,“送我去一趟城门。” 作者有话要说:     ☆、94 今宵别梦寒(上)   江陵城始兴建于春秋时期,为当时的楚国都城,名为“郢”。秦灭楚后更名为江陵,方流传百代。   江陵城墙围二十一里,城高近三丈,通体由青砖混石灰糯米降砌筑,坚固异常。湘王据守于此后,更是在六个大城门外,分别修筑“瓮城”,以拒强敌。   所谓“瓮城”即是加筑在城门外的一个小围城,内设藏兵洞,规模以容纳人数一百到几百的士兵不等。最大的要数北城门外的瓮城,不仅有藏兵洞,还有新筑成的箭楼、门闸、雉堞等。一旦进入其中,关闭内、外两道城门,俨然便陷入孤立无援、四面楚歌的境地。瓮城得名便在于此,取“瓮中捉鳖”之意。   孤城不见夕阳斜,深冬的江陵是没有黄昏的。   太阳倏一瞬落了下去,整个瓮城,陷在青黢黢的阴影中,好似血口獠牙、随时准备吞吃人的巨兽。四周弥漫着铁器与木屑刺鼻的气味,抬头只有一框黯淡的天空。没人明白谢长庭来这个地方要做什么,当值的几个守将面面相觑,却也碍于她正当红得宠,不敢横加阻拦,只得由她在城门处走来走去。   “平时都是你们守在这里吗?”她一道走,一道还问了不少问题。   “回夫人话,正是我等。”一旁立的一名千夫长,闻言只得走过来为她讲解,“每日酉、丑、巳三时,值守兵将各轮换一次。原本十日一徇休,能歇一天的班,但眼下战事吃紧,这徇休,也是时有时无……”   “那很辛苦啊。”她说。   那千夫长心中点头,但口里不敢叫怨,只是袖着手陪笑。却听她又问,“那么夜间值宿,你们待在哪里呢?”   那千夫长抬手一指,原来天色渐晚,城头上已经支起了一个个简陋的伞盖,值宿兵将,各自拖着薄薄一层毡毯,屈身挤在伞下。这种伞盖在军中有个名字叫“风雨篷”,而实则既不能遮风,也不能挡雨,这个设计为何能沿用至今始终是谜。此刻还未入夜,许多士兵便已冻得瑟瑟缩缩,发抖不住了。   谢长庭叹息了一声:“岁末天寒,大家伙儿受苦了。我这里先谢过诸位坚守之功。”   “这、这不敢当……”守将们被她弄得十分糊涂,一面疑心她是湘王派来突击查岗的走狗,一面又觉得她像来了场观光慰问。心中忐忑,面上却只得纷纷作出感激的模样,“多谢夫人体恤!”   谢长庭这才结束了这场心血来潮的登高一游。沿着蜿蜒曲折的女墙又走了一段,下了城墙。   归途中宵禁已经开始,红零自然是抱怨了一路。幸而千夫长只道谢长庭是奉湘王之命前来,不疑有他,便亲自开道护送她们,这才畅通无阻地回了王府。   临别时,千夫长还特地提醒她:“夫人以后出门要记得带牙璋牌呀!”   谢长庭对他道谢,笑着称是。回过头来关上窗,红零则轻嗤一声。谢长庭才没有牙璋牌呢。   与军令不同,牙璋牌是湘王私人铸用的令牌,只有湘王所信任的极少数人持有。除了湘王他自己,眼下,唯独解蓝手中还有一只——至于谢长庭,这个主意连打都不要打,湘王对她,是根本毫无信任可言的。   当下,谢长庭也只是笑笑,不再提这事。转天红零要怎么去告状就不知道了,但最终湘王倒也未曾追究什么,甚至算是给予了一定程度的肯定。   “这么贤惠,”他闻言戏道,“还真有点皇后的样子了啊?”   如果这也称得上贤惠……这简直是个荒天大谬,连解蓝都不忍捧他这个场。最终憋了又憋,勉强说出一句:“既这样,今年府中家宴……殿下不妨交由谢夫人安排,也是才适其用……”   “夸她一句,你这儿就给我撂挑子了?”   解蓝忙道:“奴才不敢。”   湘王掀唇一笑,少顷,眼神又渐渐归于锋利,“这事不能让她管。你且去仔细安排……家宴当晚,我要万无一失,知道么?”   解蓝方也才换了一脸肃然,低声应:“是。”   自进了腊月以来,便算是真正到了年关。尽管江陵城如今受湘军的强压控制,但民间百姓,对于过年的浓厚兴味,却是丝毫不减。小年夜祭灶,这时并不似后世习俗定在腊月二十三这天,而讲究“官三民四船五”——官家过腊月二十三,普通百姓过二十四,水上人家过的却是二十五。这才有《祭灶诗》“古传腊月二十四,灶君朝天欲言事。”句流传。   而湘王府的家宴历来也是这一天,只因从前除夕是大节,总要与皇帝、太后等亲眷在宫中相聚。如今虽没有了这回事,习惯倒一时不能改。名义上是家宴,但湘王府向来人丁单薄,多还是宴请门人宾客。名士云集,一时间,倒成了风靡江陵的一桩盛事。   “我劝你还是别装病……”   这天傍晚,红零给谢长庭梳妆的时候,就说,“即便我不拆你的台,估计你待会儿还是瞒不过解中人……不过是吃一顿饭,到时候你推说醉了,早早就回来,这也没什么吗?”   谢长庭低头不答。原以为那夜无礼惹恼了湘王,这些天里,他虽肯定了她“皇后就得这么当”的种种行径,但亦不往这里来见她的面。家宴一事,本也与她无份。但不知怎么,今早却突有人送了帖子,说请“符将军携妻与会”,后又送来了一套王妃品秩的礼服。前后矛盾之处,实在令人无言以对。   镜中倒映出那一抹刺眼的鎏金红,娇艳夺目。   谢长庭心知今夜只怕事非简单,再好不过给她和符止一段难堪,如不好,她想到湘王那天说的“成就他们一段君臣之义”,心中越发冰凉一片。至于眼下,装病固然是个极坏的解决办法,而湘王也未必不曾防到她这一手,今天早上才知会她,也是不曾留出时间让她真病。   “怎么?谁要早早回来?”   说话间,却不防门帘一挑,湘王负手含笑跨进屋来。他今日冠带一齐,拖金横玉,不经意倒有几分风流俊美,令人心折之处。红零万没想到是他亲自来了,蓦地也是一惊,惶惶撂下手中的事跪地请安,却忘了手中还挽着谢长庭半边发髻。象牙梳子一撤,她立时偏头咝了声,竟被生扯下一缕青丝来。   “慌什么。”他斥了声走过来。红零这才站起身,默默替谢长庭将鬓发拢好,又别了一对累丝红螺钿插针,一支丹凤七宝明金步摇。一时珠玉轻晃,光华暗暗流转。   湘王此刻来,自然是要携她一同赴席。到这个时候谢长庭反而平静下来,一路无言,待行至临水廊下,方可闻丝竹袅袅自对岸传来。灯影水色,波光迷离之间,犹如点点繁星自九天华坠,光彩映人。如此歌舞升平气象,是谢长庭平生所未见,恍然竟有种狂欢末世的意味。   方自出神之际,忽觉腕上一痛,抬起头,才发觉湘王正冷眼盯着自己。许是她有些太安静了,他低声警告道:“别玩什么花样,识相一点。今晚之后,还能留你一条命在。”   果然是有事——谢长庭心中猛一跳,面上却不露声色,只默默垂下了眼帘。   湘王一经扯她,指下无意触到一条串绳,这才瞧见她腕子上依旧戴着自己赠与她的那颗明珠。不免也是微微一怔。   神色方柔和了些,牵了她的手,“走吧。”   待来到席间,已经是宾客满座,湘王帐下臣僚、有功之将,以及江陵城内的名望之士,皆在这日受邀之列。只不过,纵这些人见多识广、满腹经纶,一朝亲王携人|妻赴宴,大约也都是第一次亲眼得见。当下虽无人敢置一喙,私下里却是面面相觑,都不由露出些同情之色来——只因帖子上写的是“携妻与会”,甚至解蓝在安排座次时,在符止身边另设了一席。此时这空荡荡的一席,无疑不是一种无情的嘲讽。   可是那又能怎么样呢?到了这一步,满腹的苦除了默默自咽,竟是别无他法。   符止深吸了一口气,紧紧握住手中的酒盅。忽听背后一串脚步声,有人来到自己身边,拉开那张空席,盘膝坐下来。   “我是你上峰,与你并席而坐,当不为过。”这人竟是范融。   符止如何不知其中用意,当下心中微撼,低声道了句谢。范融却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漠然转过了头,不经意向主席上瞥了一眼,显然是对湘王夺妻掠美之举甚为反感,心中亦有些微词。   不多时乐声稍缓,湘王擎杯祝谢过、又待众宾客回祝之后,便是主宴开始。一轮推杯换盏、觥筹交错,倒是实现了大部分人的宾主尽欢,席间氛围热络不少。正当这时,只见解蓝面带喜色,快步走入厅内:   “恭喜殿下!有客千里而来,赠予您一份年礼——”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官三民四船五”:真事儿啊,古代时候就这样,不是我编的。   然后不难看出,湘王又要开始轰轰烈烈演一场了= =   ☆、95 今宵别梦寒(中)      随着解蓝话音落下,门外走入一个人来。   这是个身着胡服的中年男子,生得眉目深邃、颧骨高突。众宾客皆是一静,未料到来的会是个胡人。只见那人身后,还跟有随从数名,牵着一匹骏马,马身矫健,毛色黑亮如缎,竟还透着一抹绛紫。即便毫不懂马,也一眼即知这匹良驹,千金难求。   “拜见湘王殿下!”那为首的胡人几步走上前来,见礼过后,便回首一指,“此马名为紫玉骢。听闻殿下遣使塞外,欲寻宝马,我等特将此马赠与殿下!”   “哦?”湘王双眼微微眯起,“马倒是好马……解蓝,这是你找来的?”   解蓝忙答道:“回殿下,是奴才派人去胡商之间求购宝马。这人一听说,便自己上门来,奴才见他带来的果然是良马,欲高价购得。可他执意不肯,只说要亲自到中原来谒见殿下,当面将此马献给您。”   湘王笑道:“竟还有这样的事?”   “殿下才具英武,远播四海,在下久仰殿下贤名。今日一见,果然当世英雄也!”那胡商高声道,“在下甘愿将此宝马献与殿下,愿圣主临朝,天下躞和!”   他这样一说,席间诸人方才慢慢醒过神来——安排了节目你不早说嘛!这人早不送、晚不送,偏要此时当众献马,其意不言自明。一时间纷纷举酒敬祝,争相歌功颂德之声,不绝于耳。   湘王见好就收,大笑道:“自古汉匈是一家,来人。为匈奴使者添席!”   立时有仆人过来,紧邻着主位添设一席。那胡商连声称谢,正欲走上前去坐下。下首席间,却有一人腾地站起来:“番邦蛮夷,有何颜面与殿下同居首位?”   “范融!”他这话问得突兀、且无礼至极,一时众人皆投来诧异的目光,身旁几个人忙去扯他。   湘王眉心一蹙,亦微微沉了脸色。   范融却屹立不动,厉声道:“匈奴出尔反尔,屡犯我边境。掠我财物,屠我百姓!我定北军将士旧时在顾将军帐下盟誓,愿此生食其肉、饮其血!断无与蛮夷饮酒同宴之理!”   他这样一说,在座几位定北军将领被勾起旧事,亦面露不忿。湘王间一时众怒难犯,微微沉吟了片刻,这才一指下首,令人将那胡商的席位挪远一些,是个折衷的办法。   毕竟他积威甚众,一经让步,范融也不得再说什么,只是自己坐下生气。   经历这一场小小的风波,席间气氛稍冷下些许。半晌无人谈笑,唯余悠悠丝竹之声。   一曲终了,正待人含宫咀徵之时,忽而弦声如震,一阵嘈嘈切切之音,却是乐工转了曲调,应景儿弹起了《胡笳十八拍》。这支曲子又急又快,慷慨激昂,节拍如雨,一时令人心神一醒。谢长庭下意识转头去看,那胡商挪过位置后,正坐在她下首——却见他摇头晃脑,手指不自觉在桌面敲着节拍,也是一副如醉如痴的模样。   她心中不由一动,忽然开口道:“胡笳本自出胡中,缘琴翻出音律同……想来郎君在胡地,也常听此曲吧?”   “正是……”那胡商正在高兴处,随口道,“这一曲《胡笳十八拍》,在胡地传唱甚广,妇孺皆知。”   “原来是这样。”谢长庭对他一笑。   胡笳本自出胡中,缘琴翻出音律同——这确是《胡笳十八拍》中的句子。但胡笳是胡人的乐器,曲子却不是胡人的曲子。《胡笳十八拍》相传为文姬归汉后所作,出于历史因素、及她自身的一些经历,其中多有对胡人怀恨、痛骂之语。倘若这胡商从未听过倒情有可原,可他不但知道曲名,竟还说胡地流传甚广——   只怕他根本不是个胡人。   可湘王找人在宴会上假扮胡商,这又是为了什么?   为了证实他贤名远扬?这仿佛勉强说得通。可今日在座之人,除却一些趋炎附势之辈,又有多少人能为他所用?即便日后成了事,又还有多少人,能在他调转屠刀之后留有命在——湘王并没有打算久居江陵,在此地树威,毫无意义。他必不会做这样多此一举的事。   他究竟要做什么呢?   冷酒入喉,化作一阵辛辣的灼热,脑海反倒越发清醒,她突然产生了一个想法——这个想法盘桓在她脑中,仿若一丝一线、慢慢成型。   她思索良久,放下了手中酒盅。银盅底敲在木质几案上,发出轻微的“笃”一声。   湘王不由回眼向她看来。   “殿下今日喜得良马,正可见以德服人者,四海归心。”谢长庭说道,“妾身无以为贺,唯有一歌可献予殿下。且为殿下与诸位助兴而已。”   她这话出口,席间众宾客一愣过后,根据方才的经验皆是作出赞叹之色,什么“夫人过谦了,我等如听仙乐耳暂明”都说出来。湘王则不免又看了她一眼,虽不曾管她,目光中也带了些许疑惑。   “你……”你那个破嗓子也能唱歌?   谢长庭微微一笑,站起身来走到乐工身边,低声吩咐了几句什么。   那乐工点了点头,挑弦又重起了个头,依旧是《胡笳十八拍》的曲调。这一次却弹得比方才更急、更快,拨弦转轴之间,音似裂帛,似有千军万马奔腾其间。又而兵戈一收,琴音陡然定止,唯余尾音震颤,似泣似诉。   “戎羯占我兮为室家,将我行兮向天涯。云山万重兮归路遐,疾风千里兮扬尘沙……”   谢长庭轻轻启了唇唱道。   那歌声极为沙哑,每每令人几欲担忧她会破音之时,忽又峰回路转,别有种苍凉悲壮在其间,竟令闻者心伤。符止远远望着她,心中一时也是百味杂陈。这支歌,他听谢长庭唱过很多次,却没有任何一次像此刻这般。古人说“意夺神骇,心折骨惊”,大约该当如此。   怨兮欲问天,天苍苍兮上无缘。   天无涯兮地无边,我心愁兮亦复然。   谢长庭始终是满面平静,乌沉沉的一双眼,似是万种悲欢尽是旁人的事,她看不见,“人生倏忽兮如白驹之过隙,然不得欢乐兮当我之盛年。我非贪生而恶死,不能捐身兮心有以。生仍冀得兮归桑梓,死当埋骨兮长已矣……”   “日暮风悲兮边声四起,不知愁心兮说向谁是。”   直到此刻,她才抬起头来,似有似无地瞥了符止一眼。方又继续唱道,“逐有水草兮安家葺垒,牛羊满野兮聚如蜂蚁……”   却不想,这一句却与琴声完全不是一个调子。那乐工一阵手忙脚乱,合了半天,始终合不上她的歌声,只得停了下来。   谢长庭转头皱眉看着他:“你怎么回事?”   席上鸦雀无声,众人不明所以,上百道目光齐齐投诸于乐工身上。那乐工心中慌乱,自觉没有弹错,有心怀疑是谢长庭唱错了,却又不敢说。嗫嚅了半晌,只得跪下道:“小人技艺不精,请、请夫人恕罪……”   众人便多少有些扫兴——听过弹唱的人都知道,弹者于歌者只要错一个,另一个即便是对着,也不堪入耳了。至于错在哪一个,他们却不太能分辨得清。见那乐工主动认错,便信以为真。   湘王也叹了口气:“可惜了,没想到你唱的还挺不错的。”   谢长庭道:“既然如此,妾身的夫君极擅此曲,殿下可否准他来为妾身弹奏?”   湘王略一怔,继而目光微闪,冷冷盯了她一会儿。就知道她不可能安分太久,此刻,却不知她又在打什么主意。   只是谢长庭这个要求并不算过分,湘王亦知夺妻掠美一事深为人不齿,虽无人敢当面指责,背后诟病却不会少。当下面色微沉,许久才吐出一字:“准。”   符止亦不知她想做什么。   只不过他二人当初一曲定情,这支《胡笳十八拍》弹过无数次,早已烂熟于心。当下琴歌相合,可称神仙眷侣,天衣无缝。待又唱道“日暮风悲兮边声四起,不知愁心兮说向谁是”这句,他却留了个心眼——方才分明就是她唱错了,这本是极罕有的情况——除非她是故意的。   想着,他心思微动,指上一滑也转了调子。谢长庭看都没看他一眼,歌声却果然跟了上来,“逐有水草兮安家葺垒,牛羊满野兮聚如蜂蚁……”   中间漏了一句“原野萧条兮烽戍万里”,她却没有唱。   这是为了什么?   原野萧条兮烽戍万里——符止心中暗自忖度,手上却不曾停。虽唱漏了一句,却因琴声接得自然,倒并不太容易令人察觉得出。转眼一曲终了,谢长庭起身归坐,亦不再有什么表示。符止略沉吟了一下,也将瑶琴搁回原处,转身欲回席上坐下。却恰逢湘王叫住了他,赐下一杯酒来:“……若非今日托尊夫人之福,还不知符将军琴艺如此精湛。”   符止只得站住,与他对饮了,“殿下谬赞。”   湘王不再多言,只微微一笑。   “殿下心有偏向……我等不远千里而来,还不值得殿下赐一杯酒吗?”这时候,那胡商却倏尔站了起来。   湘王好似吃了一惊,半晌,才忙令人赐酒:“自然值得,是本王怠慢了贵客。”那胡商接过酒盅,几步上前,与湘王相对饮了。只因他站得极近,谢长庭盯着他胡服箭袖轻振,心中竟猛然一跳。正当这时,湘王回过头来,见她目光发直,遂笑道,“你看什么?本王不胜酒力,不如夫人替我饮了这杯……”   最后一字尚未出口,却忽听“啪”的一声,那胡商摔了酒盅,竟从捡袖中抽出一柄短刀来!飞身跃上台阶,挥刀直指湘王咽喉刺去! 作者有话要说:     ☆、96 今宵别梦寒(下)      一时间,满座宾客齐齐惊呼。   谢长庭只觉一道寒风贴耳而过,转头去看时,只见那胡商一击不中,短刀砍在了席位后的珠箔屏风上,一声裂响,竟将那屏风直劈为两半,珍珠断线,迤逦洒了一地。那胡商三两步跨过几案,转刺为砍,转眼又向着湘王挥出数刀。   湘王自幼精于骑射,也不是什么好相与的,就地一滚避开刀锋,大呼:“护卫何在!”   这样规模的宴会,场中固然安排了一批人员保卫安全,防止生乱。但事出突然,这些人难免都有些惊得愣住了,听湘王这一呼,方才醒过神来,一拥而上。那胡商虽悍勇,却寡难敌众,被一名护卫踢中了手腕,痛呼一声,短刀飞了出去。还待去捡时,身上却已挨了好几刀,血流不止,剧痛之下双膝一软,转眼被人反剪了双手伏跪在地。   口中犹自痛骂:“昏王无道!我既身死,天下尚有万人得而诛之……”话音未落,却被身旁的一个护卫狠狠抽了一耳光,提刀待要杀他。却被湘王厉声喝止:“慢着!”   他说着整了整衣冠,站起身来,方才一阵慌乱,让他的形容不免有些狼狈。而此刻居高临下,自有种不怒自威的仪态,竟压得人抬不起头来。   一时人人缄默,却唯听那胡商哈哈大笑:“昔有壮士荆轲刺秦,我今日效仿其事,正是死得其所!”   笑到最后,气息渐微,嘎嘎之声犹不绝,令人闻之悚然。众护卫皆是一惊,见那胡商面色青中带紫,不一会儿工夫,口鼻中渐有白沫溢出。忙有人掰开他的嘴,见其中含了一只小囊,此时早已被咬破,竟是已自行服了剧毒。   “我已尽力……符将军,来世再报……您知遇……之恩……”   他说完强挣扎起来,斜身向下首一拜,含笑而死。   符止与这人素不相识,忽听他死前口中竟提到自己,不免大大一愕,方一抬头之时,却见上首湘王的目光冷冷投射过来。心中一凛,转念之下方知自胡商献马开始,便是湘王设的一场局,亦不免苦笑他倒当真是心机如海。   “本王惜将军之才,待你如座上之宾。”湘王面如寒霜,一字一字,缓缓道,“却不想你怀如此豺狼虎豹之心——”   继而他音调一高,“将此逆臣给本王拿下!”   那胡商的尸首伤萎顿在地,会厅里弥漫着浓浓的血腥味,此刻湘王既一声令下,又有谁敢置一词。众护卫纷纷抽刀,正欲一拥上前之时,却听背后“砰”一声响,却是一直作壁上观的谢长庭忽而起身,掀翻了面前几案。   一时杯盘狼藉,酒液倾泄在波斯红的地毯上,浸湿了乌沉沉一大片。   “你……”湘王初以为她是惊骇之下,当众失态。但心念转轴,立即明白不对,飞快抬手一捉,谢长庭却早有防备,极灵巧地闪身避开。几步跑下台阶,踢翻了沿途所有灯台。火苗落在沾酒的地毯上,倏尔一下窜高,火舌如长龙一般迅速在席间蔓延,宾客们相互推搡,疾声惊呼,立时乱成了一团。   “走水了!”一众护卫也慌了起来,“保护殿下!救火——快救火!”   当年湘王也曾是制造混乱的高手,如何不知谢长庭的心思。当下脸色一沉:“捉拿逆臣!倘若谁放走了符止,本王先取他性命!”   这些人不禁一阵犹豫,在抗命与置主上于险地而不管之间略有摇摆,最终是选择了后者,一致将矛头对准了符止。一时众护卫团团围上,符止难以周转,伸手夺了率先冲过来两人的兵刃,咬牙苦撑——也无怪湘王念念不忘,始终绝不了要招揽的心思。他这个人,确实有种常人难以企及的孤勇。眼下大批护卫围拢过来,源源不绝,他起先还不愿杀人,到后来眼前灯光、火光、血光晃成一片,手起刀落之处,几已不知所砍为何物。刀刃翻卷,又被热血溅上,远远望去竟仿佛他手中握的不是杀人兵刃,而是软红十丈,有种别样的凄绝冶艳。   “想走?”   谢长庭袖口一紧,被猛地向后扯过去,整个人跌在珠箔铺碎的台阶上。湘王俯身看着她,近乎狰狞地微笑道,“看见了吗?你和他,一个都走不了。”   他说着用力一掰她的脸,让她不得不去看着符止的方向。火焰灼烫的气浪涌入双眼,谢长庭胸口急促地起伏,几乎有种要窒息的错觉。   忽觉唇上一痛,竟是湘王吻了上来。   烈酒的涩、鲜血的腥……末了却还余下若有若无的一丝幽香,像一场梦境般不断深陷。吻她居然是这样的感觉。竟叫他一时有些把持不住,死死咬着她的唇瓣,似要将她整个人撕碎了,一点点咽进自己身体里。直到察觉腰间一紧,方才回过神来,却是谢长庭扯下了他腰间挂的牙璋牌,用尽全身力气向下首抛去!   “符止,走!”   符止一刀扫倒了冲到面前两个护卫,向起一跃,恰将牙璋牌握在手中。回过头,只见一片火海之中,她的双眼依旧冷如冰雪,似是穿过这重重时光、这天涯咫尺的阻隔,依旧回到灵堂初见的那一天,无心无情的那一眼。   他握紧了手中的牙璋牌。   紫玉骢被拴在一旁的廊柱上,他迅速解开缰绳飞身而上,策马踏过狼藉的筵厅。众护卫还待去追,却无奈紫玉骢实在脚程太快,转眼消失在了门外。   “啪!”湘王猛然直起身,反手抽了谢长庭一个耳光。他实在太用力,以致她的嘴角立时便渗出一缕鲜血。谢长庭却忽地笑起来,那笑容是前所未有的轻快恣意。只让人想到周幽烽火戏诸侯,为博褒姒一笑,大约是世间真有这样的美人。一笑竟如累累白骨之中开出的一朵花,有种骇人的美态。   “在城内街巷设下关卡,持有牙璋牌亦不可放行。尽一切可能阻止出城。”湘王一怒过后,也迅速地冷静下来开始处理后续,一连下了几道命令,又拎起谢长庭,叫解蓝先将她带回府中“好生照顾”。解蓝跟随湘王多年,见他此刻面色紧绷,看不出一丁点波澜,心知他这是已怒到了极点,亦不免暗暗心惊。当下不敢多言,只低低应了个是,抓起谢长庭就走。   回来以后红零简直要被吓坏了。   “谢夫人今天可是有点过了,”解蓝一面将她推进门,一面道,“之前夫人事事和殿下反着来,殿下确实也新鲜过阵子。只是凡事有个度,您今天做这事,只怕连这张脸都保不住您。”他说着冷笑了下,“眼下殿下来不及同您算账,您且先想想如何免于一死吧!”   他说完便关门走了。那边红零才过来替谢长庭卸了钗环,也知是出了大事,竟大到她连问都不敢问的地步,只默默去寻了个冰袋来,敷在谢长庭脸上伤处。   虽已经是极小心,但依旧疼得她不住吸气,“……我自己来。”   见她这样,红零心里亦有些不好受,但又说不出是因为什么,半天才点了点头:“你自己待会儿吧……”说着不由叹了口气。谢长庭微微一怔,随即有点好笑:“我还没叹气,你叹什么?”   “我是叹你,弄成如今这样可真是……”红零又叹了一口气,“活该呀。”   她说完好像也实在没办法表达对谢长庭的失望之情,自己转身出去了。   剩下谢长庭独自待在屋中。她在床上躺下,江陵的夜安静下来,唯余更鼓闷钝的声响,逡巡回荡。她想要数清楚,究竟打了多少下,意识却渐渐远了。面颊起初是麻痹一片,到后来消了肿,才觉出隐隐作痛。冰化了一半,大约是深夜了吧。   他出城了吗?   模糊之际似听道一声门响,有脚步重重挪移过来。冰袋倏尔滑落在地,她伸手要去捡,却被人猛地扼住脖颈,生生从床上提起来——谢长庭呼吸一窒,睁开了双眼,面前是湘王的脸,或可能是一夜未眠,他眼中竟蒙着一层可怖的血红。   她便知他是没有拦住,符止走了。   这样想着竟全身都放松下来,好似卸了所有的担子。直至气息渐微,断断续续之间,忽听他在自己耳边道:“你是不是特别怕死?现在呢,你以为死了就能了断吗?”   他忽地松了手,“我告诉你,我有千百种办法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谢长庭,枉我一直对你这么好——”见她伏在枕上不住咳嗽,他犹不解恨,一把揪住她的衣襟,将她提到眼前来,“枉我对你这么好,你是怎么回报我的?我事事宠着你、顺着你,却想不到,你是这么个养不熟的东西!”   谢长庭和他对视了一会儿,方才道:“妾身是什么样的人,殿下不是早就清楚吗。”   她语声极淡,竟似是在说这是你心甘情愿,与我有什么关系。湘王下意识又要甩她一耳光,却碍于已无处下手,几乎气得笑出来:“好、好……是我瞎了眼,我识人不清。几乎忘了你不过就是个贱货而已!”说着凑近她耳边,“你跟过多少男人,自己都说不清了吧?他们把你伺候得爽吗?嗯?” 作者有话要说:  别担(shi)心(wang),下章没有强X。   ☆、97 岁寒   湘王这话一说,谢长庭不免是一惊,一面暗暗疑惑自己从前前的那些事,他怎么会知道,一面又想起他曾说十分了解自己的那些话,方知竟不是玩笑。   正思虑间,忽觉他的手握住了自己脚踝,沿着小腿缓缓向上,几要伸入那薄如雪纱的裙摆之中。那冷腻的触觉如毒蛇一路爬过,她猛地要抽回双腿,却被他一把握住,纠缠之间忽听“嗤拉”一声,竟是被他扯开了半边裙纱来,一时雪肤半掩,满室生春。   纵湘王原只是存了施暴的念头,此刻也不免心头微热,拥了她腰身:“听话些,别惹我不高兴,你自己也少受些罪。”说着又去解她腰带。谢长庭并没有再挣扎,只是伸手一按他的手,唤了声“殿下”。   “倘若殿下执意如此,妾身亦无话可说。”   她坐起身来,淡淡道,“但您要知道,这不过是又一个弱质女子,被您逼入绝地后被迫屈从而已。您若要我,妾身不会以死明志,但生志不可夺,要妾身心甘情愿跟您——”她偏头一笑,冷冷吐出几个字,“永远不可能。”   湘王见她神情淡漠,那一笑却如昙花绽放,冷倦入骨,心火一霎被浇灭了一半。只听她又道:“况且……长得再像又如何?您便是得了妾身,琼音公主也不可能回来了。”   末了这句话刻毒至极,好似狠狠抽了他一耳光。“你想死是不是?”湘王陡然一伸手,将她提到眼前来,见她钗横鬓乱,衣衫零落之间,面色依旧平静如水。那一双眼睛漆黑又空濛,就好似一对琉璃珠子,即便是撕裂了、碾碎了面前这人,却不能夺她半点光彩一般。他心中忽有种腻味到极点的感觉,咬牙道,“生志不可夺……好啊,我倒要看看,你能有多干净!”   说着一挽床前罗帐,捉住她双手,捆在床头上。谢长庭这回却是真的不再挣扎了,已经说完了所有要说的,便冷眼由着他摆弄。正当这时,却忽听廊下一阵脚步声凌乱,转眼到了门前。   “殿下,大事不好!”门被急急拍响,“城头守军哗变了——!”   湘王闻言不由狠狠一皱眉。今夜事态远远超出预想,他虽已在最大程度上妥善处理了后序,但难免有所疏漏。幸而他是个轻重缓急分得极清的人,当下一翻身坐在床沿,理清了衣冠,撇下谢长庭匆匆走了。待出来时天色已微微明,到了城门处,才知是几个兵丁小范围聚众闹事,此刻已被率先赶来的解蓝拿住,个个丢盔卸甲,在城根下跪了一溜,叩头求饶,抖如筛糠。   湘王一夜未眠,此刻心情本已不佳至极,见状更是不胜其烦。命这些人中带头闹事的出来回话,直问了三遍,才有个矮个子的兵丁抖抖瑟瑟,膝行上前来:“小人……石……石虫儿拜见殿下……”   解蓝余光见湘王脸色越发阴沉,忙斥道:“好生回话!”   “是、是!小人姓石,名虫儿……拜见殿下!”   这人还真就叫这个,穷人家的孩子为了好养活,往往取个贱名。湘王也不耐烦打听:“为何聚众闹事?”   “小人并非有意闹事,殿下明鉴……昨夜间符将军与殿下反目,我等见他持有牙璋牌,疏忽大意,放他叛逃出城。事后回想,小人心里一急,便与众弟兄说唯恐殿下怪罪,大伙听了都着了慌,这、这才闹了起来……”他说着又连连叩首,“殿下饶命!小人自归降以来,对殿下忠心耿耿!不想符将军会做出这种反复无常之事……”   湘王哦了一声,这人居然是当初随符止来投的降兵。   符止当初诈降为行事严密,真正的目的,只怕连同带的亲兵都不曾知晓。如今他一走,这石虫儿等人方知是一场骗局,他们被扔在敌营里,心中自然有怨。只是这怨究竟是对旧主符止,还是对新主湘王,算起来也真是笔糊涂账了。无名小卒,湘王无心与之计较,只令人将他拉下去领一顿军法,关押起来了事。若非隔日听人来报这人又被放了出来,他简直已经要将这事忘了。   “放了?”他略有几分诧异,一顿军法下来还有命在已属不易,“本王还没发话,谁放的?”   “回殿下,是谢夫人放的……”   “什么?”回过味来他都气笑了,“她可真有能耐……这是还嫌死的不够快啊。”   待还要盘问,那报信的兵丁却支支吾吾,头都快要低到地上去了——当时谢长庭只身一路闯进牢里,二话不说逼着他们放人,一副恃宠而骄的霸道模样。他们亦不敢不从,只得将那个被打得遍体鳞伤的石虫儿放了出来,由谢长庭带走。   湘王见状心中顿时了然,也不多加为难。打发了这兵丁下去。   心思回转,却依旧不明白谢长庭发的什么疯。自那样难堪的一夜过后,这些天她一直闭门不出,临近除夕,府里接玉皇、焚天香,唯独她那里门庭冷清。眼下湘王也不愿意去寻她,只是打发解蓝去问:“给我问问她,这事要怎么解释。”   清晨府中放过挂鞭,留了一地红红灰灰的鞭炮皮。转到谢长庭的住处门前,显然就有些冷清了,只有一副春联是新的,“丁香结念多情客,丑宝清心寡欲方”。大约是取明年天干地支“丁丑”二字,凑出这样别别扭扭的一副对子。问明了解蓝来意,谢长庭丝毫不觉诧异:“殿下不问青红皂白将人处以军法,这本非明主所为,再者此人虽是降兵,却忠于殿下,殿下尚不知加以厚待,岂非令人寒心。城头守军心有恐惧方才哗变,以强压制暴,无异饮鸩止渴,唯有加以安抚才是上策。”   没想到她竟真还说出这样一大通道理来,解蓝愣了好半天,暗示她说几句软话。   谢长庭倒还真说了:“只愿殿下遇事三思,勿以一己喜恶度人,方才是明主之道。”   这回解蓝便是有心帮她一把也无门,等到回去禀明湘王时,只得硬着头皮夸:“谢夫人……心地慈忍,体恤将士。这正是为殿下分忧……”   “说的跟真事儿似的,我都信了。”   湘王闻之一哂,却也再没什么别的表示。   而他不在意,却不代表别人不在意。石虫儿自牢里放出来不是什么秘密,没过多久,便在江陵城上下传开了。据说谢长庭不仅送他回到军营,还调配好了伤药,定时令人送去,一时满城上下尽人皆知,竟一时传为佳谈。   或许是抗争得太久,她也累了;或许是认清形势,终于妥协了……她似乎是认命一般,开始扮演起一个贤内助的角色。除夕当日,她亲自为守城将士送去大批棉衣、柴草。   彼时江陵城上寒风呼啸,湘王与幕僚正指点城外王师营盘,商议军机。忽见高低曲折的女墙尽头,她迤逦走来,似是岁末黯淡的、灰茫茫的天光下,唯一一抹亮色。那一刻不知怎么,原本要说的话在他喉间一滚,却又尽数咽了回去。   谢长庭也不抬头看他,只一道与人清点着冬衣的数目,一道错身走了。留下的一个背影极为单薄,湘王下意识要解自己鹤氅的抽带,手指在半空顿了顿,最终还是放了下去。   一点点莹白夹在风中吹下,渐渐汇成一层层、一团团鹅毛似的绒絮,竟然是下起雪来。   雪片落在城头,像是覆了一层烟罗似的薄纱,又像是月光银白,自九天倾泻。谢长庭伸手去接,点点冰凉落在掌心里,像是捧着一轮月光。   “下雪啦,”一旁的兵丁见了,不由唉声叹气,“只怕今夜会更冷呀……”   他们许多人因长期据守,枕戈待旦,手足都生了冻疮。谢长庭取出猪油膏分给他们,又见其中几人疮口已开裂流脓,实在是情形严重,虽然是为做戏,此时也不免喟然一叹:“你们几个便先回去休息吧,待养好伤了再来。”   这些人又何尝不想休息:“夫人有所不知,军法如山啊……”一个个正愁眉苦脸,忽又一个激灵,“殿下!”   谢长庭微微一怔,方要回头却忽觉肩上一暖,是一件金棕色寿字鹤氅披上来,余温尚存。再去看时,那人却已转身走远,身影消隐在女墙的另一边。   风一阵紧似一阵,雪越下越大了。   这天地间的一切都好似结了冰,古人说“纷纷暮雪下辕门,风掣红旗冻不翻”,大约便是此般场景。符止自营中巡视一周,回来时肩头已积了一层雪,一掀帐帘,却是阵阵温暖夹着香气扑面而来。帐内支着一个小铜锅,其内汤色如金,热气腾腾滚沸着。   江帆坐在桌边,正拿筷子头不住蘸汤,含在嘴里解馋:“将军再不回来,我都要忍不住先吃啦!”一旁盘中码着整整齐齐切片的羊肉,红白分明,只拿筷子挑着在锅中一涮,当即肉变了色,盛出来便已熟了。   “将军可别说我啊……”江帆边取了个小碗盛汤,边咕哝道,“羊肉是我叫人去附近的村镇采买的,不是单咱们有,全军上下都有。偶尔一次,这不算奢侈浪费吧……”   “没说你。”符止笑了一下,“难得吃顿好的,再者,你今晚就要走,权当是提前吃过年夜饭了。”   江帆露齿一笑:“小事一桩。来将军,我敬你一碗羊肉汤——”   原是朝廷调派的一批粮草补给,在途中耽搁了几个月。如今总算是得了确信儿,已运送至江陵城北五十里的黄沙口,商定好初一清晨,由江帆前去接应,今夜便要动身——他们在城外苦据数月,饥寒交迫之下,军心一度低迷。此时的补给可作一个安抚,是重振士气的良机。   也正因如此:“你可要当心些。”符止对江帆道,“消息不算严,城里十有八、九也早听到了风声。以湘王行事,必定会出兵截粮,甚至他可能会亲自来——别让我明早上起来看见你被挂在城头,知道吗?”   江帆神色也郑重了些:“必不负所托。”   一盘羊肉并不多,几碗下来便已吃尽了,腹中温暖,倒并不再叫人觉着饿。那锅中的肉汤犹自翻腾,符止忽地觉得有些可惜,又想到江陵城中不知都在吃些什么。   倘若她在这里,该是另一副阖家团圆的景象吧。   见他出神,江帆又何尝不知他在想什么:“将军……”遂小心翼翼问,“既然您……为什么不早些下令攻城?先前士气不振,如今粮草也到了,没有后顾之忧,咱们……还要这么守着吗?”守到什么时候是个头呢?这话他没敢说,但这些日子来军中早有人议论纷纷,说符止畏葸不前、不敢出兵攻城、贻误战机等等……这些符止自己未必不知道。只是他依旧按兵不动,这正是令江帆百思不得其解之处,符止向来不是怯阵的人啊。   “时候还不到,”他却只是说,“再等等。”   江帆一阵抱怨:“究竟还要等到什么时候才……”   话音未落,却忽听营门前一阵喧哗,紧接着,一个兵丁闯进帐来,满面喜色道:“符将军、江将军,陛下遣特使前来宣慰,简王殿下已到了!”   江帆大大一愕,脱口而出:“难道将军等的就是……”再转头去看符止,却发觉他神情同样异常意外,显然也不知简王为何突然到来。皇帝手下有千百个人选可用,总不会平白让幼弟身涉苦寒,简王若身体康健还好,可他分明是个本身就是件易碎品。怎么能不叫人小心轻放呢。   可他居然就这样来了,站在雪地中,高声宣读了朝廷慰问的旨意。他穿着银狐裘的披风,面颊却几乎与那雪白的狐毛同为一色,强撑着读完了,被人搀扶入帐中时全身都在颤抖。帐帘方一落下,他便再压制不住,捂着胸腔发出一连串骇人的猛咳。   “殿下?”片刻帐帘一挑,却是符止闻讯过来见他。简王请他进来:“不碍事。”又气若游丝地摆摆手,“本王此前来,却是为护送一人……将军送往长安的密信,中途为人所截,放她独自前来,只恐半途生变。”   说话间屏风一晃,自后面走出个人来。上前只行礼不说话,正是雪赐。   她神色肃然,双手一托,将黑漆漆一只方匣放在桌上。简王虽送了她一路,却始终不知这匣内装着是何物,此刻也不由凝神去看。只见雪赐轻轻一拨栓销,盒盖启开,由里面露出一册卷边泛黄的旧书,封面上依稀可辨四字,竟赫然是“周髀算经”。 作者有话要说:  如果忘了《周髀算经》是怎么回事欢迎回去看第18章,卓偐的故事。   ☆、98 凤凰台上忆吹箫(一)   天色渐渐暗下来。   零星的鞭炮声响起,在江陵城大街小巷间接连成片,噼啪之声不觉。大雪下了半日,厚积如毯,及至晚间犹自不止。   如龙的灯火映着鹅毛大雪,漫天飘洒,好似一整个晶莹剔透的冰雪世界。   门前新贴的春联沾了雪,墨迹污了一团。谢长庭晚间出来见了,随手便要撕。恰逢这时远远一阵“咯嚓”之声,一盏微光逶迤,有人提灯踏雪而来。   “丁香结念多情客,丑宝清心寡欲方……”待到了近前,不免轻嗤了声,“念书少就别现眼了。揭了吧,赶明儿爷赏副新的给你。”这来人自然是湘王,说话间已是顾自提曳跨过门坎,向院内去了。   这还是小年那一夜后,他头一次来寻谢长庭。倒似什么都没发生一般,任意来去,如入无人之境。谢长庭不免微微一皱眉。幸而他今晚的行为举止十分正常,只对她招了招手:“过来,给你看个东西。”   说着在榻沿一坐,随手将灯放在桌上。他今日带来的是一盏蜡雕灯,原是民间有雕工娴熟的匠人,将不同色蜡层层模制,再自外层加以削片、弯曲成花叶状,主体部分雕出各样镂空形象。因制作工艺极为复杂,这样的一件玩物,可谓价值千金。湘王今晚在江陵城一富绅家中赴宴,在席间见着了,顺了一盏回来。只见烛光融融,透过镂空雕成的亭台楼阁,异光流转,栩栩如生。谢长庭一时见了也是一怔,方知什么叫做巧夺天工。   “不是这个……这个给你自己留着玩吧。”湘王摇了摇头,“我且问你,你布施冬衣与柴草的钱是哪来的?”   谢长庭许是看灯太过专注,一时竟被问噎在那里,许久没答上句话。   “好啊你,”湘王见她不说话,自己倒先被气笑了,“你吃我的、喝我的……现在还学会了借花献佛,你究竟打的是什么主意?”   那边谢长庭自知理亏,正当默默听训之际,忽见他右手一伸,霎时淡光荧荧,一颗明珠赫然在他摊开的掌中。   却原来她如今寄人篱下,确实身无长物,唯有将颗珠子当了换钱。不想兜兜转转,此物又回到了他手中,不免也是愣了愣,一面想到自己一举一动,竟都不离他眼线;一面又诧然他居然将珠子赎了回来。思虑间见他手掌平托,迟迟不闭,方才明白他意思,将那珠子接过又默默戴在手腕。   湘王这才冷笑了声,淡淡道:“给你东西就收好了。”   谢长庭迟疑了下,缓缓点了点头,心中却不是很拿得准他此举所为何意。最初给她这颗明珠是为震慑,可现在呢?似乎也不再能震到什么。不免自作多情心想难道他真有些喜欢我。   夜色渐浓,城中的爆竹声也零星销匿起来。眼见湘王始终没有要走的意思。谢长庭只得故作困倦状,以防他生出什么叫自己陪伴守岁的兴致。   而这一点点伎俩,又怎么能瞒过湘王的眼:“别装了,你一点都不困。”他顿了一顿,“就没见过这么不识好歹的,找你说会子话,我四更天便走了。”   “走?”她一时不能明白为什么是四更天,“……殿下清早有事儿?”   “去断你家郎君的粮道。”此事干系重大,符止那一边尚派了心腹爱将江帆前去接应,湘王生性多疑,亲自前去,亦不为过。   只是谢长庭见他说得轻巧,疑心又是戏言,直听他冷笑方知是真,“……他围了江陵半年,憋着拖垮了我。我倒要看看究竟谁能拖垮谁。”见谢长庭面色微变,他方才勾唇一笑,“怎么,害怕了?我再告诉你,倘若粮道被截,符止此后只怕再无胜算。到如今,唯有一样东西能置我于死地……”   他说此处却是一停,显然没有打算告诉她这样东西究竟是什么。   谢长庭却突然问道:“是一张星图吗?”   湘王几乎是瞬间僵在那里,许久,方才转过头来盯着她。谢长庭也没有等他问,沉默了一会儿,“差不多两年以前,妾身曾在卓偐家中见过一张星图。”   其实不仅仅是见过而已。   她还暗暗复制了下来,后随卓偐案发入狱,原件被查抄并交由廷尉寺销毁。而那一份复制品,始终在她手里,在她一度准备离开长安时,交给了雪赐保管。   只是这些都不必说,便已经足够令他惊愕了。   “卓偐……”他喃喃重复了一遍这两个字,复又嘲弄一笑,“你不提,我都要把这个人忘了……”   这话是没错,卓偐向来是十分容易被人遗忘的那种人——他出身不高但算得上少年得志,二十余岁便已官居从四品,秩俸二百石。但直至永启五年,卓偐已官拜太常寺掌故,却依旧默默无闻地做着一些十分低级的工作。   就好比说顶着炎炎烈日到明章街去,接待这一年太常寺的新科。   ——后来人们回忆永启五年时,除了多不胜数的祥瑞、震惊朝野的明堂案……始终难忘的,还有那一年夏天常人无法理解的酷热。那时湘王陪伴龙驾在明章街阅看新科,只一刻钟不到的功夫,便已汗流浃背,只觉空气都闷热得滴着水。好容易挨到结束,方要离开时,却见太常寺的几个低等小吏叽叽喳喳,坐在树荫下躲懒,唯有一个年轻官员不厌其烦,顶着烈日核对名录、发放补服……似是热得过分了,方才抬袖一拭腮边的汗。他容貌清冷而姣好,只令人疑心古人说何郎傅粉,大约便是这样的人吧。   “烦请问这位大人,太常寺录名……是在这里吗?”   排在最末的,也是一个年轻人。不过这人面容温文不足,棱角有余,虽也是一表的人才,却过于锋芒毕露,显得略有几分浮躁。此时人已录得差不多,只剩下最后一个名字还没有勾,卓偐寻出来指着问他,“沈佩之,是吗?”   沈佩之忙笑道:“正是在下……”   卓偐点了点头,将补服、官印等物点齐了给他,又见名单已录完,便收拾东西,领着沈佩之一道往太常寺去。路上顺口为他介绍:“这是明章街,一直走到头是雍华门,每日百官上朝,便由此经过……”又一指雍华门的那端,“那里是蓬莱阁,便是整个皇城中地势至高之处了。”   沈佩之一面听,一面口中嗯嗯,走了几步,忽又一回头,仰看了一眼蓬莱阁的尖顶。那一瞬他眼中迸发出极度的渴望,竟令人见之一悚。那时湘王正站在雍华门前尚未离开,忽瞥见沈佩之那一眼,心中只浮现“鹰视狼顾”四字,该当如此。   不过也只是一眼,沈佩之很快收回了目光,三两步追上卓偐。   “沈侍召也是齐郡人?”卓偐无意又扫了一眼手中的名录,忽而问道。   沈佩之面色一凝,忙答道:“正是。”   至此方知他二人是同乡,千里相会算是难得的机缘。卓偐的态度,也不免多了几分亲切,“我有几年未曾回去了,我走那年,正逢天火烧了灵岩寺,如今可重建起来了?”灵岩寺是齐郡一大寺,唐玄奘法师东归后,曾在此地翻译佛经,后世来齐郡百姓以灵岩寺为庇护此地之镇所,虔诚供奉,香火不绝。   当地人远游之前,常往寺中上一炷香,以求平安。当年卓偐因天火毁寺,未能求成,如今想起来,依旧有些遗憾。   不想,听了这话,沈佩之却露出了几分茫然的神色,半晌才道:“在下走得急,未曾……未曾留心……”   卓偐不免怔了一下,心中只道这人大约是真正的“两耳不闻窗外事”了,摇了摇头,亦不再发问。又向前走了一段,待明章街将尽时,忽见迎面来了一人,行色匆匆。见到他们,立即走上前来:“烦请问……巡抚台录名是在何处?”   “噢,”卓偐每年都会来这里接人,自然知道这又是个倒霉的家伙。遍寻整个长安城,也找不出第二个像巡抚台这么懒的衙门,“他们不派人出来录名的……你随我来吧,我将路指给你。”   遂将他一路领到镇北巡抚门前。那人自然是十分感激,分别之前,抱拳一笑道:“在下符止,多谢这位大人指引,大人后会有期!”卓偐微微点头还礼,他方才又目光一转,望着一旁缄默的沈佩之。   “沈世兄,后会有期。”   沈佩之全身一震,竟是一个字说不出来。面色变幻不定,再抬头时,却见符止已转身走了。   卓偐则很有些意外:“原来沈侍召与他认识的。”   沈佩之动了动嘴唇,下意识要反驳,但最终是叹了一口气:“是,认识的……”亦不再多说什么,低下了头,随着卓偐向太常寺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     ☆、99 凤凰台上忆吹箫(二)   太常寺为长安城九卿衙门之首,其内门支众多,人员庞杂,俨然自成一派系。沈佩之领的不过是个八品侍召的衔,虽是入了公门,却也暂时只能做个末流角色。   先是被撂在太乐令手下,为即将到来的大飨抄了半个来月的乐谱。   幸而卓偐念同乡之谊适时捞了他一把,大飨结束以后,便将沈佩之调到大典星手下,做一些记录天相、填写星格的工作。这是一个养老的绝佳去处,除非遇上天有异相、地有大乱的的灾年,一般并不会有什么人向大典星问责——民间禁制私习天文,大家也看不懂。   而这份清闲的工作,却不能让沈佩之满意。他原本是个心气极高的人,很难安于现状,如今的情况是他要再进一步很容易——大典星是一个六十来岁的老头,倘若不出什么意外,沈佩之只要做到活下去,很快便能取而代之。   而再往上却是痴人说梦了,一个大典星,你还指望能做出什么政绩来吗?   由此沈佩之心中种种愤懑不平,自不必提。而另一面,卓偐也隐隐注意到这个同乡日渐消沉的颓态,不免心生不忍——他这半生波折,说穿了,亦逃不出这“不忍”二字。对沈佩之的怜悯、对谢长庭的爱情……至最终命葬她手,皆出于此。此时,见沈佩之郁郁寡欢,借酒消愁,他便时常前来开解。又因大典星年事已高,每逢值夜,卓偐索性就顶了他的班,与沈佩之彻夜把酒长谈。   “含愁对明月,明月空自圆。故乡回首思绵绵,侧身天地心茫然……”   时值盛夏,星汉璀璨,沈佩之便常常醉卧檐下,击箸而歌。几乎有种一生便要在这样郁郁中度过的错觉。   可眼下的永启五年,究竟是不能平静的一年。湘王第一次建言夏苗的的奏本被驳回后,转手于宫廷民间,大造祥瑞。   这日傍晚卓偐去往观天台寻沈佩之,途径明堂时,见院门虚掩,值房中空无一人。只道又是小吏躲懒,未等沈佩之前来交班便跑了。待走进去才发现,堂上留着灯火一盏,隐约有人影晃动。   原来是沈佩之已经到了。他想着走上前,耳边却忽闻环佩叮当之声,堂上那人步伐微动,身形窈窕,缓缓转过身来。   这竟是个女子——卓偐陡然一惊,只见她一袭香色漩涡纹纱绣裙,耳边一对羊脂玉明月珰,艳态逼人,竟令人不敢直视。卓偐并不认识她,但见她穿着打扮,又是行踪悄然如魅,思如转轴之下,已经有了定论。当即俯首道:“仆太常寺卓偐,见过公主殿下!”   琼音公主有几分意外,片刻方笑了一下:“你很聪明啊。”   这话卓偐却不能答,只是再度一稽首。心中转过无数个念头,却依旧不能猜透这位殿下到此所为何事。琼音公主亦不叫他起来,顾自在堂上转了一阵。她好似也没什么目的,不过是东游游西看看,隔了一会儿,方才道:“你将星格取来给我看。”   卓偐只得到值房找出钥匙,开了存放星格的柜子。琼音随手抽了一册,漫不经心地翻看。卓偐低着头,只听“哗啦啦”一阵纸张翻动声响,也不知她究竟都要看些什么,忽地“啪”一声,她合上星格站起来。转身来到门前,回头站住问道:“你知道我今日为什么来吗?”   “仆不敢妄测。”   琼音忽又笑了一下,却什么都没有再说,转身走了出去。   脚步声渐渐消失在门外。卓偐虽还是疑惑至极,却也缓了一口气,上前整理被翻乱的星格。一拿一放之间,其中忽落下一张纸来,他以为是星格掉了页,捡起来一看,才发觉并不是。   竟不知是何时被夹进去的。   纸上画的是一幅五星连珠图,一旁提了八个字“国泰民安,宜开旧制”,笔触锋利,绝非出自琼音这般闺中女子之手。宜开旧制——卓偐不由想到此前闹得沸沸扬扬的恢复夏苗一事,是谁在暗中发纵指使,不言自明。   他微微皱起了眉。   片刻合掌一攥,那张五星连珠被揉成了一团,丢进了字纸篓。他收拾起桌上的星格,按顺序放回到柜中,重新锁好,将钥匙放回值房。再回转时,却忽见堂内影影憧憧,有个人站在纸篓旁,弯腰翻看着什么。   他吃了一惊,以为是琼音公主去而复返。   “卓兄?”那人却忽而站直了。   他这才看清是沈佩之来了,松了一口气,复又疑惑道:“你在找什么?”   “昨儿张校书郎来,给了我两篇文章,不知叫他们收哪里去了……”沈佩之叹了口气,“大约是被小吏作废纸扔了吧。”说完也不再找,上前扯了卓偐,“快走吧。今晚闷热得很,也只有台顶能凉快些了……”   他们两个一道往观天台去。而另一边,琼音则已经漏夜潜出宫去,来到了湘王府。   湘王一见她来,便问道:“办完了?”   “嗯。”琼音叹了口气,“完了是完了 ,只不过时候赶的不好,我瞧今晚太常寺值夜那人,不像是个开窍的。叫他去办,未必能成——”   说着将前后细细描述了一遍,湘王听过后不免一哂,这个叫卓偐的不是不开窍,反倒是太开窍了。   “不妨。”他微微一笑,“且等等看,总有人上钩呢。”   这话是叫他说着了。隔日,太常寺侍召沈佩之上奏皇帝,说夜观天象之间,见有五星连珠,是为吉兆,理应承祖制,沿袭先帝时期的流风遗泽——这自然指的就是恢复夏苗一事了。湘王听说“沈佩之”这三字时,便觉得有些耳熟,脑海中不其然浮现出一双鹰隼一样的眼睛,努力一回想,才记起是当初明章街上那个回头看的年轻人。   原来就是他。前情后序一经串连,竟丝毫不叫人觉着意外。   当年五月,皇帝下旨重开了雱山猎场。   “宋将军也是知天命之年了,”皇帝的心情显然还是不错的。去雱山的路上,甚至说了个不那么庄重的玩笑,“不知将军如今箭法,可还精湛如昔?朕近日新得一员虎将,将军可要当心了,莫输给了年轻人。”   这指的自然是今年镇北巡抚的后起之秀,宁朔将军符止。   宋将军面色微微难看:“回陛下,后生可畏,臣不敢夸口。臣虽三十年苦心孤诣,却也未必敢当精湛二字。”   他自负武艺,向来不肯输于人后,当下虽是推说“不敢”,语气却十分生硬。   符止策马在旁,自然不会去掠其锋芒,见状只作听不懂。皇帝看在眼中,不由笑着瞥了他一眼,半晌说道:“既然如此 ,不如请二位比试一场。就以——”他抬头看了看,随手一指猎场围栏的木梁,“就以扎红缎的那条横梁为靶,如何?”   宋将军听完亦不答话,当即抽出一支箭,弯弓一搭,“嗖”的一声射了出去。箭头正钉在红缎上。   而另一边符止方才慢腾腾搭箭瞄准,许久射出一箭,堪堪挨上了木梁的边缘。   只不过,他们这处距那木梁百步有余,在旁人眼中看来,已都是叹为观止的神技。一时间欢声雷动,皇帝大笑道:“好!——究竟是宋将军技高一筹,朕重重有赏!”   宋将军方才上前领赏谢了恩。一时皇帝又令众臣不必拘束,可自行策马入场游猎。起初,还无人肯动,但渐渐地,就有些年轻的开始按捺不住。后来见到安平县主一介女子,都由湘王领着绝尘而去,众人才纷纷挽弓带箭,策马入山。   “符爱卿,朕倒是以为,你今日该罚——”   符止正抬头环顾四面高山,忽听皇帝说出这样一句,不免大大一愕,转过头来。皇帝虽然口中说“罚”,但面含笑意,眼中光华矍矍。符止这才明白自己方才有意藏拙、输宋将军一筹,此种行径,已尽为皇帝所看穿。   一时无言,许久才低头请罪:“陛下圣明。”   “起来——朕说罚你跪了吗?”皇帝不禁好气又好笑,指着他道,“上马。从现在开始,让朕瞧瞧你的真本事!”   君臣二人并驾齐驱,策马奔入猎场,虽有大批皇家禁军紧随在后,依旧没有消减皇帝的兴致。不多时,听见山林深处传来阵阵虎啸,皇帝双目微亮:“符爱卿,你且随朕去看看……”话音未落,却见一名禁军策马狂奔而来。   到了近前,这人翻身一滚,伏跪于地。高声道:“禀陛下——宋将军为猛虎抓伤,血流不止!湘王殿下为救宋将军亦身负重伤,还请陛下定夺!”   皇帝脸色骤然一变,似急似怒,不知想到了什么,紧紧抓住了手中的长弓。片刻才吩咐停止行猎,即刻将这两人护送回京,延医救治。这时在长安主事的是简王与丞相王缄,名义上是共同监国,但政务基本还是交由丞相府,简王不过是坐镇宫中,实际上什么都不用管。在谆宁殿待了一上午,他都有点烦了,用过午食顾自回了凌虚殿。却连衣都未及换,就听说了湘王被猛虎抓伤送还的消息。   简王自然是吃了一惊。   只得又连忙迎出来,这时肩舆已经被抬进了宫门,里面的湘王似是昏过去了,任几个小内侍如何唤他,都毫无声息。简王起初还疑心自己这位二哥又在自导自演,装神弄鬼,但一掀帘,才发觉坐垫上一滩殷红的血迹,湘王面色惨白,紧紧闭着双眼。简王这才信了是真的,上前伸手去扶。   却不想衣衫浸了血格外黏腻,一下被捉开了半边。露出湘王肩头赫然一道刀口。   简王目光不由一凝。   就在这时,湘王忽然睁开了眼睛,灼灼盯着面前的幼弟。简王回过神来,抬头淡淡瞧了他一眼,什么都没说,只伸手重将他的衣衫掩回去,折身退了出来。   在外面低低吩咐内侍:“殿下昏迷不醒,你们将他搭回去吧。” 作者有话要说:     ☆、100 凤凰台上忆吹箫(三)      待再回到王府,已是几日之后。   这一刀砍的说深也不深,湘王身体底子还算不错,自他带伤还能跟琼音来一发已经可见一斑。回府后闭门谢客,少半是为了养伤,一多半,还是为了避开这风口浪尖的麻烦。   苦涩的药味细细密密,弥漫在空气中。屋内门窗紧闭,却并不闷热,屋角四座仙人捧金盘的底座安着雕作蓬莱仙境的冰山,此起彼伏的‘嘀嗒’声,搅扰这一个寂静午后的清梦。他自帐中坐起身,只听廊外一溜模糊的脚步声,解蓝隔着门,低声禀道:“殿下,太常寺沈侍召前来探疾。”   既然早已说了闭门谢客,解蓝是何等玲珑剔透的人,寻常的来客,根本不会往里通报。只是这个沈佩之沈侍召,与旁人自然有些不同,之前若非他出头,恢复夏苗一事,尚且不能这样顺利。如此说来,他与湘王虽无一次正式谋面,却也算半个心腹了。   而湘王如今身有微恙,是很足以成为一次创造谋面理由的。   “他倒有些小聪明,”湘王轻嗤了一声,“真是不少费心思啊。”   解蓝试探道:“那奴才……这就让他进来?”   “不。不是时候,他心太急了。”   墙角的冰山渐渐融化,他自金盘中夹起薄薄的一片,含在舌尖上。那近乎麻痹的冰凉中,竟还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甜。湘王微微笑了下,“这样的人,有小慧而无大谋……能堪当什么用呢?”   沈佩之在王府客厅内等了好一阵,始终不见那传话中人回转,他心中不定,一连吞了好几口温茶。茶盏敲在几面上发出清脆的“笃笃”声,好似一声声击打在他心上。忽见内门隔帘一阵晃动,叮咚作响,是那中人去而复返。沈佩之立即坐直了身子。   “沈侍召久等了。”解蓝见他神态浮躁,心中想到湘王说他不堪大用,不免暗自附和了一番。面上却笑带笑道,“沈侍召关怀殿下心领。只是这几日天气潮热,殿下伤势反复,实不能起身见客。劳沈侍召空跑一趟,实在是惭愧。”   “哪里哪里……”沈佩之闻言大为失望。   解蓝微微一笑:“沈侍召少安毋躁,眼下局势未明。待得日后,自有相见之期。”这话说得沈佩之心头猛一跳,抬头去看,解蓝却只是不动声色,上前为他斟了一杯茶,“殿下叮嘱,今日暑气炎炎,沈侍召还是多饮几盏茶再走吧。”他说着,转身退了出去。   只留沈佩之一人坐在原地,琢磨起解蓝方才所言,不免好一阵茫然,半晌才回过神来。一低头,却忽见茶托子一角压了薄薄一张纸,再回想解蓝方才斟茶的动作,心中不由狂跳起来。   他下意识环视四周,只见客厅内只留自己一人,这才用左手衣袖半掩,右手轻轻抽出了那张纸。   这纸上画的是一个大圆,圆周上以点等分为数段,各自间有短线相连。与上一次的五星连珠类似,这显然又是一张星图。空白处提着八个字“圣主临朝,福泽安定”。   沈佩之略略一看,只觉得是最平常歌功颂德的话,但细一回味,才发觉最后“安定”二字暗合定北军所驻守的安定山脉,想来这次湘王出招,是与西北边事有些关联。正思虑之间,忽发觉这纸薄如蝉翼,背面隐约还有八个字。他忙将纸翻过来,才瞧见写的是“北辰异动,顾氏篡逆”。   他全身一震,这才明白,湘王竟是想要安定山顾将军的命。   一时间温茶入喉,却像是在体内流转一圈,又化作冷汗一滴滴渗出来。我终于变成这样了吗?脑中有一个声音在问他自己,我真的要亲手害人性命了吗?替湘王做事已经有一次先例,他固然明白湘王手中都是些什么勾当。而上一次他只是在背后推波助澜,究竟是不一样,尚有理由说服自己的手沾过血腥。   可这也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   前两日听闻宋将军重伤堕马的消息,他丝毫不觉意外,甚至在心底有种隐约难言的兴奋之情。他甚至连自己都再骗不过,他藏不住面具下躁动不安的心,他关不住躯壳里私欲的梦魇。那个丑陋、贪婪、野心勃勃的影子,那竟是他自己的映象。   沈佩之不知是怎样度过这一个失魂落魄的下午,待离了湘王府,也不愿再去太常寺,直接回了自己在城南的家。   反倒叫谢长庭好生意外了一回。一般时候,他可是轻易舍不得早归的。   “相公今晚没事了吗?”   沈佩之只是摇头,面色阵青阵白,谢长庭见了便也没有再追问。只回头嘱咐厨房添菜,又打了一小壶酒来。沈佩之量浅,这晚却闷头饮了好几盅,眼见着是有些醉了。谢长庭不敢叫他再喝,想要劝解两句,又不知他在外面遇上什么事,根本无从劝起。到最后也只是幽幽叹了一声:“前程两袖黄金泪,公案三生白骨禅……你这样又是何苦呢?”   沈佩之抬起醉眼望着她,忽地恻然一笑:“说得轻巧。我让你做宦门之妻、诰命夫人……你就不想要吗?”   她闻言摇了摇头:“当初策马自江宁山道时,你有什么呢?那时你身无长物,我却觉得比现在好上百倍、千倍……若看中的是这些虚名蜗利,我爹、我长兄自找得到无数人让我嫁,我又何必要跟你走?”   她这话说完,沈佩之脸上连最后那一丁点笑意竟也不见了,一双鹰隼似的眼睛死死盯着她:“所以说你后悔了,是吗?”   谢长庭一怔:“我没有……”不防他伸手一推,杯盘叮当相碰,浊酒洒了满桌。他摇摇晃晃站起身来,双目血红,竟也让人分不清是醉是醒:“好、好……你是跟错了人!我是什么样的人,到现在你总该看清了。”忽而一俯身,谢长庭只觉扑面一阵辛辣,方要转过头去,却又被他扳住了脸,“你看清了,我如今是这样,你还要吗?”   谢长庭说不出话,只是咬住下唇看着他。   见她面露苦楚,沈佩之方才一愣,猛然清醒过来。他心底一直藏有一个秘密,惊怒交加之下,竟险些脱口而出。此刻方觉得后怕之至。缓缓松开手,见她颊上留了一块红印,他心中微微一痛,心想我居然这样对她……可她什么都不知道。她又有什么错呢。   “你不懂。长庭,你什么都不懂……”他轻轻抚摸她的面颊。分明也是喜欢她的,可及至此刻,他在她面前竟有种无处遁行之感,不知该如何自处。只是喃喃道,“不,对不起……”   他缓慢平静下来,低头沉默良久。目光终于渐渐转为坚毅,“不管怎样,我不会委屈你。相信我,我会让你幸福的。”   谢长庭并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但许久以后方知那天是一个真正的节点。沈佩之终于踏出了这万分凶险的一步,从此以后,纵这条路鲜血淋淋、白骨皑皑,他也不能回头了。   七月,太常寺侍召沈佩之再次上奏朝廷,说一连几夜之间,见北辰当空,光彩益亮,预昭西北边事即将有所转机,理应勉励将士,大肆对匈进兵。   这几个月以来,全国上下的祥瑞太多,让皇帝几乎有一点麻木了。到现在算是彻底冷静下来,见这个太常寺的小侍召又来招风揽火,也只是一笑置之,不为所动。后来沈佩之几番上奏,皇帝这才勉强拟了一封嘉奖将士的手谕,并沈佩之呈上来的星图,一并派使者送往安定山。   这对沈佩之来说,则可以算是峰回路转——与上一次相比,这次的事情太不顺利,到后来他几乎已经不抱什么希望。直到好几日后被告知让他将星图重抄一份,光禄寺下午会派人来取,他才恍然明白是成了。喜不自胜之间,趁午休值房四下无人,忙将星图画好了,一共是两张,一张是“圣主临朝,福泽安定”,另一张是“北辰异动,顾氏篡逆”。只待下午光禄寺遣人来取时,先将第一张给他瞧了,待确认过后,回来寻大典星盖印之时偷天换日。只要光禄寺派来的人不是特别计较,亦不会查第二遍,可保万无一失。   做完这些他缓了一口气,搁下笔一攥掌心,这才发现全是冷汗,全身几乎虚脱了一般。   坐在桌边盯着那薄薄两张纸,茫茫然走神了许久。忽听敲门声起,他下意识一个激灵,抬袖一掩桌面,厉声问:“谁?”   那一边的人明显也是愣了愣,静了一阵,才道:“沈兄,你没事么?”   他这才听出是卓偐,大大松了一口气,又不免自己觉得好笑。第一次做坏事,居然将自己吓成这个样子。缓缓吐了一口气:“我没事。昨夜睡得晚了,午间打个盹而已。”   卓偐本是一中午不见他出来,心中有些疑惑,但听他语气一紧一松,的确像是午睡被惊醒的模样。心中好一阵歉意,正欲转身离去,忽见一个小吏蹬蹬蹬跑过来:“沈侍召,你在吗?光禄寺来人寻你啦……”   话音未落,只听“哗啦”一声门扇大开,沈佩之快步走了出来。对着门边的卓偐略一点头,匆忙随着那小吏去了。卓偐见他清醒得如此之快不由是一呆,但见沈佩之转眼不见了人影,唯余值房内门窗紧闭,又闷又热。他想了一下,便走进去将前后窗子都打开。顿时清风拂过,屋中燥热稍减。   卓偐将窗子用叉竿支好,转身欲走,却见桌上一张墨迹犹然的星图,被风一吹,悠悠飘落在地。   他便弓腰拾起来,随手用桌上镇纸一压。转身之前,却又不知为何低头看了一眼——只是这一眼,竟让他呼吸一窒。只见那纸头上赫然提着“北辰异动,顾氏篡逆”四字……他想起了曾经的那张五星连珠图,想起了黄昏中琼音公主那个模糊的笑,竟觉得全身发冷,如坠冰窟。   忽而又觉得迷惑,那沈佩之拿到前面去、给光禄寺来者看的,又是什么呢?   正思虑间,院外已有一串脚步声回转过来。   卓偐方才回过神,来不及细想,伸手自一旁架上抽了本《周髀算经》,将那张图夹了进去。兀自负手出了值房。 作者有话要说:     ☆、101 凤凰台上忆吹箫(四)   光禄寺派来取星图的是一个身材矮小的老头儿,沈佩之见他面白无须,举止阴柔,方知这是个太监。心中一时有些不悦——在九卿衙门中供职的太监,身份往往是最为低微,处处为人所排挤。光禄寺派这样个人来见自己,足可见其轻视鄙薄之意。可自己只是个八品小侍召,有怨不得发,只得强笑着上前:“公公辛苦了,请问如何称呼?”   “不敢当,咱家姓张。”张中谒微微笑了下,抬眼一掠。沈佩之只觉一道利光自那对老眼中闪过,在自己脸上刮上两下一般,竟有种霎时被人看穿的错觉。   他心中微微一愕,继而取出星图,展平在桌上:“中谒者请看。倘若没什么问题的话,沈某便拿去给大典星盖印……”   却不想那张中谒根本不看星图,一面吹着盖碗中的茶末子,一面颔首道:“嗯,很好……很好……”沈佩之一怔之际,听张中谒又道,“这图可真是叫人久等了,沈侍召快去吧。”   他面带微笑,目中矍光闪烁。沈佩之听他话中有话,略一思忖,才明白过来这必定是湘王安插在光禄寺的人——他本以为自己办事不利,早已令湘王失望。却不想对方始终不曾放弃自己,如今还派了人来,同自己接应,一时心中振奋,激荡不已;一时却又想到自己前后行动,原来无一逃得出湘王掌握,不免又暗自出了一身冷汗。   回转过后被穿堂风一吹,沈佩之微微打了个寒战。不知何时,值房的前后窗都被支开了。   他来不及细想,走到桌边就去找自己画的第二张星图。可找了半晌,竟遍寻不见,他连忙将桌上桌下、连同字纸篓中都不放过,星图好似不翼而飞了。沈佩之心中大急,疑心是被风吹到了外面,一时也找不回来,无奈只得从袖中取出第一张星图,将那上面“圣主临朝,福泽安定”八个字涂了,在旁边改写成“北辰异动,顾氏篡逆”,应付了事。   幸而大典星老眼昏花,也不曾细看,稀里糊涂给盖好了印。   沈佩之这才将星图拿出去交给张中谒。自己回到值房,心依旧是怦怦直跳——若是丢了也没什么,还只怕是被有心人拿去了。当即也不顾头顶烈日,先在明堂附近找了一回,又将太常寺前前后后、大小公门转了个遍,一直到天黑,还是一无所获,只得惴惴回到值房中。   今夜不是他的值,这时交班的小吏已经到了。沈佩之心不在焉,收拾了一下笔墨便要走,听那小吏在背后叫他,才想起忘了交值房的钥匙。   那小吏瞧这位沈侍召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心中不由暗自称奇。   待交还了钥匙,送走了这位沈侍召。那小吏百无聊赖,自个儿在值房中坐了一阵,不多时,却听又一阵脚步声移近过来,一个颀长人影出现在门前,居然是卓偐。   不由愕然道:“卓大人还没有走呀?”   卓偐嗯了一声,抬步走了进来。来到书架前,径自抽出一本《周髀算经》,收入怀里:“这书我借去看看,几日便还。你不必同人说。”   太常寺专有一处书阁,值房里的这些都是旧书。那小吏自然连连点头:“卓大人拿走吧,便是不还回来,也没什么关系。”   卓偐对他笑了一下:“那么多谢你了。”   转过天来,那小吏果然自己都将这事忘了,卓偐是否系假公济私、有借无还,便也无从考究。更何况接下来,一封密信自安定山紧急发回长安。隔日竟传出定北军暴乱,全军哗变的消息,一时间朝野震惊,无人不议论纷纷。   此事一出,还能想得起在病中的湘王的人,便少之又少了。   湘王府门可罗雀,沈佩之再次登门造访,终于是见到了湘王的面——虽然也只是极为短暂的一次会面,究竟谈了什么,外人无从得知。   而几日之后,一个八品小侍召被悄悄调离了太常寺,升任丞相长史。   “沈佩之?”王丞相翻了翻名录,一时也有些摸不着门路。   此刻他眼前这个年轻人生得眉目锋利,举手投足之间,自有种说不出的冷傲。王丞相心思转了几转,最终只认定这是养尊处优的贵族子弟,托了门路空降下来。不免生出一股子厌烦,摆了摆手,令人带他下去熟悉一下政务,也暂时无暇理会他——此时,那封来自安定山的密信已经逐渐有了传言,长安城中都在议论,说定北军哗变,只恐是顾将军身有不测。帝国西北防线难保,一时人心惶惶。   “不能让他们再传了。”第二日清早,王丞相在朝房遇到太尉刘虞,当机立断地说。   刘太尉抬头与他相视,彼此都是微微苦笑。在大多数人还都蒙在鼓里,凭空猜测的时候,他们两个高层却都已得了信儿,顾将军之死确有其事。而种种恶果却源于皇帝派去的一名使者——这是如何都不能说的。眼下凶信显然是瞒不了多久,而要如何给顾将军的死一个合理的说法,至今令人莫衷一是。   “不管怎样,今日朝堂之上,你我就一口咬定顾将军未死。”刘太尉长吐了一口气,“陛下讳莫如深……只怕此事还另有隐情,是你我亦未曾得知。陛下智谋深远,圣意不可妄测。如今……只能瞒得一时是一时了。”   待二人商议计定,已是五鼓初起,明章街的尽头,雍华门缓缓开启。   天色将明未明,百官自街上行过,除三公、九卿等高官领行于前,有内官提灯照明以外,其余人等“戊夜趋朝,皆暗行而入,相遇非审视不辨”。沈佩之这日是头一回脱离了“审视不辨”这支庞大的队伍,行走间昂首阔步,踌躇满志,虎视何雄哉。刘太尉很快注意到了这个随行在丞相身后的年轻人,自觉十分面生,不免多打量了几眼。   待来到谆宁殿,永启皇帝坐于朝堂之上——这时是永启五年,皇帝尚不足四十岁,这对于一个帝王而言是颇年轻的。沈佩之也是第一次站在立这位人君这样近的地方,跪拜之余,不免偷眼暗暗打量,只觉得上首之人无论是相貌、声音,皆软绵绵的像一团面,毫不见英武之气。   沈佩之心中嗤笑了一声,只想着此人对湘王,是差得远了。   ——他此刻刚刚得到了一点为湘王做事的甜头,升任了这个丞相长史,志得意满之际,自然奉湘王为主,百般崇敬。加之这日早朝,百官为定北军哗变一事吵作一团。皇帝不加约束,坐在那里,俨然一副束手无策的模样。更何况众臣之中,总有那么几个大唱反调、煽惑人心的,到最后,场面已有些不可收拾。   “诸位不必多虑,顾将军尚在人世。”王丞相始终就是这么两句话。   刘太尉年迈体衰,跟他们争论一阵,这时渐觉眼前发昏,声嘶力竭,怒道,“却不知诸臣僚咬定顾将军已死是何居心?岂非是盼望安定山防线尽失,胡虏长驱直入?”   这话是万万无人敢驳的,说完之后,四下出现了短暂的安静。   这时候,却忽见一人越众而出,正是清早走在王丞相身后的那个年轻人:“刘大人,仆有一事不明。”   刘太尉虽不认得沈佩之,但知他是丞相府属官,当下只以为是来了帮手,大松了一口气,微微颔首,示意他请讲。   只见沈佩之一笑道,“仆却不知,刘大人咬定顾将军尚在人间是何居心?岂非是要蒙蔽陛下,只待胡虏真有一日长驱直入,刘大人才好献城投敌,向匈奴人跪拜乞怜?”   他这话说得阴毒至极,刘太尉顿觉脑中嗡一声,身子摇摇欲坠,险些要支撑不住。张口欲大斥他一派胡言,却不想沈佩之这话说完,竟引来一干人等纷纷附和,当中几个,俨然是与湘王素常走的极近之人——这些人都是些见风使舵的高手,一见有人出头,便跟着一个个跳出来指点江山。   沈佩之毕竟初入官场,见自己一言竟如北辰星拱,心血一热,接下来的话几乎是不加思索,脱口而出:“若顾将军已身遭不测,此刻遮掩消息无济于事,反倒令将士寒心,朝臣迷惑!顾将军虽勇武,却不及陛下天颜龙威之万一,为今之计,唯有陛下龙御亲征,方可安抚边将,震慑匈奴!”   这话竟连敢接的人都没有了。隔了许久,才听刘太尉颤声道:“奸佞……奸佞!你这是叫陛下……”   这正是叫皇帝去送死啊。   自定北军哗变起,西北边事陷入一片混乱之中,前方形势不明,竟还叫从未指挥过战争的皇帝御驾亲征……众朝臣面面相觑,心中皆道这个姓沈的怕是不活了。   皇帝闻言却未恼怒,只沉默了一阵,目光忽地一转,落在下首空位上。这本是湘王的位置,如今因他还在养伤,自然是空着。   皇帝看了一阵,面上不辨喜怒。继而又转头问道:“丞相以为呢?”   王丞相心头突突直跳,刚刚明白过来沈佩之是湘王安在自己身边的一条暗线,之前自己心怀轻视,浑然无觉,此刻方后怕不已。一时惮于湘王势力,早已失了雍华门外定计的气势,任由一旁刘太尉盯到两眼冒火,他却只低头默默然不应。   皇帝见状,长叹一声:“此事且容朕细思。”说完,竟顾自拂袖退朝去了。   因这位陛下一贯脾性温和,如此举动,已经是龙颜不悦的表现。众人一时噤若寒蝉,各自低头趋步,鱼贯而出。沈佩之跟在最末,待跨出谆宁殿时,百官大多已走得远了。忽听一旁有人唤了一声“沈兄”,他不由一怔,只见卓偐自殿柱后走出来,双眉紧锁,一把捉住沈佩之臂弯:“沈兄今日太莽撞了,竟于朝堂上放胆狂言?”   沈佩之一见是他,这才放下心来。慢慢地一笑:“这怎么能是放胆狂言?丞相与太尉两人自恃身威,哄骗诸臣僚,我不过是说出大伙儿心头所想罢了。”   “此事纵谁来说,亦轮不到你。你根基未稳,如今却太过锋芒毕露,只怕招人攻讦,后患无穷。”   这话说得沈佩之一愣,他自入朝堂这些时日以来,受卓偐教导、提携颇多,因而对卓偐尚有几分敬服。但听他说自己根基太浅,又止不住有些不忿,心道你虽瞧不起我,我背后之人说出来却还怕吓死了你,当下只是冷笑不语。   卓偐见他丝毫不为所动,竟是一副顽冥不灵的姿态。沉默片刻,深深叹了一口气,“你当真不肯听劝?那一位心机深不可测,远不是你我之流可比,若不及早抽身,终有一天你难逃命丧他手。”   他虽未指名道姓,沈佩之却凛然一惊。这才想起那张五星连珠图先在卓偐那里经过一次手,才被自己捡了去,之后卓偐面上虽无所动,心中却只怕早如明镜一般。   沈佩之心中一阵狂跳,忽地问道:“我那张星图是不是你拿去的?”   卓偐怔了一怔,见他始终执迷不悟。心中只想到自己虽领他入门,不想他还未学会走,就急不可耐跑起来,在歪路上拔足狂奔,话已至此,唯有分道扬镳的份。当下长叹一声,转身便走,而走出几步,又听见身后脚步声追来,卓偐忽想到昔日两人把酒共饮,击节长歌的情形,心中又有几分不忍,停住了脚步。   “星图就是在你手里,是不是?”却没想沈佩之一开口还是问这个。   见卓偐默然不语,沈佩之越发确信心中所想。面色微微一沉,“好啊,如今你是知情不报,若论起罪来,你同样脱不开干系——”他忽地嘴角一牵,露出个桀然的冷笑来,“若我有一天因此而死,只怕你亦不能得活。”   此刻他们都不知,这话竟会一语成谶。   而雍华门外,旭日东升,宽阔的明章街一路延展,红日照于其上,竟如鲜血铺就。   卓偐大约从未想过,自己领沈佩之走过这条路,终有一日会再被沈佩之领出去。生死为伍,竟一直领到了黄泉里。 作者有话要说:     ☆、102 凤凰台上忆吹箫(五)   “陛下后来什么都没说,直接就退朝了……”   湘王府内,张中谒正复述今日清晨早朝情形。湘王听过后,便说道:“这个沈佩之胆子也未免太大了些。”虽然语带责备,神情却显然是极为满意。一旁解蓝见了,随声笑道:“他胆子若是不大,又怎能得殿下青眼?”   湘王也是微微一笑:“我对他可没有青眼。”   这主仆二人视线一对,皆是心知肚明,沈佩之性子轻佻浮躁,是最容易冲动的那一种人。用来当枪使一两次便罢,倘若与之共谋大事,却还怕把握不住,反伤自身。   只是那张中谒不知他们打的什么哑谜,兀自揣摩了一会儿,低声问道:“……殿下可是要将这人?”说罢手掌一立,在颈间做了个割开的动作。   湘王微笑摇摇头:“不必。”由沈佩之这样作下去,不出多久,此人必自取灭亡。   这一边张中谒越加懵懵懂懂,回过了事,忽听门外一阵少女娇脆的笑声:“二哥还不肯出门,在家里做缩头乌龟吗?”张中谒未曾想到有人敢对这位殿下如此作比,顿觉万分尴尬。悄悄抬眼,却见湘王并无半分恼意,唇边竟还浮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容,心中不由惊诧到了极点。   幸而一旁解蓝对他连使眼色,张中谒方才回过神来,慌忙告退了下去。经过门前时只觉一阵香风,琼音公主不请自入,“二哥的伤还没好呀!”   湘王伸手去拉她,笑道:“我的伤好没好,你不是最清楚么。”   琼音面颊微微一烫,哼了声不肯过去,却被他不由分说拉到怀里,调笑之间,竟已浑然无一点兄妹的样子,分明是郎情妾意,缱绻羡爱。   两人笑过一回,湘王便揽着她坐在膝上。他故作讶然,“哟”了一声:“今儿这分量见长。再这么着,二哥可抱不动你了。”   这话本是戏言,却不想琼音听了,却低头沉吟起来。   湘王往日常这样逗她,不知今天怎么就逗出了问题,自己也愣了一下。正想着找补两句,却见琼音忽一咬唇:“本不想这么早跟你说的。不过既然你猜出来,我就告诉你好啦。”说着凑近过来,耳语了几句。这几句话声音极低,旁人根本无从听清。只见她双颊含笑,又微微透着一点晕红,仿若胭脂薄施,不剩娇羞。   却没想说过两句,湘王脸色陡然剧变:“什么!?”端起她的脸仔细观看,“你说真的?”   见琼音点了点头,他深深吸了一口气。   “都出去。”   他二人蜜里调油,在这府中已不是什么秘密,除了湘王妃那边需留心背着些,其余时候皆不避人。众仆从得了这样一声吩咐,都还尚有些反应不过来,半晌,方才鱼贯退了个干净。只听湘王又道:“解蓝也出去。”   解蓝眼中一抹讶色闪过,但见湘王面色阴沉,究竟是低头退了出去。   他反手将门在身后带好了,却也不走远,在院中站定。只听门内隐隐传来争执之声,湘王再是冷酷无情,唯独对这个妹妹向来温柔备至,今日却不知怎么,音调一高再高。吵到激烈之处,解蓝隐约听到他说的三个字是“不能留”。   什么不能留?   纵解蓝心窍玲珑,一时也混沌沌没个头绪。不多时,忽听屋内语声一顿,琼音断断续续的呜咽传了出来。接着是一串脚步,门“咔嗒”一声开了,湘王站在门前:“去安排一下……”他竟然有些发抖,双手下意识在门框上一扶。   解蓝跟随他多年,从未见他犹如此喜怒形于色的时刻,不免心中也猛地打起突来,颤声道:“殿下有什么吩咐?”   “叫人去将出云阁收拾出来,给琼音住。”   解蓝不觉愕然:“公主殿下不回宫了?”   “不能回……现在不能让她回。”湘王深吸了一口气,“便说她在我这儿小住几日,先将宫里应付过去。你且找几个可靠之人伺候,外院围起来,除送一日三餐外任何人不得出入。还有,去给我找个千金科的大夫来。”   最后这句话一出,解蓝恍然之间便明白了,当即也如兜头一盆冰水,不知是惊是怕,浑身打了个寒颤:“是、是,奴才这就去……”还要再问什么,却不意对上湘王的眼睛。那双眼中的神色竟不知用何等语言能够形容,似哭非哭,似笑非笑,如临深渊,如履薄冰……解蓝心头一紧,竟是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湘王今年已经三十岁了,还没有孩子。   湘王妃一场重病后生育无望,这或许是他一生唯一一次有孩子的机会了。可是不能要。   大夫很快便找来了,确诊了怀有身孕的消息,方要道喜讨赏,却隐约地察觉到不对。这屋中竟无人面上有半分喜色。   琼音哭得累了,伏在枕上抽噎,湘王紧紧拧着眉,半晌长叹了一口气,将大夫引至外间:“开一副落子的药。”   那大夫既惊且怖,哆哆嗦嗦答不上话来。湘王心里发烦,极为不耐,将笔墨向他眼前一扔,“快点。”折身回去看琼音。只见罗帐后那个纤瘦的人影一动不动,似是睡着了,只是他一走近,她却陡然一震回过头来,满面泪痕,死死咬着牙齿像是一只受伤的小兽。   “你别想杀死他,”她说,“他是我的。”   “琼音,你知道……”他艰难地道,“你知道咱们两个不能……他是个什么东西,现在都没法说清,即使你将他生下来,也难保能成活;再者,二哥如今的处境你也清楚,这个孩子对你我而言,究竟是祸不是福……”   这才是最重要的原因吧!兄妹乱|伦生子,倘若传了出去,他的声威、他苦心经营的一切就全毁了。   琼音倏尔间冷笑出来。自知有身孕的这一刻,她瘦小的身躯内好似忽然蓄满了力量。   “你不准这样说他。”她咬着牙道,“我也告诉你,我一定要把他生下来,而且不用你管!你放我回去,我不告诉娘娘孩子是谁的,娘娘心疼我,肯定会让我生下他的!”   他脸色一沉,呵斥道:“胡闹!你以为萧太妃和太后都是傻子么?”   说话间,却见她双眼红肿,脸色煞白如纸。他心中一阵绞痛,气势荡然无存,只喃喃道,“是我对不起你,琼音,你真的不能留他……是我错了,我对不起你……”   琼音冷冷看着他,依旧不肯退让半步,下意识用手护着腹部。她仰躺在床上,若非大睁着的双眼,她就好像已经死了。   他轻轻抚摸她的面颊,竟错觉支下那温热的肌肤也在寸寸冰冷下去。他陡然一惊,对上她的眼睛,忽又觉得迷惑至极——他怎么能失去她呢?他分明说过除了她,自己什么都不要的。在某一瞬间,他甚至想就这样放弃吧,权力、皇位、千秋功业……都不要也罢,就带着她远远离开这里,到一个谁也寻不到的地方,安安静静了此余生。   可也只是短短一瞬间而已。   有些东西一旦沾过就再撒不开手了,他知道自己放不下。   屋内只剩下死一样的沉默。不知过了多久,廊下响起了轻轻的脚步声。   “殿下,沈佩之来了。”解蓝在门外唤他,顿了顿道,“您若不想见,奴才这便打发他走……”   他闭了一下眼,这才像是从臆想跌回现实,深吸了一口气站起身:“没关系。”   他走出来,轻轻掩上门,“我去见见他。”他说着竭力压住胸口翻涌的情绪,面上茫然之色渐去,又恢复了常日冷峻。   待沈佩之见到他的时候,只觉得这位殿下比往日还要威严几分,一时竟被压得抬不起头来。   “……陛下后来什么都没说,直接就退朝了。”他也是来回今日早朝情况的。   湘王生性多疑,同一件事,他往往要不同的人复述上好几遍,才肯最终下决断。沈佩之自然不知他这一习性,只是今日为他气势所压,不敢添油加醋、为自己揽功,讲的是实情,大部分与张中谒之前所言相符。   湘王这才面色微缓:“……有劳沈长史了。”   他夸起人来十分吝啬,沈佩之得了这句已是精神一振。更不想,今日离府之时,湘王并未叫解蓝送客,反是亲自送他至门前,倒叫他手足无措、受宠若惊了。   却不知湘王今天只是心烦后院起火,顺道出来一散,虚庭一步而已。   待来到府门前,沈佩之方再三拜别,欲登车而去。湘王抬眼一觑,只见那马车内人影憧憧,隔着烟雾似的一层纱,隐约可见是一个女子的剪影。   沈佩之忙解释道:“拙荆今日恰也要出门,仆捎带她一程。”说着又心念一动,觉着这大约是个无形中能使主从关系更近一步的法子,便要叫妻子下来见礼。   “不必了,”湘王瞧出了他意图,心绪繁杂之际,并不想虚与委蛇,摆了摆手,“沈长史这便去吧。”   沈佩之讪讪一笑,这才恋恋不舍下了王府台阶。待来到车前,跨步欲入,里面的人便也伸过手来,替他轻轻将那车帘一挑。   那只手生得惊人的苍白,好似在人眼前晃了一下似的,湘王正要离开,也不免下意识停步看了一眼。只见那车帘背后现出半张皓如冰雪面容,只一瞬,就又被挡住了。   他心中却是一阵悚然,只疑心是在梦中,直到那马车辘辘驶得远了,犹自回不过神来。   “像不像?”他喃喃问道。   解蓝方才一直站在他身旁,当下也是如遭雷厄,怔怔答不出一字。世间竟有如此相像的两个人,若非是惊人巧合,那么大约就是前世难逃的冤孽了。   正思忖之间,却见湘王面上神情变幻,最后竟露出一抹喜色来,转身大步往出云阁去了。   他一阵风似的去而复返,弄得琼音一阵迷糊。听他说有办法了,她不免满心怀疑,湘王却柔声道:“真的,你先在这里住两日,好生休息。什么都别想,一切有二哥?”   “正是有你我才害怕呢。”琼音这时却已对他失去了信任,听他这样说,心中惊疑愈重,只觉的他是要先稳住自己,再伺机流掉孩子。   眼下身陷囹圄,她索性一狠心,无论是送来的饮食、汤药,一概不碰。   可她实在是没受过这样苦,如此垂死挣扎了一天多,到底是撑不下去。又觉二哥态度软化,确不像是要害她母子的意思,撑到第二日晚间,终于忍不住吃了些东西。   可这不吃还好,饮食入腹,她顿觉一阵困腻骤然袭来。眼前一黑,竟人事不省了。 作者有话要说:     ☆、103 凤凰台上忆吹箫(六)   沈佩之自己都没想到此生还能再收到卓偐的邀约。   当时沈佩之正出了相府,准备去千重接谢长庭,迎面便遇上一个太常寺的小吏捧着信笺送来。纸上没有署名,但寥寥几行字正是卓偐笔迹“余尝夜饮于观天台,自兄去后,念旧日对饮唱和之日,感慨怀恋,悲不自胜。今夜月明,愿置酒重待兄于观天台上——”   沈佩之道:“回去告诉卓大人,沈某不胜荣幸,今夜必按时前往。”   “是。”那小吏忙忙点头去了。   沈佩之瞧着他一蹦一跳的背影,忽然笑起来,倘若不是四周有人,他大约要大笑出声——感慨怀恋,悲不自胜?那日在明章街上,他决意要与自己分道扬镳的场面还历历在目。卓偐这个人他十分清楚,要他悔不当初是绝无可能,除非是有事相求,否则他不会如此低声下气来请自己。   当初那个懵懵懂懂之间,被领到太常寺的小侍召,如今却已是比卓偐官阶还高的丞相长史——这样想着,沈佩之仿若终于吐出了一口浊气,胸中昂然无限。   当即打发了人,去千重绸庄向知会谢长庭一声。自己则沿街步行而下,其时暮色四合,倦鸟归林,街上过客形色匆忙,小商贩也大多纷纷收摊。沈佩之这时心里对卓偐的态度虽已有几分居高临下,但面上却不好如此表现,因想到卓偐置酒,他便也途中买了几个小菜,拎在手中,往太常寺而去。   他心境悠然,脚下不自觉慢了些。待走到时已是斜阳残照,最后一抹金红浓烈如血,渐渐消失在天际。值房里黑咕隆咚,沈佩之沿窗缝向内看了一眼,见里面一个人影也无,大约是当值的小吏又躲了懒。   他也乐见其成,不必向谁打声招呼,径自往衙门内去了。   夜风初起,太常寺如一只夜色中沉沉睡去的野兽,屋脊连绵,庭院深沉,黑灯瞎火的乍一进来,倒一时真要人不辨南北。幸而沈佩之做了几个月的侍召,对此地极为熟悉,兜兜转转,便来到一间门前栽柳的院落。夜色中柳随风摆,犹如千万只手齐齐招摇,他抬头仔细分辨,隐约见枝杈背后匾额上镌,正是“明堂”二字。   他抬步走了进去。   堂内无灯火照明,同样是漆黑一片,唯墙角处一个红点明明暗暗,闪烁不定。像一攒璀璨的红宝石珠子,又像是黑猫煽动的眼睛。沈佩之定睛瞧了瞧,辨不出那是何物,心中却不知为突然一下下跳起来,竟震得胸腔阵阵发紧。   察觉到一丝幽香窜入鼻端,他方才一愣神,明白过来那不过是一炉熏香。   明堂前有门而后无门,通风不佳,是以室内时常燃香祛味。自己多日不来,竟是忘记了这事。想起自己方才被惊吓的窘态,沈佩之不免暗暗一哂,继而向前摸索,走到通往观天台的楼梯前,推了两下,发觉门上了锁,便扬声道:“卓兄,我来了。”四下静寂,声音回荡不觉。沈佩之等了许久,又用力推了推门,依旧是纹丝不动。侧耳在门上贴了一阵,丝毫动静也无。   他心中一阵茫然,只疑心是卓偐失了约。想着撤回了身子,正转身欲走之时,却忽听耳边一阵嗡鸣——咚咚、咚咚!一声紧似一声,竟是震耳欲聋。   他骇然一惊,却觉那声音忽近忽远,不可捉摸,许久才意识到那不是别的,却是他自己的心跳。   一时间,他只觉眼前阵阵昏霭,有无数五颜六色、佹形僪状的影子,飘来荡去。心跳声、血流声一阵阵在体内激荡回响,他拼命地呼吸,只觉空气如冷箭一般狠狠刺进肺叶。   空中幽香萦绕。   不对……沈佩之咬着牙想道,我现在很有些不对劲了。   说到底他这个人并不笨,然而此时五感钝化,头脑便远不及常日清醒。虽然意识到不对,一时却想不出这是因为什么。当下只想着要离开这里,强撑着向外走去,一路跌跌撞撞,不知磕碰了多少东西,幸而他此时感觉失常,也觉不出多少痛来。就这么将身子拖到门边,好歹清醒了几分。方恢复了一点知觉,便听见身后的黑暗之中,轻轻传来的一声叹息。   “谁!”他厉声喝道,出口的却只有蚊蚋般的嗡哝。他拼命动了动唇,发觉并不受控制,只得借扶着门框的力,一点点转过身去。   此时明堂的窗户开了一扇,明月入照,隐约笼出那窗下矮榻上一个人形。   那人像是睡着了,头枕在臂弯上,不时随着呼吸,发出一两声模糊的呓语。沈佩之见了先是一怔然后一怒,心道这回要看看究竟是谁在搞鬼,慢慢挪到了窗下,却见那人肩背单薄,腰肢不盈一握,竟是个女子。沿着起伏的胸口、纤细的脖颈向上,直到看清她的面容……沈佩之心头大震,手脚并用扑上前去,“长庭!”   他这唤声并不大,可对方恰也是将醒未醒之时,只见那小扇子似的一对睫毛,在月光下微微抖了一抖。她睁开了双眼。   “你……”她也是一片茫然。良久适应了这黑暗,举目四顾,却怎么也想不明白自己怎么会到了这个地方。   二哥呢?她想起昏迷前的一幕,顿时心忧如焚,只疑心是二哥害死了孩子。下意识一抚小腹,又觉得不痒不痛,好好的没有丝毫异样,不免又疑心是在梦里了。   她正在踯躅,忽一抬头,却见迎面的陌生男子双眼血丝密布,直勾勾盯着自己。她心中一阵骇然,倘若只是黄粱一梦,那么这场梦也实在太噩。   见她惶然欲逃,沈佩之猛然一把捉住了她手腕:“你要去哪儿?”   她惊叫了一声,急急要将他甩开,却不想沈佩之此刻全身不听使唤,偏偏手上握得极紧,便好似溺水之人抓住一根浮木,抵死不放。要换在平时,沈佩之其实也不敢这么对谢长庭的,他对谢长庭的感情很复杂,夫妻之间始终像是隔了一层什么。但是眼下全不重要了,他心头莫名滚热,只想紧紧拥抱眼前这个人。   “你明明是我的……”他喃喃道,“我才是你的夫君……来不及了,你不能后悔……你现在是我的了……”   触手的肌肤温热,他伸臂一揽,终于吃力地将她拥入怀里。   “放手!——你、你是谁?”她又急又怒,几次三番伸手去推,却被他抱得更紧。纠缠之间,忽听窗外嗤嗤几声,有火光亮起来,摇摇映在窗纸上。紧跟着一阵凌乱的脚步声,似是突然来了许多人,明火执仗,片刻间将太常寺照得一片通明,亮如白昼。   “——执金吾巡夜!闲人退散!”   这些金吾卫几乎像是从地底下冒出来的,令人连片刻反应的时间都没有。灯影一晃,屋内两人尚被刺得睁不开眼,便已有一队金吾卫冲到了门前。看见屋内情形,纷纷惊呼起来。   “什么人在那儿?!”为首的一个金吾卫最先反应过来,冷喝一声,提灯上前。却没想走了几步,待看清了,那人忽地双膝一软,惊呼道,“公主殿下!”   这四个字终于是将沈佩之喊醒了,此刻堂内门窗大敞,屋角的香渐渐淡去,他这才觉得头一阵剧痛,就好像有一只手将神智一点一点塞回他脑中一般,胸中一阵恶腻,回起想方才种种举动,竟自己都觉得自己疯了。   待低头瞧了一眼怀中的女子,他头脑又是轰然一乱——   谢长庭是他的结发妻子,又怎么会错认。眼前这女子虽与她有七、八分相似,可细看之下却分明千差万别。到此刻沈佩之若再不知这是有人设计陷害自己那也太迟钝了,心念电转之间,他咬牙恨恨吐出两个字:“卓偐!”   他以为是卓偐。   但卓偐身为一个小小的太常掌故,究竟要怎么运作这样庞大的一个局、甚至将一朝公主都设计进来,却不是他一时能想通的。   而另一边,金吾卫也不曾给他时间去想,听他口中喃喃,那为首的金吾卫皱了皱眉头,快速地反应了一下“卓偐”是个什么玩意儿。实在是闻所未闻,便也不再执着,一挥手喝到:“此人行迹鬼祟,夜入太常寺、对公主殿下举止轻薄,图谋不轨!速速拿住他!”   话音只一落,便听一阵铿锵抽刀之声,数名金吾卫冲上前来。沈佩之见面前寒光闪烁,心中一凛,一面拔足向外狂奔,一面高声道:“都别过来!你们可知我是湘……”他本想说出自己是湘王幕下臣僚,以震住这些人。却不想刚说出一个“湘”字,背后嗖地一支冷箭飞来,正射中了他右腿膝盖。   沈佩之只觉一阵剧痛,那未说完的话便被堵在了口中。他右腿屈于地,身子却犹自前冲,伤处在地上擦出一条血迹,蜿蜿蜒蜒,惨不忍视。   那为首的金吾卫已追上来,抓住他衣领,另一手狠狠抽了他一耳光:“我管你是谁?你夜闯明堂、冒犯公主,哼,早晚是个死人罢了!”   “我夜闯明堂?”沈佩之怒极反笑,“好、好……你同卓偐是一伙的?好啊,你们不仁,也别怪我不义!早晚有一天殿下救我出来,到时还不知死的是谁!”   金吾卫的首领方才明白过来“卓偐”是个人名,他眼珠一转,忽而笑了:“没想到竟叫你猜出来。不错,我正是同卓偐一伙的。”沈佩之闻言不由急火攻心,忽见那金吾卫一弯腰,握住沈佩之膝上的箭尾,陡一用力,竟将那支箭生生自肉中拽了下来!   沈佩之只觉一阵撕心裂肺的痛,顿时眼前一花,冷汗滚滚而下。   “早晚有天……我绝不放过你……”他死死咬着牙关,嘶声道,“你有种……告诉我……你是谁?!”   “不见棺材不掉泪,”那金吾卫轻嗤了一声,抬脚踏住沈佩之血肉抹灰的膝盖,用力一碾,冷笑道,“行啊,就告诉你,老子是执金都搬令符俊臣。乖儿子,你记住了么?” 作者有话要说:  还记得大明湖畔的符俊臣吗?如果忘了可以看一眼第一章_(:з」∠)_   ☆、104 凤凰台上忆吹箫(七)      内城发生了这样大的事,不多时,便有消息漏夜传进宫里。   皇后闻讯过后吃惊非同小可,不敢擅专,一面叫人带信儿给仪和宫,一面忙令开了宫门,万事只等迎琼音公主回来再说。夜间宫门下千两,非十万火急不得开,今夜破了这个了不得的例,便是皇后不说,阖宫上下转眼也都被闹起来。这一夜,倒不知令多少人无眠了。   宫灯轻掌,照得仪和宫内一片通明。虽是半夜三更,但三位长辈却已经到齐。太后面沉似水坐在当中;萧太妃目带忧色,不时向门外盯一眼;而何太妃却是眼色流转,左顾右盼,唇角却还微微含着幸灾乐祸的一抹笑意。   简王与皇后列次陪坐在下首,此刻都是低头不语。   “究竟是怎么回事儿?”最终,还是太后先开了这个口。   “昨日琼音出宫游玩,下午的时候晋良那边来人,说是琼音要在他府上住几日……”三位长辈皆是点头,知道他们兄妹感情甚笃,琼音几日不归,也是偶有之事。只是说到此处,皇后语调一顿,却渐渐显出几分难堪,“只是方才执金吾巡夜,在太常寺发现了她……”   毕竟母女连心,萧太妃忍不住诧道:“她到那里去做什么?”   皇后颤声道:“说是与一个叫沈佩之的长史私会……”忽见萧太妃身子一震,面色陡然惨白,几乎不忍再说下去。幸而太后连忙出言拦阻:“好了好了,眼下什么事儿还都不清楚,还是等人平平安安送回来,咱们再打听不迟。”   又问皇后,“可知会过晋良了?哀家倒要问问他,人在他府上小住,怎么就住到太常寺去了?”   皇后道:“已派人去叫了。”   太后面上方才露出一丝宽慰,但难掩疲倦,轻轻点了点头。   接下来的等待十分沉默难熬,殿内几人各怀心思,谁也没有再说一句话。或许是过了很久,也或许只是短短的一个片刻,终于有宫人来报:“公主殿下回来了。”紧跟着一串凌乱的脚步,琼音踉跄的身影出现在门前。   原来人吃惊的时候动作竟是不受控制的,殿内几人一时皆下意识站了起来。   简王站得最近,伸手扶了她一把。琼音抬头看了看他:“三哥……”她此时虽看得出经历了些波折,但也还算钗齐鬓整,衣衫熨帖。但简王在对上她双眼的一瞬间,竟忽她已狼狈到了极点的错觉,心中不由微微一惊。   踯躅间琼音已推开了他的手,上前向三位长辈下拜。太后原是想申斥她两句,此刻见她神色惨然,一时也说不出口,最终只是温声问她事情的来龙去脉:“怎么跑到太常寺去了呢?那个什么姓沈的长史,你可真有……”担心琼音尴尬,太后没说出“私会”二字。   却不想琼音一脸茫然:“谁?”   ——她只记得在太常寺见到一个奇怪且骇人的男子,后来那人逃了出去,许多人去抓他。当时一片忙乱,她一不知他是谁、二不知他被抓到没有,便直接被几个冷冰冰的金吾卫送回了宫里。到此时方知他是“姓沈的长史”,先是一阵茫然。但自这日傍晚细细想了一回,又想起湘王这两日的态度,神情不免越来越难看,直至血色褪尽,面如死灰。   一旁几人见她神情变幻,始终不说一字,皆是不明所以。萧太妃心急如焚:“你倒是说话?究竟出了什么事,你怎么会……”   话音未落,却忽听门外有人道:“琼音少不更事,太妃娘娘万勿逼她过甚!”   只一听这声音,琼音浑身一个激灵,陡然抬起头来。果然见湘王负手含笑,逶迤跨过门槛,在萧太妃与她之间轻轻一拦,“儿臣以为今夜鱼龙混杂,又是事发突然,琼音想来是受了不少惊吓。还是先请医官过来,为她扶脉诊治一回吧。”   萧太妃爱女心切,一时也是急慌了神,听他这样一说大觉有理。这时已过子夜,自宫外请太医自然是来不及的,当下便只从皇后宫中调了个通医术的女官。这女官深得皇后器重,本是个极沉稳的人,为琼音诊过脉后,也不禁变了脸色。   支吾半晌方道:“回禀各位老娘娘、娘娘、殿下……公主殿下……仿、仿佛是喜脉……”   众人闻言,骇然失色。太后摔了一只茶碗,怒道:“什么叫仿佛?究竟是不是?”却也知那女官怕担干系,这样天大的事必不会说死。只是如今见琼音一脸漠然,波澜不惊坐在那里,任旁人乱成一团她自岿然不动,竟是个毫不意外的模样。显然,她是早知道了。   萧太妃双腿一打晃,竟是几乎瘫在地上:“你……你竟然……我、我……你……”   她只道女儿与那姓沈的私通,未婚先孕,一时又是惊怒又是心疼。连说了好几个“我、你”,气血上涌,颤颤巍巍一指琼音,脱口道,“你如今就给我滚出去!我没有这样不知廉耻的女儿!”   这显然是气话了,琼音到底是一朝公主,纵有万般不光彩之处,难道还真能将她赶出宫门、废为平民么?一时众人从惊愕中缓过神来,纷纷上前要劝。萧太妃原本是气到极处,任旁人如何劝阻,她是打定主意一句不肯听。万不防湘王“刷”地一撩衣摆,竟直直跪在她面前。   “晋良?你……”萧太妃一时也呆住了。   “琼音涉世尚浅,今日种种尽是儿臣之错!”他满面惭色,竟仿若万般真切,“儿臣早知她与沈长史之事,却念他二人真心相许,有情难负。琼音每每往儿臣府邸之中引来沈长史私会,儿臣皆不忍横加阻拦。不想酿成今日之祸,是儿臣这个做兄长的劝导无方,还请娘娘饶过琼音!虎毒尚不食子,琼音便有千般不是,终究是您的女儿!”   他是一朝的亲王,见君亦可不拜。此时跪一跪萧太妃,已是大大地给她面子了。萧太妃无可奈何,良久怅然一叹:“罢了,你先起来吧……”   见她稍稍有些松动,湘王见好就收,起身一笑,转头看着琼音:“太妃娘娘原谅你了,还不快向娘娘认个错?”   琼音看着他,嘴角微微抽动了几下,像是想笑,又像是恻然要落下泪来:“虎毒不食子?”她轻轻重复了一遍。   那一刻,他竟觉得没有办法承受那种目光——他知道今夜设下这场局琼音不会同意,所以事先并没有和她说;可是他也知道她能想明白,这一切,都为了这个孩子不是吗?尽管它永远不会知道自己真正的父亲是谁,尽管它要一生背负这道阴影、这个污点——可是它毕竟能活下来,不是吗?   湘王看着琼音收回了目光,那有如实质的沉重,终于从他身上消失了,随之消失的,还有她眼中最后一抹神彩。   他蓦地呼吸一窒,几乎以为她下一刻便会在所有人面前说出真相。   可她只是缓缓转过了头,对着萧太妃敛衽一拜,低声道:“娘,我知道错了。”   萧太妃心中五味杂陈,最终只是摆了摆手,又叹了一口气。众人见了,纷纷又劝解了两句,太后便发话道:“琼音先回去歇着吧。”这显然是要先将她支开,其余几人再商议要如何处置这件事。而琼音只顺从点了点头,低声应了个“是”,好似自此尽是旁人之事,她丝毫不再关心了一般。   一时有宫女上前扶了她,向殿外走去。经过湘王身边时亦如陌路,连头都不曾一抬。   湘王看着她从自己眼前走过,走出了宫门,身影渐渐消隐于浓黑如墨的夜色之中。那一刻不知为什么,他心口突然一紧,仿佛她将与那片黑暗融为一体,他就要失去她一般。   恍然间听太后唤他才回过了神,“依晋良的意思,事到如今且该如何?”   “请娘娘稍安,”他定了定神,又慢慢将所有的情绪,藏回了那张沉稳的面孔之下,“依儿臣看来,此事虽有伤天家颜面,不足为外人道,但稚子无辜。这个孩子毕竟是琼音的骨血,于情于理是该留他一条性命。娘娘觉着呢?”   “你说的是。”太后缓缓点头,“明日哀家问问陛下的意思,若他也同意,咱们便寻个清静之所,教琼音养好了胎、平安将孩子生下来……”说是还要问,但皇帝宅心仁厚,自然不会去剥夺这样一个孩子的生命。是以太后三两语间,这主意已是拿下来。   湘王暗暗松了一口气,心头初定:“……却不知那个沈佩之?”   这话还没说完,太后不过是听了“沈佩之”三字,面上便笼上一层寒霜:“琼音生性纯善,若非此人蛊惑教唆,必不会有今日之事!”她语声坚决,“且不论他是何居心,只因如今这事不得走漏半点风声,此人也留不得了。”   “姐姐,这……”萧太妃方才的态度最是强硬,此时反倒犹豫起来。毕竟是亲娘儿俩,且不说琼音知道沈佩之死讯后,会如何哭闹,便是要她腹中的孩子未出世之先便没了父亲,萧太妃也实觉于心难忍。   湘王看在眼中,不由微微一笑:“儿臣见过此人一两次,也算得上一表人才,既娘娘心怀不忍,招他做个驸马倒也不妨。”   他有意出言试探,太后听后果然眉头大皱,正欲一口回绝,却又瞧见萧太妃面露哀恳,不由叹了口气:“此人眼下应已被下在廷尉大狱了?不如这样,且劳烦晋良你走一趟,仔细瞧瞧他人品,再试试他嘴严不严,回头咱们再从长计议……”   “儿臣遵旨。”此举正合湘王之意,当即应声而去。   这漫长的一夜不知何时已经将尽,天色微明,仪和宫中紧张的气氛方稍作缓解。下首简王忽起身推说累了,想要回凌虚殿休息。太后见他面色苍白,神情疲倦,当下也心疼起来:“说了你不用起,你偏要陪着我……好了好了,快去歇着吧,皇后也回去,今早不必请安了。”   说着自个儿也起了身,众人自然从哪里来、归哪里去。简王出了仪和宫,却并不依言回宫,而是脚步陡快,避过众人,径自往琼音的住处走去。   而琼音的寝宫之中,此时静悄悄的。   她被送回来的时候神情恍惚、脚步虚浮,几个宫女皆不知发生何事,不免惶然迷惑,噤若寒蝉。而琼音回来后也不言不动,只怔怔坐在妆台前,与镜中的自己默然相望。   “惆怅双鸳不到,幽阶一夜苔生。”她忽然轻声道。   原来是窗棂沾了晨露,薄薄的窗纸茵了一层露水。窗棂上缀着星星点点、青碧色的苍苔,琼音伸手去碰,却只碰到满指冰凉的露水,宛然如泪。   几个宫女不解其意,彼此面面相觑。许久,才有一人站出来小声道:“公主一夜未眠,请您休息一会儿吧……”   琼音缓缓回过了神:“我知道了,你们下去吧。”   她一面说着,一面自己动手卸了钗环。那几个宫女见她确是要睡的模样,方才松了一口气,正鱼贯要退出,忽又被琼音叫住。只见她摘了耳上的一对明月珰,珍而重之放在一只首饰盒中,“明天你们将这盒子交给我娘,知道么?”   这对明月珰她从小戴到大,平日几乎从不会摘。几个宫女皆感到有些奇怪,但亦无人多言,只是齐声应了,便关门退了出去。方走到廊下,却见院中不知何时多了一个颀长人影,在晨雾中负手而立。   宫女们吃了一惊,纷纷低头:“殿……殿下!”   寝宫内琼音听了蓦地一抬头,已如死灰般的眼中掠过一丝希望。但又很快熄灭了下去,只听那人在门外道:“琼音,是我。”   “是三哥呀……”她幽幽叹了一口气。   原是在仪和宫中简王见她失魂落魄的模样,心中始终隐隐觉着不妥,待一散了便忙寻了个由头过来。只是此刻听她声音倦懒,似是正要安寝的模样,他一时也不便破门而入。在廊下犹豫了一阵,最终只是道:“不管怎样,你没事就好……好生休息吧。”   只听琼音隔着门说道:“多谢你,三哥。”   简王“嗯”了一声,听屋内再无动静,大约她是真的睡了。正转身欲走之时,却听她忽又轻轻笑道,“三哥你是个好人,以后……一定会娶一个很好、很好的王妃……”说到最后,声音渐轻渐不可闻。   简王只觉心头猛地一跳,就仿佛病入膏肓之时那种沉重、如临深渊的窒息感。他转身猛地一推房门,扑面而来的是一阵浓醇的幽香。她的身影背对着门,静静伏在妆台上。“琼音?”简王唤了一声,不见她回答,他几步上前,伸手一推她的肩。满头青丝如瀑垂泻,她无力晃了晃,身子歪向了一边。   “公主!”几个宫女此时也都闻声奔进来,见状一个个吓得魂飞魄散。其中一人忽瞧见桌上歪倒的一只空坛,大声惊呼道,“金箔酒!公主她饮了金箔酒!”   简王闻言一惊,伸手遏住即将倒地的琼音。她顺从熨帖在他胸前,面颊上竟还带着一抹酒晕,如一朵含苞待放的胭脂红,逐寸冰冷。   沈佩之度过了此生最难熬的一夜。   他被投入了廷尉寺大狱,这里潮湿腐败,肮脏不堪。而比这一切更麻烦的,是他惹恼了金吾都搬令符俊臣,符俊臣只消于狱卒叮嘱两句,使些小小手段,就足以让他在一夜之间皮开肉绽,生不如死。   待到天亮之时,沈佩之终于被折磨得没有一丁点力气,被人抬回到监房内,不顾脏乱,倒头睡去。监房内潮湿阴冷,他在睡梦中仍觉全身忽冷忽热,痛楚欲死,这样时而清醒、时而模糊不知过了多久,才听狱道尽头传来铁索清脆的“咯嚓”一声,有人走了进来。   沈佩之只道是那些人又要对自己用刑,全身一激灵,睁眼坐起来。却只见那残败的狱道尽头恍然出现了一个白衣人影,迤逦向他走近。那一瞬他只疑心身在梦里,方有美人夜来。直到她来到了眼前,他才始相信这是真的。一时悲喜交加,自胸中迸出,竟尝不出是什么滋味了。   他在衣摆上擦净了满手的血污,隔着冰冷的栅栏握住她的手。谢长庭微微颤抖了一下,像是连这一点力度都会将她击溃一般。   沈佩之心中一痛:“不要害怕,都会过去的……”   “嗯。”她颤声道,“……我知道。”   你不知道,沈佩之想说——虽然我如今身陷囹圄,但你不知道我背后的人是谁。但瞧见谢长庭身后的狱卒,这些话在心中打了个旋,出口却成了:“丞相必定有法子救我。”见谢长庭将信将疑,他才轻轻一扯,示意她俯身,在她耳边低声道,“不用怕,湘王会救我。”   谢长庭闻言一阵愕然,沈佩之却已离了她,拍了拍她的手背,温声道,“别来这地方,回家等着我吧。”   谢长庭略犹疑了片刻,终于是点了点头,转身走了。   这是她与沈佩之此生最后一次相见——她当时并不知道。只是当很久以后她知道了,再回想起这一幕,却也微觉茫然。   就算知道是永诀,她又能和他说什么呢?   “……殿下,您看?”待她走开之后,狱道尽头的阴影中,才有人轻声开口。   原来湘王受太后所托试沈佩之一试,同解蓝主仆两人到了这里,却正遇上谢长庭辗转托人,入廷尉寺探监。湘王念头一转,便先退到暗处,且听沈佩之对谢长庭如何说。“没想到,这沈佩之的嘴还算严实。”解蓝有些感慨,“殿下可要留他一条性命?”   “你以为他没有说?”湘王冷笑道,“他说了,不过是在他家娘子耳边说的。难道还要等他大喊大叫出来才够么?就说昨晚,若非符俊臣手脚利索,只怕他都要当着一帮金吾卫供出本王了。”   他顿了一顿,复又冷冷一笑,“再者说,我留着他做什么?让他娶琼音么?”   说到这最后一句,他语气如刀骤转,杀意森寒入骨。   解蓝不由打了个寒战,心中猜测只怕正这一点才使得沈佩之究竟必死无疑。一时也不敢接话,只低头随着湘王向外走去。   他们来到大狱的铁闸门前,恰逢谢长庭也从里面走出来,湘王微微一笑,稍让了一步,单手为她撑开了门。   谢长庭这时心神恍惚,也不曾在意身旁两人是谁,只低头说了声谢谢。   她确实长得与琼音有七、八分像,因此湘王对她倒还算有几分耐心。但直待她走远,解蓝面色忽然一变,低声道:“殿下,那沈佩之既然将您的事告诉了她……”   “你不说我倒真忘了。”湘王面上笑意微收,望着她的背影,“短短一夜间竟叫她找着门路,进廷尉寺探监。沈佩之才干平平,倒娶了个能耐的娘子。”   他说罢五指一并,反掌作了个“杀”的手势。   解蓝心领神会,杀沈佩之可借朝廷的刀,杀谢长庭,却唯有暗地里动手——事不宜迟,解蓝便准备去安排谋划,至于湘王,则入宫去向太后回禀。主仆两人一前一后,正出了廷尉寺,却见迎面一个宦官发疯似的跑来,仆地一跪:“禀、禀告殿下……琼音公主……”   湘王急问:“琼音怎么了?!”他见势已觉来者不善,待听到“自戕”二字,脑中竟是嗡然一响,似是自九天直坠入了无间地狱,身如火炙。在一两个片刻之间他甚至觉得自己已经不在了,随着她的消逝而焚化成灰。   但许久过后,他才发觉自己还活着,依旧孤独地活在这个世上。   湘王慢慢回过神,“我去看看她。”说完深吸一口气,大步向皇宫走去,不管是死是活、是真是假,现在他只想看看她。   方走出两步,却见迎面又来了一人,身材矮小,步履蹒跚,正是张中谒。湘王见他神色慌张,便问:“怎么了?”张中谒一时顾不得许多,附耳对湘王低声说了几个字——   “封疆诏下了。”   湘王闻言狠狠一皱眉,原来此时五更已过,他今日早朝缺席,并不知朝堂上发生何事。但宋、顾两位将军是他心头大患,此时皆被除去,皇帝臂膀已失,“他还能让谁去封疆?”   张中谒面露茫然,他此前连这人的名字都没听过:“是个新封的什么宁朔将军符止……”   “符止?我知道他。”湘王略一沉吟,“是他的话,只怕还有些麻烦。”若是什么鸡零狗碎的人物就算了,去了也不成气候。可这个符止却不好说,让他带兵封疆,不出两年必为自己劲敌,恐怕论之棘手,还更甚于宋、顾之流。   一时他竟犹豫起来,不知是入宫去看琼音,还是随张中谒去光禄寺对付这道风雷火急的封疆诏。若能见她最后一面……若来不及见她最后一面……他几度摇摆,心中竟如双轮逆绞,最难割舍,莫过于此。   天色渐亮,清晨的第一缕日光,温柔洒落于蓬莱阁尖顶之上。   “去光禄寺。”他终于说道。   说这话时他嗓音沙哑,竟令人疑心他有些哽咽了。但他的面容依旧冷淡无情,转身迈步,便要随张中谒而去。忽地脚下一踉跄,竟是一夜未眠、又屡遭变故,身子虚虚浮浮,竟有些支撑不住。   张中谒和解蓝皆是大骇,连忙上前搀扶。却听湘王忽然说道:“不要杀她。”   这一句十分突兀,前后不搭。那两人齐齐一怔,不解其意,湘王转回头来看着解蓝,动了动血色尽失的唇,又说了一遍,“不要杀她,那个沈谢氏……留她一命吧。”   很难说他是以怎样的心思说出了这句话,或许有怜悯、有慈悲,还有一些不能言说的后悔;或许也只是为了在这个世上,还能留最后一个念想。   究竟为什么,其实他不知道。   而她也不知道。在这个清晨,她与多少人擦肩而过。   太阳升起来了,照在长之又长的明章街上。一匹乌黑的骏马飞驰而过,蹄声哒哒,马背上年轻的将军,正踌躇满志,意气风发。   谢长庭走过长街的尽头,忽觉身旁似风一掠,蹄声已渐渐去得远了。   符止在雍华门外勒马,回头去看时,却只见晨雾里一抹背影绰约。淡如残月,冷如晓霜。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金箔酒:古人经常喝,但也经常容易喝死(就类似皇帝总爱叫道士炼丹,但吃了经常死)。少量没有关系,比如“义结金兰”其中有一项程序就是一起和金箔酒,但是大量喝会死的。   ☆、105 别姬      “还有什么想知道的吗?”   这漫长的述说终于停止,不觉间坠兔收光,天际微白。   桌上的蜡雕灯燃尽了,亭台楼榭,慢慢融化、腐蚀变得依稀模糊起来。火苗逐渐低微,只剩下豆大的一簇,些微的一点光晕,照着室内影影憧憧,瞑迷不定。连咫尺之间都不能料。谢长庭回过了神,慢慢摇了摇头。   她确实不想再知道什么了。壶天日月,大梦初觉,如果可以她倒宁愿没有这一夜……如果可以什么都不知道……这些年她走错的路、用错的情、杀错的人……倒不如忘掉要好。   ——既然已经错了,又为什么还要告诉她呢?   她的双眼漆黑,如一汪幽幽的沼泽。那一瞬湘王竟恍惚间错觉她眼中会蜿蜒落下泪来,下意识伸手抚了一下才发觉并没有,她其实没有任何反应,她甚至没有表情。湘王胸中一闷,几乎是腻味透了她这种模样,忽地将她的脸一抬,俯身凑上去。   谢长庭方才一颤,慢慢回眼望着他,一手抵住了他的肩,哑声道:“不要。”   湘王动作一顿,良久低头看了她一眼,露出了一个有些怪异的笑:“你以为我要干什么?”   说着他撤回了身子,站起来走到了窗边。   谢长庭微微一怔,回首只见天光朦胧,原来是他支开了窗子,随着“咯嚓”一声,窗棂上簌簌落下一串乱琼碎玉。谢长庭走过来,与他并肩站着向外看,只见晨曦映雪,天地之间一片白茫茫,连绵不见边际。这场雪竟下了一整夜。   门前台阶上覆满了雪,棱角不见,被包成一个一个圆润的弧。谢长庭这些年在长安亦未曾见过这样大的雪,一时微觉吃惊。就问:“殿下……还走吗?”   湘王一见是这样也不免有些皱眉,但心念转过几转,却知大雪压城,反倒成为己方绝佳掩护,王师押车运粮,于雪地中更是行走不便。届时自己率轻骑突袭,对方瞻前顾后,势必不敌。想到此处,神情又渐为之一缓。   谢长庭见他去意已决,便不再说什么,转身自屏风后取了鹤氅为他披上,替他系好颈间抽带。那一抹微微的凉在他的颔下一掠,湘王忽一伸手,将她的指尖握住。谢长庭一怔抬起头,见他也正瞧着自己,淡青色的天光笼着他的脸,一夜未眠,他神情说不上萎顿,但那眼角的一抹细纹却如何掩盖不住。   那一刻她方才意识到,这半年来,其实他有些见老了。   两个人对视着,终还是谢长庭先开了口:“殿下什么时候回来?”   湘王目色微微一动,心中自知她突然这样温顺大约是有些反常,但细细打量一回她神情,也瞧不出什么来。遂一时不愿戳穿,沿着她手背细腻的肌理缓缓抚摸,口中道:“是成是败,三两个时辰也足够了。你睡一会儿,醒来我便回来了。”   他说着松开了手,谢长庭嗯了一声,敛衽退了一步,在门前送他离开。   门外冷风呼啸,雪地一经踏足便“咯吱”一声,一步一陷。湘王裹紧了鹤氅,又回头看了她一眼,这种倚门相送的感觉多少有点让人迷恋,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想回身抱抱她。但这个想法最终是不攻自破了,“回去吧。”他说。   解蓝自外院迎进来,低低禀报了两句什么,湘王点了点头。主仆两人深一脚浅一脚,渐渐走得远了。   “这二百名骑兵,皆是骁勇善战的死士,只需殿下一声令下……”   解蓝今日的走路姿势十分奇怪,右肩总不自觉有些向下塌。却原来是他方才天未亮就到了,既不便破门而入,又不能戳在门前看他们秀恩爱,只得在雪地里站着等了许久。他肩上原有旧伤,盲风恶雪交加之下,更是疼痛难忍。   湘王一见便也明了,待到了城门前,翻身跨上战马:“解蓝就别去了,本王离城之时,此间事务还需由你总领。”   解蓝闻言忙忍痛一拜,不尽感激。遂退到一边令人开了城门,那雾色中的黎明如画卷一般,缓缓展开在眼前。   湘王坐在马背上,深深吸了一口气,抬头看见城头士兵人人身着厚衣,聚在风雨篷下,拥柴草取暖,一时又想起昨日谢长庭在城上布施的情形,也不由微笑了下。伸臂一挥,二百轻骑扬风踏雪,奔入城外莽莽平原之中。   天色渐渐亮起来。   小院的门“吱呀”一声,关而复开。谢长庭站在门前,此时她颜如冰雪,眉目间温存之色尽褪,迤逦走下台阶。只听院外悉悉索索,不多时,一条灰色人影一闪而入:“谢夫人!”这人身材瘦小,正是几日前被她自牢里放出来的石虫儿。   见他纳头要拜,谢长庭一摆手止了:“我问你,殿下出城了吗?”   石虫儿忙点点头,他是昨夜当值的城头守军之一,今早换值前,他是亲眼看着湘王带兵出城,随后来悄悄溜过来给谢长庭通风报信的,“请夫人放心。您所托之事,小人皆已安排妥当。”   他原本是符止旧部,若非绝对忠诚可信,符止带来一同诈降的五个亲兵之中也就不会有他了。难得他身曹心汉,眼见身陷囹圄、四面楚歌,依旧不愿背叛旧主,只苦于同盟太少,只有五人,成不了什么事。当日符止叛逃出城,石虫儿恐湘王腾出手来,派兵出城追击,方才带头在城头煽动了一场哗变。本以为事成之后,一条性命要托付在狱中,却不想谢长庭又把他捞了出来,安排他去做几件事。   其实在他看来,谢长庭要做的这些事真是有点奇怪的,什么点数城头守军数量啦、向城内商户暗中求购火油啦、每天登上谯楼辨别一下风向啦……不过他心怀感激,对谢长庭唯命是听,倒也一切办得十分顺利。   到这日万事俱备,新年元日,正逢去旧迎新,万物发生,呼啸数月的西北风今日骤止,城头之上,悄然起了东南风。   “我们只有不到三个时辰,午时之前,他便会回来。”谢长庭抬起头,看着隔云日出的微光。她轻声道,“动手吧。”   而与此同时,江陵城中驻扎定北军已乱成了一团。   一张星图悄无声息地流入定北军大营,短短一夜之间,竟遍传全军上下。清晨范融出来巡营,见士兵忙乱吵嚷,各营不安其位,不免大为光火。方要训斥时,却有人呈上了这张星图,范融大吃一惊:“这是自何处来的?!”   这正是当年逼死顾将军的那张星图无疑,范融始终对这一桩悬案耿耿于怀,一见那硕大的“北辰异动,顾氏篡逆”八个字,一时热血上涌,竟也不及安抚,四处抓着众人盘问。却都说此图是自湘王府出,众口一词,皆咬定当年正是湘王设计,暗害于顾将军。这流言不知从何而起,一时竟策动全军,深信不疑,兵将们操戈披甲,群情攒动。   范融虽觉此事来得过于蹊跷,但将那流言细一品,前后逻辑串联,严丝合缝,竟是真假难辨了。口中虽呵斥众人不得闹事,各自回营,心里却也止不住有些摇摆。   众兵将见他尚且如此,当即哄然炸开了锅,蜂拥而出,有的直杀湘王府,有的欲向城外出逃,有的伺机劫掠一番……一时数万定北军,去了十之七八。范融拘之不住,正忙乱之际,忽见营外一骑探马狂奔而至,到近前收势不及,竟滚下马来。   “——范将军,大事不好!城上走水了!”   范融大吃一惊,抬头见不知何时城头上果然已是浓烟滚滚,冲天而起。火借风势,竟烧得又快又邪,一霎燎遍了围城四面,城头土石崩落,守军推搡奔逃,血肉相践,一片娑婆海似的炼狱景象。待范融匆忙赶到城下,四处已是哀鸿遍野,纵他从军多年,此种惨景还是生平第一次所见,一时又惊又怒,喝到:“还能爬起来的,速速十人结一队,依次随我搬水上城救火!”   “没用的,城上都是谢夫人昨日新送来的冬衣和柴草,不烧完不会灭的……范将军,劝你别去送死啦……”几个兵丁懒洋洋对他道。   他们棉衣未能及时脱下,虽保住了性命,身上却被烧得焦黑,一时只是躺在雪地里装死。任凭范融如何驱赶,也无一人愿去。正争执之间,城中关西铁骑的主帅也闻讯赶倒,见了范融,劈面便出言指责他管理不利,策反定北军哗变。两方主帅争执不休,定北、关西两军相互厮杀,彼此立时混战成一团。   火势迅猛,驻扎的王师也很快发现了城内出了状况,一时军心大振,请战之声不绝。   符止走到了辕门外,极目远眺,只见江陵城头一片火海,狼烟升腾,忽而想到《胡笳十八拍》中二句:“日暮风悲兮边声四起,不知愁心兮说向谁是?”心念微动,才想起临别那晚,谢长庭遗落的那一句——   “原野萧条兮烽戍万里。”   此情此景,竟与这句话丝丝入扣,毫厘不差。   原野萧条兮烽戍万里——原来她指的正是现在——从那晚起,她心中就一直谋划着这日;从那晚起,他也在一直等待着这日。不能早一分,也不能晚一分,早则太急,晚则太迟。   出我之口,入你之心,尽天下再无第三人可知。情至深处,该当如是。   辕门前战鼓声响,如闷雷滚落。三十万王师倾巢而动,行伍严整,马蹄动地。似是万古群山,六出冰花,皆纷纷然为之崩落。   符止手提长刀,翻身跨上紫玉骢,高声道:“——攻城!” 作者有话要说:  风向应该不是春节那天转。我地理不好弄不清楚,姑且就这么看着吧_(:з」∠)_   ☆、106 惘然人间路(上)      此时江陵城的大街小巷,陷入了一片极度混乱之中。   数千定北军将士群龙无首,涌向湘王府,将四面围了个水泄不通。解蓝见势不好,一面派出人手、快马加鞭出城去给湘王送信,一面殊死搏杀,抵挡乱军。奈何寡难敌众,他身边组织起来的也不过是些家奴、侍女,不多时逃的逃、死得死,零落殆尽。   解蓝见已独木难支,当即咬牙扼腕,将湘王府付之一炬。自己则趁乱自閤门出逃,七弯八绕,甩开追兵,独自向湘王妃的住处来,径自破门而入。湘王妃吓了一跳,顿时面露警惕。   解蓝苦笑了一下:“娘娘快些收拾一下,我送您离开这儿。”   湘王妃愕然道:“出什么事了?”   “城中驻军哗变了。”这时候解蓝其实也有点茫然,只知道定北军反了,但怎么反的、为什么反、主帅范融又去了何处……具体却是一概不知。但无论如何,“如今殿下尚领兵在外,城中一片大乱,绝非久留之地。”   见湘王妃皱眉不语,他心中一急,“请娘娘保重凤体,万勿同以往那般执轻生之念!娘娘身份特殊,乱军寻不到殿下,定会对娘娘不利,您留在此处不过平白受辱,还请快些动身吧!”   “轻生?”湘王妃似是觉得有些好笑,摇了摇头,“我不会了。”   轻生的想法她确实有过,可是不会再有。这句话她曾和谢长庭说过,谢长庭也曾和她说过——   “活下去,才是最重要的。”   因为死了,就真的永远被困在这里。她无比庆幸自己活了下来,这半年来病痛、耻辱、孤闭的日子……她想过死,可最终是凭着这句话撑了下来。她就要走出去了!这一刻,她想哭又想笑。她知道自己走出的不止是这间锁住自己半年的房子,而是这一段从开始就错的姻缘、这九年注定无果痴缠、这一场永远追之不及的梦。   她终于能醒过来了。   湘王妃起身收拾东西,解蓝见她终于挪了窝,提着的一口气方才落下。这时候,却忽听巷外一阵脚步纷杂,金戈相击,转眼到了门前,将门“砰、砰”砸得震天响。   他心知如今城内尽被乱军所占,这一处院落尽管偏僻,但早晚会被寻见。当即心中一沉,对湘王妃嘱咐了一句:“你在这儿别出声。”自己则掩门走了出去,将院门一拉,霎时冲进四、五个定北军卒,手持长刀,团团将他围住。见当先一人冲到面前,解蓝冷笑一声,低头一让,侧身自那刀下让了过去。   他这一静、一动之间,步法相当精妙,猱身而上,左手一挥,那长刀转眼已夺至他手中。对面几个兵卒愣了一下,方才反应过来,忽而齐声暴喝,扑将上来。刹那乒乓一阵兵刃相接之声,解蓝一时不备,肋下一凉,被刀锋堪堪掠过,顿时划开一道血口。   他右手曾被符止所废,不可再用,左手握刀到底不便,此刻虽心有万般余恨却力有不足,身中数刀,渐渐被逼到墙边。垂死挣扎了一阵,左臂又是一痛,长刀“呛啷”一声落地。   一时间,数柄长刀齐刷刷横了过来。   “好!好——”他心知今日已无幸,不惧反笑,“都是报应,我的报应也到了……好啊!这是老天开眼,我的报应终于到了!”说着面显狰狞,仰天长笑道,“娑婆苦海,众生芸芸……下辈子,宁做蜉蝣一秋,也好过做阉人过一生!”   “你是该死,但你该死并不因为你是个阉人。”这时候,忽听门外有人说道。   解蓝猛一怔,回过神来,只见谢长庭提裾跨过门槛。那几个定北军卒方才还满面煞气,见她来了,却纷纷低头避让过几分。   解蓝心念一转,电光火石间方明白过来:“是你?!”   “是我。”谢长庭缓缓走到他面前,“都是我。”   今日所发生的一切,皆出自她手。自湘王出城开始,城墙走水、定北军叛乱、城外王师进攻……一步接着一步,牵一发而动全身。   她用几个月的时间,慢慢布了这一场局,这期间她的温顺、她的认命、甚至她心怀不甘的垂死挣扎……骗住了他,骗住了湘王,骗住了所有人。在一两个片刻里,解蓝真的感觉面前这人有些可怕。但一转念间,却捕捉到了一个重要的疏漏:“那你呢?”   他嘲弄地望着她,“你毁了江陵城,可是别忘了,你自己也被困在这城中。”   “这就不劳中人费心了。”谢长庭淡淡一笑,“我自有办法走。不仅如此,我还要带奉婉走。我和她说好的,总有一天,我要带她离开这儿。”   “你做梦。”解蓝冷冷盯着她。此刻即便身陷囹圄,被人横刀于颈,他面上却没有半分惧色。那一瞬眼中精光迸射,依旧令人胆寒齿冷。   谢长庭瞧了他片刻,忽而一抬头,对定北军等人道:“放开他。”   那些人不免大大一愕:“夫人当心?这阉竖会两下子呢……”   谢长庭摆了摆手,那几名定北军只得缓缓撤刀,向后退去,但目光警惕,依旧在解蓝身上来回地扫。   但解蓝确实并没有动,就那么冷然睁着双眼,瞧着她走到近前。谢长庭忽一俯身,在他耳边说道:“其实我有千百种法子杀你。”顿了一顿,“我也有千百个理由,是因为你为虎作伥、助纣为虐,是为了你与你主子做下的那些坏事……你是早该死了,这与你是不是阉人无关。”   “但你有万般不好,却偏又是个极深情的人。甚至不止一次,你舍命救过奉婉。为这,我今日放你一条生路——”   她直起了身子,看着他,“你逃命去吧。”   解蓝抬起眼,与她对视好一会儿,方才相信她所说是真话。不禁微微苦笑了下。冰冷的雪水渗透他的衣衫,好似要渗入他的骨髓之中。此刻坐在雪地中,只觉全身的力气都快要融进了雪水,肩上的伤仿若一处毒源,渐渐麻痹了他的全身。   他知道自己撑不了多久了。   “深情……”他动了动唇,慢慢将这二字重复了一遍。忽又笑了出来,“殿下难道就不深情?可你呢,谢长庭,你又是怎么对他的?”   这话竟说得谢长庭沉默了一下。片刻之后,她叹了一口气:“解蓝,你是一心求死吗?”   解蓝看着她,目中微微掠过一丝惊愕,未曾想到她会看穿了,可最终变作了一抹难以言喻的悲凉。他不是求死,可他已经没有能活的路了。即便今日逃出去,又能逃多远?谢长庭有句话说的不错,他早该死了,为他所做的那些事、为他所造的那些孽,即便活着出了这里,尚有无数人等待将他千刀万剐。   更何况,只要他剩一口气在,他便不会逃,他不会离开这个地方一步——他不可能让谢长庭将奉婉带走——但是奉婉她想走,他其实从来都明白的。他痴守多年的这个女人,从来没有爱过他。   “是啊……”他箕坐在地,忽又仰头大笑起来。笑到最后气息不匀,心口一热,竟咳出几口鲜血,“你动手吧,”他抬头盯着谢长庭,“来啊……谢夫人,送我最后一程,来。”   他此时口含鲜血,极阴柔白净的面容上,却始终带着一抹微笑,形如鬼魅,竟连那几个定北军见了都止不住打了个寒噤。   谢长庭却轻轻点了点头,俯身拾起了落在地上的长刀。那刀对她而言显然有些沉重,微微打了个晃,她方才稳住身子,一步步向解蓝走去。   解蓝始终死死盯着她,如修罗,如恶鬼,“我不会放过你的,”刀光映亮了他的面孔,他咬牙做出最后恶毒的诅咒,“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谢长庭……你毁了我、也毁了殿下,你毁了这一切……九幽黄泉,十八层地狱……我等着……迟早有一天,你也要下……”   她却只简短地道:“好。”   刀光如白虹贯日,在半空一掠,转瞬没入解蓝胸口。那尖锐的怪笑声变得嗬然起来,犹自桀桀不止,“总有一天……十八层地狱……你……你害怕吗?”见谢长庭摇了摇头,解蓝灰败的脸上掠过最后一丝诧然——为什么?为什么你不怕?   可他已经说不出话了。   “因为我,问心无愧。”   谢长庭看出他心中所想,最后给了他一个答案。她反手猛一用力抽出了刀,一大蓬鲜血溅在雪地上。如点点红梅,一霎春风回暖,嫣红开遍。   那最后一抹惊愕熄灭在他眼中,解蓝的尸身萎顿在地。谢长庭扔了刀,上前在他腰间摸索片刻,摘下一枚沾血的牙璋牌收入怀中。转身走进内仪门,厅堂之上,是漆黑牙雕走百病的屏风,绕到背后,她轻车熟路寻到后院中来。   湘王妃正在房内收拾细软,听到脚步声,还以为是解蓝去而复返——此处距前院甚远,方才发生了什么,她一概不知。此时回头见了谢长庭,愣了一下,惊喜交加,说不出话来。   谢长庭也没有解释什么,只道:“此间事已了,我们走吧。”   湘王妃方才回过神,二人相视一笑,谢长庭早就答应过的,总有一天她要带湘王妃离开这儿。那时她们皆身不由己,如笼中之鸟,这个承诺看上去是那么遥遥无期。可她到底没有食言,这一天终还是到了。   她们自由了——   湘王妃长舒了一口气,胸中轻快无限。念头一转,忽又有些踌躇:“那解蓝……”她不知道谢长庭是怎样摆平的所有事,但既然她出现在这里,那么想必解蓝是败在她手。一时心中恻然,不忍道,“能不能……”她生性慈忍,无论解蓝如何求她、逼她、迫她……她对他虽没有爱,但也绝没有恨。   对上她殷殷双目,谢长庭低声叹了口气:“放心吧,我已放他走了。”   听她这样说,湘王妃松了一口气,起身随谢长庭向外走去。谢长庭不愿让她看见前院中惨象,便说前院临街,人多眼杂,两人从后院出了门。   这时江陵城军民一片大乱,已然守不住了,王师前部冲破城门,锐不可当,正与城内剩余驻军进行激烈巷战。此外定北、关西两军犹自相残杀,百姓逃难,混乱不堪。幸而王师前部人数不多,还未杀到城中腹地。谢长庭与湘王妃沿窄巷一路走来,远远见一个人影徘徊在路旁,正是红零。   却原来是昨夜湘王在谢长庭处过夜,她没好在跟前伺候,今日一早回来,才发觉已人去屋空。她寻不着谢长庭,又听说湘王领兵出城去了,一时惊疑不定。直到湘王府内起火,她独自逃了出来,此时正六神无主,不知何去何从。忽见谢长庭从巷尾走来,红零又惊又气,正待过去好好审她一回。谢长庭却已经几步上前,一把攥住她上臂:“你想死还是想活?”   红零本来还是会几招的,但此时见谢长庭疾言厉色,全身透着一股说不出的煞气,她一时竟连挣扎都没有一下,直接被问呆在那里。   许久,才哭丧着脸道:“谁会不想活?可眼见着,咱们都快活不成啦……”   谢长庭手劲一松,一时也觉得有点啼笑皆非:“你想活就好,跟我来。”她说着又向前走去。红零愣了一会儿神,也觉得实在是没什么办法了,只想着听天由命,垂头丧气跟了上去。   不觉间天已大亮了。   她们仨在城中穿行了一阵,忽地视野一开,出现在面前的,是一道高耸巍峨的城门。只是这新年雪后、本该静谧祥和的城头之上,此时却是一片修罗地狱般景象。空气中,四处充斥着焦烂与血腥混合的气味。   湘王妃只觉眼前一阵眩晕,几乎要干呕出来。   “扶着她。”谢长庭的脸色渐渐转为严峻,吩咐了一句,同红零一左一右架起湘王妃。   红零见此时城门洞开,心中不由一喜,只道谢长庭要带她们这样趁乱溜出城去。不想谢长庭反走到烧得焦糊的城墙一角,待到近前,才见那墙角下竟停着一辆油壁马车。   红零简直大喜过望:“可以呀!你连这都准备啦!”   谢长庭并不理她,抬头向那马车的驭夫递了个眼神。那是个身材瘦长的男人,此时摘下了斗笠,露出一张熟悉而市侩的脸:“东家!”   谢长庭方才露出一点点儿的笑意:“绍绍呢?”   “在这儿呢,东家快些上来。”车帘一掀,花绍绍笑盈盈探出头来。不过她未想到谢长庭还带了两人,方一愣的工夫,红零已经手脚伶俐地爬了上去。   车内的空间并不轩敞,坐了两人,便显得有些局促。谢长庭转身让湘王妃,湘王妃看了她一眼,忽道:“你先上。”   谢长庭微微一怔,抬眼见湘王妃目光坚决,两人对视了片刻,谢长庭突然笑了出来:“竟叫你觉察出来。”说着用力一托,嘱咐道,“绍绍,照顾好王妃娘娘。”花绍绍一听说这是王妃,不免吃了一惊,慌忙俯身来接。加之谢长庭手劲甚大,竟是强行将湘王妃塞到车里。   她转头对花余进道:“速回长安,一路小心。”   这话一出口,那几人方知她打算独自留下,一时愕然不已。湘王妃颤声道,“你……”谢长庭握了她的手一下,微笑道:“我知道,活下去,才是最重要的。”她从来都知道。   所以她要活下去,她也要活下去。   她们相识于逆境,但最终拨云见日,一齐熬了过来。这世间大多朋友可以共死,却难得同生,白首如新,倾盖如故,挚真之情,大约亦莫过于此。   湘王妃深深看了她一眼,终于缓缓松开了手。   谢长庭后退了一步,视线在这车上四人间流连一回,末了微微笑了一下,转身走开。花余进拦之不住,长叹了一声,提缰策马,驱车驶过瓮城,转眼出了江陵城门,北上绝尘而去。   当初,谢长庭告诫他们父女,离开湘南之时,便多留了一句话:只要雪赐动身出京,他二人便尾随驾车跟上,不管往哪里——那时她并不知这最后的一战会在江陵。这固然有保护雪赐安全的目的在其间,后来事态屡变,简王主动做了护花使者。花氏父女意志坚定,依旧按谢长庭所托而行。今日城破,方知谢长庭果然计中有计,这是她为自己留的一条后路。   谢长庭其实向来是这样,行事虽奇险,但每每设局之前,都会留出一点自救的余地。杀卓偐是如此,杀符俊臣也是如此……她是如此的冷静,她不相信任何人。只要要一丁点的风吹草动,她便会及时转圜,全身远祸。   但这一次不是。   这一次,她亲手斩断了这条后路,放弃了眼前的最后一丝希望。而选择留在江陵城内,去做完接下来的事情——她不是不怕死,她不是升华了,突然变得无私了。她也怕死,甚至比以前更怕,但她相信符止会来。他会来救她,会带她离开这里。   她对待感情并不吝啬,这世上许多人,她曾给过他们爱情。可她从未给过任何人信任。   唯有这一次,她试着去相信他。   谢长庭登上谯楼,举目四望,荒野上百万雄师列次排开,烟尘滚滚,看不见尽头。此时火势稍歇,小股散兵游勇在范融的带领下爬上城墙,一面修补攻势,一面勉强重新组织起城防。   见她出现在这儿,众人吃惊不已,范融走上前来:“谢夫人?”   他不动声色审量着她,试图弄清楚她的立场,究竟是站在符止这一边,还是站在湘王那一边?但他如今连自己要如何抉择尚且无解,此时不免更加迷惑了。   却见谢长庭淡淡点了点头,又向城下看了一眼。忽而道:“将吊桥收上来。”   此言一出,众将士皆是一惊,“夫人,您?”此时湘王领兵在外,解蓝不知所踪,由她出面,主持大局未尝不可。只是,“殿下尚未归城,此时收起吊桥,只怕……”   江陵城外由人工开凿水渠,引吴江之水,绕城四面,平日以吊桥交通,战时可将吊桥收起,以作防御。而范融久经沙场,未尝没有考虑到这一点,自今日王师一发动总攻,他便破釜沉舟,令人摧毁东、西、南三座吊桥。唯独留下北面这一座,以待湘王归城。   此刻谢长庭说要收,众人面面相觑——这岂非是要将殿下关在城外吗?   正踯躅之间,却见谢长庭伸手入怀,缓缓取出一物。   “牙璋牌!”其中有人认出,失声叫了出来。   见此牌如见湘王本人,一时众人骇然,纷纷跪倒。这牙璋牌是她自解蓝尸身上顺来的,牌角尚沾着一抹血迹,如罂粟绽放,胭浓不化。   “将吊桥收上来。”谢长庭又重复了一遍。声音不疾不徐,不带一丝感情。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开始大结局,这是第一章,应该还有一到两章,讲完在江陵这点儿事。然后是一点尾巴,抛完最后几个梗就该完结了。这块儿写起来有点卡,所以非常慢,很抱歉。   然后特别说一下“惘然人间路”这个名字,这是我以前看过的一个耽美文名,我拿人家名字用一下,不是原创。原作者朱雀恨。   ☆、107 惘然人间路(下)   巨大的轮|盘转动,吊桥的索绳缓缓绷直,随着“咔哒”一声,索钩扣了紧桥头的铜环。拉绳的兵丁下盘一矮,那沉重的吊桥终于一寸一寸,慢慢向上抬了起来。   站在桥头上的人纷纷疾声惊呼,他们中有攻城的王师前部,也有抵抗的城内的驻军,此时俱忘了相争,有动作快的跃下了吊桥,动作慢的只得手脚并用,寻找身边一切可抓之物。正忙乱之际,忽听“嗖”的一声,一支箭羽如流星追月,自桥板与城墙的间隙中斜穿而过。   谢长庭只觉耳畔一阵冷风擦过,方才放下去的心猛然又提起来。   那拉绳的兵丁尚未反应过来,便已被射中手腕,剧痛间“啊”地一声大叫,已然控制不住那木轮。吊桥的巨大重力反传回来,拽得木轮一阵疯转,抽绳自轮上松脱,一瞬竟将桥板上挣扎的士兵都甩了出去。吊桥重重落回原位,砸开一片雪沫飞扬,一匹战马自雪中飞跃而上,转眼踏过吊桥,风一样驰向城门。   他回来了。   此刻再跑显然已经是为时太晚,湘王与谢长庭在城门下走了个对脸,他此刻面带煞气,目色血红,暴戾之态尽显。谢长庭不由心中一寒,见他提刀策马,转眼到了近前,本以为死期将至,却不想肩头一紧,竟被他伸手提到马上。   却原来湘王赶回后见江陵城陷,数年之功毁于一旦,心中惊痛难以言描。思绪飞转,一时倒还未来得及怀疑到她。   毕竟对于湘王而言,纵然是无限恩宠,谢长庭也究竟只是一件玩物,就算她有些与众不同之处,至多就算是一件珍贵的玩物罢了。眼下他要考虑的事情太多 ,见谢长庭形色匆忙,便只道她是要趁乱逃走,并不放在心上。   “范融何在?”待入了城门,湘王就问。   尽管此时局势混乱不堪,湘王府已经完全失去了对江陵城的控制,但他此时立马横刀,凛然之态仍是余威不减。随着他目光缓缓扫过,众兵将一个个双腿打颤,伏地跪倒。范融越众而出:“末将范融拜见殿下!”他此刻面上、颈上都是烧灼和鏖战留下的血痕,身子跪在雪地里,显得十分痛苦吃力。   湘王却并不叫起,冷冷看着他:“传闻定北军哗变,可是真的?”   范融低头道:“是。”   话音未落,湘王的刀尖已经直指过来,戳在范融头盔上,发出刺耳的“铿”一声。他面色阴冷:“身为主帅,不能统领三军,竟发纵指示麾下将士叛变!范融,你该当何罪?!”   “末将死罪!”范融握紧了双拳,忽地抬起头来,“但领罪之前,末将还有一事求殿下告知——当年逼死顾将军的那张星图,当真出自殿下之手吗?”   他说着,自袖中抽出一张星图。   那一瞬湘王几乎是勃然变色,他盯着范融手中那张薄薄的纸,有好一阵都没有说话——到这一步,他显然已经明白了定北军哗变的原因,一时不知是惊是怒,连呼吸都变得有些急促。   许久之后,他才点了点头:“没错,是我。”随即喉头一滚,竟迸出一连的笑声来,那笑声极尽嘲弄,似是在笑这反戈自戮的一场闹剧,又在笑自己惨淡经营的半生——是他不知足,除去顾将军这一心腹大患后,犹觉得不够,又将定北军设法归入自己麾下。才至今日养虎为患,祸起萧墙。   可一切都已来不及了。   笑声中他忽地收回了长刀,扬鞭催马,不再管范融,不再管岌岌可危的城防,策马向城内奔去。这一变故快到令所有人都猝不及防,包括谢长庭,只觉那疯狂笑声随着风声自她耳边掠过,周身景物不断倒退,转眼竟是来到了定北军营。   那营地早已不复往日整肃,还有零星几个兵丁留在其间。见湘王突然出现,狞笑状如地狱恶鬼,这些人竟吓得魂不附体,不管不顾,举刀冲上前来。   而湘王见状也不在此地停留,不等他们扑到面前,已是马头一调,奔向了湘王府。   此时的湘王府,已成为一片人间火海,未到门前便可见浓烟滚滚。那战马畏火,忍他如何抽打亦不敢近前,只在原地打转。湘王胸中不禁一阵恶怒,他以前从不知自己所拥有的一切如此脆弱,短短半日之间便可化为乌有,烟消云散。   如今竟连一只畜生,也敢来同自己作对了——他原本一夜未眠,又奔波半日,精疲力尽之下,已是有些难以支撑。再一惊一怒,身子虚浮,竟自马背上滚落下来。   冰冷的雪水沾到脸上,他伸手抹了一把,这样前所未有的狼狈让他忍不住又笑了,一时精神竟有些恍惚,分不清眼前是真是幻。   忽而眉头一皱,“不对,”他陡然察觉到一丝异样,“不对!解蓝——解蓝呢?!”   他此刻才想起自入城以来,便不曾看见解蓝身影。自己走前将此间事务尽托付于他,以解蓝之忠诚,即便大势已去,也绝不会弃城而逃——这个认知让他目中迸出一道狂热来,好似这样便捉到一丝破绽,从而能否认眼前所见的一切,证明这都只是一场梦一般。   他用力喘了几口气,一手按在雪地上,一手支着膝盖,跌跌撞撞地起身。还未走出几步,却被一个人影挡在面前。   “解蓝已经死了。”谢长庭看着他道。   两个人对视着,湘王眼中的狂热渐渐冷了下去。他问:“你怎么知道?”   “他是我杀的。”   这话还没说完,她只觉扑面一阵巨力,湘王攥住了她的衣领,双眼紧紧盯着她。显然他已经完全清醒过来,甚至在转瞬之间想透了这件事的真相,她在宴会上唱过的歌、她自狱中救出的人、她亲手送到城头的柴草……还有今天清晨临别之前,她一反常态的温情。最无法忍受莫过于此,想不到——他想不到,或许她也想不到——那温情竟真的让他留恋过。   演了这么多年,却从未想过会有这样一日,他也入了别人的戏。   “这些都是你做的?”   湘王望着她,他的双眼血红,仿若只要她点一下头,下一刻他便会冲上来,狠狠咬断她的喉管。他咬牙切齿地道,“说!究竟是不是——”   话音未落,却忽觉身后一阵寒风骤然而来,他下意识一弯腰,正欲闪向一旁,半途却忽又顿住了身形,左手将她一带,右手挥刀向后砍去。   那原来是两个定北军卒,一路尾随而来。半是为了报仇,半是为了邀功,却因脚程不及,此刻方才追到。正逢湘王与谢长庭对峙,那两人忙趁机自背后扑上来。不想湘王极为机警,发觉了他们,本以为要无功而返,却不知他是怎么想的,刚才还是一副恨不得亲手捏死谢长庭的模样,这会儿突然又停下来救她。这一动一静之间,竟是被刀锋在肩头掠了一下,带起一溜血珠。   见他负伤,那二人大喜过望,正欲冲上前一举斩其首级。不防湘王转过身来,冷冷一笑,刹那刀光如长蛇盘绕而上,为首一人尚弄不清是怎么回事,便觉手腕处蓦地一凉,鲜血喷涌,痛得他顿时伏地翻滚不止。另一人见势不好,连忙转身欲逃,却已被一刀劈中后心,呜咽一声,立时毙命。   湘王这才缓过一口气,给那断手的补了一刀。   他转过头看着谢长庭,她微微失神地睁大双眼,盯着他肩上的伤口,显然是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救自己。可其实他也不知道。两个人就这样迷惑地对视了一会儿,他才开口问她:“告诉我实话,是你吗?”   谢长庭沉默了一下,终于点了点头。   湘王叹了口气,将那柄染血的长刀重新提起来,慢慢指向了她,“谢长庭,你——”他语声微顿,似乎根本也不知道要对她说什么,或许也没有什么想说了吧。隔了许久,才问道,“你就那么恨我吗?”   “不是的。”   她并不是恨他,“殿下,其实你是个很有才干的人,你文武双全且心智过人,只可惜生不逢时,你想要的那个位置,已经有人坐了——这对你来讲确实非常遗憾,若你为帝,必成英主。可如今的永启皇帝,却未必不是一代明君。”   “他已经足够好了,虽然你或许比他更好,可这并不是你取代他的理由。”   湘王嗤笑道:“他夺了本属于我的东西,这还不是理由吗?”   “那是你们的事。”她摇了摇头,“那是你们年家的事,也许这个结果对你而言,真的很不公平。可你又有什么权利……让别人为你的愿望埋单呢?”   似乎是已经置生死于度外了,她就这么把心底的想法全说了出来。权力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掌握权力的人。   湘王看着她,长久过后,才哑然笑了一下:“所以你毁了我的一切。”   “对。”谢长庭点了点头,“我知道我不是一个好人,但是这件事,从道义上讲,我不觉得有什么亏欠。至于感情上——”她说到此处微微一顿,似乎是亦有些难以出口一般。踌躇了一下,才接着道,“从感情上讲,你没有任何亏欠,至少对我没有。年晋良,是我对不起你。”   她竟第一次开口叫了他的名字。   没有人知道她为什么会在此刻改变称呼,这改变可以说十分突兀、甚至是有些失礼的。但他并没有生气,不仅如此,在听到她开口唤出这个名字的刹那,他的心甚至微微上浮了一下。而几乎是同时,却听她她一字一字说道,“所以如果你要杀我,我不会有任何怨言。”   她伸手自侧面握住了那刀尖,缓缓抵到自己心口。   “来吧。”   手中的铁器冰冷,那刀背上的血早已冻作寒冰,又被她紧紧握住,一点一点晕开在她手心。   湘王看着她,手中刃并没有向前,亦没有撤后。只是那么安静看了好一会儿,才问道:“谢长庭,你是故意的吗?”   谢长庭闻言一怔,但转眼刀已经被他抽走了。湘王转身跃上马背。随即一俯身,将她捞了上来,“你现在还不必死,我替你想了一个更好的死法。”谢长庭皱眉看着他,不解其意。   湘王环住她的腰,微微笑道,“给我陪葬。”   战马载着两人,向江陵北城门奔去。此时城内之混乱已到了不能言喻的地步,范融弃城投敌,湘军剩余残部无人统领,不成气候,一哄而散。此刻城内所奔走者,除了率先冲杀进来的王师前部,便只剩败兵难民,纷纷卷拾细软,各自逃命。   这是真正的大势已去,到了此刻,惊也惊过,怒也怒过,湘王心中反倒奇异地平静了。   半途有些零星扑来的兵卒,并不能分辨是哪边的人,他手上忙着解决,脑海中各种念头也不停转。就问谢长庭:“还忘了问你,你把奉婉给我弄到哪去了?”   谢长庭讥笑道:“妾身竟不知殿下是如此多情念旧之人,难得您还记得她。”   “你看你,”迎面两个兵卒冲到马前,他一面横刀挥开,一面对她道,“我就提一句,你不想说就算了。”   他的语气有些奇怪,谢长庭反应了一会儿才意识到他是在说自己吃醋。   她不由皱了皱眉:“我送她走了。”   这话说完后他就只“嗯”了一声,没有什么特别的表示,或可能是本来也不怎么觉得意外。隔了好一阵,才听他低声说了一句:“挺好的。”也不知是说的湘王妃,还是在赞许谢长庭的行为。   所谓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可他最后留给她的,也不过这短短三个字而已。或许略带了一些包容,但这三个字终归如他们一同走过的九年一样,无爱无恨,平淡到底。   寒风吹起空气中淡淡的血腥,天际云团翻涌,日光迷离。   城门巨大的轮廓出现在了视野尽头,却隐隐绰绰,看不清晰,城头起了白雾,好似要将这天地之间凝冻作一团。   远处战鼓动地,杀声震天,是王师主力终于杀入了城中,目光所及之处,尽是黑压压一片铠甲,数量无算。湘王这应付到此刻已经十分吃力,甚至有几次,谢长庭都觉着对面刀锋贴着面颊擦过,这种感觉起初很惊悚,但渐渐地,人也就麻木了。只是在心中道大约我真的要给他陪葬了吧。   “谢长庭,如果出去之后,我是说如果啊,咱们俩都还活着……”   他居然提出了一个美好的构想,“那你就跟我走吧。咱们寻一个世外桃源,住在那儿,养条狗,再生几个孩子。”他一直很想要孩子,她知道。   “可是你做不到。”   “殿下,你不是那样的人……像一个寻常人那样生活,你做不到的。”   这世间到底有没有桃源,她并不知道。可即便是有,那桃源却永远到不了他心里。她说的不错,他生来便是不能忍受平凡的那种人,即便三年、五年、许多年以后……只要他活着,就总有一天要想着东山再起。   胜者为王,败者为鬼。永无宁日,直到他死的那一天为止。   听她这样说,湘王慢慢笑了一下。这个笑容可以说非常勉强,是假装出来的,她看得出来,他也知道她看得出来。可是谁也没有去点破。   “你又知道了?”他叹了一口气,“不错,我就是骗你的,骗你跟我走,然后好生折磨你……”似乎她没有上当,这实在是太遗憾了。   其实他败在她手里并没有什么话好说,谢长庭是这样了解他,更何况在很早以前,他就曾给过她非常大的伤害——他夺了沈佩之的命,如今赔一条命给她,似乎也还算公平。人活着总是会有很多遗憾,有时候大多永远无法弥补,所以能得一个公平,已经很好了。   他想起她说这个世上,不是所有爱情都能够被接受,但是没有一种爱情,不能被理解。   他想起她说生志不可夺;她说他不是真的爱琼音;他想起她说他疯了,或许他是真的疯了吧。   他想起和她站在驻风台上,他问她有没有爱过什么人;他想起她说很多。   力量在疯狂的流失,刀已经卷了刃,眼前依旧是杀不尽的人、流不干的血、走不完的路……不知还要走多久,也可能转眼就到了尽头。他用力抚了一下她的脸,其实已经看不太清了,掌心冰凉滑腻,不知究竟是血,还是她的泪。   “谢长庭,其实你也爱我,对么?”   他忽然这样问她。   谢长庭蓦然一怔,尚未答话之间,肩上陡然传被他一推,平衡骤失,下一刻竟摔在雪地里。而湘王独自策马向前,几乎是同时,一支箭羽自城头射向他心口,刹那穿胸而过。   他身子晃了几晃,撑着一口气,才勉强抬起头,看向那谯楼之上。是真的看不见了,视野中一片花白,许久,才渐渐现出一点微末的轮廓与颜色。幸而并不难认:“是你……”他竟笑了一下,“三弟,你也来了。”   简王站在城上望着他。这里其实很冷,他全身都是刺痛且僵硬的,尽管肩头披了厚厚的银狐裘,但那挡不住什么,风一阵阵吹动他雪白的衣襟、漆黑的长发。可他的手却那么稳,这一箭为他、为皇位、为琼音,更为结束这一切——   这一切早该结束了。   这皇廷里的所有秘密,这极致的华美背后所有阴暗,自始至终,他都知道。可他一次次后退,他看着皇权背后的波涛暗涌、看着骨肉相残、看着他们兄妹之间为世所不能容的畸恋,他都看到了,可他以为那与自己无关,他可以不去管——直到琼音死在他怀里的那个清晨。   他方知生在这个皇室里,便从没有后退的余地。   简王再度伸手,抽出一支箭搭上弓弦,张臂弯弓,直指湘王射去。一箭接着一箭,箭箭穿心。残破的身体终于支撑不住自身的重量,湘王自马背翻落,伏在雪地里。一缕鲜血自他胸前的伤口流出,然后又是一缕,渐渐汇聚,滴落在地,融化了一片六出冰花,又渐渐凝结。   “对了,二哥,有件事只怕你向来不知。”直到他堕马,简王方才停手,他扶着女墙喘了一口气,方才道,“当年在谆容殿,父皇弥留之际醒来过一次,他选的是大哥,不是你。”   湘王闻言猛一震,竭力仰起头,视野中却只有一片茫然的莹白。原来是这样!居然是这样吗——他想要大声问出来,可那声音却尽数碎在胸腔里。良久齿间一热,方知是一口血呕出来,“知道……了……”   他唇角动了动,最终只是勉力笑了一下,“我死以……后,三弟你……就下来吧……你身子不好……别在风口待太……久……”   简王怔住,不知他最后为什么会说出这样一句话来,想要再问,却也没有机会了。   风渐渐停了下来,面颊上微微沾了一点冰凉,他伸手去抹,才发觉是又下起雪来。那雪花一片一片,细细碎碎自天幕飘落,然后渐渐积起,积起又融化。   谢长庭伸手支着膝盖,缓缓站起身来。   她茫然四顾,整个天地间,好像只剩下这无声的大雪。   模糊之中,似有一直温暖的手,为她捧来热腾腾的一碗寿面,“这都是福气哟……不能咬断,咬断了来年要倒霉的伐……”   她看见江宁山道上融融的阳光,“今日一见娘子,心中倾慕,辗转难忘。愿他日登门求娶,娘子切莫相辞。”   她听见一串声如珠玉:“二十匹青绢。”   “我知道,你有病,其实我早就知道。你这辈子是我的,我等你一起白头到老。”   “——倘若你做了皇后,可有什么愿望?”   她好像做了一场梦,在梦里,她看见很多人,他们都曾陪她走过一段路。这陪伴或长或短,但至少都曾令她觉得温暖。而一醒来他们却都离开了。唯一还在的,只剩脚下的这条路。这条人间的路是如此漫长,可只要还活着,她就会继续走下去。   一直走下去。   雪越下越大了,落在城上、地上,也落在她身上。她走到了湘王身边,此刻覆盖他的积雪,已经不会再融化,渐渐变为一张洁白的厚毯。或许她走以后,再无人记得他,也再无人知道他是谁,便如同这城中千千万万无名的尸首一样,从这个世界上永远被抹去。   谢长庭驻足看了他一会儿,感觉或许应该脱下外衣来给他盖上一盖,可她太冷了,实在没有什么好给他的。   她幽幽叹了口气,将自己腕上那颗明珠解下,低头放到他冰冷的手心。   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   她继续往前走了,漫天风雪覆盖了她的来路。而就在这时,城外鼓声又起,冰河铁马,越来越近,越来越近……数万王师编队开入城中。只见当先一骑,踏雪而来,转眼到了面前。那人翻身下马,一步步向她走近。   谢长庭仰头看着他,他鬓上沾了一层雪,恍然只间,竟令人疑心是一缕白发,让人不自觉要为他抹去。符止诧异于她这个动作,不解地看着她。   “我以为你不等我了呢……”她笑着拭了一下腮边的泪,然后伸手拥抱他,“还好你没骗我。”   能有人陪她白头到老,大抵终究是命运待她不薄。此后的路,她终于不必一个人走。   其实爱情两个字说到底,亦不过是陪伴,能用一生去陪一个人,这已经是最好的承诺。   他们用力拥抱着彼此,背后是三军行伍,如一片雕塑林立。   唯余大雪纷纷扬扬,覆盖天地。   “……殿下?”   缜生顶着风雪,艰难走上城头。远远就看见简王扶着女墙,静静望着城下。他的脸色甚至比雪还要白,缜生暗吃了一惊,连忙上前问道,“殿下在做什么?”   “没什么,”简王摇了摇头,沉默了一阵,“走吧。” 作者有话要说:  我真的很努力在写一个炫酷的大结局了orz……水平有限,不知道你们看起来咋样,总之改来改去也就这样了。后面还有一点点收尾,一到两章就可以完结了。   这简直是我写过最血腥最怨妇的文= =   ☆、108 归途   永启十年正月初一,江陵城定北军哗变,主将范融主动出城归降,固守尽半年之久的江陵城之围,至此终于被攻破。   叛王年晋良伏诛城下,身死于乱军之中,尸首无存。   城破之后,消息传回京城,朝野大为震动,永启皇帝连夜下诏巡表三军,封主帅符止为左车骑将军,几日后,又擢升为大将军,位同三公,见君不拜。而另一面又严令符止留守江陵,收降、安抚当地军民,谨防战后生乱。等待朝廷重新委派地方官员到任,待双方交接之后,方可撤兵。   “陛下还是这么严谨。”接到诏令过后,符止就笑着对众人说。   经此一役,如今朝中那些嘀嘀咕咕说永启皇帝优柔寡断,妇人之仁的声音是小了很多。这位陛下一贯是很胆小的,其实习惯之后不会厌烦,反倒让人觉得有些亲切。   只是这一来,又少不得要在此地耽延一段时日,恰逢简王要北上回京,符止便让谢长庭跟着一道先去,“……你不知道吧,少爷现在已经长这么胖了,”他用手大概比了个形状,又道,“还有咱们窗台下那些花,你走之后我就叫谈瑶搬走了,但我觉得她不太会养,有几盆都看着不太好了,你回去看看还能不能抢救……”   “那你呢?”谢长庭却忽而问道。   符止不由一怔,他有些意外,这种话,是她从前绝不会问的。   “这里事完了我就回去,你先回家等我。”他目光微微一柔,亦不顾送驾的众人在身后排成长龙,替她顺了顺鬓边的碎发,“去吧,一路上小心些。”   “知道了,”谢长庭点点头,“不用担心,还有殿下在呢。”   符止不做声瞥了一眼简王的车驾,又看了她一眼,笑道:“我说的就是叫你小心他啊。”   谢长庭不由哑然。   他们一行人自离了江陵,北上返还长安。简王不喜嘈杂,便令众人轻装简行,除了所带的一些仆役、衣物,他独自乘一辆大车,谢长庭与雪赐共乘一辆大车,一路下来,倒也相安无事。   而逐渐临近长安,不知是因为车马劳顿,还是在江陵那几日积下的风寒,简王的旧症便隐隐有些复发之状。起初是咳嗽,后来又有些低热,幸而他出京之时便带了医官在身边,到此时刚好派上用场,只需就地取材,沿途采买些药物,每停靠一地,寻个药灶动手熬制便可。虽是拖慢了些行程,但好在一路顺遂,倒也不曾病得十分严重。   “这几年来,殿下身子其实见好啦……”缜生就跟她们说。   这日行至筑阳,车队停靠在筑阳附近的一个小乡镇。因为地方不大,也找不出一间客栈容纳这么多人,他们一行只得投宿在当地一富绅家中。天色已晚,众人卸车饮马,都是好一阵忙乱,缜生也只来得及先找了间客房,也顾不得是否干净整齐,匆匆将简王扶至屋内歇下,自己则又出去张罗晚饭。谢长庭见他们忙作一团,索性打发雪赐去替简王将屋内收拾一下,自己则到厨房借了个灶,亲手将药煎了送来。   那会儿简王正在屋中罗汉床上坐着,见她来了不由一怔。   谢长庭规规矩矩向他请了个安,将煎好的药放在桌上,掀了盅盖,那腾腾热气伴着药腥的苦涩渐渐漫上来。简王看了她一眼,指了指矮桌对面:“坐。”见她只是不动,面露迟疑,他淡淡道,“坐下吧。我有几句话想和你说,不几日便要到长安,此刻不说,还怕以后再没有机会。”   谢长庭只得过去坐下。   这样单独与他相对的情况是极少发生的,一时间令她非常拘谨,只盯着那盅盖上繁密的纹路出神,却也不知想了些什么。忽然间察觉简王伸手过来,她才骤然回过了神,见他将一物推至自己面前。那竟是一支赤金累丝流苏簪子,簪尾几片镂空瓣状,每一瓣都有一块红宝石镶入,灯光下华彩流转,巧夺天工。   谢长庭见那花形尖不似尖,圆不似圆,讶然道:“这是……”   “鸢尾花。”他说,“这红宝是母亲一直说要赏你的。我自作主张,叫人打了支簪子。”   听这话她有一瞬间的迷惑,为什么是鸢尾花?印象中似乎有什么,但是很快被她遗漏掉了。她摇了摇头:“此物过于贵重,妾身受之有愧。殿下与太后娘娘恩宠,妾身记在心里了。”   “确实太贵重,你应该也没有什么场合能戴,既然如此,收着也无妨了。”他说着眼中带上一抹嘲弄,慢慢一笑,“左右是送给你的,你不要,我还能拿去给谁呢?”   他那个眼神淡淡的,但那一刻竟有如实质,几乎压得她不能承受了。想要说什么,几次到了喉间却又咽了回去。最终只是默默点了点头,接过那簪子握在手里,红宝石雕成的花瓣映着烛火,光影攒动,荧荧竟似蒙了一层血。   谢长庭收回了目光,低头道:“殿下将药趁热喝了吧。听缜生说,您的病见好了?”   他轻轻搅动着那漆黑的汤药,“或许吧,”他笑了一下,“你大约没生过什么病,你不知道,这是一个很慢的过程。”他说着转头看着窗外黯淡的天光,神色微微有些空茫,半晌才道,“很多年以前,父皇还在世的时候,曾有一段时间,他的味觉出现了退化……等他自己察觉出来,已经过了将近半年。有一天他突然跟我说,他尝不出味道了。”   “我当时非常惊讶,因为这件事他之前从未提过。我要他请太医来看看,他却说不用,当时我便以为情况大概并不严重……但两天之后,他在谆容殿卒中昏迷,不到一个月,便撒手去了。我才明白,他那时说不用,是因为大限将至,无可挽回,他自己心中清楚。”听他说到此处谢长庭已不由有些惶然,死死盯着他。简王淡淡笑了一下,“吓着你了?不过是说说,我能尝出味道的。”   说着舀起那汤药一勺一勺喝了,“你一定放了许多糖。”   “是……我怕殿下觉着苦。”   他摇了摇头,这苦对他而言固然已经习惯到有些麻木。一切都是过程,生、老、病、死都是过程,爱是过程,恨也是过程。活在这个世上,许多时候不苦已经很好,他并不敢去奢求太多的甜。   他想起许多年前,皇宫里还没有蓬莱阁,御花园犄角处种着一棵桑树。他想起琼音站在树下喊他三哥,她叫他去摘些桑葚来。可是他不能,他孱弱的身体能够到御花园走上一走,已经是极限。他只能远远看着,看着那兄妹三人你追我赶,笑语欢声。   当时他多想走到他们中间,与他们站在一起。   可等他终于长大一些,身体强健一些的时候,那棵树却已经不在了。   或许从那个时候开始,他就已经习惯了不断退后。他想起永启五年酷热的夏天,夏苗结束时,他无意间看到湘王肩头那一道刀口。那一瞬他是极为惊愕的,察觉了这个阴谋,察觉了这位二哥面具背后的狼子野心,可短暂的惊怒之后他又犹豫了,他该揭穿他吗?他已经太过习惯不做声地冷眼旁观,这片刻的犹豫让他失去了先机,当他回到寝殿门外时,里面已经不只是湘王一个人了。   “你待她是兄妹之谊,待我又是什么呢?”琼音模糊的声音自门内传来,“二哥……你是要我说出来吗……”   那一刻他的手已叩在了门扉上,却蓦地僵住。片刻之后,才默默转身退了出去,挥了挥手,驱散了寝殿附近侍立的宫人。   不知不觉中,他已知道了太多秘密。在这个深宫,这个皇室里,一切丑恶、阴冷,险毒的秘密,它们几乎压得他快要发疯了。   他想起那个噩梦一样的清晨,隔着镌花梨门琼音对他说“三哥你是个好人,以后一定会娶一个很好、很好的王妃”,那一瞬他竟觉得恍惚,会吗?这样苦涩漫长的人生,他尝不到丝毫甘甜,有谁会愿意来到这座冰冷的深宫里,给他陪伴呢?   “后来我遇见了你。”   他看着谢长庭,轻声道,“起初,知道你杀了符俊臣的时候,我其实有些生气,你和琼音长得那么像,你顶着这张脸去做什么坏事,我就觉得多么罪大恶极一般。”   “我幼时体弱,在宫中不甚受宠,唯独琼音始终待我极好。可恨我瞻前顾后,太过懦弱,对她不起之处尤多。虽然后来……”说到此处,他微微顿了一下,这是最后一个秘密,他不是不愿意告诉谢长庭,但理智上来讲,他还是埋在心底最好。   “总之后来……又发生了许多事。我虽已不再觉得你与琼音那么相似,但有时看着你,还是会想起她来。”他深深吸了口气,“因而才想要……特别对你好些,你不必放在心上。”   “谢谢。”她突然说道。   简王略一怔:“什么?”药盅上漾着腾腾热气,谢长庭抬起头来,与她隔着雾似的对视了片刻,她终于动了动唇,似乎微笑了一下,重复了一遍,“我说谢谢,为你为我做的一切。”她始终是感激他的。   只是缘分太浅。回到长安之后,她会安安稳稳做她的将军夫人,而他或许于深宫终老——也或许不能到老。今日一别过后,或许今生都不会再相见。   可是不再相见,这未尝不是最好的结果。   那天晚上,简王做了一个梦。在梦里,他仿佛回到了御花园的那棵桑树下,琼音笑着唤他三哥,叫他去摘桑葚。那一刻他却好像突然长高起来,感觉到身子不再渺小,不再孱弱,轻轻一伸手,便自树顶摘下最鲜艳、最饱满的一颗,琼音抓着他的衣襟又笑又闹,恍惚间,却忽觉一阵沁人幽香,他才看见手中拿的原来不是桑葚,不知何时,变作了一朵盛放的鸢尾花。   数日过后,一行人回到了长安,所谓雪泥鸿爪,匆匆聚散,大约便是这般。长安城中的湘王府已被撤了匾额,查封了起来,途中经过时谢长庭掀帘远远望了一眼,只见玉宇琼阁,雕栏斗拱,一切还彷如去年冬天,她与湘王妃在园中看花时模样。   恍然间手肘被人顶了一下,见雪赐正有些讶异地看着她,她方意识到是自己出神太久了。   前面就是千重绸庄,雪赐问她:要不要下去看看?   “东家回来啦。”两人挽臂下了车,千重众人虽一早也得了信儿,但此时见了她,还是不免好一番惊喜。寒暄阵子进了后堂,织机上两个绣女正低头忙碌,一旁条凳上坐着个人,这时袅袅婷婷起身,抬头对她一笑,竟是湘王妃,“那位花先生找了间清静宅院叫我住着,可我呆不住呀?就那么在屋里一憋,和在江陵时候有什么区别……”遂常到绸庄来帮忙,起初大伙儿顾忌尊卑,不敢劳她做事,但相处下来也觉她温柔和善,加之她心灵手巧,如今俨然已在绸庄内安顿下来。   “那很好啊,”谢长庭就说,“我家里一堆事儿,还愁没人替我看摊呢。一分月钱都不要,这可是你自己说的啊。”   两人说笑了一阵,湘王妃忽想起一事,“对了,”她面上微露难堪,压低声音道,“这一阵子我住的那屋,他们说是以前你住的……你放心,东西我都没动。就是对面那屋,我……我一开始不知道是什么地方,误闯过一次,没想到……对、对不起……我后来就再没进去过……”   她说到此处声音不由带上了一丝恐惧——她见过江陵城破那日惨象,这本已足够做许多夜的噩梦,如今却还要与一张灵牌毗邻而居,这也实在是太难为人了。   谢长庭听了莞尔一笑:“你不用怕,今天我就把他搬走。”   到如今她终于能够坦然去面对“沈佩之”这个名字,这个名字带给她的,也终于不只是那些刻骨铭心的恨——或可能人性本恶,恨、妒忌、厌倦、报复,总是来得格外容易。可是爱却很难。她爱沈佩之——这个认知一度让她觉得非常痛苦,几乎没有办法接受。可如今回首,却也俱作往事一笑而已。   她爱过他,她承认,尽管他从不是一个好人。 作者有话要说:     ☆、109 来路      符止是一个月后回到长安的。   一路风尘仆仆,回来后进宫谢过皇恩,待出来时,天色已晚,原本皇帝留了赐膳,但他一心想着早早回家一趟,借故推了。结果刚一进门,便听说谢长庭接了一面灵牌回家。   “她简直——”   他有些恼火,但听伺候的丫鬟说“夫人歇下了”,音调却还是不自觉降了下来。推门入内,只见银条纱的罗帐隐隐约约笼着的人影,他那点火气终于消弭无形,慢慢走到床沿坐下。   她熟睡时的面容显得较平时柔和许多,他低头瞧了一会儿,轻轻摸了摸她的脸颊,“我回来了。”   她自然是听不到,只在睡梦中下意识偏了一下头,躲开他的的手。   可那只手相当惹人厌,过不多久,便又不依不饶地缠上来。抚过她的脖颈,在光滑的皮肤上带起一层微弱的战栗之后,又渐渐伸入她寝衣的交领中去。   那种如蛇缠绕的感觉又回来了,她皱了一下眉,喃喃道:“不要。”   那只手蓦地便是一僵。   谢长庭方才意识到不对,陡然睁开了双眼。就好似整颗心自冷水中捞出来。两人对视了片刻,皆不知该说些什么,这重逢的场面竟如此尴尬沉默。她知道自己方才将他当做了谁,而他也知道。   对她而言,在江陵的这段日子便如一场梦,是好梦或是噩梦,并不那么容易说清。可习惯实在是很可怕的一件东西,这场梦早已结束,她却迟迟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醒了。   “是我不该吵你,”最终是符止先打破了沉默,他神色淡然,便如什么都未发生过,“没事,宝贝儿,睡吧。”   他在她身旁躺下来,自背后伸臂拥抱她。谢长庭似乎好一阵才意识到这是怎么回事,是他回来了,回归到他们最正常的相处模式。不必私相授受,也不必背着人不叫谁知。这个认知叫她茫然了一阵。察觉到身后他呼吸平稳,似乎真的打算睡了,不由又有些纳闷:“你不来了吗?”   “嗯。不来了,今天太晚了。”   这话当然不是太有说服力,明明刚才他还很想要。安静了一会儿,谢长庭忽然转过身来吻了他,那一缕熟悉的幽香窜入鼻端,他心头禁不住一热,这半年一点荤星儿不占,这日子着实不是人过的。此时经她一撩拨,便也再顾不得那许多,翻个身压住她,狠狠泻了一回火。   一回之后还要来第二回,但谢长庭这会儿已经困得不行,表现远没有刚才那么热情,符止倒也没有勉强她。两人温存片刻,他指尖绕着她一缕长发,轻声道:“宝贝儿,我给你说个事。”   “什么事?”   “是我小时候的事,你权且当个故事听吧。”他说,“很多年以前,青州龙脉山谷里住着以为武学名师,他是个隐士,一生性情高傲,不愿收徒。直到晚年才收了两个弟子,这两个孩子被送到谷里时,一个五岁,一个六岁……”   谢长庭本已昏昏欲睡,听他一下支到了十几年前,还不知道要讲多久:“你说简短一点啊。”   符止闻言便沉默了一下,她以为惹了他不高兴,只得强撑睡眼,“好吧……这两个孩子是谁?后来怎样了?”   这两个孩子却不是旁人,一个姓符,一个姓沈。   符止年长一岁,是为师兄,沈佩之则是师弟——他二人虽是同门相称,但每日起居、饮食、练武,俱在一起,数年下来,说情同手足也不为过。   彼时师父年事已高,又清修喜静,便由这师兄弟二人出谷,到附近镇上采买生活所需的饮食、衣物等。起初人小力浅,来回一趟总是十分艰难,而随着年龄增长,两人都已是翩翩少年,加之武艺日渐精进,肩挑手提,毫不费力。   这日两人自镇上回来,一路谈笑风生,来到了谷口,却远远见路旁有团影子。   这是出入山谷的必经之路,他们俩这些年来,也不知走了多少回,因而熟悉得很。一见便知道是有人来了,待到近前,才看清那是一个少年。年纪比他们师兄弟小不了几岁,但瘦骨嶙峋,满身尘土,狼狈得很。   见到来人,那少年立即警惕地站了起来,蓬发下的一双眼睛盯着二人打转。   符止便笑道:“原来是个小狼崽子。”又问那少年,“你是来寻龙脉山人拜师的么?”   原来他们的师父虽已入山归隐多年,却总不乏求学好武之人,慕名而来。不过师父性子颇有些古怪,来者一概不见,这些人盘桓几日、至多十几日,大多便也失望而归。   今日这个少年也是如此,“你们两个,替我向山人传个话,就说弟子梅殊求见。”   他见这二人一个提着油篓,一个扛着米袋,便只当他们是山中服侍的仆人,因而语气不甚尊敬。但符、沈二人在山中居住久了,心性宁泊,并不以为忤,当下点头应了,回去禀报师父。   那名叫梅殊的少年等了半晌——他虽然心急,但不愿让人看低了自己,强耐着性子,没有硬闯。好容易等到那二人回转,却被告知山人不愿见他,他想到自己为了寻到龙脉山谷,一路饱受艰辛,心中又是委屈、又是怨怒,眼眶一红,几乎要落下泪来。   符止见他这样,叹息了一声,默默转身走了。沈佩之年纪稍小,讶然道:“你怎么哭了?”他将梅殊上下一番,见对方衣衫褴褛,手臂和肩头的皮肤青一道、红一道,满是伤口。他想了想,“我知道了,你一定是太累了?你等着,我去寻件干净衣裳给你,再给你拿些吃的,你吃完便下山去吧。”   却不想听他这话,梅殊却突然恼怒起来:“不用你假好心!谁说我要走?我就在这里等着,等到山人肯见我的时候为止!”   沈佩之被他劈头一顿骂得莫名其妙:“我怎么就是假好心了?”他倒不曾生气,只道,“那你要是乐意,便在这里等着吧。只不过劝你别耽误工夫,这些年来拜师的人,师父从来不见的,我和师兄都见得多啦。”   梅殊听了这话,方知这两个少年都是龙脉山人的弟子。一时心中既羡且恨,不是个滋味。而另一面沈佩之也觉得从未见过如此奇怪的人,自己对他越是和气,他的脾气反倒越大,不免迷惑非常,深感受挫,不再理他,顾自回了龙脉谷。   梅殊在谷外待了十多天,饥寒交迫,幸而山中有一条泉水,才让他不至渴死。   他并不是青州本地人,却是家乡逢灾,跟随父母逃荒而来。父母在途中染病去了,他独自一人,混迹市井,四处乞讨游荡。后来到了青州,听说龙脉谷中有位名师,做他的徒弟便能学成天下一等一的武功,这才辗转上山而来。   尽管作为一个乞丐,他已经算是个有上进心且眼光独到的乞丐,可惜在拜师上却事与愿违。他想起之前见那符、沈二人,自觉比之他们并未差在哪里,而龙脉山人却连见都不肯见上自己一面,胸中烦闷焦躁,渐渐生出一股莫名的怨恨来。   他年龄尚小,这一路走来,又尝过了太多人情冷暖,世道浇漓,看待事情的角度多少有一些偏激。一面觉得是因自己出身不好,形容落魄,龙脉山人才不肯收留;一面又疑心是那两个少年看不起自己,根本没有向内通报……便这样翻翻覆覆,琢磨了好一段时日。待这天阴云四合,雷声滚滚,一场大雨落下来。他全身淋得湿透,只觉迷迷糊糊,强撑了十几日的身子终于垮了。   而那边符、沈师兄弟知他未走,一见下了大雨,便觉得不好,来到山谷外,果然见梅殊昏倒在地,全身滚烫。   两人唯恐他这样下去,性命不保,请示师父允准过后,合力将他搭了回来。   梅殊醒来后,发觉自己已身在龙脉谷中,不免精神振奋,连方才在鬼门关走了一回都抛之脑后。但兴奋过后,却得知山人还是不肯收自己,不过是那两个少年心怀不忍,救了自己一命。心中更是失落。   只不过他性情极是偏执,认准一件事,就偏要做到不可。待病稍好了一些过后,他仍是不走,却在谷中扫地、做饭、洗衣……种种杂务,由梅殊主动承担下来。他万分殷勤,年龄又小,那师兄弟二人便不忍赶他走,加之师父发觉之后,并没说什么,因而梅殊便在这样的默许之下留了下来。   之后数年时光荏苒,三个少年都渐渐长大了。   梅殊刚来时虽别扭过一阵,经过几年相处,也渐渐与符、沈二人熟悉起来。他虽做的都是伺候人的事,但左右谷中就这么几个人,难道还要分出个阶级来么。三个年轻人同进同出,感情甚笃。但惟独一件事,始终是梅殊的心病——   龙脉山人始终不肯收他为徒。   “你的志向我清楚,可你这一副根骨确实不是练武的料子。何况兵犹火也,不戟自焚,以你之心性,最是容易剑走偏锋,反伤自身。”   他不但不肯收梅殊,也不准符、沈二人私下教他武功。是以梅殊在这谷中近十年,直至龙脉山人仙去,也未能一尝夙愿,自他那里学到一招半式。   这固然十分令人恼火,但梅殊也没法去和一个死人计较什么。   三人动手将龙脉山人安葬了。符止与沈佩之都是望族之后,入谷多年,此时学成,自是然各自还家。而梅殊无家可归,一番商计之后,他便打算跟着沈佩之走——原本他二人年纪更近,交情也更要好些。只不过,对外要称他是沈佩之的书童。   梅殊自知身份尴尬,别无选择。虽然符、沈二人待他与往日并无差别,但梅殊心中依旧觉得矮了人一头,说不出的难受。   三人自山上下来,一路并辔而行,这日行至江宁城外,见山中庙宇错落,香火袅袅,原来是一座佛寺。   他们奔波一路,日近正午,皆觉得有些疲惫。索性策马入山,想到那寺内驻足休憩片刻,再启程上路。却不想那寺内主持是个远近闻名的高僧,来往香客,络绎不绝,三人寻不到地方落脚,只得在寺门前拴住了马,坐到树下乘凉。   幸而他三人在山中住得惯了,幕天席地,并不觉苦。倚着树歇了一会儿,只觉凉风沁人,甚至令人昏昏欲睡起来。   而就在这时,沈佩之轻声呼道:“哎,你们看。”   另两人皆不知所以,循着他目光望去,只见寺门前正走过两个人来。一名比丘尼引路在前,而她身后的是一名女子,约莫十七、八岁上下,身穿象牙白色百褶缎裙,她的肤色也如象牙一般白皙,眉眼稍冷,有种杂糅了病态的艳丽。   符止便笑了:“原来师弟喜欢这样的女子。”   “是啊,”沈佩之倒大大方方承认了,“漂亮吧?”   他说着忽而站起身来,解了缰绳,翻身跨上马背。此时那女子婷婷嫋嫋,上了一辆马车,转眼已驶向了山下。沈佩之一夹马腹,一阵风似的追了过去。   符止原以为师弟不过是说说,不想他真动了心思,怔了一怔,忙策马紧随其后。   “沈师弟,前面就是江宁城。你这样莽撞,当心冲撞了贵人呀!”   沈佩之大笑:“朱门权贵,能奈我何!”   说话间两人已冲下了山岗。而车中的女子正倚着窗口出神,见两人两骑,一白一褐,飞奔而来。她方才愕然回过了神,匆匆抬眼一掠,却只迎上午后一阵炽烈的阳光,刺得她微微眯起双眼。而转眼对方却已到了近前。   直到抬手放下车帘,她都没有看清他的脸。   “在下沈佩之,可否请娘子下车一见?”   赶车的花氏父女闻言斥道:“哪里来的登徒浪子!这是我们谢家的娘子,岂能随随便便与男子相见?”   “谢家娘子,”沈佩之微微一笑,“今日一见娘子,心中倾慕,辗转难忘。愿他日登门求娶,娘子切莫相辞。”   梅殊骑术不精,在山上被甩下好大一程,此时方慢慢赶上来。听到沈佩之说这话,不免大大吃了一惊。不单是他,就连符止也觉得此举太过惊世骇俗,良久咋舌不已。幸而那谢家娘子似乎并不以为意,听过之后,无喜无怒,淡淡吩咐了一声便走了。   “师弟也太过任性妄为了些,”事后符止就说他,“且不说江宁谢家是百年氏族,你行事如此轻率,不知谢家人要如何看待于你。便是她本人,也不可能因这一句口头约定就嫁给你呀?”   沈佩之笑道:“她能嫁是最好,纵然她不嫁,我也没吃什么亏不是?”   他这时毕竟还十分年轻,兼之涉世不深,虽是对谢长庭一见钟情,却也未必有什么非她不娶的念头。若是此事能成,今日之事便是一段风流佳话;纵然是不能,也不过是年少慕艾,人之常情罢了。他心性豁达,并不太纠结于此。   几日过后,三人行至沔水一带,距汉中已相去不远了。   符止与沈佩之同门学艺十余年之久,便是与梅殊,也相识近十年,纵骨肉至亲,不过于此。这日傍晚,三人在汉中郊外的一间旅店投宿,因次日清晨符止便要返回家中,分别在即,三人约定好今晚一醉方休。符止便去寻店伙计打酒,梅殊出去买几个小菜,沈佩之则提着三人行囊,先到房中安顿。   而不一会儿,楼下便有争吵声隐隐响起来。   少顷,符止怒气冲冲走进屋。原来那店伙计见他三人衣着考究,大包小裹,便打了狠宰一笔的主意,将酒价抬得极高。符止与其争执不下,心中大为不快,酒也不喝了,催促沈佩之快将东西收拾起来,“待梅殊一回来咱们就走,不在这里住了。”   而此时天色已晚,又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三人离了这里,难道还要在野外露宿不成。沈佩之也没什么半大,劝了半天,好容易叫师兄将火气压下去几分,同意在此处将就一晚。   就在这时,忽听一阵脚步蹬蹬,是那店伙计主动抱着两只酒坛跑上楼来。   符止一见他就来气:“谁要喝你的酒?出去!”   那店伙计赔笑道:“是,是……客官教训得是。方才您一走,我们掌柜已经说过我啦,都怪小的贪财,有眼无珠。这两坛酒是我们店里送您的,求您大人不记小人过,莫同小人计较……”伙计说着上前来,为他们二人斟酒。   他二人在山谷中生活多年,并不懂得太多人心里的沟壑,处世经验多少是欠乏了些。符止见那店伙计服软,心中一松,当即饮了两盏。   沈佩之原有些犹豫,只觉这伙计前后言行不一,很是可疑。但见师兄两杯酒已入腹,再说什么也来不及了,又见他脸色如常,不似酒中有异样。便也端起酒盏,正占唇欲饮,忽听廊上呼呼两声,紧接着便是几声惊呼,此起彼伏。   那店伙计闻声,脸色立时便是一变。   原来他们这间旅店占山野之利,向过往旅客索财,横欺软诈,无不用其极。这店伙计本也是凶煞之徒,今日与符止起了争执,胸中怒气不平,生出恶念,遂将□□下在酒中,又叫来其他伙计手持凶械,埋伏在房门外。只待骗符、沈二人喝下毒酒,再一哄而上,谋财害命。   却不料中途恰逢梅殊赶回,梅殊见势不好,从背后悄然摸上来,劈手夺了一人的刀,使出一招“万流归宗”,虽然意到神不到,却也足够将那群乌合之众唬住片刻。   而屋内沈佩之听得动静,心念几转,方才明白是怎么回事,当即一手拖起师兄符止,一手并指点向那店伙计咽喉。他之前除了与师兄、师父过招,并未真正同人动过武,这一点只觉指尖一热,那店伙计双目圆睁,颈间鲜血涌出,立时已仆倒在地。   沈佩之稍微怔了一下,也来不及多想,只匆匆扯着师兄向外走。一路杀至门前,梅殊跑到马厩将他们的马牵来,两人合力将符止推上了马背。   这时毒酒发作,符止已是面色青白,呼吸渐微。沈、梅二人既惊且恨,纵了一把火,将旅店付之一炬,这才策马狂奔,向着最近的城镇赶去。   “师弟、梅殊……别忙了……我撑不住……了……”他们终究是在半途停了下来,符止气息已是断断续续,强撑着一口气,说道,“师弟,你替我……去一趟符家,见了我父母……就说我……今生不能尽孝……生养之恩……来世再报……”   沈佩之颤声应了个“是”,见师兄仰天瞑目,气息断绝,心中不由百感交集。   二人强忍悲痛,将符止就地安葬了,拜了几拜,继而默默牵着马向前走。   不多时东方渐亮,天际微白,两人回到了官道之上。沈佩之的心情稍稍平复了些,就问梅殊:“对了,你为何会使那一招‘万流归宗’?”   梅殊面色一窘:“我平日看你们练功,看得多了,便有些印象……”   事实当然不是这样。他不得龙脉山人收徒,心有不甘,便常于暗中观察符、沈二人练武,偷学上那么一两式。不想昨晚一时情急,不小心使了出来。   沈佩之见他神色闪烁,心中大约有了个底。微微沉默了一下,也没有说破,只是道:“再往前走就是汉中了,我去师兄家中带话,或许要耽搁几日。这样,你先替我回家一趟,”他们出谷之时,已经向各自家中递过消息,迟迟不归,只恐家人担心。   沈佩之又想了想,自颈上解下一只玉佛,放在梅殊手中,“这是从前我母亲给我的,你拿着它,到沈家说明来意,他们自会信你。”   梅殊点了点头,珍而重之地将那只玉佛收好了。两人各自上马,临分别之前,沈佩之却忽而又叫住了他:“梅殊,你聪明过人,可是常用错地方。师父从前说你剑走偏锋,确真不假。往后可不要再这样了。”   梅殊怔了一怔,才明白他是指自己偷学武功一事。一时窘然不已,讷讷应声。   两人就地话别,梅殊去往沈家,而沈佩之则前往汉中的治所西城。符家在当地算是个有名望的大户,沈佩之一路寻来,倒不费什么工夫。   来到符府门前,沈佩之叩响了门,不多时,只听“吱呀”一声,门内迎出个五十岁上下的家人来。   “郎君回来了!”那家人略略打量了他一番,顿时喜出望外。   沈佩之稍微愣了一下,方才知道对方将自己当成了符止——这并不足为奇,一个人从孩子长到成年,这短短十余年,是人生中变化最大的阶段。别说是这个老家人,即便至亲尚不能辨认——就说沈佩之自己,如今也不大记得家中父母的模样了。   “您误会了,我不是……”   话音未落,门内一串脚步声响,符母杨氏已领着蔻君走出来。一见门前立着的年轻郎君,只觉年岁、身量、气度皆与预想一般无二,杨氏已经十几年没见儿子,今日一家团聚,心神激荡,几乎当场要落下泪来。沈佩之见她如此,想到自己父母,不由如鲠在喉。   忽而袖口一紧,却是蔻君上前扯住了他:“哥哥?”   沈佩之光天化日拦车、调戏别人家娘子是一回事,但此刻被一个陌生少女扯住袖子,却是另一回事了。这样来他有些局促,原本就十分艰涩的那些话,越发难以出口。被众人一阵簇拥,便半推半就进了家门。待晚上符父回到家中,一家四口,团聚一堂,讲起这些年家中琐事,又问到沈佩之在谷中的生活——幸而他这些来的经历,与符止一般无二。他不忍让几人伤心,师兄换师弟、师弟换师兄,说如此道这般,真真假假,应付过去。   就这样,一连过了数日过去,竟愣没叫他寻着一个当口,将自己的身份说出来。   可这一日日的相处令他越发难以开口,父母究竟是什么样子,家是什么样子,在他的印象中,早已模糊了,现在却忍不住想一个真正的家,大约也便是如此了吧。他不敢想象说出真相那一刻他们的反应,更不敢面对他们期待的神情。   这件事便暂时这样搁置下来。   而他一味拖着,却不等于所有人会同样静止不动。不出多久,符家郎君学成归来的消息不胫而走,以符家在当地的名望,州郡官府,层层推举,最后推到了镇北巡抚司,已经是朝廷中央衙门。   消息传来,一时歆羡者有之,嫉妒者以有之,甚至有当地一些世家子指望他日后荫庇,纷纷过府拜会。   沈佩之如何想不到最后会变成这样。自己一个来不及修正的错误,引发了长长一串的连锁反应。而事情到这里还不算完,几天之后、传到符家的另一个消息,才是真正的令他始料未及。   “沈世兄也拿到了在京的供职?”他听杨氏说起,一时还回不过神,“……哪个沈世兄?”   “你这孩子真是糊涂了,”杨氏笑道,“还能有哪个?”   符、沈两家本有故交,因而当年入山学武时,两人年纪虽小,但家里还算放心,便是想着两个孩子能彼此照应,“如今看来,倒真是送对了,这些年来,你二人虽吃了些苦,但好在都是成材的……”   杨氏又絮絮发表了许多感慨,却并未发现,那一瞬他的表情变得极为古怪。   朝廷的任职,必定是在确认本人在的情况下才会发到。而自己此刻尚在师兄家中盘桓,沈家那边,是如论如何都不该有这种消息传出来。可倘若这不是真的,是讹传……又有谁会编造这种恶意的玩笑呢?   他最先想到的是梅殊,是不是自己耽搁太久,他便编了个假消息,想捉弄自己,催促自己赶快回去?   但转念之下也觉得荒谬,且不说这事是怎么从梅殊的口传到杨氏耳中的,就单说梅殊这个人,这么多年相处下来他也不觉得他有这么幽默。正迷惑间,忽又听杨氏幽幽说了一句:“对了,听说你沈世兄赴京之时,正新婚燕尔,是带着妻子一道去的……”   杨氏本是要借此暗示儿子考虑一下终身大事,不想这话对他而言信息量实在太大,他愣了好一会儿:“是么?我倒不曾听说……”   他竭力维持着镇定的神情,问道,“却不知,他娶的是谁家娘子?”   杨氏道:“是江宁谢家。”   他闻言倒吸了一口凉气。别的或许都还能解释,可自己求娶谢氏女这件事,却只有师兄和梅殊知道。如今师兄已经去世……   是梅殊与他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他接手了他的人生。   正如她对师兄的了解一样,梅殊也同样了解他。想要骗过沈家人,骗过当地官府,甚至骗过短短一面之缘的谢氏,都是完全有可能的事——在一两个片刻里,这个认知让他惊愕到了极点。   但惊愕过后,心中却慢慢浮起两种别样的情绪,一是怨恨,一是释然。   怨恨的当然是梅殊这样的行为,他强行夺走了自己的一切,丝毫未经自己允许。他的举动甚至可以说是卑鄙的——可以想见,就算现在自己回到沈家,梅殊也可拿出那枚玉佛,信誓旦旦指责自己才是假扮。届时沈家人先入为主,究竟会信谁,尚且很难下定论。   可他也觉得释然,甚至在想通这一切的时候有种前所未有的轻松——既然已经是这样,索性自己就变成师兄又如何?这一刻他竟有些庆幸,终于不必再说出自己的身份,终于不会再伤害这一家人……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虽然有些不甘,但他明白梅殊怎样一个人——这个人对出身太过看重,这当然也是出于缺乏。他急切地想要证明自己,他太想赢了。   而现在,他既然接手了自己的身份,便会担起一切应负的责任,包括他的父母,他的家庭——即便是为了证明他能够做到,梅殊也会看顾好他们。   这样人生的互换固然十分荒唐,但仔细想想,该有的他也都有了,除了那一段擦肩而过的姻缘,他并未失去什么。   只有极偶尔他才会想起江宁城外的那场相遇,就好像一个梦。她淡得几乎看不清的背影,像极了午夜梦回时,他窗前冷冷的、拘之不住的月光。   而命运的最好和最坏之处,都在于它的不可预测。   当时他如何也不会想到,在许多年之后,他被夺走的东西,最终会以令人意想不到的方式一一还回来。   谢长庭依在他怀里,两人拥抱着彼此,这样毫无间隙。她颈间系着一条红绳,他伸手去勾住,慢慢扯出来,那是一个小小的淡翠色的玉佛,边角已经磨得有些光润,握在手里,又温又凉。   “你这块玉挺好的,”他说,“送给我好么?”   而谢长庭断然决绝了:“不行。”她掰开他的手,小心翼翼将玉佛取出来,“这个不行,以后送你别的。”   原来梅殊自小流落街头,身无长物,平生所得佩饰,数这个玉佛最为珍贵。后来与谢长庭一道来长安,便送给了她。   其实自梅殊替了沈佩之的身份之后,他们两人几乎就没有再见过面,何况梅殊不出几年就死了。但自他生前遗留下的种种迹象、以及旁人的只言片语中不难看出,梅殊对谢长庭,其实是有感情的。   这感情究竟是出于责任还是出于习惯,到如今都已经很难说。但那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谢长庭对梅殊同样有感情——至今她不能忘记给她玉佛的那个人,是梅殊,是沈佩之,是江宁山道上那片融融的阳光——对她而言,这是一个不能割裂的整体,是她心底永久的一段回忆。这回忆有苦也有甜,但无论如何,它是属于她的。   只属于她一个人的。任何人——包括他,都没有权利去碰。   “不过是说着玩,”他抚摸她颈间的红绳,“挺好看的,你戴着吧,我不要。”   谢长庭嗯了一声,已经有了些睡意,模模糊糊问他:“你方才说的那个故事呢,究竟还要不要讲了?”   “不讲了,其实也没什么。”他轻轻吻了下她的额头,“睡吧。” 作者有话要说:     ☆、110 百年多病独登台      晚风习习,混着泥土的清香自巷尾吹过。   远听车轮辘辘,一辆马车轧着暮色,哒哒驶过巷口。在一间客栈前停了下来。   车厢的帘子打起,露出一张女子秀丽的容颜,这女子肤色极白,乍见到令人有些吃惊。那驾车的是个男子,双目深邃,长眉入鬓,三十岁上下的模样。只见他动作熟练地停好了车,转头对那女子说了句什么,那女子展颜一笑,伸手挽了他,迤逦下车来,两人一道往客栈内走去。   “却说石岭关一战,那上党郡守贪生畏死、卖国求荣,暗通胡人设下奸计,使我军尽失上党、河东、太原三郡要冲,胡人兵马,长驱直入……”   客栈之中数桌客人围坐,当中立着个说书先生,手中一柄折扇,指天划地,“可恨那胡虏占我国土,欺我百姓,烧杀抢掠,无所不为!朝廷闻讯急调大军八十万,开往石岭关,且说大军压境,吓得胡人开城欲逃,却见我军阵营之中,拦路杀出一名勇将来……”   他说的原来是个《符将军三夜破七城》的故事,此时慷慨陈词,口唾横飞,正说到要紧之处,那店中掌柜和伙计都听得入神,连客人也不及招呼。   那一男一女被晾在那里,无人理会,好容易等到那先生说完,下来收钱,走到那男子面前,只听他小声道:“石岭关那么个小地方,哪里容得下八十万大军……”   “胡说,难道你去过石岭关不成?”那说书先生本对“符将军”敬若神明,认为只有八十万这个数目方能显示出这位将军的威风,减去一丁点儿都不行,不由怒道,“我看你这人是没钱,听了书就想赖账!”   “好好好,我没去过石岭关,你说的都对。”   那男子正待拿钱给他,却没想说书先生冷哼一声,十分有气节地转身拂袖走了。   那一男一女皆是一愣,无可奈何,相视而笑。这正是符止与谢长庭夫妻二人,八月节回汉中探亲归来,一路游山玩水,北回长安。这日是落脚在荆州辖下的一个小县,两人用过饮食,休整一晚,隔日便向客栈掌柜打听附近有什么游玩的去处。   荆州地自古丰饶繁华,洪湖蓝田、万寿宝塔、章华寺、铁女寺等名胜美景,多不胜数。   “不过说起来,最值得一去还数江陵驻风台。”那掌柜殷勤介绍道,“这台是当年叛王作乱时候建的,据说风水奇绝,压断了山河龙脉,才闹的江陵王气尽散。可见这叛王最后一败涂地,是自取灭亡……”   谢长庭听这话目光轻轻一动。   但她的神情没有变,依旧无波无澜。待打发了客栈掌柜,她沉默一会儿,说道:“没想到不出几年,这事就传出这许多说法。”   符止道:“你要是想就去看看。”   她闻言一怔,愕然抬起头来。符止与她对视了片刻,淡淡说道,“以前那些事,如果你实在忘不了,那我也没法强迫你。但我不想你放不下。”   登台这日,江陵城下着潇潇细雨。   八月末的雨其实并不冷,只是绵绵密密,雾色□□,而显得异样氤氲凄迷。符止与谢长庭自驻风台下拾级而上,蜿蜒回环,阶梯旁墙壁只有一侧,上铭古今诗文,大多是咏颂江陵风物之作。有些被雾气打湿,一时难以辨认得清。   待登上台顶,视野蓦然开朗,让人心神一醒,只觉多少名词佳赋,却不及此刻眼前所见之万一。耳边疏风吹过,好似要将那满城烟雨都带得远了,唯余山水如画,缱绻收入眼底。   “其实我并没有放不下。”他们俩站在台沿,凭栏远望,谢长庭忽而轻声说道。   “我知道。”符止笑了一笑,他二人一路登至台顶,心境开阔,已非原先可比,“生平所见者,无非过眼云烟,‘后之览者,亦将有感于斯文’,是吗?”   谢长庭怔了一下:“你念的书真多。”   她摇了摇头,“我的意思是说,今天并非我一个人站在这里,有你陪我一起,这样就已经很好。”回头过往已寻不见,而前路茫茫,亦不可追。   幸得有人与她并肩同行,彼此相伴。今生这条路,才终于不再显得那么漫长。   不觉间雨已经停了,风自檐角吹过,铜铃清脆,叮咚作响。不管怎样说,湘王生前虽没做过什么好事,但他建这座驻风台,不论是从文化底蕴还是建筑美学上讲,都算是上上乘之作。这日天气不佳,除了他们俩,只有零星几个游客。两人自台上走下来,转身之前,谢长庭忽瞥见那石壁之前一人,自背影看是妇人装扮,静静站在那里。   那一刻不知为何,谢长庭心中竟是一跳,骤然浮起一种极为古怪的似曾相识感。但细一回想,又觉得不像自己身边熟悉的任何人,正茫然之际,忽听一阵脚步声响,又轻又快,一个孩子沿楼梯跑了上来。   这是个五、六岁的男孩,一阵风似的自他们身边跑过,蹬蹬蹬上了台顶。   “娘,娘!你在看什么?”   那妇人俯身摸了摸他的头,伸手将他抱在怀中。男孩定睛瞧了一会儿,指着石壁,磕磕巴巴道,“风……风、人……娘,后面这个字念什么?”   “风入松,”那妇人柔声道,“浔哥儿乖,娘教你念这首词好么?”   “听风听雨过清明,愁草瘗花铭。楼前绿暗分携路,一丝柳、一寸柔情……惆怅双鸳不到,幽阶一夜苔生……”   喃喃念了几遍,她声音竟有些哽咽,“惆怅双鸳不到,幽阶一夜苔生……”   此时谢长庭已经沿楼梯走了一程,忍不住驻足往台上看去。恰逢那妇人有所察觉,也下意识低头,向她这边一看。视线在半空一对,两个人都愣住了。   片刻过后,才听浔哥儿的惊呼响起来:“娘,娘你看!那个姨姨与你长得好像呀!”   ——全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  简王的最后一个秘密,并不是他喜欢琼音,是他救了琼音娘俩的命啊_(:з」∠)_   这个文到这里就完结了,不会再有新章,如果有更新提示应该是我在修前面的BUG,不用点。感谢一直陪伴我到这里的你们。嗯,接下来是严肃正经的后记:   最开始决定写这个文的时候我本来是想写一个炫酷的连环女杀手复仇故事,但写出来似乎不是很炫酷,反而有点压抑= = 越到后面我自己也越觉得写着很吃力,现在翻回去归结一下原因,大概就是四个字:男人太多。妹子的感情一共有四段,梅殊、卓偐、符纸儿、湘王,她跟这四个人之间的感情都是双向的。还有一个简王单向的感情。这一大堆的爱恨情仇,就致使本身不擅长感情戏的我写的过程内心几乎是崩溃的……如果早知道会这样,我一定会把简王和她之间写成一般友情的= =   然后着重要说一下湘王这个人物,一开始我对这个文的预估是30万字,没想到最后一下写到了40万,这多出来的10万就是他闹的。因为作者懒到令人发指,所以一般都是大概弄出一个框架,想好开头几章然后就动笔了,一边写,才会一边把大纲补充完整。而湘王出场是很晚的,以至于我在写前面时候根本没拿他当回事,后来写着写着才发觉咦?好像还不错的样子,然后我就停不下来了……在结尾处能看出的是他对谢长庭的爱情,显然超过了他对琼音。至于谢长庭对他,最后究竟有没有爱情,我觉得这个问题仁者见仁智者见智。   我个人的看法是有,谢长庭是爱他的,但是并没有爱很深。当然这也是不幸中的大幸,如果这两个人真特别相爱的话,最有可能的结局大概就是同归于尽。所以说“相爱总是简单,相处太难”,这句话大概是我们很早就听到,但往往很晚才会明白的一个道理吧。   所以对谢长庭来说,符纸儿可能不是最好的,不是最爱她的,甚至也可能不是她最爱的,但确实是最适合她的人。如果比较一下符止和湘王,会发现这是非常极端的两个人,一个是完全的好人,一个是完全的坏人,他们都不是矛盾体,谢长庭是矛盾体。她的状态介于两者之间。她的三观从一开始就是崩坏的,在这点上她和湘王一样,但她内心也有善的一面,这才让她有被符纸儿治好的可能。   湘王一生先后两次失败,可以说都是败在女人身上,第一次因为琼音,第二次因为谢长庭。这个问题从根儿上来自于他扭曲的爱情观,他没办法统一爱、性、婚姻这三者的关系,所以他把它们分配在了三个不同的女人身上(谢长庭、琼音、湘王妃),但实际上这三者本身不能割裂。他这么干看起来是很潇洒的,想爱谁就爱谁,想睡谁就睡谁,但他背后永远有一个感情危机的漩涡,越不承认被吞得就越深。所以说“深情是存在的,且深情不可亵渎”,这句话对他、对很多人都是这样。照谢长庭这个病情,拖上几年,早晚也得和他一样。但是她很幸运,恰好遇到了一个能治好她的人,只有符止这种绝对意义上的好人,才能始终深爱、包容并体谅着她。相对于符止的坦诚,谢长庭其实从未明确表达过对他的感情,但如前文所说我始终觉得陪伴是最美好的一件事情,能用一生陪一个人,这不是爱情又是什么呢。   总之这个故事已经告一段落,关于它就说这么多吧。接下来我应该会调整一段时间,做一下新书的大纲、攒点存稿什么的。这是我大四最后一个学期,还会有一些毕业设计、工作入职的事,算是人生跨入一个新阶段吧,环境和心态肯定都会有一些改变。可能工作以后没时间再写文,也可能为了赚钱去写热题材。但不管怎样,都非常感谢陪伴我到这里的每一个读者小天使。   同时将此文献给我生命中曾经的主治医师们。   么么哒:) 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书本网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